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骑马的人悄悄地、缓慢地穿过与罗兹沃吉庄园毗连的树影森森的峡谷。夜色十分黑暗,因为月亮早已下去了,而且乌云遮蔽了天穹。峡谷里黑咕隆咚,马前三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马蹄不时磕绊在横贯道路隆起的树根上。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见到峡谷的出口和被云层灰蒙蒙的反光照亮的开阔的草原。一个骑马的人悄声说:
“踢马!”
两匹马撒欢儿地奔跑,犹如从鞑靼弓弦上射出的两支箭,他们身后只留下一串马蹄声。昏暗的草原似乎从马蹄下溜走。大路两旁,这里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些橡树,幽灵般地从他们眼前一晃而过。他们片刻不停、一口气不歇地飞驰了许久,许久,直到最后马匹耷拉下耳朵,累得打着喷嘶,步伐变得沉重,速度减慢。
“没有办法,得放慢速度。”身躯肥胖的骑者说。
这时黎明的微光已开始驱赶草原的夜色。从阴影里显露出的地面每分每秒都在扩大,草原的飞廉、远方的树木和坟堆已经依稀可见;光线渗进了空间,天越来越亮。苍白的晨曦照亮了两个骑马者的脸。
他俩正是扎格沃巴爵爷和海伦娜。
“没有办法,得让马放慢速度。”扎格沃巴爵爷重复了一遍。“昨天它们一口气从切赫伦跑到罗兹沃吉。现在这样奔跑它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我担心马匹会累垮。小姐,你感觉怎样?受得住吗?”
这时他朝自己的旅伴瞥了一眼,不等海伦娜回答,又嚷嚷起来:
“小姐请允许我在白天好好瞧瞧。嗬!嗬!这都是你兄弟的衣服么?没得说的,小姐变成了个非常标致的哥萨克。我这一辈子从来还不曾有过像这样儿的亲随。不过我想,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很快就会把他从我这儿抢走。可这是什么?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姐赶快把头发盘起来,否则任何人都不会看不出你是个女的,到那时可就砸锅啦!”
果然海伦娜的背后披泻着水波般的黑色长发,由于飞快的奔跑而显得散乱,并且沾满了晶莹的露珠。
“我们上哪儿去?”海伦娜边问边用双手挽着头发,竭力往尖顶帽的下边塞。
“走到哪里算哪里。”
“不是去卢布内么?”
海伦娜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在那投向扎格沃巴的锐利目光中再次闪烁着疑虑。
“你瞧,小姐,我有我的智慧,请相信,一切我都周密盘算过了。而我的盘算是基于下列的箴言: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声东击西,避实就虚。此刻他们若是来追赶我们,必定往卢布内那个方向去,昨夜我就故意高声打听去卢布内的路怎么走,而在临行时,我又故意告诉博洪,我们要逃往卢布内。现在我们就不能去卢布内,而要朝切尔卡瑟的方向逃。这样他们要追上我们可就不那么容易,因为等他们确信我们没有走去卢布内的那条大路,至少得占他们两天的时间。有了这两天工夫我们早就到切尔卡瑟了。如今驻防切尔卡瑟的是王军皮弗尼茨基和鲁陀米纳两个团队。而大统帅的整个大军都屯扎在科尔松。你明白吗,小姐?”
