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克热图斯基听见了战斗的声音,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等待着它的结束,开头他还以为是赫麦尔尼茨基跟几路统帅的兵力交上了火。
可是到了傍晚,老扎哈尔带来的信息排除了他的错觉。克热乔夫斯基统率的在册哥萨克叛变,德意志人团队被歼,使这位年轻骑士心烦意乱,因为这是未来一系列叛变行径的前奏。校尉清楚,各路统帅麾下的王军很大一部分是由哥萨克组成的。
扎波罗热军营的初战奏凯,给校尉的多难之途雪上加霜。一切都预示着前景不妙。耶雷梅王公那里音信杳然,而各路统帅显然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他们不是分路合兵向库达克进发,或留在乌克兰各处的要塞里等着阻击来犯之敌,而是分散兵力,削弱了自己,为背信弃义和倒戈叛变者大开方便之门。其实先前在扎波罗热兵营里已经有人在议论克热乔夫斯基和分路前进的由斯泰凡·波托茨基统率的部队的事,可校尉对这种种传闻并不怎么相信。他认为那只是两支强有力的骑兵侦察队,到时候自会撤回去。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由于克热乔夫斯基的叛变,赫麦尔尼茨基增加了数千人马,而波托茨基却面临可怕的危险。现在赫麦尔尼茨基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孤军深入、迷失在荒原的年轻都督包围起来,一举全歼。
伤口剧痛,忐忑不安,斯克热图斯基在这不眠之夜里,唯一感到聊以自慰的是对王公的信赖。一旦王公在卢布内兴兵平叛,赫麦尔尼茨基的星象定会黯然失色。谁知王公是否已经跟各路统帅合兵一处了呢?虽说赫麦尔尼茨基力量可观,虽说他首战告捷,虽说图哈伊-拜和他同驱共进,虽说克里木的“沙皇”曾向他许诺一旦战事失利将亲自率兵驰援,可是在斯克热图斯基的脑子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场风暴会旷日持久地肆虐下去,想象不到一个哥萨克竟能动摇整个共和国的根基,竟能削弱她那令人胆寒的威势。“这股恶浪狂潮定会在乌克兰的门槛上撞得粉碎。”校尉思忖道。迄今所有的哥萨克叛乱都是怎样结束的呢?它们爆发时哪次不是势如烈火,可是跟统帅们一交上手,它们又哪一次不是被扑灭,落个灰飞烟灭了呢?过去是如此,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因为一方投入战斗的不过是一窝尼什暴民,而另一方却是两海浪拍海疆的强大共和国。结果自然是容易预见的。暴风雨不可能持久,闹腾一番就会过去,接着又将是光风霁月艳阳天。这么一想,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立即精神为之一振,勇气和信心随之陡增。可以说,正是这种想法使他站稳了脚跟,因为他此刻所担起的是他生平从未承受过的重负。这暴风骤雨纵令瞬息即逝,但它会使田园荒芜,庐舍成墟,带来不可挽回的弥天浩劫。他自己也是由于这场暴风雨而九死一生,丧失了体力,沦为受苦受难的战俘的,正是此时此刻,自由对于他比生命更可贵,他却偏偏丧失了最宝贵的自由。那些既得不到他的保护,又无力自保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将如何度过这场风暴,又会经受怎样的苦难呢?在那海伦娜所在的罗兹沃吉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不过海伦娜该是早已在卢布内了吧?校尉在睡梦里仿佛见到,她周围都是和蔼可亲的面孔,看见她得到王公本人和格雷泽尔达王妃的爱抚,受着众位骑士的赞美和钦慕;看见她只是在思念自己的铁甲骑士,为他一去谢契便杳无音信、至今生死未卜而忧心如焚。不过总有一天她的骑士会回到她的身边。因为赫麦尔尼茨基曾亲口向他保证,要还他自由。即便哥萨克恶浪汹涌,撞击着共和国的门槛,可它终将被粉碎,到那时,所有的烦恼、焦虑、伤心、磨难、惶恐、忧惧,当然也就统统烟消云散了。
不过,目前叛乱的狂潮的确是在汹涌暴涨。赫麦尔尼茨基毫不延宕地拔营北进,要去迎击大统帅的儿子,年轻的波托茨基。这叛军首领的兵力确实非同小可,因为加上克热乔夫斯基的在册哥萨克和图哈伊-拜的鞑靼部队,他统领着近两万五千训练有素、求战心切的精兵悍卒。关于小波托茨基的兵力,目前尚无确报。据逃兵们说,他率领的是两千名铁甲骑兵和十几门火炮。在双方兵力的这种对比下,战斗的结果一时还难以逆料,因为令人畏惧的铁甲骑兵的一次进攻,往往足以把十倍于己的敌兵杀得人仰马翻,一败涂地。当年立陶宛统帅霍德凯维奇爵爷就是以三千名铁甲骑兵在基尔霍尔姆把一万八千名瑞典精锐步兵和骑兵碾成了齑粉;而在克乌申一个铁甲骑兵团队发起一次猛烈的冲锋也把数千名英格兰和苏格兰的雇佣军杀得丢盔弃甲,东奔西窜。赫麦尔尼茨基记得这些战例,因此他小心谨慎,缓慢推进,正如一位俄罗斯编年史家所描述的:“他如同一名狡黠的猎人,张开无数心灵之目四处察看,八方搜视,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岗哨设在离中军帐一波里之外。”他就是这样接近了黄水河。又抓到了两个舌头。他们证实王军的兵力很小,并且报告说,波托茨基都督已经渡过了黄水河。赫麦尔尼茨基听后便如钉在了地上似的,吩咐停止前进,安营扎寨,构筑壕堑、壁垒。
