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说明在罗兹沃吉发生的一切,暂且回头从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打发仁江离开库达克的那天晚上讲起。校尉派仁江去给老公爵夫人送一封情词恳切的信,请求她火速带着海伦娜去卢布内投奔耶雷梅王公,因为战争随时都可能爆发。仁江登上一艘双舵快船,那是格罗齐茨基总兵从库达克派出去运火药的,出发后船走得很慢,因为是逆水行舟。到了克列缅丘格附近,仁江的船跟一支王军的船队迎头相遇,那正是大统帅派出的由克热乔夫斯基和老巴拉巴什统率的讨伐赫麦尔尼茨基的水路王军。仁江求见了巴拉巴什,急切地告诉他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谢契之行是冒着多么大的风险,并且特地拜托老团队长,希望他见到赫麦尔尼茨基时务必向其强行追查使者的下落。仁江拜托过这件事之后就继续往前赶路了。

黎明时分他们抵达切赫伦。一到此地他们立刻就受到一支在册哥萨克哨兵包围,盘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回答说,是从库达克来的,受格罗齐茨基总兵派遣去送信给大统帅。尽管如此回答,可他们还是要求快船上的船长带着仁江去向团队长直接说明。

“向哪位团队长说明?”船长问。

“沃博达团队长。”哨兵队的哥萨克头目回答,“大统帅指示他,所有从谢契到切赫伦来的人一律扣留,严加盘查。”

他们去了。仁江放心大胆地走着,没有预料到会发生任何不测:既然大统帅的权力已经扩展到这方土地,那就会平安无事。他们被领到位于“钟角”附近一位名叫热伦斯基的贵族的住宅里,现在此处成了沃博达团队长的指挥部。可是他们被告知,说团队长凌晨就去了切尔卡瑟,这儿暂由副团队长主事。他们等候了很久,门终于打开了,他们期盼的副团队长出现在屋子里。

一见到这位副团队长的尊容,仁江的膝盖便撑不住直打颤。

原来他就是博洪。

大统帅的权力确实仍控制着切赫伦,沃博达和博洪迄今均未倒戈投向赫麦尔尼茨基,恰恰相反,他们公开宣布忠于共和国,率兵勤王,因此大统帅命令他们屯兵切尔卡瑟,主持防务。

博洪在桌边坐定后就开始盘问来者。

带有格罗齐茨基总兵信函的船长既替自己也替仁江回答问话。年轻的副团队长查验了信件之后就开始关切地询问起库达克的情况来,很明显,他是极想打听出格罗齐茨基总兵为什么派人派船到大统帅那儿去。但是船长无法给他满意的答复,而格罗齐茨基的信件又加封了总兵的印章。盘查到此就算了结,博洪已打算把他们打发走,就把手伸进了钱袋,想摸出几个小钱给他们买酒喝,可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给推开了,扎格沃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你听着,博洪!”他喊道,“那个负义的陀普沃把最好的三合一蜜酒藏起来了。我跟他一起到酒窖去啦——我看到,墙角里有堆干草,可又不像一般的干草堆。我就问:‘那是什么?’他说:‘干草呀!’我就走近点瞧瞧,嗬,那长颈玻璃瓶的盖儿露在外面,犹如鞑靼人从草丛里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啊!你这小子!’我说,‘现在让我们分分工,你吃干草,因为你是牛,而我喝蜜酒,因为我是人。’我还带来了这么个长颈大肚子的玻璃瓶,让我们来认真品尝品尝,拿只杯子来。”

扎格沃巴爵爷说完这话,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把那长颈玻璃瓶高举过头顶,开始唱了起来。

嘿,雅古希,嘿,昆杜希,

把酒杯拿出来,把小嘴伸过来,

你什么也别在意。

扎格沃巴唱着,唱着,瞥见了仁江,便突然打住了。他把酒瓶子放到桌上,说道:

“啊,我亲爱的上帝!这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亲随!”

“谁的?”博洪连忙追问了一句。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呀,他到库达克去了,临行前他还在这儿请我喝过卢布内蜜酒。我的天,但愿所有挂招牌的酒家都有那样的美酒!你的主人好吗?他健康吗?”

