由老巴拉巴什和克热乔夫斯基统率,乘拜达克式渔船顺第聂伯河进发的王军也听到了库达克的炮声。

这支走水路的王军包括六千在册哥萨克和一个精良的德意志步兵团队,其团队长名叫汉斯·弗利克。

尼古拉·波托茨基大统帅犹豫了许久,才决定派出这支在册哥萨克部队去迎击赫麦尔尼茨基。由于克热乔夫斯基对哥萨克有很大的影响力,而大统帅对此人又绝对信赖,因此他只命令这些在册哥萨克宣誓效忠,就以上帝的名义把他们派了出来。

克热乔夫斯基是个老练的军人,在以往的征战里赫赫有名。他受到波托茨基家族的庇护,一切都是得之于他们:团队长职位和贵族身份全都是他们在议院里为他谋得的,最后他们还在德涅斯特和拉达瓦两河汇合处划出大片领地,让他享有终身使用权。

克热乔夫斯基与共和国和波托茨基家族有如此密切的联系,以至在大统帅的心目中对他就连一点儿怀疑的影子也不曾有过。何况此人正处于盛年,刚满五十岁,为国家效力必定前程似锦。有人甚至预测,他能成为斯泰凡·赫麦莱茨基第二。赫麦莱茨基作为草原上的一名普通骑士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却以基辅总督及共和国参政员的身份终老天年。克热乔夫斯基孜孜以求的正是这样一条飞黄腾达的道路。他勇猛强悍,精力充沛,野心勃勃,既如饥似渴地追求爵禄,又汲汲于财富。基于这种野心,前不久他曾竭力谋求担任利京市政长官,可是后来这个职位却被科尔布特占据了。克热乔夫斯基把失败的沮丧深埋心底,嫉妒、羞惭几乎使他大病一场。现在他似乎觉得,命运再次向他微笑,因为大统帅竟把挽狂澜于既倒的如此军事重任交给了他,他完全可以指望,他的名字能上达御听。率军平叛可是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往后得胜班师,则只需向君主鞠躬,请求陛下溥施恩荣,就能获得特权和贵族梦寐以求的授权诏书:“该员以拳拳之心,惶然乞恩,朕念彼有捐躯赴难之义,劬劳报国之忠,功德兼隆,着赐……”云云。在罗斯往往都是通过这条道路去赢得财富和高官显爵的。通过这条道路,大片原本只属于上帝和共和国的莽莽草原,就会转到私人手中;通过这条道路,就是寒微的小贵族也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跃而为达官显贵,并且能指望自己的儿孙后代跻身于参政员之列。

使克热乔夫斯基感到苦恼的是,托付给他的这个重任,他必须跟巴拉巴什分权共担,虽然这种分权只是虚有其名。实际上,切尔卡瑟的老团队长,尤其是最近以来,已是一副龙钟老态,他年迈体衰到如此地步,以至只能说他的躯壳尚留在人世,而他的灵魂和智力已是日益消泯,日渐衰竭——这种现象往往是死亡的先兆。出征之初,他似乎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开头还相当麻利地忙这忙那,你也许会说:这位当年名噪一时的骑士,威震草原的军事指挥官听到军号的回声,周身那军人的热血还真的沸腾了起来,循环得也更快了;可是当他们的船一划起桨来,哗啦啦的水声对他就起了一种催眠的作用,再加上哥萨克幽怨的歌声和拜达克式渔船轻微的晃荡,便使他渐渐进入了梦乡,把上帝的世界忘得一干二净。于是各事就由克热乔夫斯基发号施令,指挥一切。巴拉巴什只是在要吃喝时才醒来,吃饱喝足之后,就例行公事地问这问那,别人也就胡乱回答应付他一下,最后他总是长叹一声,说道:“唉,要是有场别的什么战争把我送进坟墓,那该多好,可上帝偏偏这样安排!”

这时他们跟斯泰凡·波托斯基统率的走陆路的王军之间的联络早已断了。克热乔夫斯基埋怨铁甲骑兵和龙骑兵的行动太迟缓,渡河涉水过于磨蹭,抱怨年轻统帅小波托茨基缺乏军事指挥经验。尽管如此,他仍是一个劲儿地下令催促划桨,前进!前进!

