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好几天。人们觉得,共和国骤然天塌地陷。从前跟哥萨克作战一向是出师大捷的王军,如今却是兵败如山倒,黄水河、科尔松两次交锋都是全军覆没,各路统帅被擒,兵燹遍及全乌克兰。自创世纪以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冲天烈火、虐杀、屠戮——一切来得如此迅猛,人们几乎无法相信,这许多奇灾大祸竟能突如其来统统降临到这一方土地上。许多人不相信,一些人被吓得发呆,一些人被刺激得神经错乱,也有一些人预言:敌基督临世,最后审判就近在眼前。所有社会纽带均被扯断,所有人际关系、家庭亲情均被打乱;一切权力荡然无存,社会的一切等级差别也均已泯灭;地狱从锁链里释放出一切罪恶,让它来到人世上恣意行乐,胡作非为。于是,杀戮、抢劫、背信弃义、阴谋诡计、残害、奸淫、掳掠、疯狂代替了劳动、诚实、信仰和良心。似乎人类从此再也不会以善为本,而是以恶为生;似乎人的心灵和理智都倒了个个儿:如今人们视为神圣的,昔日都被视为下贱;而如今被人视为下贱的,昔日则都被尊为神圣。白天太阳再也照不到大地上,因为滚滚浓烟遮住了阳光,可是到了夜晚,却是连天烽火取代了星月的光辉。城镇、乡村、教堂、庄园、森林——所有的一切都在燃烧,到处一片火海。人们有嘴却不再说话,只是在呻吟或是像狗一样地狂吠。生命失去了价值。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没有一丝儿回响,没赢得半点儿怀念。而从所有这些灾难、屠杀、死亡、呻吟、浓烟和烈火之中,只有一个人青云直上,越升越高,越来越膨胀,越来越可怕,几乎遮挡了日月星光,把自身的阴影从一边的大海投向了另一边的海洋。

此人就是博格丹·赫麦尔尼茨基。

十二万武装到牙齿、为胜利所陶醉的骁兵锐卒如今正立马待命,只等他目使颐令。贱民暴动风起云涌,遍及各地,在所有的城镇里城市哥萨克都跟他们联合在一起。从普里皮亚季河流域到荒原的尽头,到处烈焰冲天。暴乱席卷了罗斯、波多利耶、沃伦、布拉茨拉夫、基辅和切尔尼戈夫诸省。哥萨克统领的威权与日俱增。共和国历来抵抗的,即使是最凶顽的敌人所拥有的兵力,都不及他所统领的兵力的一半。就是德意志皇帝兴兵,也不曾有过像他这样的军备。这场风暴的规模超出了一切人的意料。统领本人开头也没有认清自己的威势,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兵力竟能膨胀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大,他仍在以伸张正义、维护法统和忠于共和国这样一些漂亮词藻来为自己打掩护,因为他还不明白,他已经完全用不着欺三瞒四,完全可以把这些空洞的词藻抛到脚下任意践踏了。然而也正是随着他威势日炽,兵马日壮,他那不可思议、不由自主的利己主义也日益膨胀,达到旷古未有。恶与善、犯罪与美德、暴虐与正义这样一些概念,在赫麦尔尼茨基的心灵深处是同他的个人仇怨,或者说是同他的个人利益搅成一团的,他评判是非的标准不是别的,正是他一己之私利。在他看来,谁跟他站在一起,谁就是大仁大德;谁反对他,谁就是罪犯。他甚至对天上的太阳也要发出怨言,如果在他需要的时候,没有给他丽日高照,他就会把这视为对他的欺侮。他就是用他自己这个“我”来衡量一切人,一切事件,以至整个世界的。尽管这位哥萨克统领为人刁滑狡狯,假仁假义,口是心非,可他对自己的这种处世观点却是深信不疑。赫麦尔尼茨基的所有罪孽都源于这一理论,而他的一些善行也都是由此而生;如果说他折磨自己的敌人凶残暴戾、不知限度的话,那么,对于一切为他效过劳的人,哪怕并非出于自觉,他同样会衔结难忘,感恩图报。

可是,一旦他喝醉了,他就会把一切善行忘到九霄云外,就会发疯发狂,咆哮如狮,用唾沫横飞的嘴巴发布一道道血腥的军令,可等他酒醒了又会后悔不及。然而随着他事业的成功,他喝醉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因为他的事业越是发展,他的内心深处就越是惴惴不安。看起来似乎是,胜利把他推向了他本无意攀登的巅峰。他的威势既使别人惊骇,也使他本人惶恐。暴乱就像一条奔腾的大河,把他托在了汹涌澎湃的浪峰上,以迅如闪电的速度无情地流去。然而,它要流向何方?这一切又将如何结束?这位哥萨克的外交家在以雪仇惩奸的名义发起叛乱的时候,本来谋算的是,在他取得初步成就,或者甚至遭到挫败之后,他就可以罢兵议和,这样一来,别人就会宽宥他的过错,满足他的要求,对他受到的屈辱和伤害予以补偿和安抚。对共和国,他洞若观火,深知她的耐性犹如汪洋大海,她的慈善无边无垠,而且深知,这一切并非出于她的软弱,因为当年纳莱瓦伊科已是处在被围困、被歼灭的境地,别人还让他绝处逢生,给了他宽赦。可是今时今日,他赫麦尔尼茨基取得了黄水河大捷,歼灭了各路统帅,在南方各省点燃了内战之火,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已经是走得太远了!事态的发展超越了一切预料——现在必须进行一场生死决战。

然而究竟是谁死谁活?胜利会落在何方?