“我明白,我至死不会忘记阁下的恩德。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知你是怎么到罗兹沃吉来的,可我想,是上帝派你来保护我,援救我的。你知道,我是宁可给自己一刀了结性命,也绝不肯屈服于那个强盗的淫威。”
“那是条恶龙,他是打定主意要残酷无情地糟蹋小姐的清白的。”
“我这个不幸的人,怎么就招着他惹着他了?他就该如此迫害我?我早就认识他,我早就恨他;很久以来他在我心中就只能激起畏惧。人世间难道只有我一个姑娘么?说他爱我,难道因为我的缘故就该流这许多的血?就该让他杀死我这许多的亲人?……上帝啊!一想起这些,我浑身的血都要凝固了。我怎么办?到哪里我才能躲过他?阁下请不要奇怪,我怎会这样对你诉苦,因为我太不幸了,因为我想到他那种爱法就感到羞愧,我宁愿死一百次,也不愿一次遇到这种爱。”
海伦娜的脸烧得通红,由于愤怒、轻蔑和痛苦,眼泪像断线的珍珠顺着脸颊滚落。
“我不能否认,”扎格沃巴爵爷说,“你们家是遇上了弥天大祸,不过,请小姐允许我说句公道话,之所以造成今天的悲剧,一部分也是由于你的亲人的过错。他们先是不该把你许配给这个哥萨克,而后又背弃他。当这个骗局被揭穿后,他恼羞成怒,不能红绳永系,就得白刃相加,无论怎样劝说,都无济于事。我也为你那两个被杀害的兄弟感到痛心,特别是那最小的一个,他虽说几乎还是个孩童,可无论谁只消看他一眼都能认定,若让他长大成人,他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骑士。”
海伦娜嚎啕痛哭起来。
“别哭啦,小姐,眼泪跟你穿的这身衣服不相称。快把泪水擦干了,你就对自己这么说吧:想必这是上帝的意旨。当然,上帝也一定会惩罚杀人犯的。甚至可以说,他已经受到了惩罚,他是白白制造了这场流血事件,他那样如醉如狂追求的唯一的目的还是没有达到,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小姐,你。”
扎格沃巴爵爷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过后又接着说道:
“啊,亲爱的上帝,他若是抓住了我,岂不要把我揍扁了!还得把我像剥蜥蜴似地扒层皮。小姐是不知道,当年我在加拉塔就从土耳其人那里得到过殉教圣徒的棕树枝,我已经满足了,还希冀什么别的?因此我不去卢布内,而是朝切尔卡瑟的方向走。到王公那儿去避难当然是件好事,可他们如果追上我们呢?小姐也听见了,当我把马匹从木桩上解下来的时候,博洪的亲随就醒来过。要是他报警呢?那他们立刻就会追赶,不消一个钟头就能抓住我们。因为他们在那里可以调用公爵家的好马,而我当时没有时间挑选。我跟小姐说,这个博洪是头野兽。我一想到他就恶心,我宁愿见到魔鬼也绝不愿再见到他。”
“但愿上帝保佑我们逃出他的魔掌!”
“他已经把自己毁了。他违抗大统帅的命令离开了切赫伦,又跟身为罗斯总督的王公作对。如今他除了投奔赫麦尔尼茨基,实在无路可走。一旦赫麦尔尼茨基战败,他也就成了丧家之犬,而赫麦尔尼茨基是很可能挨揍的。仁江在克列缅丘格遇上了由巴拉巴什和克热乔夫斯基率领的水路王军,他们就是去讨伐赫麦尔的,除了这支队伍,还有斯泰凡·波托茨基统领的铁甲骑兵团,他们是由陆路进攻;但仁江在克列缅丘格修船耽搁了十天,因此他抵达切赫伦时,那边的战斗恐怕早已打响了。我们在切赫伦时一直都在等待消息。”
“就是仁江从库达克送信来的,是么?”海伦娜问。
“不错,他带着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两封信,一封给公爵夫人,另一封是给小姐你的。但都被博洪搜出来了。他从信上了解到一切,顿时就发了狂,一下就把仁江给劈了,接着就拉队伍到罗兹沃吉找库尔策维奇家复仇。”
“啊,不幸的亲随!他是由于我而流血。”
“小姐不用担心。他会活着。”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昨天早上。博洪杀个把人,还不是像别人喝下一杯葡萄酒那么容易。读完那两封信,他就吼叫得把整个切赫伦都震动了。”
谈话中断了片刻。天已经大亮了。玫瑰色的朝霞,环绕着金黄、玉白、紫红的光晕,火样地燃烧在东方天际。空气清新,沁人心脾;马也欢快地打起了响鼻儿。
“好,让我们带着上帝的福佑前进吧,要快!马儿也回过气来了,我们不能浪费时间。”扎格沃巴爵爷说。
他俩重新策马奔驰,一口气跑了约半波里地。突然他们迎面出现了个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靠近。
“这是怎么回事?”扎格沃巴爵爷说,“我们勒住点儿马。那是个骑马的人。”
果然,有个骑马的人正全速向他们奔来,那人俯身在马鞍上,脸都藏进了马鬃里,还在用鞭子抽自己的坐骑,那马跑得就像蹄不点地似的。
“这是哪路魔鬼,为什么这样狂奔?简直是在飞!”扎格沃巴爵爷说着就从皮套里抽出手枪以防万一。
这时那骑马的人离他们只有三十来步远了。
“站住!”扎格沃巴大喝一声,同时举起了手枪瞄准,“什么人?”