仁江一下慌了神儿,随口答道:

“他很健康,还吩咐我向您转达他的敬意哩。”

“他可是位有胆有识的了不起的骑士。而你怎么到切赫伦来了?你的主人干吗把你从库达克派到这儿来?”

“主人嘛,总有主人的道理,”这亲随随机应变地对付着,“他在卢布内有些事要办,就吩咐我回去,反正我在库达克也没事可干。”

在这段时间里博洪一直敏锐地注视着仁江,冷不防他说道:

“我也认识你的主人,我在罗兹沃吉见过他。”

仁江歪过头,侧着耳朵,假装没有听明白,问道:

“在哪里?”

“在罗兹沃吉。”

“就是库尔策维奇家的庄园。”扎格沃巴说。

“谁家的?”仁江又问了一遍。

“我看,你有点儿重听。”博洪干巴巴地说。

“因为我确实有点儿缺觉。”

“会让你睡个够的。你是说,你的主人派你到卢布内去?”

“不错。”

“莫不是他在那里有个什么绝色佳人,派你去传书递简?”扎格沃巴插嘴说。

“这种事我怎么能知道呢?大人!……兴许有,兴许没有。”仁江应道。

接着他就向博洪和扎格沃巴鞠躬。

“赞美耶稣基督!”他准备告别,溜之大吉。

“永远……”博洪脱口而出,可说到半句他就改变了口气,“莫忙,我的小鸟儿,你急什么?我倒想问问,既然你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亲随,为什么对我隐瞒?”

“因为团队长大人也没有问起过它,我就想,无关紧要的话我干吗啰嗦?赞美……”仁江只想赶快离开。

“莫忙!莫忙!我说,你替主人送的是什么书信?”

“我哪里知道!写信是主人的事,而我,作为仆人,责任不过是把他写给什么人的书信送给什么人罢了。因此,请允许我向二位尊敬的大人告别。”

博洪皱起了他那像黑貂一样发亮的浓眉,接着把手一拍,立即进来了两名哥萨克。

“搜搜他!”这位副团队长指着仁江叫喊道。

“只要我活着,就决不允许使用暴力对我进行人身侵犯!”仁江也嚷嚷起来,“虽说我是仆人,可我也是个贵族,而两位尊敬的大人也是要为在城市里发生这种行为承担责任的。”

“博洪,放他走吧!”扎格沃巴爵爷插言道。

然而这时一名哥萨克已从仁江怀里搜出了两封信,把信交给了副团队长。博洪立即把两名哥萨克打发走,因为他一字不识,又不愿在他们面前泄露自己连信都不会看的天机。然后他就对扎格沃巴说:

“给我读读,我得看住这个亲随。”

扎格沃巴眯缝起他那只生了白内障的左眼,读出了信上的名头:

“谨致我仁慈的恩主、尊敬的库尔策维奇公爵夫人殿下。地址:罗兹沃吉。”

“你呀,我的小隼,你这是去卢布内的?你不知道罗兹沃吉在哪里吗?”博洪说道,同时用一种凶狠的目光盯着仁江。

“我不过是听从差遣,让我去哪里就得去哪里。”仁江回答。

扎格沃巴发现事情有点儿蹊跷,于是就说:

“这信我好拆吗?贵族的Sigillum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大统帅授权给我在这儿查验一切信件。你拆开,读!”

扎格沃巴只得把信拆开,读了起来。

仁慈的公爵夫人殿下钧鉴:敬禀者,我已平安抵达库达克,将偕上帝的恩佑于今日破晓从此地动身去谢契。我写此信时午夜已过,但内心焦虑使我不能成眠,我担心博洪这强盗和他那些狐群狗党可能会对你们下毒手。此地的总兵克瑞斯托夫·格罗齐茨基大人告诉我说,眼看就要爆发一场大战,贱民也将随之揭竿而起,因此,我恳请并乞求尊敬的公爵夫人殿下,eo instante带公爵小姐到卢布内去,即便草原尚未干,即便只能骑马,也请公爵夫人惠允即日屈尊移驾,切切不可延宕此行。我因公务在身,不能及时回去。恭请夫人恩典,接受微忱,立即付诸行动,以使夫人许诺我的幸福得以确保,一俟我完成使命归去时得以享受欢乐。尊敬的公爵夫人既然已把姑娘许配给我,对博洪又何必犹豫不决,藕断丝连;又何必惧怕他,往他眼里撒沙呢?直接投靠我的主人耶雷梅王公,去接受他的庇护岂不更好?王公定会毫不迟疑地担当起罗兹沃吉的防务,如此,夫人的财产也就万无一失。谨致衷心的问候。书不尽意。