赫麦尔尼茨基请过星相家占星问卜,他本人也曾睁大了眼睛谛视未来,可是他在自己前方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因此时常就有一种极度的不安使他如坐针毡,而绝望之情就像飓风撕裂着他的胸膛。将来会怎样?将来会是个什么结局?赫麦尔尼茨基的观察力比谁都敏锐,对共和国的了解比谁都透彻,他比许多人都清楚,共和国不善于运用自己的威力,也不知自己拥有何等的威力,然而她确实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伟大力量。如果有个经邦济世之才将这威力操之于手,那时又有谁能与之匹敌呢?谁又能设想,一旦大难临头,万丈深渊近在咫尺,国家面临灭顶之灾之时,不会有人挺身而出,拨乱反正,荡涤共和国的诸多积弊:社会混乱、内部不和、自私自利、权贵倾轧、宗派林立、勾心斗角、议院空谈、贵族独断专行、恣意妄为、国王无权、软弱无力……一旦国家奋发图强,重振雄风,那时光是贵族骑士挥戈上阵,就能调动五十万雄师锐旅,把他赫麦尔尼茨基碾为齑粉,莫说只有克里木汗给他撑腰,就是土耳其苏丹御驾亲临驰援接应也是枉然。

看到共和国这股沉睡威力的,除了赫麦尔尼茨基之外,还有众多有识之士,已故国王瓦迪斯瓦夫就是其中之一。国王毕生劳瘁,旨在跟世界上的最大强国决一死战,因为他看到,只有这样才能唤醒那股沉睡的威力,并将其投诸现实生活。依据这种信念。国王甚至并不犹豫投火引爆哥萨克这只火药桶。难道哥萨克果真是命中注定要自决洪流,让自己最终在这洪流中淹死吗?

赫麦尔尼茨基同样清楚,共和国不论何等软弱,但她的抵抗能力仍然是可怕的。当年最可怕的土耳其滚滚恶浪,撞击的就是这样一个混乱、松散、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无为而治的共和国,却如同浪击岩石,撞得粉身碎骨。霍奇姆之战就是如此,赫麦尔尼茨基曾亲眼目睹。共和国即使是在力量虚弱的时候,也曾不止一次将自己的王旗插上外国京都的城楼。一旦共和国被逼到绝望的境地,一旦她到了必须做出生死抉择的时候,又将会做出怎样的抵抗呢?

这样一来,赫麦尔尼茨基的每一次胜利,对他而言都是新的危机,因为它会加速促使睡狮惊醒,致使和谈更加困难。在他的每一次胜利中都隐藏着未来的失败,在他每次为胜利所陶醉而举杯畅饮时——杯底却都是苦汁。如今共和国的风暴就要紧跟哥萨克的风暴而来了。赫麦尔尼茨基觉得,他已经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沉闷的炮声。

从大波兰,从普鲁士,从人口稠密的马佐夫舍,从小波兰和立陶宛,一支支骁兵猛将的团队就要冲杀过来了,他们所需的只是一位领袖。

赫麦尔尼茨基俘虏了各路统帅,但这好运中似乎还潜藏着致命的危机。各路统帅虽是能征惯战的猛士,可在这恐怖、惊骇、惨败之际,当此国步艰难之时,衮衮英杰中尚没有一个是能符合形势需求,当此大任者。

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如今唯一能担起此天降之大任,成为英明统帅的看来只有一人。

此人就是: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王公。

正是由于各路统帅都当了俘虏,新的统帅人选自然就要落到了王公头上。赫麦尔尼茨基跟所有的人一样,对此深信不疑。

扎波罗热统领屯兵科尔松,作战后休整。这时从第聂伯河左岸传来消息,说叱咤风云的王公已从卢布内出师,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剿灭叛乱,说他经过哪里就扫荡到哪里,他过后的一切城镇、乡村、自治村、农庄以至农家茅舍就统统消失,而代之则是如毛的血腥刑柱和绞架。恐惧把他的兵力夸大了两倍甚至三倍。据传,他统率着一万五千最优秀的猛士,整个共和国也难有如此精良的部队。

在哥萨克的营地上,人们都预计他顷刻之间就会突发奇兵从天而降。克鲁塔-巴乌卡战役之后不久,哥萨克们就奔走相告:“耶雷梅来了!”暴民中间传播着一种恐慌情绪,他们竟开始盲目逃窜。这种张皇失措迫使赫麦尔尼茨基陷入了深思。

