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叫声把海伦娜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看到前方远处有棵大橡树,它枝繁叶茂投下大片浓荫。随之又看到有座围栏和一个井台的取水吊杆。她立即唤醒了同伴。
“爵爷,醒醒吧,阁下!”
扎格沃巴睁开了眼睛。
“怎么啦?我们到了哪里?”
“我不知道。”
“莫忙,小姐。这是处哥萨克的冬令营。”
“不错,我看也是。”
“定有牧人住在这里。碰上他们可不是件令人惬意的事。为什么狗叫得那么凶,好像有狼咬它们似的!瞧,那围栏前边有马,还有人。没办法,非跟他们照面不可。如果我们绕过去,他们定会来追。你是不是也打了个盹儿了,小姐?”
“是的,我打了个盹儿。”
“一、二、三,有四匹鞴好了鞍的马,围栏下边有四个人。嗯,实力还不算大。不错,他们是牧人。他们好像是在热烈地议论什么。让我来打个招呼:喂,那边的人!过来呀!”
四个哥萨克闻声就到了他俩面前。果然四个都是放马的牧人,也就是马倌,夏天他们就在草原上看守马群。扎格沃巴爵爷立刻注意到,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有马刀和那种被称为“笛子”的火枪,其余三个人的兵器不过是在棍子上捆个马颌骨罢了。不过扎格沃巴也知道,这些牧马人通常都很野蛮,且常常危害过往行人。
四个牧马人都皱眉蹙额地望着来者。从他们那古铜色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儿友好的神色。
“你们有什么事?”他们都没有脱帽,就这么生硬地问了一句。
“光荣归于上帝!”扎格沃巴打着招呼说。
“永生永世。你们有什么事?”有人又问。
“这儿离塞罗瓦塔有多远?”
“我们不知道什么塞罗瓦塔。”
“这个冬令营叫什么名字?”
“胡希拉。”
“给点水饮饮马吧。”
“没有水,水井都干了。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从克里沃亚-鲁达来的。”
“到哪里去?”
“到切赫伦去。”
四个牧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
其中有个黑得像金龟子、长着一双吊眼梢的人边打量扎格沃巴边问:
“你们为什么离开了大路?”
“因为天气太热。”
吊眼梢的人一手揪住了扎格沃巴坐骑的缰绳,说道:
“下来,大爷,下马。你用不着去切赫伦了。”
“为什么?”扎格沃巴爵爷若无其事地问。
“你看到这个哥萨克了吗?”吊眼梢的人指着一名牧马人问。
“看到了。”
“他就是从切赫伦来的。那儿正在宰莱赫人。”
“乡巴佬,你可知道,是谁跟我们一道去切赫伦吗?”
“是谁?”
“耶雷梅王公!”
牧人们狂妄的面孔一下变得驯服了。他们仿佛听到口令似地统统脱下了帽子。
“可你们知道吗,乡巴佬,”扎格沃巴爵爷接着说,“你们可知道波兰人怎样对付那些杀人的家伙吗?他们会把那种人绞死!你们可知道耶雷梅王公有多少兵马吗?你们可知道王公离这儿不过半波里左右吗?怎么样,你们这些狗东西?你们夹起尾巴来了?你们是怎样接待我们的?你们都说过些什么蠢话?你们的井干了?没有水饮马?啊,你们这些刁钻鬼!你们这些蠢货!我叫你们瞧瞧!”
“别生气,老爷!井确实是干了。我们都是到卡哈姆利克河饮马,自己用水也是到河里取来的。”
“你们这些坏蛋,骗子!”
“请原谅,老爷。水井当真是干了。你吩咐饮马,我们这就到河里去取水。”
“用不着你们,我会带着我的亲随去的。卡哈姆利克河在哪儿?”他威严地问。
“瞧,在那儿,离这儿两斯塔耶地。”吊眼梢的人指着一片带状的苇丛说。
“我们要从那里上大路,是不是得回头?沿着河岸走行吗?”