那人猛地勒住马,从马鞍上抬起了身子,可定睛一看,就喊了起来:
“扎格沃巴爵爷!”
“普莱希涅夫斯基,你不是切赫伦市政长官家的仆人么?你在这儿干什么?要奔向哪里?”
“阁下!快调转马头跟我走。灾难呀!这是上帝的震怒,是末日审判!”
“出了什么事?你快说!”
“切赫伦已被扎波罗热人占领了。农民在屠杀贵族,真是末日审判啦!”
“凭圣父和圣子之名!你是说……赫麦尔尼茨基?……”
“小波托茨基统帅捐躯,查尔涅茨基总兵被俘。鞑靼人跟哥萨克一起进犯。图哈伊-拜!”
“巴拉巴什和克热乔夫斯基呢?”
“巴拉巴什牺牲啦,克热乔夫斯基倒戈,投向了赫麦尔尼茨基。克瑞沃诺斯昨天夜里就跟各路统帅交上了火,今天拂晓赫麦尔尼茨基的部队也出动了。他的兵力大得可怕。国家陷入了火海,到处是农民揭竿而起,到处在燃烧,到处在流血!快逃吧,阁下!”
扎格沃巴爵爷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震惊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快逃吧,阁下!”普莱希涅夫斯基重复了一遍。
“耶稣马利亚!”扎格沃巴爵爷呻吟了一声。
“耶稣马利亚!”海伦娜重复了一句,便又呜呜哭了起来。
“你们快逃吧,没有时间了。”
“逃到哪里去?往哪里逃?”
“往卢布内逃呀!”
“那么,你这是去卢布内啰?”
“是的,去投奔总督王公殿下。”
“真见鬼!”扎格沃巴爵爷喊道,“那么,各路统帅都在哪里?”
“都在科尔松。不过克瑞沃诺斯肯定已经跟他们交上火了。”
“管它克瑞沃诺斯还是普罗斯陀诺斯,让瘟疫把他们统统吞掉!这就是说,那里是不能去了?”
“绝对不能!您去就是往狮子口里钻,就是去送死,阁下!”
“是谁派你去卢布内的?是你的主人吗?”
“我的主人跑了。我是由于在扎波罗热人中有个干亲,他救了我一条命,又帮助我逃跑。投奔卢布内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不知道,除了那里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藏身。”
“你要绕开罗兹沃吉,因为博洪在那里。他也是想投向叛敌的。”
“啊,上帝,救救我们吧!在切赫伦他们都说,眼看第聂伯河左岸的农民也要造反!”
“有可能,有可能!你快走吧,爱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我已经不在乎我这身皮肉了。”
“是的,我这就走!”普莱希涅夫斯基说着就朝马抽了一鞭,走了。
“你可要避开罗兹沃吉!”扎格沃巴在他身后喊道,“若是遇到博洪,千万别说你见过我,听见了吗?”
“听见了。”普莱希涅夫斯基回答,“与上帝同在!”