现在他面临的抉择是:要么率领全军去跟王公对抗,到第聂伯河左岸去寻找他,跟他决战;要么留下部分兵力去夺取乌克兰的城堡,而自己统领大军去进攻共和国的腹地。

向王公进军是危险的。赫麦尔尼茨基尽管拥有绝对优势的兵力,但他要对付的是这样一位赫赫有名的统帅,遇上一场决战,他很可能被打得土崩瓦解,那时他就要失去所有的一切。他的部队里绝大多数是暴乱的贱民,这些人已经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是毫无战斗力的,他们甚至一听见耶雷梅的名字就狼奔豕突。要把这样一群乌合之众变为强有力的队伍,能抵抗王公的团队,是需要花时间的。

另一方面王公多半不会摆开阵势进行大决战,而是据堡自卫,森严壁垒,或是出奇制胜打袭击战。这样一来战争即使不会经年累月,也会旷日持久地拖下去,而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共和国也定能集结新的兵力驰援王公。

赫麦尔尼茨基于是决定避开第聂伯河左岸的维希涅维茨基的劲旅,而巩固自己在乌克兰的阵地,组织兵力向共和国腹地进发,以图在兵临城下之时迫使共和国与之谈判,签订条约。他盘算,仅是平息第聂伯河左岸的叛乱,也会长期牵制王公的全部兵力,而他,赫麦尔尼茨基也就能赢得自由活动的天地。因此他打算派遣零星团队到第聂伯河左岸去煽动、支援暴乱的贱民。最后他认为可以用谈判去诓骗王公,拖延时间,等待王公的力量逐渐削弱,然后一举而歼之。正是为此,他想到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

当时,克鲁塔-巴乌卡战役结束后已经过了好几天,就在那个暴乱贱民惊慌逃散的日子里,赫麦尔尼茨基命人去把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叫来。

他在科尔松市政长官的官邸接见了校尉,作陪的只有克热乔夫斯基团队长一人,他本是斯克热图斯基的旧相识。这位哥萨克统领对校尉态度和蔼,虽说不乏与他今天的称号相适应的威严。他说: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阁下,因为你曾经为我效过劳,我把你从图哈伊-拜手里赎了出来,并且答应过给你自由。这样的时刻现在到来了。你可以回到你的王公那里去。我给你一只锤矛形权标,沿途即便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部队,你也可以通行无阻。我还给你派支卫队,以对付贱民的骚扰。”

斯克热图斯基沉默不语。他那张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儿高兴的表情。

“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你大概病得不轻,你能不能马上就走呢?”

斯克热图斯基这会儿看上去也真像个幽灵。浑身的创伤和最近的一系列事件把这个伟岸的年轻人摧垮了。他现在的这副模样儿,似乎能否活到明天都没有把握。他面色蜡黄,而久未修剪的黑色连鬓胡子更加突出了他形容枯槁。这种憔悴是出自于内心的痛苦。一个雄姿英发的骑士被折磨得气息奄奄。他一直被拖在哥萨克的辎重营后面,自谢契出发至今,发生的一切他都是目击者。他见到了共和国的屈辱,王军的惨败,各路统帅的被俘;他见到了哥萨克的胜利;见到过死难士卒被砍下的脑袋堆成的金字塔,见到过妇女被剖开的胸膛,见到过少女惨遭蹂躏;见到过勇士的绝望,也见到过卑怯者的寡廉鲜耻。总之,他见到了一切,备尝痛苦,饱经磨难,忍受了难堪的屈辱。尤其使他万箭攒心的是,他把自己视为这场泼天大祸的间接罪魁,这想法像一把利刃插在他的脑海,戳在他的心头。因为不是别人,正是他,斯克热图斯基,在大荒原割断了套在赫麦尔尼茨基脖子上的绞索。然而,一个笃信基督教的骑士又怎能料到,救人一命竟会种下这样的恶果呢?因此他内心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

而每当他扪心自问的时候,每当他想到海伦娜可能会出什么事,想到厄运可能会把她羁绊在罗兹沃吉的时候,他就举手向天,用充满了无边绝望和恐惧的颤抖的声音呼号:

“上帝!夺走我的灵魂吧,我这是自作自受,罪该万死!”过后他又觉察到自己这是在亵渎上帝,于是又扑倒在地,祈求拯救,祈求上帝宽恕他的罪孽,对他的祖国大发慈悲,保佑那只无辜的鸽子——那温柔纯洁的姑娘此刻或许正在那里徒然呼求上帝的怜悯和他的援助哩!简而言之,他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已经是心力交瘁,如今纵然是给他自由,他又有何欢乐可言呢?可这位扎波罗热统领,这位胜利者,此刻却想对他施恩,以显示自己的雍容大度,而他竟丝毫不为所动,漠然视之;赫麦尔尼茨基见此情景,蹙紧了眉头,悻悻地说:

“你该从速利用我的恩典,说不定我会改变主意。要知道,这只是我的仁德,只是因为我确信事业的正义性,才使我如此疏虞,放走自己的敌人,埋下隐患,因为我很清楚,日后你是一定会与我兵戎相见的。”

对此,斯克热图斯基回答:

“如果上帝给我力量,定然如此。”