“哼!博洪阁下,”扎格沃巴爵爷说,“原来这位铁甲骑士是想让你头上长角呀!原来你俩是在同一座庙里烧香,供奉的是同一位女神!你干吗不早对我讲?不过你可以感到安慰的是,无独有偶,有一次我也……”

他这戏谑才开头,便在嘴边凝固了。但见博洪呆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可那张脸仿佛在痉挛似地绷着,没有一点血色,两眼紧闭,双眉倒竖。显然他内心深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化。

“你怎么啦?”扎格沃巴爵爷问。

这哥萨克只是狂躁地把手一挥,而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压抑的、嘶哑的:

“读,读第二封信!”

“这第二封信是写给海伦娜公爵小姐的。”

“读,读呀!”

扎格沃巴又读开了:

我最甜蜜的最亲爱的哈尔什卡,我心灵的主宰和女王!我因王命在身,不得不在此方待上一段不短的时间。我已写信给你的伯母,请她无论如何立即带你去卢布内,在王公的庇护下,冰清玉洁的你再也不会受到博洪的伤害。你我情投意合,鱼水和谐,人间幸福莫过如此。我无时无刻不梦魂萦绕于我至爱的女王左右,当然不能让那狂徒搅扰这似水柔情……

“够了!”博洪突然大吼一声,身子疯狂地往上一蹿,就从桌旁扑向了仁江。他把手里的钺抡得呜呜响,对着不幸的亲随的胸口径直就是重重的一击。仁江只来得及哼哼一声就倒在了地板上。狂乱使博洪又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扎格沃巴爵爷,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两封信。

扎格沃巴抓起鼓肚长颈的蜜酒瓶,一步跳到壁炉跟前,叫嚷道:

“凭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人哪,你莫不是发了疯?发了狂?你安静点儿!你收敛点儿吧!把你的脑袋伸进水桶里凉快凉快,见你一百个鬼去吧!……你听见我说的没有?”

“血!血!”博洪吠叫着。

“你莫不是神经错乱了?把你的脑袋伸进水桶里凉快凉快,我跟你说!你已经流了血,流了无辜者的血。这不幸的小伙子可不是断了气吗!你准是有个魔鬼附体,或者你自己就是个最凶恶的魔鬼。你清醒清醒,否则,就见你的鬼去,你这个异教崽子!”

扎格沃巴爵爷嘴里这么叫骂着,绕过了桌子的另一头,向仁江奔了过去,俯下身子,用手摸摸仁江的胸口,又捂捂仁江的嘴,他那嘴角的血在汩汩地流。

博洪这时却两手抱头,像受伤的狼发出了长嚎。后来他跌坐在凳子上,仍在无止无休地嚎叫,因为愤怒和痛苦把他撕得五内俱裂。骤然他跳了起来,冲到门边,一脚把门踹开,冲到了前廊。

“滚吧,但愿折断你的脖子!”扎格沃巴爵爷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滚吧,让你把脑袋在马厩或粮仓上撞个稀巴烂,虽说你这长角的畜生尽可随心所欲地去牴。我一生还没见过这样的疯狂!简直像一条发了情的公狗,把牙齿咬得嘎吱响。可这亲随还活着,可怜的孩子!得弄点蜜酒救救他的命,若是这蜜酒帮不了他,那他说的自己是个贵族,就准是胡编瞎诌的。”

扎格沃巴就这么一边唠叨,一边把仁江的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将那三合一蜜酒慢慢往他那发青的嘴里滴。