拜达克式渔船顺着第聂伯河道乘风破浪向库达克进发,离陆路王军越来越远了。

终于在一天夜里,听见了火炮的轰鸣。

巴拉巴什酣然大睡,并未被炮声惊醒;但是打前站的弗利克却跳上了一艘巡逻船,来到克热乔夫斯基跟前。

“团队长阁下,”他说,“这是库达克在开炮。我们怎么办?”

“您去下达命令,叫船队停止前进。我们在芦苇丛里宿夜。”

“赫麦尔尼茨基显然是在围攻城堡。我的意见是加速前进去解围。”

“我可没有征求阁下的意见,只是在下命令。我是指挥官。”

“团队长阁下!……”

“停下,等着!”克热乔夫斯基说。

但他看到这个刚毅的德意志人在捋他那黄胡子,知道若不给他个合情合理的回答,他是不会让步的,于是便以和缓得多的口气补充说:“或许都督明天一早就会率领骑兵赶到,而要塞他们一个晚上是攻不下来的。”

“可如果他赶不到呢?”

“赶不到,我们就只好等两天。阁下不了解库达克!他们去啃那城墙是会磕断牙齿的。都督不在我不能领兵去解围,因为我无权这样做。这是他的事。”

似乎所有的道理都在克热乔夫斯基这一边,汉斯·弗利克不便坚持,只好返回了自己的德意志人团队。过不多久拜达克式渔船就开始向右岸靠拢,切入芦苇丛中。这一带泛滥的河面长满了芦苇,只有一斯塔耶宽。终于桨也不再拍水,船只完全隐蔽在芦苇丛中,而河面看上去就像是空无一物,一片苍凉。克热乔夫斯基下令严禁点火,严禁唱歌和交谈,因此除了远方库达克的炮声,这一带竟是一派沉寂。

然而在所有的船只上,除巴拉巴什一人之外,谁也没有阖眼。弗利克有副侠义心肠,而且渴望战斗,他恨不得能变成一只鸟,飞到库达克城下去救那边的燃眉之急。哥萨克则在窃窃私议:要塞会怎样?它是否坚持得住?而这时炮声却一阵紧似一阵。所有人都深信,城堡正在抵抗猛烈的冲锋。“赫麦尔尼茨基可不是闹着玩的,格罗齐茨基也不是闹着玩的!”哥萨克们悄声议论着,“明天会怎样呢?”

克热乔夫斯基给自己提出的差不多也是同样的问题,他坐在自己的拜达克式渔船的船头上陷入了沉思。他很了解赫麦尔尼茨基,而且是老相识,到目前为止,他一直认定此人禀赋非凡,只要给他机遇,他就会像雄鹰一样,直冲云天,可此时此刻克热乔夫斯基对这种看法产生了怀疑。火炮一直隆隆响个不停,难道赫麦尔尼茨基果真是在围攻库达克么?

“倘若真是这样,”克热乔夫斯基思忖道,“这个人可真是没救了!”

怎么是这样?既然他发动了扎波罗热人,既然他预先获得了汗的援助,既然他集结了如此庞大的力量,拥有迄今任何造反的哥萨克头目从来都不曾拥有过的兵力,却不以最快的速度向乌克兰挺进,不去发动贱民,不去把城市哥萨克拉到自己这一边来,不去尽快歼灭各路统帅,在新的王军开来组织防御之前占领整个乌克兰地区;他,赫麦尔尼茨基,他,一个熟谙韬略的老军人,倒要去强攻一个根本无法夺取的要塞?须知这要塞或许会把他拖住一年!难道他竟心甘情愿让自己的精兵猛将去撞库达克坚硬的城墙,被摔得粉身碎骨,就像那第聂伯河的巨浪在石槛瀑布的岩石上撞得粉碎一样?他怎么会这样蛮干?他怎么会困在库达克城下等待各路统帅增兵前来,把他来个围歼,就像当年在索沃尼查城下歼灭纳莱瓦伊科一样?……

“这个人没救了!”克热乔夫斯基团队长反复这么想着,“他若这样蛮干,他自己的哥萨克就会倒戈。强攻不利,就要引起部队的不满和混乱。那么这场叛乱的星星之火就会在方兴之时熄灭,而他赫麦尔尼茨基也就不会比一支折断了剑柄的剑更可怕。”

“这个笨蛋!”