他的心乐得怦怦跳。若是波托茨基胆敢发动冲锋,那就非挨揍不可。哥萨克往往不善于进攻铁甲骑兵的阵地,可一旦依仗壕堑作战,就会打得非常出色,而且凭借如此之大的兵力优势,打垮敌兵的冲锋是不成问题的。赫麦尔尼茨基考虑到波托茨基年轻、没有作战经验,但是在这年轻都督身边,有位久经沙场、智勇双全、老谋深算的军人,那就是铁甲骑兵团队长,日维耶茨总兵斯泰凡·查尔涅茨基。他看出了孤军深入的危险性,就力促都督把部队撤回到黄水河后面。
赫麦尔尼茨基没有别的办法,被迫只好跟随他渡河。第二天他们渡过了黄水河的湍流,两军对峙。
但是两军主帅谁也不愿首先发起进攻。敌对双方都忙着在营寨周围挖壕堑。这天是五月五日,礼拜六。整天大雨滂沱,天上乌云密布,从中午起天就阴沉得犹如冬日。傍晚时分,雨更是瓢泼滂沱地倾泻下来,赫麦尔尼茨基兴奋得直搓手。
“雨越大越好,让它把草原泡软,”他对克热乔夫斯基说,“我就可毫不迟疑地发动进攻,去跟铁甲骑兵交战,因为他们配备的都是沉重的甲胄,会陷进泥浆里爬不出来。”
雨一直在下着,下着,仿佛老天爷也想助扎波罗热人一臂之力似的。
部队在倾盆大雨中懒散而又阴郁地挖着壕堑。由于无法烧火照明,几千名金帐汗国兵只好走出营帐守卫,以防波兰部队利用雨幕和黑夜乘机溜之大吉。接着是深沉的寂静笼罩着营地。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和呜呜的风号。双方的营地上,这一夜肯定是谁也不能入睡。
清晨波兰王军营地上吹响了军号,吹了很久,音调悲怆,似乎是在向人报警;接着这里那里就擂响了军鼓。天依然阴沉、晦暝、潮湿。狂风暴雨已经止息,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濛濛细雨像过筛子似地飘落下来。
赫麦尔尼茨基下令开炮。
头声号炮过后,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总共响了十声。当这种惯用的“通信”号炮从营地传到营地的时候,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对自己的哥萨克守护天使说道:
“扎哈尔,带我到壕堑上去,让我看看仗怎样打。”
扎哈尔本人也很好奇,因此没有拒绝他的要求。他俩登上壁垒的一个高高的拐角处,从这里看到略微凹陷的草原盆地、黄水河的泥潭和对峙的两军,一切都历历在目。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刚瞥上一眼,立刻就两手抱头,惊叫起来:
“上帝呀!这只是一支骑兵侦察队,而不是别的!”
确实如此,哥萨克营地的壁垒迤逦延伸了近四分之一波里,而王军营地的壁垒与之相比,看起来只不过是道小小的壕堑而已。兵力如此悬殊,扎波罗热哥萨克获胜已是毋庸置疑。
校尉的心痛得紧缩了。这就是说,狂妄和叛逆受到迎头痛击而覆灭的时刻还没有到来,而即将到来的反倒是他们新的大捷!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在炮火的掩护下两军已开始交锋。从壁垒拐角处看到,双方单骑已在捉对搏斗,渐渐小股骑兵也投入战斗,彼此厮杀起来。这是鞑靼人在跟波托茨基的身穿蓝制服和黄制服的王家哥萨克交锋。骑兵相互冲击,又迅速撤回;彼此从侧面进攻,用手枪、弓箭或是长矛射杀对方;彼此都想用套马索将对方生擒活捉。这一切远远看去,与其说是打仗,莫如说更像一场游戏,只是见到那些没有骑者的战马在草原上到处狂奔乱窜,才使人想到那儿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激烈战斗。
拥出来的鞑靼人越来越多。不久草原上便出现了他们密密麻麻的人众,汇成黑压压的一片;这时从波兰的兵营里也开出越来越多的新团队,在壕堑前沿排列成战斗队形。战场是离得这么近,以至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靠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就能清楚分辨出旗徽、马尾旌,甚至能识别出骑兵队长和骑兵校尉,他们往往是骑着马,略朝侧前方地靠近着团队的大旗。
他那颗心开始狂跳,苍白的面颊泛起了红晕。壁垒拐角处还站着扎哈尔和一些操纵火炮的哥萨克,他似乎在这些人那儿找到了热心的听众似的,随着团队一个接一个从壕堑里开出,他总是激动不已地叫嚷道:
“这是巴瓦班的龙骑兵!我在切尔卡瑟见过他们!”
“这是瓦拉几亚团队;他们的旗帜上有个十字架!”
“啊!步兵从壁垒后出来了!”
后来他竟张开了双手,更加激动地叫喊道:
“铁甲骑兵!查尔涅茨基团队长的铁甲骑兵!”
果真是铁甲骑兵出动了,他们头顶上方云彩般的羽翼迎风摇曳,那如林的矛枪都缀着金色的缨穗,矛上长长的绿、黑两色小旗在空中飘舞。这一哨人马排成六行纵队走出壕堑,在壁垒下布好了阵。见到他们那镇静、庄严和组织良好的情景,斯克热图斯基高兴得热泪盈眶,有一阵儿他的眼睛都看不清了。
尽管力量如此悬殊,尽管面对这区区几个团队的是黑压压的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扎波罗热人和鞑靼人,尽管像通常一样以鞑靼人为侧翼的哥萨克骑兵的散兵线一直延伸到草原的远方,简直是一眼望不到头,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这会儿却相信,获胜的将是王军。他的脸上露出了欢笑,身上也有了力气,一双紧盯着战地的眼睛迸射出火焰,他简直站不住了,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向王军。
“唉,我的孩子!”扎哈尔嘟哝道,“你的灵魂好像要飞进天堂!”