“让我们瞧瞧,你身上的血统是否高贵。”这位爵爷还在一个劲儿地对昏迷不醒的人唠叨,“倘若你身上流的是犹太人的血,一掺和上蜜酒或是葡萄酒,就会热得发烫;倘若是农民的血,就会发稠,变重,下沉。只有贵族的血跟蜜酒融合后才会生气勃勃,这酒也立刻变成了玉液琼浆,让你通体刚强,勇不可当。主耶稣把不同的饮料给不同的人,让他们各得其乐。”

仁江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哈,你还想多喝点!那不成,我的小兄弟,该给我也留点儿……瞧,就这么让我也喝上一口!现在,既然你表明自己还活着,我总得给你想个办法,把你搬到马厩去,把你藏在哪个角落里,要不那条哥萨克恶龙回来就该把你撕成碎块了。那家伙可是个危险的朋友,但愿魔鬼把他抓了去!我看得出来,他的爪子要比他的脑子动得快得多。”

扎格沃巴说着就把仁江从地上抱了起来,他这个人力大非凡,简直没费什么劲儿就抱起了仁江。他走到前廊,接着便来到了院子里,十几名在册哥萨克正蹲在地面上铺着的一小块基里姆地毯上掷骰子。见到扎格沃巴便都站了起来,而他却说:

“小伙子们,帮我把这位亲随放到干草堆上去躺着。快派个人去找个理发匠来。”

立刻就都照他的吩咐办了,因为扎格沃巴作为博洪的朋友,在哥萨克中很受到敬重。

“副团队长在哪儿?”他问。

“他吩咐牵马来,就骑马去了团队的营房,还吩咐我们做好准备,给马匹都鞴好鞍。”

“我的马也鞴好了鞍?”

“鞴好了。”

“把马牵来。我在团队营房能找到副团队长吗?”

“瞧,他这不是来了吗?”

果不其然,透过房屋幽暗的拱形大门,可以看到博洪正从市场骑马而来,他身后远处出现了上百名带矛的哥萨克。显而易见他这是准备出发。

“上马!”博洪隔着回廊就冲院子里的在册哥萨克们喊道。

所有的人都急忙行动起来。扎格沃巴走出大门,审慎地瞧了瞧这个年轻的哥萨克头目。

“你要出发?”他问。

“不错。”

“魔鬼要把你领到哪里去?”

“领我去结婚。”

扎格沃巴朝他移近了几步。

“得了,快别作孽了,我的孩子!大统帅给你的命令是镇守城市,而你这一走,还带走这么多在册哥萨克,这就是违抗军令。暴民正在等待着,机会一到就要对贵族下手。你这是要毁灭切赫伦这座城市,冒犯大统帅的威严。”

“让城市和大统帅都去见阎王!”

“这可是事关你自己的脑袋。”

“让我这颗脑袋也去见阎王!”

扎格沃巴明白,跟这个哥萨克动唇舌完全是白费劲儿。他是卡了壳,明知会毁掉自己,也会毁掉别人,可他还是要一意孤行,顽强地表现自己。扎格沃巴也揣测到博洪这是要到哪里去,可他自己却一时也乱了方寸,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跟着博洪一起去还是留下来?跟他一起去是凶多吉少,因为这事本身就意味着,在战乱年头他纡尊降贵去参与一起性命攸关的冒险活动。而留下呢?事实上这儿的贱民只等谢契方面的消息,只要一声号令他们就会放手屠杀。若不是博洪这上千名在册哥萨克镇守在这座城市,若不是博洪在乌克兰享有极高的威望,贱民们恐怕早就不等号令而自行暴动了。当然,他扎格沃巴爵爷也完全可以到各路统帅的大营去避难,但他没这样做,之所以不这样做,自有他自己的缘由。或许他杀过什么人,受到过缺席审判;或许是有什么账目不清怕人查问!但究竟为何,只有他自己心中有数。总之是有什么事使他不愿到各路统帅大营去惹人注目就是了。他真舍不得离开切赫伦!他在这儿过得很自在,在这儿谁也不向他打听任何事,谁也不找他的麻烦,而他扎格沃巴爵爷在这儿还可以随意跟贵族交朋友,跟王室领地的管家交朋友,跟哥萨克头目交朋友,跟所有的人交朋友!诚然,如今哥萨克头目已是风流云散,贵族由于担心哥萨克的风暴而安安静静地自找个角落藏身。可是这儿毕竟还有个博洪,一个最好的搭档,最好的酒肉朋友。他俩自从在畅饮时相识,立地就成了知交。从此两人便如影随形,难舍难分。哥萨克为两人付酒账,挥金如土,贵族爵爷也乐得受用。两个不安定的灵魂,声气相求,一见如故。