“Ergo?”克热乔夫斯基团队长思索着,“ergo,明天我就让我的哥萨克骑兵和德意志团队的步兵统统上岸,而在下一个晚上乘赫麦尔尼茨基攻城疲惫之时,给他来个奇袭,打他个措手不及。我要把扎波罗热部队全部歼灭,我要把赫麦尔尼茨基五花大绑,抛到统帅的脚下。这是他自己的过错,是他自作自受,因为他本来是完全可以开辟另一种局面的。”

想到这里,克热乔夫斯基团队长那放纵不羁的雄心如同插上了鹰的翅膀,在天际翱翔。他很清楚,年轻的波托茨基到明天夜里是无论如何都赶不来的,那么让谁去斩断这条多头怪蛇的脑袋呢?克热乔夫斯基!谁将扑灭这场可能烧遍整个乌克兰的恐怖战火呢?克热乔夫斯基!老统帅可能会对这样一场大捷没有他的公子参战而略感不快,这也没有关系,大不了他吹胡子瞪眼睛一阵子,但很快就会过去。然而,到那时,名望与光荣以及国王的恩遇必将一齐照亮胜利者的额头。

不!他还不得不去跟老巴拉巴什和格罗齐茨基分享这份光荣!突然有片乌云飘到了克热乔夫斯基的心际,他的面色一下阴沉了下来,不过很快就阴转晴了。其实巴拉巴什这根老木头橛子不日就会被埋进土里,而格罗齐茨基只想能待在库达克,只想能用火炮吓跑鞑靼人,除此以外,他就没有别的什么奢望了,只剩下他一个克热乔夫斯基!

但愿他能得到全乌克兰部队统帅的权杖!

星星在天空闪耀,而这位团队长却觉得,那是权杖上镶嵌的珠宝;风吹芦苇的窸窣声,在他听来,竟如统帅的马尾旌被吹得沙沙响。

库达克的火炮一直在轰鸣。

“赫麦尔尼茨基可是把喉咙搁在剑下了,”团队长继续想道,“但这是他自己的过错!本来完全可能出现另一种局面!如果他立即向乌克兰挺进!……那就是另一码事了!那里一切都在沸腾,一切都在喧嚣、怒吼,那里是火药桶,只需一点火星就会立即引起爆炸。共和国是强大的,可它对乌克兰无可奈何,国王已不年轻,而且病病歪歪的!扎波罗热人只要打一场胜仗,就会导致无法估计的后果……”

克热乔夫斯基把脸埋在两只手心里,坐着纹丝不动,这时星星慢慢往下坠,越坠越低,终于落进了草原。藏在草丛中的鹌鹑开始叫唤,天将破晓。

团队长思考到最后,做出了坚定不移的决定:明天就去攻打赫麦尔尼茨基,把他碾成齑粉。他,克热乔夫斯基就要踏着赫麦尔尼茨基的尸体去夺取财富和高官显位,他就要成为共和国手中的一把惩罚之剑,成为共和国的卫士,将来他必是共和国的达官显贵,必是共和国的参政员。在他战胜扎波罗热人和鞑靼人之后,他们再也不会拒绝他什么了。

可是,他们却连一个利京的市政长官的职位都不肯给他!

克热乔夫斯基一想起这事,双手就攥紧拳头。他们就是不让他当那个市政长官,虽说他的庇护者,波托茨基家族权倾朝野,影响极大;虽说他本人战功卓著。他们仍然拒绝了他,只是因为他是个homo novus,而他的对手却是出自王公世家。在这个共和国,当上贵族还不够,这贵族爵位还需沤得发霉,就像葡萄酒得放陈,得变成铁锈色!

唯有赫麦尔尼茨基有可能建立一种新秩序,即便是国王陛下,对这种新秩序兴许也会感到满意。然而这个不幸的造反者,却宁愿用脑袋去撞库达克的岩石!