“顺河走能上大路,老爷。离这儿一波里地,河就拐向大路的方向了。”
“跟班,你给我朝前走!”扎格沃巴爵爷对海伦娜说道。
乔装的亲随就地拨转马头,策马而去。
“听着!”扎格沃巴转向牧人们说道,“若是骑兵侦察队到了这里,告诉他们,就说我们沿着河岸上大路走了。”
“好的,老爷。”
一刻钟后扎格沃巴又出现在海伦娜身边。
“亏得我及时编出个王公总督吓住了他们,”他眨着那只长了白翳的眼睛说,“他们准会整天坐在那里等骑兵侦察队。只消提到王公的名字,就能叫他们发抖。”
“我看得出来,凭阁下这份儿聪明机智,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能应付裕如。”海伦娜说,“感谢上帝,给我派来了这样一位保护人。”
姑娘的溢美之词打在了这位贵族的心坎上,他笑眯眯地捋着胡子说:
“怎么样?扎格沃巴脖子上不是白长了颗脑袋吧?跟乌吕塞斯一样狡黠。我得跟小姐说,倘若不是这份儿狡黠,我这身皮肉恐怕早就给乌鸦啄光了。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得自救呀。他们容易相信王公就在附近,因为这是事实,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准会像天使长似地手持烈焰腾腾的宝剑驾临这方土地。求上帝保佑,让他在沿途的什么地方把博洪给劈了,我定会赤足到琴斯托霍瓦去朝圣还愿。恐怕连那些牧人自己都不敢相信,单是提到王公的名字,就足以阻止他们残害我们的性命。不过,我还得告诉小姐,他们的狂妄对我们而言,不是个好signum,这意味着,此地的农民已得悉赫麦尔尼茨基的胜利,而且他们会越来越放肆。现在我们只好走荒郊野外,少接近村落,跟农民打交道是很危险的。愿上帝尽快把总督王公殿下派来,因为我们已落进了这个陷阱,我敢赌咒,再也想象不出比这更糟的处境了。”
惶悚又一次困扰了海伦娜的思绪,她渴望从扎格沃巴爵爷的嘴里听到点儿有盼头的话,就说道:
“我已经深信,阁下定能保全自己,也能保全我。”
“那是当然,”阅历丰富的老人说,“人长着颗脑袋,本来就该为皮肉着想。而我已经是这么喜欢上了小姐,简直把你作为亲闺女看待了,自然会豁出命来保护你。不过说真的,最糟糕的是,我们不知该逃到哪里去。因为佐洛托诺沙也未必是个可靠的asilum。”
“我有把握的只是,我的两个兄弟在佐洛托诺沙。”
“在与不在眼下还没把握,说不定他们跟我们走岔了道,从另一条路回罗兹沃吉去了。我更指望的是那边的防务。那小城堡里若有驻兵就好了,哪怕只有半个团队或者只有半个支队的人马!瞧,那就是卡哈姆利克河。眼下我们至少有片芦苇可以藏身。我们得渡河到对岸去,然后不是沿河岸往下朝大路去,而是往上走,为了让人弄不清我们的行踪。不错,这样一来我们反倒离罗兹沃吉近了,不过也不算太近……”
“我们是越走越接近布罗瓦基,”海伦娜说,“从那里有条去佐洛托诺沙的路。”
“那就更好。停下来,小姐。”
他们饮了马。接着扎格沃巴爵爷让海伦娜在芦苇丛里藏好,就骑马去找能涉过河的浅滩,走了不过几十步就找到了。那正是牧人赶马过河的地方。水很浅,只是岸边很难走,到处长满了芦苇,又是沼泽地。他们涉过了浅滩,急忙朝着河的上游驰去,马不停蹄地一口气走到天黑。这一路的艰难困苦难以细述,因为有无数的小溪流入卡哈姆利克河,在出口处便泛滥开来,形成了无数的沼泽和泥潭,走不了几步就得寻找能涉过去的浅处,不时还得穿越骑马简直是寸步难行的芦苇丛。马匹累坏了,拖着腿勉强挣扎着一步一步地走着。有时马匹陷进了泥潭,扎格沃巴觉得它们再也爬不出来了。可他们还是前进了。最后他们总算爬上了长满橡树的干燥高岸。可是夜已经深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再往前走就危险了,因为看不见路,一不留神就会掉进沼泽,连人带马都会遭到灭顶之灾。因此扎格沃巴爵爷决定等到天亮再走。
他给马卸了鞍,用绊绳绊住了马的三条腿,就让它们自行放牧。然后他收集来些树叶,打了个地铺,把马披铺在上面,再盖了件毡斗篷,就对海伦娜说:
“躺下吧,小姐,睡个觉吧,除此之外你就无事可干了。让露水给你洗洗灼痛的眼睛也是好的。我也把头搁在马鞍上歇会儿,因为我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不能生火,亮光会给我们招来牧人。夜很短,天一亮我们就继续赶路。放心睡吧,小姐。我们像野兔似地绕来绕去,耗费了不少时间,实际上没走多远,不过总算抹去了身后的足迹,这会儿谁想找到我们可就比吃掉个魔鬼还难了。晚安,小姐!”