这时几支松散的鞑靼分队呐喊着,鼓噪着向阵前扑去。迎接他们的是王军方面的一阵射击。然而鞑靼兵只不过是想炫耀一下武力罢了。他们甚至还没有冲到王军团队跟前就分成了两股迅速撤回,消失在他们自己的队伍中了。
谢契的大鼓突然擂响了,在这鼓声的号令下,哥萨克-鞑靼兵马成庞大的新月队形立即发起了进攻。赫麦尔尼茨基显然是想试试,能不能用一次冲锋踏平那些王军团队,夺取大营。倘若王军方面惊慌失措,四散溃逃,他这战术或许就能成功。但是王军的团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他们镇静地屹立在阵前,甚至展开了一条相当长的战线,后部有壕堑掩护,两侧有辎重营的火炮,这样一来敌人只好从正面进攻。看来转眼就会出现一场混战,可就在那新月形刚冲到半道儿时,王军的壕堑里突然吹响了冲锋号。铁甲骑兵那栅栏似的迄今一直竖立着的长矛霍地端平,与马头成了一线。
“铁甲骑兵出击!”斯克热图斯基喊道。
但见他们伏鞍跃马,奔腾向前,随后紧跟的是迅如闪电的龙骑兵团队,再后就是王军的全线兵马。
铁甲骑兵的攻击来势凶猛。第一次冲锋就解决了三个哥萨克独立分队:两个斯泰布莱夫独立分队、一个米尔哥罗德独立分队,并且是在刹那之间就把它们彻底歼灭。吼叫声传进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耳中。人和马都在铁甲骑兵的重压下纷纷倒地,犹如暴风雨扫荡庄稼一般。抵抗是短暂的,斯克热图斯基觉得,似乎是有一条巨龙一口就把三个团队囫囵吞掉了。而这三个独立分队素来还被认为是谢契的王牌军。受到王军羽翼的尖叫惊吓的哥萨克战马乱了阵脚,一窝蜂崩开,把惊慌传播到扎波罗热的各个团队。伊尔克莱耶夫团队、卡乌尼博沃茨克团队、明斯克团队、什库伦团队、蒂托卢夫团队都给冲得乱七八糟,四散逃命的败兵相互挤压,彼此冲撞,各自慌慌张张向后撤退,毫无秩序可言。而这时王军的龙骑兵赶杀前来,协同铁甲骑兵血洗败敌。瓦休伦斯克独立分队拼命抵抗了一阵,也在惶悚中回头撒腿狂奔,忙不迭地往哥萨克壕堑里躲避。赫麦尔尼茨基的中军越来越稳不住阵脚了,他们被打乱、被驱赶、被追逐,变做一帮乌合之众,受到剑劈刀砍;他们给逼着杀回,以挡住铁流的冲击,却始终抓不到重新整队的时机,最后给打得作鸟兽散。
“这是魔鬼,不是莱赫!”老扎哈尔叫嚷道。
斯克热图斯基仿佛是发了疯。他身在病中,控制不住自己,就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时不时还发号令,似乎是他自己在率领团队冲锋陷阵。扎哈尔将他抱住,又喊别人来帮忙,好不容易才把他制服。
战斗如此接近哥萨克的营盘,以至几乎每一张面孔都能分辨得清楚。扎波罗热的炮队从壕堑里开炮,但是哥萨克的炮弹既打中敌人,也打中自己人,引起了更大的混乱。
铁甲骑兵扑向了帕什科夫斯基的独立分队,它是全军统领的近卫队,赫麦尔尼茨基本人也在这个分队里。骤然间扎波罗热所有部队同时发出一阵悲号,殷红的大旗摇晃了一下,倒下了。
就在这时克热乔夫斯基率领自己的五千名在册哥萨克投入了战斗。他骑一匹浅黄色的高头大马,冲在最前面,光着脑袋,马刀举过头顶,拦截冲到他跟前的乱成一团的尼什残兵,那些人见到援军到来,虽然是不成队形,却都杀出了回马枪。战斗于是重新在中线惨烈展开。
这条战线的两翼同样没有给赫麦尔尼茨基带来好运。鞑靼部队的进攻两次被瓦拉几亚团队和波托茨基的王家哥萨克击退,完全丧失了作战的锐气。图哈伊-拜有两匹战马都在阵前倒下了。胜利的天平绝对偏向了年轻的波托茨基这一边。
然而这场战斗未能持久。不知从何时起,漾漾细雨竟变成了豪雨,而且越下越大,那雨水就像翻江倒海的波涛,遮挡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这已经不是雨流,而是天国打开了闸门,把天河的暴洪倾注到了人间。草原变成了一个大湖。天昏地暗,相隔几步人就无法分辨对面的人。哗哗的雨声淹没了指挥官的口令声。湿透了的火枪和火绳枪全变哑了。天国以自身的威力结束了这场人间的屠杀。
全身湿透的赫麦尔尼茨基狂怒着冲进了自己的营盘。他对谁都不吭一声,独自坐在别人给他用骆驼皮撑起的营帐里,苦苦思索。
绝望笼罩了他。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干的是件什么事。瞧!他挨了揍,给人家追着打,差点儿给打垮,而对手却只有那么点儿兵力,确切地说,只能把它视为一支骑兵侦察队。他清楚,共和国军队的抵抗力量有多大,当他鼓足勇气挑起战端时,也曾反复权衡过,然而最终他还是失算了。至少此时此刻他是觉得自己完全失算了。他抱着那颗刮掉了大部分头发的脑袋,恨不得把它撞到随便哪门大炮上砸它个稀巴烂。这么点兵力自己就对付不了,试想,若是碰到各路统帅,若是跟共和国整个武装力量交锋,又将会有怎样的下场?
图哈伊-拜进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这鞑靼人眼里喷射着怒火,脸色惨白,雪白的牙齿龇在没有长胡须的嘴唇外边,闪闪发亮。
“战利品在哪儿?俘虏在哪儿?统帅们的脑袋在哪儿?胜利在哪儿?”他用那嘶哑的嗓音吼叫着问道。
赫麦尔尼茨基从座位上跳将起来,手指着王军辎重营的方向,扯起嗓门回答说:
“在那里!”
“你到那里去呀!”图哈伊-拜吼叫道,“你要是不去,我就要把你用绳子牵着带到克里木去。”
“我会去的!”赫麦尔尼茨基说,“我今天就要去!去夺战利品,去夺俘虏;而你就得去向汗报告,说你,图哈伊-拜战利品是要的,可打起仗来却躲在一边!”
“你这条狗!”图哈伊-拜狂吠道,“你想毁了汗的兵马?”