他说这话的同时,两眼紧盯着赫麦尔尼茨基,仿佛要看透他的灵魂。哥萨克统领经不住他这样的凝视,避开他的目光,眼睛瞅着地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这没什么了不起。凭我的威势,岂能把一个病恹恹的孱头放在眼里。回去禀告你的主子,你的王公,把你亲眼目睹的一切统统告诉他,警告他一下,叫他别太猖狂,因为我若是耐不住性子,就会到第聂伯河左岸去登门拜访,不知我的拜访是否会让他高兴。”

斯克热图斯基沉默不语。

“我说过了,现在再说一遍,”赫麦尔尼茨基接着说道,“我不是跟共和国作战,而是跟豪门显贵作战,而你那位王公正是他们中的头号角色。他是我的敌人,也是罗斯人民的敌人,他是我们教会的叛教者,一个凶残的暴君。我听说,他正在血洗起义民众。请他小心点,别叫他自己流血丧命。”

他越说越激动,热血开始涌上了他的面颊,两只眼睛在往外冒火。看得出来,那种阵发性的暴怒和狂躁又攫住了他,使他丧失了记忆和理性,把原来的谋算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要派克瑞沃诺斯去用根绳子把他牵到这里来!”他吼叫道,“我要把他扔到脚下踩死,我要马踏他的脊梁骨!”

斯克热图斯基居高临下地看着暴跳如雷的赫麦尔尼茨基,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那你得先战胜他。”

“尊敬的统领大人,”克热乔夫斯基插言道,“让这个狂妄的贵族起程吧,冲他动雷霆之怒岂不辱没了大人尊贵的身份。既然大人已经答应给他自由,那就别让他以为大人要爽约,或者听任他羞辱。”

赫麦尔尼茨基清醒了,喘了口粗气,说道:

“让他马上走,照我说的办,给他一只锤矛形权标,派四十名鞑靼兵,一直把他送到他自己的营地。你要知道,我赫麦尔尼茨基向来是以德报德的。”

然后他又转身对斯克热图斯基补充说:

“你也该明白,你我之间的私账现在算清了。尽管你骄矜自负,倔头犟脑,我倒是挺喜欢你。不过,你若是再落到我的手里,那就休想这么便宜地溜掉了。”

斯克热图斯基和克热乔夫斯基一起走了出去。

“既然统领放了你一条生路,现在你是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克热乔夫斯基说,“看在我们是旧交的分上,我要对你说,要走你就走得远远的,哪怕是到华沙去也好,千万别到第聂伯河左岸去,因为从那里你是不可能活着走出来的。你们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你若是有理智,就该加入我们的行列,不过我知道,跟你说也是白搭。站到我们这一边来,你也会飞得很高,跟我们一样。”

“飞上绞刑架。”

“曾几何时,他们连一个利京市政长官的职位都不肯给我,而今别说是一个,就是捞上十个这样的职位,对我来说也不在话下。我们一定会把科涅茨波尔斯基们、卡利诺夫斯基们、波托茨基们、卢博米尔斯基们、维希涅维茨基们、扎斯瓦夫斯基们全都轰走,叫所有的豪门贵族统统扫地出门,我们要分他们的家财,住他们的府邸。既然上帝开恩让我们打了两场这么大的胜仗,这就是说我们替天行道,符合上帝的心意。”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心里在想着别的事,对克热乔夫斯基的唠叨听而不闻,毫无反应,这位反水的团队长却没完没了地说了下去:

“刚打完这场胜仗,我就在图哈伊-拜的指挥部里见到过当了俘虏的、我那位过去的主子和恩公,尊贵的王军大统帅。承蒙他赏脸,把我迎头痛骂了一顿,他称我犹大,说我是忘恩负义之徒。而我回答他说:‘尊敬的总督大人!我可不是忘恩负义之徒,等我有朝一日接管了你的那些城堡和大地产,只要你向我保证不再酗酒,我定会赏你个副市政长官当当。’嗬!嗬!图哈伊-拜一下子抓到了这许多鸟儿,准要从他们身上捞到一大笔好处,为了赎金,他保全了他们的性命,而且把他们看得很紧,若不是这个缘故,赫麦尔尼茨基和我就会以另一种方式跟他们讲话了。可你瞧,大车给你准备好了,鞑靼兵也排好了队。你想要去哪里?”

“去切赫伦。”

“你这也算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哪怕就是去卢布内,汗国军队也会把你一直送到,给他们的命令就是这样。不过你可别让你那位王公判他们受柱刑,若是哥萨克护送你,王公准得这么干,因此才给你派了鞑靼人。统领命令,把你的马还给你。再见!记住我们的好处,向王公转达我们统领的敬意,如果有可能的话,你要劝劝王公,让他来向赫麦尔尼茨基致敬。说不定他还会得到统领的恩遇。再见!”