“晚安,阁下!”
道过晚安,清秀的哥萨克就跪倒尘埃,抬眼仰望星空,祈祷了许久许久,而扎格沃巴爵爷则把一个马鞍搭在背上,背到稍微远点儿的地方睡觉去了。陡岸是个宿夜的好处所,又高又干燥,而且没有蚊子,稠密的橡树叶足以挡风遮雨。
海伦娜久久不能入睡。昨夜的飞来横祸又一幕幕活生生地出现在她脑际,黑暗中她又见到凶死的伯母和兄弟们的面孔。她仿佛觉得,自己是跟他们的尸体一起被关在那个前厅里,而博洪马上就会闯进来。她仿佛又见到了他那张苍白的脸,那黑貂似的眉毛痛苦地紧皱着,那双火辣辣的眼睛死死盯在她身上。一种不可名状的惶遽笼罩了她。可突然就在这将她团团围住的黑暗里,她真的见到了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
月亮不时从云层里射出一缕清光,照亮了橡树林,给那些树干和树枝平添了一种梦幻般的奇态。牧场上长脚秧鸡在叫唤,原野里鹌鹑在鸣啭,应和着远方各种夜鸟和夜兽的啼鸣。附近马匹在打着响鼻儿,一边啃着青草,一边带着绊绳蹦跳,离开入睡的人越跳越远。然而正是这些声响抚慰了海伦娜,驱散了她的幻觉,把她带进了现实;似乎在告诉她,一再出现在她眼前的前厅景象,那些流血的尸体,那面色铁青的博洪,他那复仇的怒视,统统都是感官的错觉,都是恐怖的幻念,仅此而已。倘若是几天前她会想到自己竟要置身于这无人的荒野,以天为帐,以地为床,她准得给吓死;可今天她必须让自己想到,她确确实实是在卡哈姆利克河上,远离自己少女的闺房,她那颗心才会平静下来。
长脚秧鸟和鹌鹑婉转啼鸣,在给她催眠,头顶上方星光闪烁,微风吹拂着树枝,橡树叶子簌簌抖动——她终于睡着了。但荒原之夜也有自己的不寻常处。破晓时分,天还是灰蒙蒙的,突然远方有种吓人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中,先是某种杂沓声,接着便是长号、喷嘶,后来就变成了尖锐刺耳的痛苦的尖啸,海伦娜觉得她周身的血都凝固了。她一跃而起,冷汗淋漓,吓得魂不附体,又不知该怎么办。蓦然间扎格沃巴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而过,他没戴帽子,就朝那惨叫的方向飞奔而去,手里握着手枪。过不了一会儿又传来了他的声音:“呜-咳!呜-咳!该死的狼!”一声枪响,又是万籁俱寂。就这么刹那工夫,海伦娜却觉得等了一个世纪;最后才又听到河岸下边的什么地方扎格沃巴在破口大骂:
“愿狗撕了你们!愿人剥了你们的皮!愿犹太人拿你们做衣服领子!”
从扎格沃巴的骂声中传出了他真正的绝望。
“爵爷,出了什么事?”姑娘问。
“狼把我们的马匹啃掉了!”
“耶稣马利亚!两匹都给啃掉了吗?”
“一匹给啃掉了,一匹咬成重伤,一斯塔耶地也走不了。夜里它们走得并不远,至多不过三百步,就一下都报销了。”
“我们可怎么办?”
“怎么办?削两根树棍,我们骑着棍子走。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办?我绝望透顶了!我跟你说,小姐,那魔鬼是缠上我们了,也不奇怪,他准是博洪的朋友,或者干脆就是博洪的亲属。我们怎么办?我要知道怎么办,那就是让我变成一匹马,至少小姐能骑上点儿什么走呀。我要是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困境,那真是个大混蛋!”