克热乔夫斯基团队长逐渐平静了下来。他们已有一次拒绝过给他市政长官的职位,那又有什么了不起?这样一来,他们反倒会给他加倍的补偿,尤其是在他平叛凯旋之后,当他把乌克兰,哼!甚至把整个共和国从内战中解救出来之后,那时他们就会对他点头哈腰,有求必应了,到那时也无需寻求波托茨基们的庇护……

他那昏昏欲睡的脑袋垂到了胸口,梦想着市政长官、都督的职位,梦想着国王和议院的赏赐,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天已放亮。拜达克式渔船上的人们还都在熟睡。远方第聂伯河的水在苍白、漫散的光线里闪耀。四周万籁无声。正是这寂静使他惊醒了。

库达克的火炮停止了轰鸣。

“怎么啦?”克热乔夫斯基心想,“是第一次强攻被打退了?还是库达克被攻下了?”

库达克不可能被攻下!

不!说白了应是挨了揍的哥萨克躺在了远离城堡的什么地方,舔他们的伤口去了,而独眼的格罗齐茨基正在从射击孔向外张望;火炮又会轰鸣起来的。

明天赫麦尔尼茨基会再次发动强攻,他们的牙齿又得在库达克的城墙上磕断。

这时,天已大亮。克热乔夫斯基唤醒了自己这条船上熟睡的人,派条小船去接弗利克。

眨眼间弗利克就到了。

“团队长阁下,”克热乔夫斯基对他说,“如果傍晚前都督还没有赶到,而夜里库达克又开了火,我们就去增援城堡。”

“我的人早准备好了。”弗利克回答。

“发给他们火药和子弹。”

“已经发了。”

“夜里我们上岸,要尽可能悄悄进入草原。我们要来个突然袭击。”

“Gut,sehr gut!不过,我们是不是把拜达克式渔船划得稍为近点儿?这儿离要塞约四波里。对于步兵是远了点儿。”

“让步兵骑哥萨克的马。”

“Sehr gut!”

“让所有的人都待在芦苇丛里,不准上岸,不准喧哗,也不准点火,因为烟会暴露我们,不应让他们知道我们的行踪。”

“这么大的雾,就是有点烟他们也看不见。”

果然,此刻河面上,拜达克式渔船隐藏的一段长满芦苇的河湾和草原上,极目望去,到处笼罩着一层不透光的白色浓雾。不过现在刚天亮,雾或许会消散,草原的辽阔空间就会暴露无遗。

弗利克走了。拜达克式渔船上的人也逐渐醒来;立即发布了克热乔夫斯基的命令,要大家保持肃静。因此他们进早餐时也没有平常那种士兵的喧闹。这时若有人在岸上走,或是有船在河心行,谁也想不到,就在这附近的河湾里隐蔽着数千人马。士兵都用手捧着马料喂马,这样马就不会嘶叫。那些拜达克式渔船在大雾的笼罩下,静静地隐藏在芦苇丛中,只是偶尔这里那里闪现出一条双桨小舟,它正到各船分送面包干和传达命令。除此之外,到处笼罩着坟墓般的沉寂。

陡然间在草莽中,在芦苇丛里,在席草间,在岸边的灌木林里,围绕着整个河湾,到处响起了一种古怪的、许多声音一齐喊叫的声响:

“布谷!布谷!”

寂静……

“布谷!布谷!”

又是一片沉寂,仿佛那些在岸上叫喊的声音在等待回答。

但是没有回答。叫喊声第三次出现,而且叫得更快了,似乎有些不耐烦。

这时从船只隐蔽的方向,穿过大雾,传来了克热乔夫斯基的声音:

“谁在那儿?”

“草原来的哥萨克!”

藏在拜达克式渔船上的在册哥萨克的心都躁动了起来。这种神秘的召唤原本是他们十分熟悉的。扎波罗热人在冬令营地就是以这种方式彼此联络,而在战时,哥萨克的“兄弟会”也是以这种方式去串联在册哥萨克和城市哥萨克的。他们中许多人原本就已秘密加入了“兄弟会”。

又响起了克热乔夫斯基的声音:

“你们想干什么?”

“扎波罗热部队统领,博格丹·赫麦尔尼茨基宣告,他的火炮正对着河湾。”

“你们去告诉扎波罗热的统领,我们的火炮正对着河岸。”

“布谷!布谷!”

“你们想干什么?”