他俩面对面站立了好一会儿,俨如两头公野猪,张大着鼻孔相互喷嘶着。赫麦尔尼茨基首先冷静了下来。
“图哈伊-拜,你放心!”他说,“克热乔夫斯基已经挫败了他们的龙骑兵,是大雨中断了战斗。我了解他们!明天再打,他们就没有这么疯狂了。草原已经完全泡软了。铁甲骑兵定会一败涂地。明天他们都将是我们的俘虏。”
“这可是你说的!”鞑靼人嘟哝了一句。
“我说话算数!图哈伊-拜,我的朋友,汗派你来支援我,不是让你来闹气的。”
“可你保证过打胜仗,而不是败北。”
“抓到了几名龙骑兵,我统统都交给你。”
“交给我。我要叫他们受柱刑。”
“别这么做。把他们放走,他们全是乌克兰人,在巴瓦班的团队服役;我们派他们去策反,把龙骑兵都拉到我们这一边来,用跟对克热乔夫斯基一样的办法。”
图哈伊-拜态度软了下来;他朝赫麦尔尼茨基投去锐利的一瞥,喃喃道:
“毒蛇!……”
“狡黠和勇敢一样重要。如果我们能说服龙骑兵倒戈,那么任何人也就休想跨出那营盘一步。你明白吗?”
“我要波托茨基!”
“给你,连查尔涅茨基也给你。”
“现在给来点儿烧酒吧,真冷得够呛。”
“没问题。”
这时克热乔夫斯基走了进来。团队长的脸阴沉得如同黑夜一般。他一心向往的未来的市政长官职位、都督权杖、华堂大厦、金银财宝在今天的战斗之后,就变得像雾一般地虚无缥缈,明天或许就会像雾一样地消散。可霾收雾散之后,映入他眼帘的就不会是别的,而只能是绞索或绞刑架。这位团队长若不是灭了统帅部的德意志人团队,烧毁了自己身后的桥,这会子他肯定是要琢磨如何背弃赫麦尔尼茨基,把自己的在册哥萨克拉回到波托茨基的营盘去的。
可如今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他们三人坐下,围着一大玻璃瓶烧酒默默无言地喝着。暴雨的哗啦声渐渐止息。
天黑了。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由于乐极忘形折腾得筋疲力尽,他虚弱、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哥萨克运货的四轮大车上。老扎哈尔出于对他的疼爱,吩咐哥萨克用毛毡给他搭了个车篷。校尉听着阴飒飒的雨声,心里却是开朗的、明亮的、乐滋滋的。瞧吧,他的铁甲骑兵表现得多么出色,他们什么硬仗不能打!他的共和国通过这一战,也显示了和她的威势相称的抵抗力,哥萨克风暴的首次肆虐,就在王军的矛尖上撞得四散。要知道,还有其他各路统帅,还有耶雷梅王公,还有那么多的领主、贵族,那又是多么大的威力!而高踞于这一切之上的还有国王——Primus inter pares。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心中充满了自豪感,仿佛这整个的威力此刻都聚于他一身,真个要叱咤风云,震天动地了。
自他在谢契丧失自由以来,破天荒第一次有了这种感受,也就不由自主地对哥萨克动了怜恤之心:“他们是有罪的,可他们是盲者,他们自不量力,铤而走险。”他思忖道,“他们有罪,可他们是不幸的,他们竟让这样一个人牵着自己的鼻子走,而此人正在把他们领向注定的灭亡。”
他的思绪越游越远。和平就要到来,到那时每个人都有权考虑自己个人的幸福了。想到此,他的怀念之情,他的心神灵府,又萦回在罗兹沃吉了。那儿,在那邻近狮窝的处所,此刻想必是静悄悄,静得连一粒罂粟籽落地都听得见。那儿历来叛乱都抬不起头,即便这一次抬起了头,海伦娜也早已到卢布内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
猛然轰隆一声火炮的巨响,把校尉思绪的金线震断了。
这是赫麦尔尼茨基灌足了酒以后领着各路团队再次发动了进攻。
可是这场战斗最终不过是轰轰几炮而已。克热乔夫斯基阻止了统领的行动。
翌日是礼拜天。全天平静,枪不响,炮不鸣。两军对垒的营盘宛如两支友军联营接寨。
斯克热图斯基将这种战场的寂静归因于哥萨克的气馁。可惜!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赫麦尔尼茨基正“张开无数心灵之目,虎视眈眈望着前方”。他正在策划把巴瓦班的龙骑兵拉到自己方面来。
礼拜一,天刚破晓战场就沸腾起来了。斯克热图斯基志快意惬,喜溢眉梢,跟头次一样登上壁垒观战。王军的各路团队再次出现在壕堑前,排好了阵势;可是这一次他们却没有发动进攻给敌人以迎头痛击。草原也不像前天那样只湿了表面一层,而是湿到了深部,变成软塌塌的泥潭;铁甲骑兵简直是寸步难行,使得作战优势一下就转到了扎波罗热和鞑靼的轻装快速的团队方面。斯克热图斯基嘴角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了。鞑靼哥萨克轻骑兵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几乎淹没了王军壕堑前面那条狭窄、单薄的散兵线。那条防守链似乎随时都会被冲断,敌军随时都可直接攻进王军的壕堑。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看到,王军各路团队无论战斗激情还是战斗准备,都不及他们头天作战时所表现出来的一半。诚然,今天他们抗击得很顽强,但是全无先发制人的劲头,既没有击溃那些哥萨克独立分队,也没有像头天那样以狂飙似的凌厉攻势横扫战场。草原的土地已不止是表面一层变软,而是软到了深部,铁甲骑兵再也发挥不出那种所向披靡的威力,都钉在壕堑前面不能动弹了。速度往往决定铁甲骑兵的力量,也决定胜负,他们一旦快速奔驰,攻击敌人便成风卷残云之势,可现在他们却不得不站在原地不动。赫麦尔尼茨基却不断将新的团队投入战斗。他本人也是无处不在。他亲自带领各个独立分队进攻,横冲直撞,直到他率领的分队和敌方白刃相接时他才折回。他这股激情逐渐感染了扎波罗热人,尽管他们成批被砍倒,却呐喊着,呼号着竞相朝王军的壕堑猛扑过去。他们撞上了坚甲铁壁,撞上了锐矛利剑,一批被砍倒,被屠杀,被消灭,可另一批又冲了上来。在这样的反复冲击下,王军团队开始动摇,有的被打垮,有的向后撤,阵地也有好几处失守,这就好比一个角力士,被对方的铁臂箍住,力量使不出,只能再鼓把劲,撑持着。