而今却面临抉择:或者留在切赫伦,作暴民的刀下之鬼;或者跟着博洪去干冒险的勾当。扎格沃巴爵爷选择了后者。

“既然你是这么一个绝望的亡命之徒,”他说,“你到哪里,我也只好跟着你到哪里。兴许将来我对你会有点儿用处,或者在必要的时候还能让你悬崖勒马。谁叫我俩像驽马配笼头给套在一起了呢?不过这一切可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博洪什么也没说。半个小时后两百名在册哥萨克整队待发。博洪骑马来到队伍前头,扎格沃巴紧跟在他身后。他们出发了。市场上这里那里站着成堆成群的农民,都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看他们,窃窃议论:这支人马要开到哪里去?会马上回来还是不会回来?

博洪沉默、矜持地骑着马,那张神秘莫测的脸像黑夜一样阴沉。在册哥萨克们并不询问他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他们是随时都准备跟他走,哪怕是到天尽头。

渡过了第聂伯河他们就走上了通向卢布内的大道。马匹一路小跑,扬起团团尘雾,天气炎热、干燥,不久它们就跑得满嘴泛起白沫。哥萨克们放慢了速度,沿着大道展开一条时断时续的松散的长带。博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扎格沃巴爵爷紧跟着和他并辔而行,在想方设法打破博洪的沉默。

年轻哥萨克头目的气色已变得稍微平和了一点,但那张脸上仍然清晰地刻印着极度的忧伤。你也许会说,那北边卡哈姆利克河后面目力所不能及的遥远去处,这马的驰骋,这草原清风的徐拂,已经起到了一定的化解作用,使他内心深处由于读了仁江带来的书信而掀起的风暴略略平复。

“这可真是骄阳似火,”扎格沃巴爵爷说,“垫在皮靴里的干草简直烫脚。穿一件亚麻布单罩衫都热得难受,这会儿风也息了。博洪,你听我说,博洪!”

这哥萨克头目仿佛从梦中惊醒了似的,用那双深沉的黑眼睛瞥了他一下。

“当心啦,我的孩子,”扎格沃巴说,“别让忧郁把你吞噬了。常言道,郁气伤肝,而这忧郁一旦进入人的大脑,就会搅乱理智,让人发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会是这么一个浪漫骑士。你准是五月里出生的,五月是维纳斯月,千红万紫,鸟语花香,连空气都是甜蜜的,撩得人心醉,即便是一片儿刨花遇上了另一片儿刨花也会产生爱恋;在这个月里出生的人,骨子里就比别的月份出生的人对娘儿们更感兴趣。可谁善于克制,谁就能得福。因此我劝你:最好是放弃报复。对库尔策维奇一家你也许有理由怨恨,可是天涯何处无芳草,难道你就只认定一个姑娘?”

博洪似乎不是回答扎格沃巴,只是倾诉自己的悲伤,用一种更像哭泣而不像说话的声调答道:

“像她这样的杜鹃,人世间就只有独一无二的一只!”

“就算是这样,可这只杜鹃既然只冲别人咕咕叫,对你而言也就毫无意义。常言道,人心是名志愿兵,他乐意在哪个旗号下服役,就会站到哪个旗号下去。再说你也该想想,这姑娘出身显赫,听说库尔策维奇家出自王公贵胄……那可是高门槛。”

“叫你们的门槛,叫你们的世族,叫你们的公侯家谱统统见鬼去!”这哥萨克头目用尽浑身力气拍着他的剑柄吼道,“瞧瞧这个,对我而言,这就是高门贵族!这就是法律!这就是公侯家谱!瞧瞧吧!这还是我的红媒,我的傧相!啊,这些寒盟背信的小人!这些该死的口蜜腹剑的伪君子!过去你们说,我这个哥萨克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兄弟!你们跟着他去克里木,去发土耳其人的财,去分享他的战利品。啊,那时你们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你们把他称作儿子,答应把姑娘嫁给他。可现在呢?来了个贵族,来了个招你们喜欢的莱赫,瞧吧,你们就不再理睬哥萨克,不再理睬你们的儿子和朋友了,你们就作践他的灵魂,剜他的心掏他的肺,把姑娘许配了别人!而你这个哥萨克,哪怕是用嘴巴啃地皮,也随你的便;你痛苦,就痛苦去吧!……”