“扎波罗热统领,博格丹·赫麦尔尼茨基邀请他的老朋友,克热乔夫斯基团队长举行一次会晤。”

“让他交来人质。”

“十名分队头人来做人质。”

“同意。”

这时,在河湾沿岸,扎波罗热人都从隐身的丛莽里站立起来,活像骤然绽开的花朵。远处,从草原上滚滚而来的是骑兵和大炮,出现数十面、数百面团队旗帜、分队旗帜和马尾旌。他们唱着歌,敲着鼓,喜气洋洋。这与其说是两军对阵,莫如说是欢乐的会见。

在册哥萨克们从拜达克式渔船上报以欢呼与喝彩。这时几艘独木舟载着分队头人徐徐而来。克热乔夫斯基跳上其中的一艘,向岸边驶去,上岸后就给他牵来了坐骑,立刻就领他去见赫麦尔尼茨基。

赫麦尔尼茨基一见到他便脱帽致敬,接着又对他表示诚挚的欢迎。

“团队长阁下!”他说,“我的老朋友,老大哥!当日王军统帅命令你抓我,把我押送兵营,你却不想这样做,反而给我送信,警告我,让我逃跑自救,为此我应向你表示深切的谢意和兄弟的情谊。”

他一边说,一边谦和地伸出手,但克热乔夫斯基那张黝黑的面孔却是冷若冰霜。

“你逃出了一条命,现在却掀起叛乱,统领阁下!”

“我是手执国王颁发的特权约书去为我、为你、为整个乌克兰所受的凌辱申冤。我希望我们仁慈的君主不至于对我的行为动雷霆之怒。”

克热乔夫斯基冲赫麦尔尼茨基的眼睛投去锐利的一瞥,话里带刺地说:

“莫非你去围困过库达克?”

“我?除非我是发了疯!我绕开了库达克,一枪未放,虽说那个老瞎子给我鸣炮喝道。我急于要去的是乌克兰,而不是库达克,啊,当然,我是急于来找你,找我的老朋友和救命恩人的。”

“你想从我这儿打什么主意?”

“你跟我往草原里走走,我们再详谈。”

他俩抖抖缰绳,就骑马走了。在草原上转悠了一个来钟头。回来时克热乔夫斯基面色发青,模样凶狠,他跟赫麦尔尼茨基匆匆告别,临行时赫麦尔尼茨基对他说:

“在乌克兰将只有你和我,我们上面只有个国王,别的谁都不算。”

克热乔夫斯基回到了拜达克式渔船上。老巴拉巴什、弗利克和众位头头脑脑都在焦急地等着他。

“怎么样?怎么样?”人们从四面八方这样问道。

“下船,上岸!”克热乔夫斯基用命令的口气回答。

睡眼惺忪的老巴拉巴什抬起眼睑,他那眼里射出一道惊异的光。

“怎么回事?”他问。

“下船,上岸!我们投降!”

一股热血涌上了巴拉巴什那张焦黄失血的脸。他原先坐在一面大鼓上,这时霍地站了起来,挺身而立,一个拱肩缩背的衰迈老人转眼就变成了个生气勃勃、有威有力的巨人。

“叛变!”他大吼一声。

“叛变!”弗利克跟着喊,顺手去抓剑柄。

可没等他抽出剑,克热乔夫斯基就嗖的一声拔出了佩刀,只一挥,就把他砍倒在甲板上。

接着克热乔夫斯基就跳上了一艘巡逻船,有四个扎波罗热人坐在上面,手里拿着船桨,他喊了一声:

“划到船队中间去!”

巡逻船箭一般地在船队中穿梭,克热乔夫斯基站立在船中央,用那把带血的刀挑着自己的帽子,两眼冒火,扯着粗大的嗓门喊道:

“孩子们!我们不杀自己人!扎波罗热统领,博格丹·赫麦尔尼茨基万岁!”

“万岁!”成百上千条嗓子跟着喊。

“去杀莱赫!”

“杀!”