正午前几乎所有的扎波罗热兵力都投入了战场,在硝烟烈火中拼杀。战斗是如此酷烈,以致在对阵的双方中间仿佛又出现了一道新的壁垒——这是用人和马的尸体筑起的壁垒。一批又一批哥萨克伤员不时从战地撤回壕堑,他们一个个鲜血淋漓,一身污泥,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可是他们回来时却唱着歌。他们的脸上反映出狂热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心。他们在晕倒前还在叫喊“杀呀!”留在营地的人员都争着要去厮杀。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面色变阴沉了。王军团队开始在壕堑里躲,他们已经坚守不住了,而在他们撤退中又现出了一副仓皇的狼狈相。见此情景,敌方两万多张嘴巴一齐发出了欢呼,随即又以加倍的劲头发动攻击。扎波罗热人骑到那些掩护撤退的波托茨基的王家哥萨克的脖子上了。
但王军营盘发射的大炮和火枪子弹又把他们打回去了。战斗出现了片刻的间歇。王军的营盘里吹响了休战的号角,要求谈判。
但赫麦尔尼茨基已经不肯休战谈判了。他命令十二个独立分队下马,跟步兵和鞑靼人一起向王军壕堑发起冲锋。
克热乔夫斯基率领三千步兵在关键时刻也来给他们助战。所有的扎波罗热大鼓、军鼓、定音鼓、军号一齐敲响吹响,淹没了战地的呐喊声和枪声。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怀着一颗瑟瑟颤抖的心凝望着,勇猛无比的扎波罗热步兵以空前密集的队列向王军的壕堑扑去,形成了越来越紧的包围圈。从壕堑里面,喷射出道道长长的白烟,宛如某种庞然大物的胸膛呼出的气浪,想把那四面八方无情地包抄猛扑过来的密密蝗阵吹散。火炮的炮弹在那蝗阵里炸出道道犁沟,虽说火绳枪的射击有减弱的趋势,但隆隆的炮声却从未片刻止息过。那蝗群蚁阵眼看着就要逐渐溃散,包围圈有几处像受伤的巨蟒在扭动着,痉挛着,可毕竟还在向前冲。到了,到了,他们冲过来了!他们已经到了壕堑的胸墙下面!火炮再也不能杀伤他们!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个突然出现的问题闪电般掠过他的脑际:待他睁开眼睛时波兰旗帜是否还会在壁垒上飘扬?他还能看到它还是已经看不到?那边突然传来了异乎寻常的喧嚣,一阵紧似一阵,越来越猛烈。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王军营盘的中心传来了一片叫喊声。这是为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
“啊,全知全能的上帝!”
这一声是从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嘴里喊出来的,因为他睁开眼睛看到,壁垒上飘扬的已不再是那面金色的王旗,而是绣有天使长圣像的哥萨克殷红的大纛。
王军的大营陷落了。
直到傍晚时分,校尉才从扎哈尔那里得知这场狂飙突进的全过程。图哈伊-拜把赫麦尔尼茨基称作“毒蛇”并不冤枉他,正是在保卫战进行得最惨烈的时候,被他诱降的巴瓦班的龙骑兵团队倒向了哥萨克一边,从背后突袭王军团队,帮着扎波罗热人把他们彻底歼灭了。
晚间校尉见到了俘虏,并且目睹了年轻的波托茨基的死。这位王军都督喉部被箭射穿,战斗结束后只活了几个钟头,就在斯泰凡·查尔涅茨基的肘弯里去世了。“请转告家父……”年轻的都督在弥留时刻喃喃地说,“请转告家父……就说……我是……作为一个骑士……”下面的话他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的灵魂就已经离开了躯壳,飞向天国了。斯克热图斯基后来久久不能忘掉小波托茨基那张白皙的脸和那双在临死时凝望着上苍的清澈的蓝眼睛。查尔涅茨基总兵对着他那逐渐僵硬的躯体盟了誓,说是只要上帝助他获得自由,他就要用涌流的鲜血洗刷失败的耻辱,为战友的牺牲报仇。此时此刻竟没有一滴眼泪落到他那严峻的脸上。这位铁骨铮铮的骑士原本就是一位不避汤火、军功显赫的风云人物,任何危难都不能使他折服。他信守了自己的誓言,报了这血海深仇。此刻他不是绝望沮丧,而是给为共和国的惨败和耻辱感到痛心疾首的斯克热图斯基打气。“共和国经受过不止一次失败,”查尔涅茨基总兵说,“可她蕴蓄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迄今任何强权都未能摧毁她,当然她也绝不能为贱民的暴动所摧毁,上帝自会惩罚这些叛逆。他们胆敢反抗王权,也就必然违迕了上帝的意愿。至于战败,不错,这是令人伤心的事,可究竟为何吃了败仗呢?是统帅无能?是王军不堪一击?都不是!克热乔夫斯基叛离之后,波托茨基统率的这支兵马,大不了只能看做是一支骑兵侦察队。叛乱无疑会蔓延到整个乌克兰,因为那里的农民桀骜不驯,能征惯战,造反在那儿又不是什么头一遭的新鲜事。但以耶雷梅王公为首的各路统帅的兵力至今并未出动,一旦他们兴兵平叛,必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叛乱越是猖獗,平服下去,赢得的和平就会越长远,甚至可能会是一劳永逸的。只有那种信仰不坚、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的人才有可能设想,单凭一个什么哥萨克头目勾结某个鞑靼穆尔扎,就能对一个坚如磐石的强大民族构成真正的威胁。倘若一场普通的造反风暴就能决定共和国的命运,就能决定共和国的生死存亡,那只能说是这个贵族共和的国家气数已尽,无力回天了。诚然,我们这次是轻敌出师,以致全军覆没。”查尔涅茨基结束道,“尽管我们这支骑兵侦察队被歼,可我仍然要说,各路统帅定能平定这场叛乱,而且无需用剑,也无需用枪,单用鞭子就能把这些叛匪抽得服服帖帖的。”