斯克热图斯基坐上大车,汗国军队立即将他团团围住,他们起程了。要通过市场可不是件易事,因为到处被扎波罗热人和贱民挤得水泄不通。这些哥萨克和贱民都在一边熬粥,一边唱着颂扬黄水河大捷和科尔松大捷的歌曲。这些歌曲都是由弹里拉琴的盲人编唱的,他们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来到了哥萨克的大营。市场上燃起了一堆堆熊熊大火,火上都架着熬粥的大锅,可就在那些大锅之间,这里那里到处横陈着被杀害的妇女的尸体。暴徒们夜间正是在这些尸体上方纵酒狂欢。另外,阵亡士卒和伤兵被砍下的脑袋被垒成了一座座金字塔。那些尸体和脑袋都已开始腐烂,发出恶臭,但麇集在市场上的人众对此似乎毫不感到厌恶。城市打上了扎波罗热人肆行无忌、横扫一切的烙印;房屋的门窗都被砸烂或被扒掉,成千上万被砸得乱七八糟的物品撒满了市场,它们夹杂着禽羽、人发和干草,狼藉遍地。幢幢房屋檐下,都“装饰”着被绞死的人,大部分是犹太人,这里那里都有暴民拿他们寻欢作乐,抓住死人的脚荡秋千。

市场的一边黑糊糊的,那是被焚房屋的瓦砾场,教区教堂的废墟也在其中;火场余烬未熄,残烟还在升腾。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味。被焚毁的房屋后面是战俘营,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不得不从它的旁边经过,眼见大批战俘被关押在这里,由密集的鞑靼哨兵看守。切赫伦、切尔卡瑟和科尔松一带,凡是没有来得及躲避,或者没有死于暴民的刀斧之下的人,统统都在这儿当了俘虏。其中有在两场大战中被俘的士卒,也有许多这一带的城市居民,他们迄今没能或不愿参加叛乱,他们中有的是拥有领地的贵族,有的是共耕社的一般贵族,有副市政长官级别的官员,有贵族府第的管家,有农庄主人,有边区小贵族,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儿童。但是没有老人,鞑靼人把他们统统杀害了,因为他们是卖不出去的。俘虏中有许多人是被鞑靼人将整个罗斯村庄和定居点连锅端来的。对鞑靼人的这种行为赫麦尔尼茨基不敢有异议。于是许多地方竟出现这样的情况:男人们投奔哥萨克的大营,而作为对他们奖赏的是,鞑靼人焚烧他们的茅舍,掳掠他们的妻室儿女。然而在普遍偭规越矩、无法无天、暴行猖獗的时刻,人心都变野了,对这类事没有人过问,也没有人在意。暴乱贱民抓起兵器,抛妻别子,扔下故园的村庄远走他乡。他们的妻室被人夺走,他们也去夺走别人的妻室,而且往往还能夺得更好的女人,因为都是“莱赫”女子。等到以她们的花容玉貌满足了自己的兽欲,玩弄厌了,糟踏够了,就把她们杀掉,或是卖给鞑靼兵。俘虏中间也不乏乌克兰的姑娘、少妇,她们每三个或四个被用一根绳索跟那些贵族之家的夫人、小姐串在一起。同样的俘虏身份,同样的厄运和苦难,填平了等级鸿沟。这些妇女悲惨的景象,震动了人的心灵,激起了复仇的渴望。她们破衣烂衫,半裸着身子,受着成群结队到市场上闲逛看热闹的异教徒们无耻的调笑、羞辱,被人推推搡搡,被打得遍体鳞伤,或者是受到那些令人恶心的臭嘴的亲吻。她们失魂落魄,也失去了个人意志,忘掉了过去,也不知身在何方。有的在啜泣,有的高声哭叫,有的两眼发直,面带疯狂,大张着嘴巴,服服帖帖地承受遭遇到的一切。这里,那里,发出被杀害的俘虏的声声惨叫,凡是出现绝望的反抗都受到无情的杀戮。在一群群男性俘虏中间,不断响起牛皮鞭的呼啸,那鞭挞之声和痛苦的喊叫声,跟孩子的啼哭声和牛哞、马嘶的声音混成了一片,听来令人心悸。战利品尚未清理分类,还是按着行军的顺序摆放,因此,到处是乱七八糟,混乱不堪。车辆、马匹、长角牲畜、骆驼、绵羊、妇女、男人,成堆成捆的抢来的衣服、器皿、绫罗绸缎和各类兵器,所有一切都挤塞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辎重队,等待着整理分配。一支支骑兵小分队,一次又一次地押送着一批又一批新的人群,连带着成群的牲畜,塞满了平底船,经罗斯河顺流而下。从主营络绎不绝而来的是一批批新的观光客,他们是专门来饱览这堆积如山的财富的。有些人被马乳酒和烧酒灌得醉醺醺,换上了稀奇古怪的服装:有的穿天主教神甫的长法衣,有的穿助祭的白色短法衣,有的穿罗斯东正教僧侣窄腰肥袖的长袍,有的甚至穿起了妇女的衣裙。他们开始争论,吵骂,为某件赃物应归谁的问题搞得像集市般的喧闹嘈杂。随军鞑靼牧人在牲畜群中席地而坐,怡然自得地取乐:有的用鞑靼笛子吹出尖锐刺耳的曲调,有的在掷骰子,有的在用棍子互相斗耍。跟着主人到处走的大群牧犬在吠叫,在哀号。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终于通过了这充满呻吟、眼泪、苦难和地狱般喧嚣的人间冥国;他正想,这下可以稍微松口气了,谁知刚过俘虏营,立刻就有一幅新的更加恐怖的景象扑入了他的眼帘。远处可以看到大营本部,灰蒙蒙的一片,从那里传来声声不绝的战马嘶鸣,数千鞑靼兵蚂蚁般蠕动。近处,在田野上,就在通向切尔卡瑟的大路旁边,有许多年轻的鞑靼兵卒在练习射箭,他们竟拿活人当靶子,专挑体弱和有伤病的俘虏,冲他们射箭取乐——因为他们经不起长途跋涉,走不到克里木,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权利。道路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尸体,上面的箭孔密如筛眼;其中有些人还没有断气,身子还在抽搐。鞑靼兵又在把另一些人的手绑起来,吊到路边的树上,当箭靶子比箭,其中竟有老年的妇女。喝彩声、哄笑声混成一片,那是对射中目标的射手的赞赏:

“真棒!好小子!”

“开弓得胜,百步中的!”

“真是好弓遇到了好射手,哈!”

主营旁边正在屠宰上千的牲畜和马匹以犒劳士卒。地面鲜血横流。生肉的膻腥味儿窒息得人喘不过气来,浑身血染的汗国人在肉堆之间转来转去,忙忙碌碌地操刀砍剁。天气炎热,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差不多走了一个钟头的路程,斯克热图斯基和他的卫队才算踏上了广阔的郊野,但从远方主营里传来的人喊牛叫仍然久久萦绕在耳畔。沿途到处是洪水猛兽留下的痕迹,真是满目疮痍。这里那里映入眼帘的都是被焚烧的村落,在被毁灭的庄园里只有烟囱孤零零地立着,庄稼地的幼苗遭到践踏,树木遭到砍伐,茅舍旁的樱桃园也难逃劫难,树被砍光当柴烧了。大路时而被马尸阻塞,时而横陈着人尸,断手截足,残缺腐胀,颜色发青,可怕至极。大群的乌鸦和渡鸦在尸体上方盘旋或落在尸体上啄食,人一走近,就轰的一声飞走,翅膀拍打得哗哗响。赫麦尔尼茨基的血腥“事业”无处不在,触目惊心。令人难以理解的是,此人抬手打击的究竟是谁!因为正是他自己的乡土首当其冲,在苦难的重压下呻吟。

在姆莱约夫,斯克热图斯基一行遇到了押送另一批战俘的鞑靼骑兵分队。戈罗吉什被烧得房倒屋塌,片瓦不全,耸立着的只有教堂的石砖结构的钟楼和市场中央的一棵老橡树,它缀满了恐怖的果实,三天前就有几十名犹太儿童被吊死在这棵树上。从科诺普兰卡、斯塔罗谢洛、文祖夫科、巴拉克列亚和沃多切夫拥来的大批贵族,也是在这里被屠杀得一个不剩。这座小镇已经是空无一人,因为壮丁都投奔了赫麦尔尼茨基,而老弱妇孺预料耶雷梅王公的军队即将到来,都逃进了大森林。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从戈罗吉什一路经过希米瓦、扎博汀和诺沃谢尔策,直奔切赫伦,沿途除了歇马片刻不停。第二天将近正午时分,他们一行进入了切赫伦市。战争饶过了这座城市,只有少数几幢房屋受到破坏,其中恰普林斯基的住宅被夷为平地。驻守城堡的是副团队长纳奥科沃帕莱茨,他手下有一千名哥萨克。但无论是他,是哥萨克,还是全城的居民,都是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这里的人,跟沿途遇见的所有人一样,全都认定耶雷梅王公随时都会到来,而且那复仇将是人世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不知这消息究竟是谁传播的,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或许是人们由于恐惧而杜撰出了这些令人胆寒的谣诼。总之,有关王公兵马出动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反复说,王公已渡过了苏拉河,已经游弋在第聂伯河上,说他已将瓦休汀策付诸一炬,说他已把鲍里塞的居民斩尽杀绝。因此只要一见到有骑马或步行的人众接近切赫伦,立即就会在全城引起无边的惊慌。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热切打探这些传闻,因为他明白,即使它们并不真实,可也足以阻止叛乱蔓延到王公的手能直接弹压的第聂伯河左岸去。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想从纳奥科沃帕莱茨那里了解点比较确切的情况,不料这位副团队长竟跟别人一样,对于王公的动向并不掌握任何确切的情报,他自己倒是乐于从斯克热图斯基的嘴里打探出点什么消息。由于所有的拜达克式渔船、独木舟和巡逻船统统都被封锁在河的右岸,因此从河对岸逃亡的人也就进不了切赫伦。