这哥萨克头目的声音发抖,牙齿咬得咯吱响,又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壮实的胸脯,发出酷似来自地下的回声。

两人默默不语地走了一段路。博洪喘着粗气,悲痛和愤怒交替撕扯着这哥萨克野性的桀骜不驯的灵魂。扎格沃巴等着他折腾得疲惫了,自会平静下来。

“你想怎么办,不幸的好汉!你要如何动作?”

“像个哥萨克——按哥萨克的方式动作。”

“哼,我已料到会是这样。这也算不得什么先见之明。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这可是维希涅维茨基的领地,而且离卢布内不远。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既然写信给那位公爵夫人,叫她带着姑娘到那里去避难,这就意味着,她们是受王公庇护的,而王公可是头猛狮……”

“克里木的汗也是头狮子,可我照样往他喉咙里钻,用火烧他的眼睛。”

“你想干什么,你这疯狂的脑袋!难道你想向王公宣战不成?”

“赫麦尔已经扑向了各路统帅。我还在乎你们个把王公!”

扎格沃巴爵爷猛地勒住了马,更加忐忑不安了。

“呸!真见鬼!闻你这味儿,简直就是要造反!vis armata raptus puellae,你可知道造反的下场?那不会是别的,只能是刽子手、绞刑架和绞索的活扣,是结结实实的六股绳,准能叫你即便不是滚得远远的,也要升得高高的。再说库尔策维奇一家就不会自卫?他们不跟你拼个你死我活才怪!”

“那又怎样?反正不是我死,就是他们亡!为他们,为这些姓库尔策维奇的,我可是豁出过性命,我曾把他们视为兄弟,把老公爵夫人视为母亲,可在她眼里,我不过是条狗!想当年鞑靼人抓走了瓦西里,是谁去闯克里木?是谁把他救了出来?是我!我爱他们,像奴隶似地听他们使唤,我原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能因功受奖而赢得姑娘。可是他们却出卖了我,像卖掉一个奴隶似地出卖了我,让我厄运当头,让我受苦受难……他们让我滚蛋——那好,我就滚蛋,只是我得先去向他们鞠个躬,以哥萨克的方式去报答我在他们家里吃的面包和盐。我这就去,因为我知道路该怎么走。”

“一旦跟王公开战,你要走向何方?去投奔赫麦尔尼茨基么?”

“如果他们把那姑娘给我,我就是你们莱赫人的兄弟,你们的朋友,你们的战刀,受你们迷惑的灵魂,你们的狗。我就会率领我手下的在册哥萨克并号召全乌克兰的哥萨克去打赫麦尔,去打我那些自家兄弟;我就会去马踏扎波罗热人,把他们踩个稀巴烂。你道我会要求论功行赏吗?不!我只图把姑娘带走,远走高飞,远远离开第聂伯河,到上帝的大草原,到荒野的牧场,到寂静的水边,去过我的太平日子,这样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现在……”

“现在你发了疯。”