于是他纵马驰骤,仿佛已经有人在后面追他似的。
“真糟糕!”扎格沃巴爵爷说,“竟是这样!我一生不知遭遇过多少凶险,每次都绝处逢生,可从来不曾碰到过今日这样的绝路。前有赫麦尔尼茨基,后有博洪,如果他们后追前堵,那我这身皮囊无论是前胸还是后背,都会被撕得稀烂而一文不值。我没带小姐直接投奔卢布内,实在是做了件蠢事,可现在没有时间后悔。呸!呸!这会儿我即使是绞尽全部脑汁,也不够用来擦一双皮靴的。怎么办?往哪里去?看来整个共和国已经找不到一个角落能让人不白白给送上西天的了。我谢谢这种恩赐,让别人去享受吧!”
“尊敬的爵爷!”海伦娜说,“我知道,我的两个兄弟尤尔和费多尔在佐洛托诺沙,我们到他们那里去,说不定能得救。”
“佐洛托诺沙?你等等,小姐,让我想想。我在切赫伦认识一位贵族乌涅瑞茨基,他在克罗皮夫纳和切尔诺拜各有一处产业。不过,那地方离这儿很远,比去切尔卡瑟还要远得多。怎么办?……既然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好去,我们也只得往那儿逃了。这样一来我们就必须离开大路;在草原和森林里转悠,倒是比走大路还安全些。但愿我们能在什么地方躲上一个礼拜,哪怕是在森林里也好。说不定在这段时间内各路统帅能收拾掉赫麦尔尼茨基,到那时乌克兰的日子也就好过点了。”
“上帝既然把我们从博洪的手里救出来,总不至于让我们死的。相信上帝吧,阁下。”
“别着急,小姐。我好像又来了点儿精神。我这个人饱经沧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困境。等有闲工夫的时候,我再对小姐你讲讲我在加拉塔的经历,你听了就会明白我当时的处境有多糟,可我终归还是靠自己的机智化险为夷,虽说正如你见到的,我的胡子都变白了。可我们必须离开大路。拨转马头吧,小姐……对,就这样……你骑马的样子倒真像个顶能干的哥萨克。草长得这么高,谁也别想看到我们。”
果不其然,他们越是深入草原,草就长得越高,以致后来他们完全隐没在草丛中了。可马匹要通过这样稠密的草场实在艰难,草长得又高又厚,草茎有粗有细,时而尖削,时而带刺,盘绕交错,荆棘丛生。不久马就累得完全走不动了。
“如果我们希望这两匹驽马为我们效劳的时间能长点儿,”扎格沃巴说,“我们得下来,卸掉马鞍,让它们在青草里打打滚,吃饱了肚子,否则它们是走不动的。依我看,不久我们就要到达卡哈姆利克河了。要是这会儿我们是在那里我就高兴了;若想藏身,再也没有比芦苇丛更好的处所,你往芦苇里一钻,就是魔鬼也休想找到。但愿我们不要迷路才好!”