拜达克式渔船上的喧嚣,应和着岸上扎波罗热人的呐喊。停在远处的船只上的许多人开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消息传到各条船,等大家都知道克热乔夫斯基团队长倒向了扎波罗热人一边,所有的在册哥萨克真正是乐得发了狂。六千顶帽子飞到了空中,六千支火绳枪朝天射击,发出阵阵轰鸣,拜达克式渔船在哥萨克们的脚下颠簸。船队顿时乱成了一团,欢呼、跳跃、鸣枪、喧闹声震天价响。然而在欢乐中溅洒的却是烈士的鲜血。因为老巴拉巴什宁愿以身殉职,绝不肯背叛自己的战旗,在这面战旗下他为国家奉献了毕生的精力。几十名切尔卡瑟人宣布跟他同生共死,于是便展开了一场短促而可怕的激战。如同所有以寡敌众的战斗一样,少数人不图苟活,只抱着殉难的决心,跟多于己方几十倍、几百倍的敌人浴血奋战,至死方休。无论是克热乔夫斯基,还是哥萨克中的任何人都不曾料想会遇到如此顽强的抵抗。老团队长抖擞起精神,展现了昔日的虎威,像惊醒的睡狮发出了咆哮。屡次喊话,要他放下武器,他都是用射击来回答。但见他手擎权标,披散着皤然白发,用青春的毅力、雷鸣般的声音,发令死战。他的船被四面包围,可任什么船都不能接近它。克热乔夫斯基的人纷纷跳进河里,泅水迫近,有的在芦苇丛中涉水,抓住他的船舷往上爬,向他们疯狂进逼。抵抗是短暂的。忠于巴拉巴什的在册哥萨克有的被矛刺死,有的被砍死,有的竟被生拉活拽撕成了碎块。甲板上尸体横陈。老团队长手执战刀仍在自卫。

克热乔夫斯基朝他冲了过去,喝道:

“投降!”

“叛贼!我杀了你!”巴拉巴什回答,举刀便砍。

克热乔夫斯基迅速退回人群。

“打呀!”他向哥萨克们厉声发令。

可似乎没有哪个哥萨克肯头一个对老人动手。不幸的是,老团队长踩上了一摊血,脚下一滑就栽倒了。

他一倒下,就再也无法在哥萨克的心目中激起那份尊敬或恐惧,立刻十几支矛尖就一起戳进了他的躯体。老人只来得及喊一声:“耶稣!马利亚!”

哥萨克们开始肢解他,把他剁成了碎块。砍下的脑袋,就像抛球似的,从这条船抛到那条船,直到有人没有抛准,落进了河中。

剩下的还有德意志人的团队,要解决他们是件难得多的事,因为这个团队是由一千名经历过各种战争考验的老兵组成的。

诚然,英勇顽强的汉斯·弗利克已丧身于克热乔夫斯基的刀下,但副团队长约翰·韦尔内还在,他是三十年战争中的一名老兵。

德意志人所在的好些拜达克式渔船已被哥萨克的船只团团围住,对战胜这支队伍克热乔夫斯基是有把握的,但他想为赫麦尔尼茨基保住这个装备精良、战斗力极强的步兵团队,因此他宁可跟他们谈判,希望能兵不血刃地把他们争取过来。

有一阵子,韦尔内似乎表示同意谈判,他跟克热乔夫斯基谈话时态度平静,对变节的团队长向他慷慨许诺的一切条件也听得很认真。克热乔夫斯基承诺:凡是共和国拖欠德意志人团队的粮饷,均由赫麦尔尼茨基按约付给。扎波罗热部队甚至还愿预付来年的雇佣金。一年后德意志士兵若不想在军中服役,准许自由离开,愿去哪里就去哪里,甚至投奔王军也不予刁难。

韦尔内好像是在思考,却在悄悄命令他的船队向他靠拢,形成一个严密的圆阵。圆阵的外围,立着步兵的人墙,这些人个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穿黄色制服,戴黄色宽檐帽,排成井然有序的战斗队形,人人左脚向前伸,火枪擎在右手,待命射击。

韦尔内手持一把出鞘的重剑,站在头排,思考了许久,许久。

最后他抬起了头。

“Herr Hauptman!”他说,“我们同意!”