斯克热图斯基在切赫伦没多作休整,就吩咐立即渡河,毫不延宕地向罗兹沃吉进发。他确信,自己不久就会弄明白海伦娜的处境,而且满怀希望,或许海伦娜会平安无事,说不定已经跟她的伯母和诸位少公爵在卢布内避难了。也正是这种希望使他恢复了力量和健康。他由坐车换为骑马,并且毫不留情地催促鞑靼卫队快马加鞭,趱程赶路。鞑靼人把他当成了使者,而他们本身作为他的侍卫,必须一切听命于他,也就不敢对他稍有违拗。这一行人狂奔急驰,仿佛有谁在追逐他们似的,那马蹄起处,扬起了团团金黄色的尘雾。他们掠过一处处居民点,掠过一座座农庄和村落。到处阒无人迹,一片荒凉,居民似乎都已灭绝,很长时间他们竟不曾遇到一个活人。也有可能是人们见到他们一行人马就都躲了起来。在某些地方,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下令搜索果园、蜂房、粮囤和谷仓屋顶,仍然是找不到一个人。

直到过了波赫雷贝,有名鞑靼兵发现,在卡哈姆利克河边的芦苇丛里似乎有个人在竭力躲藏。

几个鞑靼兵向河边冲去,没过几分钟,他们就把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带到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面前。

他们中一个是老人,另一个身材匀称,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两人都吓得半死,牙齿磕碰得格格地响,很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问。

“没打哪儿来,老爷。”老人回答,“我们是到处行乞的,带着里拉琴卖唱乞讨,这个小哑巴是给我领路的。”

“你们这会子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哪个村子来的呢?大胆说,别害怕,你什么危险也不会有。”

“老爷,我们是在各个村庄转悠,直到在这儿遇上了一个魔鬼,把我们剥得精光。我们本有双好靴子,他拿走了,我们本来有顶好帽子,他拿走了,好心人施舍给我们的衣服,也给他剥去了,里拉琴也没给我们留下。”

“别装蒜,我是在问你:从哪个村子来的?”

“我不知道,老爷,我是个乞丐。您瞧,我们赤条条的,夜里冻得要死,白天就到处寻找好心人,给我们点儿穿的、吃的,我们都饿坏了!”

“你给我听着,蠢东西!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否则我就叫人吊死你。”

“我什么也不知道,老爷。如果我知道点什么。那就把我吊死好啦,就这么回事!”

很显然,这老乞丐弄不清问他话的究竟是什么人,于是下决心一问三不知,什么也不回答。

“我问你,你到过罗兹沃吉吗?就是库尔策维奇爵爷们住的地方,你去过没有?”

“我不知道,老爷。”

“吊死他!”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吼道。

“我去过,老爷!”老头儿叫嚷起来,显然他看出蒙混不下去了。

“你在那里见到了什么?”

“我们是五天前到过那里,可后来又去了布罗瓦基,听说,有骑士到过罗兹沃吉。”

“什么骑士?”

“我不知道,老爷!有的说是莱赫;有的说是哥萨克。”

“上马!”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立即向鞑靼兵喝令。

马队驰驱向前。此刻已是夕阳西下,校尉的脑海里浮现出当初的一幕:也是在这日落时分,他与海伦娜和公爵夫人在路上邂逅相逢后,她们坐着罗兹万的四轮轿式马车,而他骑马伴在车旁,缓辔徐行。卡哈姆利克河水面映照着绮云赪霞,一如此时此刻,白昼就要进入梦乡,显得格外恬静、晴朗、温暖。只是当时,他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骑在马上,满怀幸福和觉醒的爱恋,言笑自若,无忧无虑;如今他却像个等待判决的犯人,为烦恼和不祥的预感所驱使,追风逐电,心急如焚。

“博洪把她劫持走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个绝望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呼号。

“有王公在,她会得救!”

这是另一个声音,给他希望,给他慰藉。两种声音就这样交替撕扯着他的灵魂,他的心几乎要被撕成了两半。他们尽马所有的力气风驰电掣地狂奔。一个钟头过去,再过一个钟头,月亮升起,越升越高,越高越惨白。急驰的马匹满嘴喷着白沫,打着粗重的响鼻儿。他们冲进了树林,闪电般一掠而过,他们进入了峡谷,而峡谷后面就是罗兹沃吉。再有一会儿,骑士的命运如何就要见分晓了。这时由于急驰,风在他耳边呼啸,帽子从他头上飘落,他胯下的战马在呻吟,似乎立刻就要蹶倒。还有一会儿,还有一跳,再眨眼工夫,峡谷大开。他终于到了!到了!

陡然从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胸中发出了一声非人的恐怖的惊叫。

罗兹沃吉庄园在哪里?那房屋,那大木棚,那马厩,那粮仓,那栅栏,那樱桃园,统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惨白的月亮照着一座山丘,而山丘只是一堆黑色的瓦砾,它余烬已熄,甚至连一丝儿烟都不冒了。