他讲话的那副神态,简直不像是一名战俘,也不像是一位败兵之将,而更像是位踌躇满志的统帅,确信明天的胜利一定会属于他。他这种精神力量,这股浩然正气,这种对共和国的坚定信念,深深感染了校尉,犹如给他那滴血的伤口敷上了镇痛的香膏。这段时间他曾就近目击了赫麦尔尼茨基的气势,尤其是见到他迄今连战连捷,吉星高照,不免也有点儿茫然了。然而,查尔涅茨基总兵想必是有充分理由作如是观的。各路统帅的坚甲利兵至今尚未出动,巍然屹立于各路统帅之后的,更有整个共和国的兵威,而在这一切之上还有王权和上帝的意愿。校尉受到了鼓舞,信心倍增,情绪也开朗多了,他临走时还问查尔涅茨基总兵,是否打算立即开始跟赫麦尔尼茨基谈判获释的赎金。
“我是图哈伊-拜的战俘,”斯泰凡总兵回答道,“我将向鞑靼统领偿付赎金。至于这个犯上作乱的哥萨克头目,我根本不想和他打什么交道,除非是我把他交给行刑的刽子手。”
斯克热图斯基能够跟战俘见面,是扎哈尔提供的方便,当他把校尉带回到大车上时,途中也说了些宽慰的话:
“对付一个年轻的波托茨基并不困难,”他说,“难的是对付各路统帅。这仗刚刚开了个头,结局如何,只有上帝清楚!嘿,哥萨克和鞑靼人是从波兰方面捞到了一点儿便宜,但捞是一码事,保住又是另一码事。你呀,孩子,你可别着急,别泄气,因为到时候他们肯定会放你走。终归你是会回到自己人那儿去的,而我,一个孤老头子,没有你做伴儿可就难过啰。人一老,最糟糕的事莫过于孤孤单单留在人世上了。对付各路统帅可就难了,啊!很难。”
确实如此,赫麦尔尼茨基取得的胜利虽说也算得上辉煌,但丝毫没有使事态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形势甚至可能对他更加不利,因为不难预见,大统帅为了替捐躯的爱子复仇,定会以特别残酷无情的态度对待扎波罗热人;为了一举歼灭他们,他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大统帅对耶雷梅王公怀有一定程度的恶感,虽说他常用彬彬有礼的态度来掩饰,可在言谈话语之中还是相当明显地流露出不友好的心声。赫麦尔尼茨基深知,一旦这种不友善的情绪得以消除,一旦克拉科夫总督波托茨基大人头一个伸出手去,表示前嫌尽释,云开雾散,那他肯定就能得到耶雷梅王公这样攫戾执猛的名将和他的强大兵马的支援。一旦这两路雄师合兵一处,并且置于像王公这样的统帅的指挥之下,赫麦尔尼茨基是不敢与之较量的,因为他尚缺乏足够的自信心。赫麦尔尼茨基懂得兵贵神速,于是决定趁热打铁,大肆宣扬王军覆灭于黄水河畔的消息,同时挺进乌克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王公的援军来到之前痛击各路统帅。
因此他不让部队有片刻的休整,就在黄水河战役后第二天的拂晓,又拔营前进了。进军的速度如此之快,倒像是这位叛军统领兵败溃逃;又像草原发了大水,洪流滚滚向前,汇合着沿途一切河涧溪渠,浩浩荡荡,汹涌澎湃。他们一口气越过了森林、橡树林、坟岗,渡过了大小河川。哥萨克的力量一路走,一路壮大,因为从乌克兰各地逃亡的农民一批又一批不断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农民们带来了有关各路统帅的消息,不过这些消息是相互矛盾的。一些人说,王公还在第聂伯河左岸按兵不动;另一些人说,他已与各路王军汇合。然而所有的人都一致肯定,乌克兰已燃起了暴动烈火。农民们不仅逃到大荒原来投奔赫麦尔尼茨基,而且也纷纷造反,毁烧乡村、城镇,向各自的领主贵族发动攻袭,真正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到处树山头,拉队伍,自行武装。各处的王军都在挨打,已经两个礼拜了。斯泰布莱夫给毁了,在德伦霍夫策爆发了一场血战。许多地方的城市哥萨克已经倒向了暴民一边,各地的暴民等待的只不过是举事的口号而已。赫麦尔尼茨基估计到了这一切,就更加驱兵猛进。终于他勒马站在了切赫伦的门口。
切赫伦城门大敞。哥萨克守军倾巢哗变,立即竖起了赫麦尔尼茨基的造反旗帜。恰普林斯基的家被捣毁,一些到城里寻找避难所的贵族惨遭屠杀。城里欢呼声震天价响,金钟齐鸣,圣像巡行接连不断。全城内外烈焰冲天。凡是活着的人都抓起了镰刀、长矛,加入了扎波罗热的部队。来自四面八方的贱民,无穷无尽,像河水奔流似地涌进了哥萨克的营盘。同时也传来了令扎波罗热人欢欣鼓舞的确切消息,证明耶雷梅王公虽然答应援助各路统帅,但仍然没有跟他们会合。
赫麦尔尼茨基松了一口气。
于是他毫不延宕,继续前进,如今他已经是在各地暴乱、屠杀和烈火中行军了。被烧焦的房舍、瓦砾场和四散的陈尸残骸,就是他进军的见证。他进军如山崩地裂,如狂潮巨浪,扫荡了沿途的一切。他前方是锦绣河山,繁华城镇,他过后留下的是一片焦土。他像一团复仇的火,像传说中的孽龙,他迈出的每一步都踩得鲜血四溅,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成了烈焰。
他带着自己的主力停在了切尔卡瑟,却派出凶横的克瑞沃诺斯率一哨哥萨克,配合图哈伊-拜统领的鞑靼兵继续前进,追踪王军各路统帅,他们一直追到了科尔松,就毫不迟疑地向王军发动了进攻。可是他们却不得不为这种轻举妄动付出高昂的代价。他们遭到了反击,损失惨重,他们的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他们的人马被砍成了肉酱,他们只好仓皇撤退。
赫麦尔尼茨基跳了起来,急忙前去驰援。半路上他听到一个消息,说是谢尼亚夫斯基率领几个团队已经跟离开了科尔松的统帅们合兵一处,正向博古斯拉夫进发。这消息是确实的。赫麦尔尼茨基未受到任何抵抗就占领了科尔松。他把车辆、粮秣……一句话,把整个辎重营全留在了这里,轻装前进,去追赶王军。
他无须追赶多久,因为他们走得并不远。到了克鲁塔-巴乌卡,他的前哨就碰上了波兰王军的辎重营。