“当这份新差,对你们绝无损失!”克热乔夫斯基欣幸地喊道。

“不过有个条件……”

“我预先就表示同意。”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说。我们为共和国服役到六月就满期。从六月份开始我们就过你们这边来。”

一句恶毒的脏话涌到了克热乔夫斯基的嘴边,可他忍住了,没有骂出来。

“你这是在嘲弄人吗,尉官阁下?”他问。

“不!”韦尔内不动声色地回答,“士兵的荣誉驱使我们遵守协约。我们的服役要到六月份才结束。我们是人家花钱雇佣的军队,可我们不是叛类。否则恐怕谁也不敢雇佣我们了。而且,就是你们也不敢信任我们的,因为谁敢担保,我们不会在头场战斗里再倒戈投到共和国的统帅们那边去呢?”

“那么你们想怎么办?”

“请你们让我们离开这里。”

“这是办不到的,你这个疯子!我会下令把你们彻底消灭。”

“可你自己的人又会损失多少呢?”

“你们就是想离开这里一步也办不到。”

“你们也得有一半人活不成。”

两边说的都是真话;这也是克热乔夫斯基之所以还不愿动武的原因,虽说德意志人的镇静使他热血上涌,一腔怒火都快使他窒息了。

“在河湾的太阳沉落之前,”他吼道,“你再考虑考虑,天一黑我可就要下令扣动扳机了。”

接着他匆匆忙忙乘着自己的巡逻船走了,要去跟赫麦尔尼茨基商量对策。

接着是等待的时刻。哥萨克的拜达克式渔船形成了更紧密的包围圈,被团团围困的德意志人面对危难,仍保持着那种只有久经阵战的老兵才有的冷静态度。哥萨克的船只上,不时爆发出阵阵恫吓和谩骂,可他们都是以轻蔑的沉默来回答。这真是战地奇观,被困在垓心的德意志人团队泰然自若,层层包围他们的哥萨克则是越来越疯狂,他们吓人地晃着长矛,摇着火枪,咬牙切齿,骂声不绝,急不可耐地等着进攻的信号。

这时天上的太阳已从南转到西,逐渐收去了它那金色的光芒,河湾渐渐暗淡了起来,最后完全被昏暗所笼罩。

不久就吹响了军号,顿时远处便传来克热乔夫斯基的声音:

“太阳已经沉落了!你们考虑好了吗?”

“好了!”韦尔内回答,同时将出鞘的剑对他的士兵一挥,用平静、镇定的声音发出了命令:

“Feuer!”

一阵轰鸣!落水者溅起的噼啪声响成一片,回应德意志人枪击的是哥萨克们疯狂的呐喊和密集的火枪快射。拖到了岸上的火炮发出了沉闷的吼叫,炮弹呼啸着落到了德意志人的拜达克式渔船上。整个河湾硝烟弥漫,只是凭着那震天骇地的呐喊声、鞑靼人飕飕的射箭声、哥萨克们称之为“笛子”的火枪的咕哧声和有规律的火绳枪排射声,才知道德意志人仍在抵抗。

落日已完全隐匿到地平线下边去了,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着,但火力似乎在逐渐减弱。赫麦尔尼茨基在克热乔夫斯基、图哈伊-拜和十几名哥萨克分队头人的陪伴下,策马来到岸边观战。他张大着鼻孔,吸着这呛人的硝烟,耳中灌满了溺水者痛苦的号叫和被杀伤的德意志人的呻吟,心里真是乐开了花。三个首领目睹这场屠杀,像在看一场表演,这场面对他们而言确实是个好兆头。

战斗接近尾声。枪声止息了,而哥萨克们胜利的欢呼声却越来越高,越来越猛烈,直冲霄汉。

“图哈伊-拜!”赫麦尔尼茨基说,“这可是第一个大捷的日子。”

“一个俘虏也没有!”鞑靼穆尔扎粗鲁地回答,“我可不想要这样的胜利!”

“在乌克兰你会弄到俘虏的。你会让俘虏塞满整个斯坦布尔和加拉塔。”

“若是抓不着俘虏,我就要把你抓起来!”

野蛮的图哈伊-拜说罢就发出一阵不善的狞笑,过后又补充说:

“不过,我还是更乐意抓到这些‘法兰克人’。”

这时战斗已经结束。图哈伊-拜调转马头,策马向营地冲去,别人都紧跟在他身后。

“哈!现在向黄水河挺进!”赫麦尔尼茨基高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