哥萨克头目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马身上狠狠抽了一鞭,冲到了前面急驰而去,而扎格沃巴爵爷却开始寻思,自己如今是处于何等的窘境。毋庸置疑,博洪定会一意孤行去袭击库尔策维奇一家,去报复自己所受的委屈并用暴力夺走姑娘。在这件蠢事上,他扎格沃巴爵爷或许还能奉陪一阵,因为在乌克兰抢亲这类事屡见不鲜,干了,有时也可逍遥法外。不错,如果施暴者不是贵族,事情就会复杂化,风险也就会更大。可是,如果为此而用法律去惩治一名哥萨克,又谈何容易,因为他干完就走,你到哪里去找?到哪里去抓?哥萨克犯了罪就一溜烟逃进荒蛮的大草原,逃到那人类的手抓挠不着的地方。若想再见到他,除非是打仗。一旦鞑靼人进犯国家,那犯罪的哥萨克又会浮现出来,因为那时法律已经在沉睡。博洪也能照搬陈套,也能逃避罪责,而他,扎格沃巴爵爷就不行。他无需主动帮这哥萨克什么忙,只要出了这种事,他就得承担一半的罪责。若是换个场合,他恐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干的,因为尽管博洪是他的朋友,可跟哥萨克一道去反对贵族,这跟他扎格沃巴一位贵族爵爷的身份是不相称的,尤其是他跟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相识,还在一起喝过酒。扎格沃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胡闹的主儿,但是他的胡闹有一定的限度。跑遍切赫伦的酒馆,跟博洪以及其他的哥萨克头目纵酒狂饮,特别是别人掏腰包,他白吃白喝——这未尝不可;面对哥萨克暴乱的威胁,跟这类人物交朋友,甚至可以说是一条妙计。但扎格沃巴十分爱惜自己的脸面,虽说他这张脸曾被戳得皮开肉绽,累累伤痕。他很快就发现,跟博洪的这份情谊已使他自己陷入了可怕的泥潭。因为事情很明显,如果博洪劫持姑娘,抢走王公宠爱的校尉的未婚妻,势必就要跟王公发生冲突,到那时,博洪除了投奔赫麦尔尼茨基参加叛乱之外,就无路可走。平心而论,扎格沃巴思想上对造反是坚决反对的,他压根儿就不打算出于对博洪的好心而随波逐流,跟着他去犯上作乱,造反叛国。况且他像怕火似地畏惧王公。

“呸,呸!”他暗自嘀咕道,“我抓住魔鬼的尾巴拧了一阵,这下可好,魔鬼要抓住我的脑袋拧拧了,还会把我的脑袋给拧下来。愿天雷劈了这个哥萨克头目,连同他那张娘娘脸,连同他那双鞑靼爪子!救救我吧,亲爱的上帝!我这是去参加什么婚礼?纯粹是狗的婚礼!愿天雷劈了所有的库尔策维奇,愿天雷劈了所有的美女娇娘!我管得着她们吗?……她们对于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不管他们挨磨碾的是哪一方,都会溅我一身血污。他们惹出麻烦来,承担后果的却是我!干吗让我倒霉?难道是我想结婚不成?让魔鬼去结婚吧,对于我反正都一样;在这场闹剧里我有什么事情可干!他们的争斗与我何干!我若是跟定博洪,维希涅维茨基准要扒我一层皮;我若是离开博洪,那些泥腿子准会把我砸个稀烂,或者不等他们动手,博洪自己就会送我上西天。最糟糕的事莫过于跟无知的粗人结干亲的了。我这是自作自受!我宁愿当扎格沃巴胯下的这匹马,也比当扎格沃巴这个人强。我打哥萨克小丑这张牌算是输定了,我跟这个不顾一切的鲁莽汉子摽在一块儿能有什么好下场,到头来还不是两边都有理由扒我的皮!”

扎格沃巴爵爷这么想来想去,不由得出了一身大汗,情绪更加低落了。难耐的炎热。他胯下的马艰难地走着,因为这匹马好久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了,而扎格沃巴爵爷又是个大胖子。亲爱的上帝!要是现在能找到个荫凉的地方,能坐在哪家酒馆里喝上一杯凉津津的啤酒,而不是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奔波,不是在这火烧火燎的草原上赶路,那该多好!

虽说博洪一个劲儿地催促,可他们还是放慢了速度,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他们歇了一会儿,让马匹自由放牧,在这段时间里博洪跟支队长们谈了谈,告诉他们该做什么,因为迄今他们甚至都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博洪对他们下命令的最后几个字传进了扎格沃巴的耳朵:

“等待枪声。”

“好的,头儿。”

博洪骤然回头冲扎格沃巴喊道:

“你跟我一起走在前头。”

“我?”扎格沃巴带着明显的恶劣情绪应了一声,“我这么爱你,为了你,汗都淌掉了我半条老命,干吗还留半条不肯淌掉?我俩就像一件外套,你是面子,我是里子;我希望,魔鬼把我俩一起抓了去,反正对我死活都一样,我想,地狱里也未见得就比这儿热多少。”