说着他就跳下马来,又扶着海伦娜下了马,接着他卸下鞍架,取下干粮袋,那是他颇有远见地在罗兹沃吉预备下的。
“得吃点东西以增加力气,提提精神。”他说,“前面的路还远得很。小姐,你向圣拉法尔许个愿吧,求他保佑我们一路平安。佐洛托诺沙不是有座古老的要塞么,兴许那儿是布置了防务的。普莱希涅夫斯基说,第聂伯河左岸的农民纷纷揭竿而起。哼!这是很有可能的,既然整个乌克兰到处都有农民造反。但是,我们不能不考虑到,身为罗斯总督的耶雷梅王公的手正伸在第聂伯河左岸,那双手可是比魔鬼的手还沉!博洪的脖子就是再硬,一旦撞上了那只手,不摔他个倒栽葱才怪。上帝保佑,但愿如此,阿门。吃点东西吧,小姐。”
扎格沃巴爵爷从靴统里拔出餐叉和餐刀,递给海伦娜,然后在她面前铺好一块鞍韂,放上烤牛肉和面包。
“吃吧,小姐,”他说,“常言道:‘肚子里缺肉,脑子里糊涂……’‘谁若不想让脑子胡闹,吃烤牛肉最好。’我们已经胡闹过一次,看来还是直接逃奔卢布内更好。可我们失去了机会。不过,王公想必已进军第聂伯河来增援各路统帅了。我们遇上了艰难时世,兵灾蜂起,内外夹攻,这是一切坏事中最坏的事。驯良的人们再也找不到一个安身的角落。就我而言,真不如早早出家当个神甫,我也有那种天赋,我本是个文静稳重、善于自持的人,然而命运却做了另一种安排。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倘若当年出了家,如今我该是克拉科夫大教堂神甫会的成员了,这会儿兴许正在领着善男信女们做晨祷呢。因为我有一副非常动听的嗓子。唉,真是不堪回首!这都是由于我年轻时喜欢漂亮姑娘的缘故!嗬!嗬!当年我曾是个多么英俊的人物,说了小姐也不会相信。当年只要我朝哪个姑娘瞥上一眼,那姑娘就会像被闪电击着似的。我若是年轻二十岁,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可就要遇上麻烦了。小姐是个非常标致的哥萨克。难怪年轻人都围着你团团转,都为你争得打破头。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血气方刚,打起架来也非同一般。我曾目睹他收拾恰普林斯基的一幕。不错,当时他是喝多了点儿,但见他一手抓住恰普林斯基的脖梗子,另一只手……请小姐原谅我说得粗鲁点,揪住了那家伙腰下的裤子,用这个恰普林斯基的身子撞开了大门,把他抛到了街上。就这么一撞一抛,我跟你说,那家伙浑身的骨头都脱了榫。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在我面前对小姐的未婚夫赞不绝口,说他是位了不起的骑士,是总督王公殿下的宠儿。当然,我本人也一眼就看出,他是位不同凡响的军人,胆略、阅历都大大超过他的年龄。啊,天这么早就热起来了。虽说跟小姐做伴儿对我来说是件很愉快的差事,可我们这会儿若是已经到了佐洛托诺沙该有多好。我看白天我们得待在草丛里,夜晚走路,小姐受得住这等艰苦吗?”
“我身体好,什么艰苦都受得住。哪怕现在就走都成。”
“小姐身上有股完全不像女孩儿家的胆识。马也滚够了,吃饱了,该给它们鞴好鞍子,准备好一切以防万一。在见到卡哈姆利克河滨的芦苇和灌木丛之前,我是不会有安全感的。如果我们不是离开了大路,那我们就能在更靠近切赫伦的地方到达那条河,可在这里,从大路到河的距离恐怕得有一波里。我估计至少有这么远。我们得即刻过河。不瞒小姐说,我困得不行,真想睡上一觉。前天晚上我是一整夜没有阖过眼,昨天白天魔鬼又让我跟着那个哥萨克亡命似地朝罗兹沃吉赶,昨天夜里又从罗兹沃吉逃出来。我瞌睡到这般地步,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虽说我这个人天生爱说话,历来没有沉默的习惯。哲人讲得好,是猫就该是会抓耗子的,是男人就该是能说会道的。可我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变懒了,转不动了。若是我打个盹,没跟小姐搭腔,请多多包涵。”