这一次没有让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观战,他和辎重营一起留在了科尔松。扎哈尔把他安顿在坐落在市场上的一个贵族家里,这家主人查博克瑞茨基爵爷已经被民众绞死了。扎哈尔还从米尔哥罗德独立分队残存的兵卒里调人设了岗哨,因为暴民一直在到处烧杀抢劫,屠杀每一个看起来像莱赫的人。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从残破的窗口看到一群群喝得醉醺醺的暴民。他们身上血迹斑斑,挽起衬衫袖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踉跄跄从这幢房子到那幢房子,从这家店铺到那家店铺,搜遍所有的角落,所有的阁楼,所有的地窖;时不时会听见一声惨叫,一阵喧嚣,这表明他们搜出了一名贵族、一个犹太人,搜出了男人、妇女或孩子。牺牲者被拖到市场上,被人用最残酷的方式折磨至死。暴民们为争夺死者的残尸,彼此间竟会斗殴、拼杀,他们乐呵呵地把人血抹在脸上、胸上,把还在冒着热气的内脏缠在脖子上。一群暴民抓住几个犹太孩子的脚,倒拖出来,扔到市场上,在人群疯狂的轰笑声中将他们肢解。他们甚至冲击那些禁闭显要战俘的囚屋——因为指望他们能交出高额赎金而保全了他们的生命,还派了岗哨把他们警卫起来。站岗警卫的扎波罗热人或鞑靼人对进攻的暴民也毫不客气,用矛杆、弓背或牛皮鞭子没头没脑地狠揍、狠抽他们。在禁闭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屋子前面也出现了同样的场面。扎哈尔命令他的警卫要毫不手软地教训一下暴乱民众,而那些米尔哥罗德人执行这命令又格外带劲。尽管尼什人在叛乱时乐于接受贱民的支援,可他们对贱民的蔑视却远远超过对贵族的蔑视。须知他们并非白白自诩为“贵胄哥萨克”的。就是赫麦尔尼茨基本人,后来也不止一次把数量可观的贱民送给鞑靼人,由他们赶到克里木去,再转卖到土耳其和小亚细亚。
市场上的暴乱民众疯狂到这般地步,最后竟互相残杀起来了。夜幕降临。市场的一头被人纵火烧了起来,东正教教堂和教区神甫的住宅全都浓烟滚滚,烈焰腾腾。幸好风把火头吹向了田野,这才阻止了火势的蔓延。可是熊熊烈火的强光却把市场照得通明,如同白昼洒满了阳光,连空气也被烤得灼热,简直叫人受不了。远方传来火枪可怕的轰鸣,显然克鲁塔-巴乌卡方面的仗打得越来越酷烈了。
“我们的人在那儿一定热得受不了!”老扎哈尔嘟囔道,“统帅们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嘿,波托茨基大统帅真是位了不起的军人。”
然后他又指了指窗外的暴乱民众:
“哼!”他说,“他们这会子胡作非为,要是赫麦尔尼茨基吃了败仗,别人可就要骑在他们头上胡作非为啦!”
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十名骑兵骑着口吐白沫的战马出现在市场上。他们的脸都被硝烟熏得黑糊糊,衣衫不整,有些人头上缠着破布条,这都表明他们是直接从战场上狼狈逃窜出来的。
“信仰上帝的人们!赶快逃命吧,莱赫在揍我们!”他们扯着嗓门儿喊叫道。
市场上爆发出一片喧腾,乱作一团。人群动荡,酷似飓风掀起的浪潮。突然所有的人都张皇失措,东奔西窜,抢先逃跑,可街道却被车子堵得水泄不通,而市场的一部分又成了火海,因此无处逃遁。
这乌合之众开始挤来挤去、呼号、咒骂、相互揪打,彼此折磨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哭喊着,乞求怜悯,虽说敌人离他们还很远。
校尉好不容易弄清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高兴得也像发了狂似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抡起拳头拼命擂着胸口,叫嚷道:
“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我早知道!我敢发誓!各路统帅一定要来收拾他!共和国一定要来收拾他!惩罚的时刻来到了!怎么样?”
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这一次出现在市场上的竟有好几百兵马,清一色的鞑靼佬。显然,他们也是盲目逃窜的。暴民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就冲向人群,一阵乱踩、乱打、乱砍,终于杀出一条血路,然后扬鞭策马,朝着通往切尔卡瑟的大道奔驰而去。
“瞧,他们逃跑起来真像阵旋风!”扎哈尔喊道。
他这句话刚出口,又冲来一哨人马,接着是第三批。看上去简直是兵败如山倒。屋子旁边的哨兵也开始急得团团转,他们也想逃跑。扎哈尔一步跨出门,来到前廊。
“站住!”他冲自己的米尔哥罗德人吼道。
浓烟、酷热、混乱、马蹄声、恐怖的叫喊声、人群的呼救声,所有这一切在冲天烈火的映照下,汇成了一幅地狱的图景,校尉从窗口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在那儿准是大溃败!那是一场怎样的歼灭战啊!”他对扎哈尔叫嚷道,完全不顾对方的反应,扎哈尔又怎能分享他的喜悦呢!
这时又有一支逃跑的队伍闪电似地扑来。
雷鸣般的炮声,震得科尔松的房舍墙基都发抖了。陡然间,就在屋子的前面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
“你们快逃命吧!赫麦尔尼茨基给打死了!克热乔夫斯基给打死了!图哈伊-拜给打死了!”
市场上的景象真正是世界末日来临。
人们都发了疯,纷纷往火里扑。校尉双膝跪地,举手向天:
“全知全能的上帝!伟大、公正的上帝!赞美你至高无上的荣光!”
扎哈尔从前廊奔进屋里,岔断了他的祈祷。
“到这儿来,孩子!”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出来,向这些米尔哥罗德人保证,宽恕他们,因为他们都要逃跑,而他们一离开,民众就要到这儿来了!”