四周一片岑寂,没有半点声息。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哑然矗立在壕堑前边,只是把双手举向苍天,凝望着,凝望着,怪异地摇晃着脑袋。鞑靼人都勒住了马。他下了马,找到了被烧毁的残桥,踏着横躺的木板走过壕沟,在场院中央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刚刚坐下,就开始向四面张望,仿佛是一个人试图识辨他心往神驰的故地,却突然发现,自己竟是置身于生平第一次见到的陌生去处。他失去了知觉。没有发出一声悲叹,没有发出半点呻吟。过了片刻,他把双手支在膝盖上,耷拉着脑袋,纹丝不动地坐着,简直可以让人以为他睡着了。如果没有睡着,那便是麻木了。他丧失了思维能力,只有一幅幅朦胧的幻景飘过他的脑际。于是他依稀看到了海伦娜,仍然是他最近一次临行前跟她告别时的那副模样儿,只是她的脸仿佛遮上了一层雾,使他无法看清她面部的表情。他竭力想把她从这烟笼雾罩之中拉出来,可是办不到。他只好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去。后来他脑子里又闪现出切赫伦市场上的情景,闪现出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老人,闪现出厚脸皮的扎格沃巴;这张面孔特别固执地留在他眼前,直到最终被格罗齐茨基那张阴郁的面孔所取代。接着他又见到了库达克、石槛瀑布、霍尔季察的战斗、谢契,见到自己的整个旅途和所有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件,直到这最近一天,最后一小时发生的事。但是再向前便是漆黑一团!眼前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分辨不清。他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恍惚是来找海伦娜,来罗兹沃吉,可是他的力量已经耗尽,因此要坐在这瓦砾场上休息。他拼命想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可是某种不可思议的虚弱把他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酷似有只上百磅重的铅球拴住了他的双脚。

他就这么坐着,坐着。黑夜在渐渐消逝。鞑靼兵都在张罗宿夜,他们燃起了一堆火,就着火烤一块块马肉;他们吃饱了,便躺倒在地上睡觉。

但是他们刚睡下不足一个钟头,又都霍地站了起来。因为从远方传来犹如回声似的嘈杂声,只有大批骑兵在急行军时才会有如此密集的马蹄声。鞑靼兵赶紧将一大幅白布系在一根竿子上,又添柴把火烧得更旺,好让急驰而来的骑兵队从远处就能分辨出他们这支人马是和平使者。

马蹄声、马打响鼻儿的声音、刀剑磕碰的铿锵声,越来越近,转眼间大路上就出现了一支骑兵队伍,顷刻之间就把鞑靼人包围了。

开始了短暂的询诘,鞑靼兵指着山丘上坐着的一个人,在月光照映下其实看得很清楚。鞑靼兵声称,他们是护送一位使者,至于那位是怎么回事,要去见谁,最好让他自己讲。

于是骑兵队的指挥官和几名同伴走上了山丘,但他刚走近那个坐着的人,朝他脸上一望,就张开双臂,大叫一声:

“斯克热图斯基!亲爱的上帝,这是斯克热图斯基呀!”

校尉却木然呆坐着,一动不动。

“校尉阁下,你不认识我啦?我是贝霍维茨。你怎么啦?”

校尉一声不吭。

“看在上帝的面上,你醒醒吧!喂,战友,你醒醒呀!喂!”

不错,他正是贝霍维茨团队长,率领的是耶雷梅王公麾下大军的前哨部队。

这时别的团队也相继赶到了。找到了斯克热图斯基的消息有如迅雷闪电顿时传遍了各个团队,于是大家都急匆匆地跑来迎接亲爱的战友。矮个子伏沃迪约夫斯基、希莱申斯基兄弟、齐克、奥尔皮舍夫斯基、米古尔斯基、雅库博维奇、伦茨、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军官,大家都赛跑似地奔向山丘。可不管谁跟他说什么,喊他的名字,拉扯他的肩臂,竭力想让他站起来,全都不奏效。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们,连一个也没有认出来。其实,正好相反!看起来他认识他们所有的人,只是每一个人对他而言都形同陌路,他一概漠然视之。这时那些了解他跟海伦娜的爱恋的人——对此几乎无人不知——忽然想起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正是罗兹沃吉,不由朝那黑色的瓦砾堆和灰白的余烬看了看,立刻恍然大悟。

“他这是伤心过度失去了记忆。”一个人低声说。

“绝望使他神志不清。”

“领他到王公那儿去。说不定他一见到王公就会清醒!”

龙金骑士急得直搓手。大家把校尉团团围住,满怀同情地望着他。一些人在用衣袖擦眼泪,另一些人长吁短叹。直到猝然从人群里挤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默默地向校尉走去,把双手按在他的头上。

此人正是穆霍维耶茨基神甫。

所有的人都悄然无声,一齐跪倒尘埃,仿佛在等待奇迹出现。但神甫并未召唤什么奇迹,只是一直把双手按在校尉头上,抬眼凝望着那月光如练的天空,开始高声祈祷:

“Pater noster,qui es in coelis!sanctificetur nomen Tuum,adveniat regnum Tuum,fiat voluntas Tua...”

念到这里他停住了,过了片刻才用更高亢、更庄严的声调重复道:

“...Fiat voluntas Tua!...

深沉的寂静笼罩着一切。

“…Fiat voluntas Tua!...”

神甫重复了第三遍。

这时从斯克热图斯基嘴里传来一声无限悲痛和顺应天命的应答:

“Sicut in coelo,et in terra!”

接着这位骑士便扑倒在地,发出声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