“这是哪里的话,请自便吧。”海伦娜说。
扎格沃巴爵爷其实不该埋怨自己的舌头懒怠,因为从早到晚它一直转个不停,就是从天亮到现在他也没让那舌头歇过一会儿。不过他想睡上一觉倒是实情。因此,当他们重新跨上马背时,他真的一下就打起了盹儿,坐在马鞍上一摇晃,不久便酣然熟睡了。过度的疲劳,马胸分拨草丛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息,催眠似的,把他引入了梦乡。海伦娜却毫无睡意,此刻她头脑里,万千思绪如鸟群在飞旋盘绕。迄今发生的那些事一件接着一件从她脑际匆匆掠过,速度之快,以至姑娘没法弄清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不幸。那猝不及防的袭击,那凶杀的惨景、恐怖,那意想不到的救援、逃亡——一切来得如此迅猛,仿佛一夜之间肆虐的暴风骤雨。与此同时又发生了那许多令人费解的事!救她的是什么人?虽然他已向她通名报姓,可这个姓氏丝毫也不能解释他行为的动机。他是从哪里到罗兹沃吉来的?他说是跟博洪一起来的,显然他们是一路货色,他是博洪的相识和朋友。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来救她呢?难道他就不害怕那哥萨克凶狠的报复?要理解这一切,就得弄清扎格沃巴爵爷的为人,弄清他那放荡不羁的思维方式和他那颗善良的心。海伦娜跟他相识不过六小时。眼前这个有着一副好事者和醉鬼面孔的陌生人,这么一个喋喋不休的饶舌汉,难道竟会是她的救星?她若是在三天前见到这么一个人,恐怕就只能引起她的厌恶和疑惧,而现在望着他俨如仰望自己的守护天使,并且跟着他逃亡。逃向何方?是逃往佐洛托诺沙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她自己都还不知道。命运就是这样变幻莫测!昨天她还在自家平静的屋顶下安然入睡,今天她就流浪在草原,骑在马背上,身着男装,无家可归,没有栖身之地。她后面是逼取她的贞操的残暴的哥萨克头目,她前面是农民暴动的烈火,是毁灭一切的内战,是对她的伏击,是惊惶和恐怖。而她所有的信赖,就只能系于这样一个人的身上?不!她还能信赖另外一位,比所有暴徒都更强大、超乎战争、杀戮和兵燹之上的人……
想到这里,姑娘举目向天求告道:
“你救救我吧,伟大的仁慈的上帝,你救救一个不幸的孤儿,救救一个迷途的弱女吧!请你明示你的意旨,请你大发慈悲!”
不错,上帝已经大发慈悲,因为她已从最令人恐怖的手中挣脱了出来,靠上帝的不可知的奇迹得到了拯救。当然,凶险尚未过去,但或许救星并不太远。谁知她心系的那个人此刻在哪里?他该从谢契返回了,兴许也在这草原的某处奔波。他会寻找她,也定会找到她,到那时欢乐就会取代泪水,婚礼就会取代哀伤,一切恐怖、威胁和惊惶都会立即烟消云散,安宁和幸福就会到来。姑娘的一颗勇敢而质朴的心充满了信赖,周围的草原发出了甜蜜的沙沙声,清风拂草,同时也在她心灵深处荡起了欣慰的思绪。在这人世间,她并非茕茕孑立的孤儿,而且此时此刻就有一位奇怪的陌生的保护人伴在她身旁——而另一位,为她所知,为她所爱的,正在关切她,永远不会离开她,永远疼爱她,跟她白头偕老。而他又是位命世之英,铁中铮铮,比那些眼下正窥伺她的人都更有力,更强大。
草原甜蜜地沙沙响,鲜花散发出强烈的醉人的芳香,飞廉的红色顶部环绕的一簇簇紫红色的璎珞,刺芜荽的洁白珍珠,艾蒿的羽状叶片,都俯向了海伦娜,仿佛都认出了这个乔装的哥萨克,是位有着长长的发辫、乳样白皙的娇颜和嫣红嘴唇的美丽姑娘。这些草原上的姐妹都向她俯下身子,仿佛都想对她说:
“别哭啦,美丽的姑娘,我们都是一样受到上帝的关怀和照拂。”
草原不断给姑娘以越来越多的新的慰藉。杀戮和追逐的恐怖图景,渐渐从她心头消散,却有某种甜蜜的瘫软感慢慢控制了她,睡意开始粘合她的眼皮,马儿慢吞吞地走着,徐缓的动作摇晃着她。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