斯克热图斯基走到前廊。米尔哥罗德人在屋前不安地打转转,表现出要离开岗位、向切尔卡瑟逃跑的热切愿望。恐惧笼罩了城里所有的人。时不时就有一队败兵像插上了翅膀似地从克鲁塔-巴乌卡的方向飞驰而来。逃跑者中间有农民、有鞑靼人、有城市哥萨克,也有扎波罗热人,形成了一种惊恐万状的大杂烩。可是赫麦尔尼茨基的主力部队肯定仍在顽强抵抗,战争的胜败还没有完全成为定局,因为火炮在以加倍的力量震天骇地地轰鸣。双方仍在鏖战。
斯克热图斯基转向了米尔哥罗德人。
“因为你们忠实地守护过我,保障了我的安全,”他矜夸地说,“你们就无需以逃跑的方式自救,我保证向大统帅说情,为你们求得恩遇。”
米尔哥罗德人个个脱下了帽子,而他两手叉腰,朝他们和市场傲然扫了一眼,市场上人群越来越稀。命运的变化多么神速!他,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不久前还是名战俘,被拴在哥萨克的辎重后边拖来拖去,如今却屹立在狂妄的哥萨克中间,俨如一位领主站在农奴面前,一位贵族置身于庶民之上,一位铁甲骑士鹤立于营卒之中。他,一个战俘,如今在许诺宽宥,而那些横行无忌的人见了他却纷纷脱帽致敬,用谦卑的口气,阴郁的拖长的音调向他呼救,表明对他的敬畏和忠顺。
“开恩吧,爵爷!”
“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校尉回答。
他对大统帅会给他面子信心十足,因为大统帅认识他,他曾不止一次受耶雷梅王公派遣去给大统帅送信,并且受到大统帅的青睐。因此,他两手叉腰站在那里,他那张被火光照亮的脸上洋溢着欢乐。
“瞧,战争就要结束了!瞧,这股恶浪到底被粉碎在国门之前!”他想道,“查尔涅茨基的话有道理:共和国蕴蓄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她的权威是不可动摇的。”
想到此,他不禁豪情满怀;这不是那种卑污的傲慢,不是源于满足复仇的心愿,不是源于凌辱敌人的快感,不是源于即将获得自由的侥幸心理,也不是由于现在别人都向他脱帽致敬。他感到自豪,是因为他是个无比强大、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共和国的忠诚赤子。一切凶恶势力,一切不逞图谋,一切打击、侵犯都注定要被消灭在这个贵族共和的泱泱大国的国门之前,如同一切地狱的凶神恶煞都注定要被粉碎于天国的门前一样;他感到自豪的是,作为一名爱国贵族,他能从沮丧中奋起,在困境中没有失去信仰,保持了对祖国的耿耿忠心。他并不希冀报复。
“我们的共和国像天后那样把一切进犯者打得落花流水,可又像慈母般的宽大为怀。”他想道。
这时大炮的轰响已变成了不绝于耳的雷鸣。
空旷的街道上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哥萨克骑着一匹无鞍的马滚雷似地扑向了市场。他没戴帽子,穿一件单衣,面颊上被剑刺伤,鲜血直往外冒。只见他勒住了马,摊开双手,大张着嘴巴喘息了一阵,就扯起嗓子喊道:
“赫麦尔尼茨基打垮了莱赫们!那些尊贵的老爷们、统帅们、团队长们、骑士们和龙骑兵们统统完蛋了!”
他话音刚落,就摇晃了一下,从马上栽了下来。几个米尔哥罗德人立刻冲上去抢救。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脸顿时由火红变成煞白。
“他在叫喊什么?”他急切地问扎哈尔,“出了什么事?这不可能!上帝作证,这不可能!”
鸦雀无声!只有市场对面的烈火烧得咝咝响,喷溅出一串串火星,烧毁的房屋轰隆坍塌。
又一批飞报者驰骤而来。
“莱赫们被打垮了!被打垮了!”
他们身后开来了一队鞑靼兵。他们行进得很慢,因为正押解着一群步行的人,显然都是战俘。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清晰地辨认出那些战俘身穿的都是大统帅麾下的骠骑兵制服。于是他的两手在腰间猛地一拍便垂下了,用一种古怪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固执地重复着: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大炮的轰鸣还听得见。战斗尚未结束。成群结队的扎波罗热人和鞑靼人穿过那些没有被焚烧的街道蜂拥而来。他们的脸都是黑糊糊的,他们的胸脯都在粗重地喘气,可他们简直是如醉如狂,高唱着战歌回来的。
刚打过胜仗的军队就是这样班师的。
校尉的脸全无血色,酷似个死人。
“这不可能,”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了,“共和国……不可能……”
一个新场面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克热乔夫斯基的在册哥萨克进入了市场,他们扛着成捆的旗帜,走到市场中央就扔到了地上。
不幸——这些都是波兰旗帜。
大炮的轰鸣逐渐减弱,听得见辚辚的车声正在由远而近。最前面是一辆高大的哥萨克四轮运货马车,紧跟其后的是一长列车队,由帕什科夫斯基近卫队戴黄色制帽的哥萨克团团围护押解而来;车队从米尔哥罗德人警卫的房子旁边驶过。由于辉耀的火光使人目眩,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手搭凉棚,注视着坐在头一辆马车上的俘虏。
蓦地他向后一歪,像是被人一箭射中了胸膛,两手胡乱拍打着空气,嘴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的叫喊:
“耶稣马利亚!他们是各路统帅呀!”
接着他就倒在了扎哈尔的臂膀里,翻着白眼,脸上的表情凝固、僵化,跟死人的面孔毫无差别。
过了片刻,三个骑马的人率领着数不清的团队进入科尔松的市场。正中的一个骑者,身穿红制服,骑一匹大白马,手执一根斜戳在腰际的金灿灿的权杖,顾盼自雄,神气活现,俨如一位君主。
此人正是赫麦尔尼茨基。在他一边是图哈伊-拜,另一边是克热乔夫斯基,三人并辔而来。
共和国被打翻在地,被哥萨克踩上一只脚,在硝烟和血泊里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