“走吧。”

“让我们去掉脑袋。”

他俩向前走了,过了不久哥萨克们都跟着动了身。但那些走在最后的哥萨克都走得很慢,不久就落后好一段,最后竟连看都看不见了。

博洪和扎格沃巴沉默不语地并辔而行,各自都在想心事。扎格沃巴一个劲儿地捋胡子,显然他在拼命动脑筋;兴许他正在盘算,用什么办法他才能从这整个事件里脱身。他时而自言自语地低声嘟哝几句,时而又朝博洪投去匆匆的一瞥,博洪的脸上交替出现的是愤怒和忧伤。

“奇怪,”扎格沃巴暗自想道,“这么个美男子,竟连个姑娘都笼络不住。说他是哥萨克,这不错,可他也是位卓越的骑士和副团队长,而且,只要不去参加叛乱,他迟早总会晋升为贵族,这就全看他自己的表现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当然是位高尚的骑士,而且仪表堂堂,威风凛凛,可是若论相貌,他跟这个美得就像幅画儿似的哥萨克头目相比,还是稍逊一筹。嘿,倘若他俩将来相遇,彼此揪住对方的脑袋,保准会打得难解难分。他俩可真是不同凡响的一对儿。”

“博洪,你跟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熟识吗?”扎格沃巴陡然问道。

“不。”哥萨克头目简短回答。

“你会跟他发生严重碰撞。我曾见过他举起恰普林斯基,用那人的身子砰的一声撞开了大门,扔到地上。他可是个力大无穷的巨人,喝酒也罢,打仗也罢,都是很难找到对手的。”

哥萨克头目一声不吭,他俩重又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烦恼,与之相伴的只是扎格沃巴时不时重复的一句:“是的,是的,无法可救!”几个钟头流逝了。太阳慢慢转到了西边,远远地朝着切赫伦的方向移去;从东方吹来一阵凉丝丝的微风。扎格沃巴爵爷摘下猞猁皮的尖顶帽子,用手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是的,无法可救。”

博洪仿佛从梦中惊醒了。

“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天眼看就要黑了,还很远吗?”

“不远了。”

一个钟头后天果真黑了。不过他们已经进入了林木葱茏的峡谷,终于在峡谷的末端可以看见闪烁的灯火。

“那就是罗兹沃吉。”博洪突然说道。

“到了,啊!啊!峡谷里似乎有点凉丝丝的。”

博洪勒马站住了。

“你等一等。”

扎格沃巴冲他瞥了一眼。哥萨克头目的眼睛有个特点,在黑夜里就分外明亮,这时就像两支燃烧的火炬。

他们俩一动不动地在峡谷出口站了许久许久。终于从远处传来了马打响鼻儿的声音。这是博洪的哥萨克马队慢慢从森林深处赶上来了。

一个支队长策马前来接受命令,博洪对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一阵,然后那些哥萨克重又勒马站住了。

“我们走!”博洪对扎格沃巴说。

过不了一会儿,便依稀看到庄园房舍黑糊糊的一片,再往前,那马厩、粮仓和井台上的打水吊杆便出现在他们眼帘。庄园里静悄悄的,狗也不叫一声。月亮像只硕大的金色圆盘挂在房舍的上方。从果园里飘来樱花和苹果花沁人心脾的芳香。到处弥漫着静谧、安宁,夜色是如此美好,若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只缺这么一把捷奥尔巴琴在妩媚的公爵小姐窗下倾诉心声。

在一些窗口还有灯光。

两个骑马的人靠近了大门。

“谁在那儿?”响起了更夫的声音。

“你没认出我么,马克沁姆?”

“原来是阁下呀。光荣归于上帝!”

“永生永世。开门吧!你们都好吗?”

“都好。阁下倒是好久没到罗兹沃吉来了。”

大门门闩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吊桥落到壕堑上,两个骑马的人进了场院。

“你听我说,马克沁姆:别关大门,别拉起吊桥,因为我马上就要走。”

“阁下这就像是来讨个火的?”

“不错。把马拴在桩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