“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步行……”
“你二十岁的小姐走走当然没什么了不起,可我这把年纪,加上这么个腰围,像农民那样徒步走遍天下可不行。其实我说得也不对,因为在这儿,即使是个最穷的庄稼汉也能弄到匹驽马骑骑。只有狗才靠四条腿走路。这真是上帝对我的惩罚,毫无出路!再说,我们也不能老坐在这里叹气,还得往前走,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那个佐洛托诺沙呢?我不知道。如果说先前骑着马逃跑还颇感不快的话,那么这下子单靠两条腿拐,可就彻底玩儿完了。当时我们认为自己的遭遇是再奇特不过的了,谁料到更奇特的厄境还在后头。马鞍我们只好扔下,可这些塞进嘴里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不得不带着,那就非得自己背上不成。”
“我绝不让阁下独个儿背,要背什么,我也背上一份。”
见到姑娘如此果敢,扎格沃巴的心一下软了下来。
“我的千金小姐,”他说,“我怎能让你来背?除非我是个土耳其人,或者是异教徒!你这双雪白的小手,这副娇嫩的肩膀可不是用来背这些又高又重的背包的。托上帝的福,我还能对付,只不过我要多歇歇,由于我一向在吃、喝方面过于节制,因此现在就气短。我们要带上马披作睡具,再带上点儿食物。考虑到马上就得饱吃一顿以添点儿力气,剩下的食品也就没有多少了。”
于是他们就开始进餐,这时扎格沃巴爵爷已经把他所吹嘘的“节制”抛到了九霄云外,只为让自己长点儿力气,他就敞开肚皮饱餐了一顿。正午时分他们来到一处浅滩,只见两岸布满了车辙和马蹄的痕迹,显然这儿常有车往人来。
“莫非这条路就是去佐洛托诺沙的?”海伦娜问。
“哎呀,又没个人可以问问。”
扎格沃巴爵爷的话刚出口,远处就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等一等,小姐,我们得藏起来。”扎格沃巴悄声说。
人声越来越近。
“看见了吗,阁下?”海伦娜问。
“看见了。”
“来的是什么人?”
“一个带里拉琴的盲乞丐。一个给他领路的半大小伙儿。他们正在脱靴子,就要蹚水到我们这边来了。”
不一会儿就听到溅水声,表明他们果真是在涉水过河。
扎格沃巴和海伦娜从藏身处走出来。
“赞美上帝!”这贵族高声说道。
“永远赞美!”老乞丐回答,“是谁在那儿?”
“都是基督徒。别害怕,老头儿,我们有一大帮人。”
“愿圣尼古拉赐你们健康和幸福。”
“老头儿,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从布罗瓦基来的。”
“这条路通向哪里?”
“通向农庄,老爷,通向村落……”
“沿着这条路也能去佐洛托诺沙吗?”
“能去,老爷。”
“你们离开布罗瓦基的时间久吗?”
“昨天早上,老爷。”
“你们去过罗兹沃吉吗?”
“去过。不过有人说,那里来了许多骑士,还打了一仗哩。”
“是谁这么说的?”
“在布罗瓦基大家都这么说。公爵夫人家里有个仆役到了那里,他讲的那些事真是吓死人!”
“你没有见到他吗?”
“我么?老爷,我谁也看不见,我是个瞎子。”
“莫非这小伙儿也看不见?”
“他倒是看得见,不过,他是个哑巴,只有我一个能懂得他。”
“罗兹沃吉离这儿远吗?我们正想到那里去。”
“啊,远着哩!”
“你不是说你们到过罗兹沃吉吗?”
“我们去过,老爷。”
“是吗?”扎格沃巴爵爷说着,突然一把揪住了小伙儿的脖梗。
“哈,你们这些恶棍、扒手、坏蛋!你们这些奸细!你们到处转悠,煽动农民造反!喂,过来呀,费陀尔,奥莱沙,马克沁姆,过来抓住他们,把他们剥光,吊死他们,或者把他们抛到河里淹死!狠狠地揍,他们都是叛贼、探子,揍呀,揍死他们!”
他开始对那小哑巴又拉又扯,拼命地摇晃,一边还不断地叫嚷、吆喝,嗓门儿越来越大。老乞丐双膝跪地,乞求怜悯,小伙儿发出一声声哑巴所特有的刺耳的长号,海伦娜惊愕地望着这场突变。
“你在干什么,阁下?”她问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扎格沃巴爵爷照旧叫嚷、咒骂,抖搂出所有地狱酷刑,召唤所有的不幸、苦痛、病害,用各种方式的折磨和死亡相威胁。
公爵小姐吓坏了,以为他是发了疯。
“躲到一边去!”扎格沃巴冲她吼道,“这儿的事不该让你看,快躲到一边去,听话!”
蓦地他又转身对那老乞丐喊道:
“快脱掉你身上穿的,蠢货,你要是不脱,我就把你撕成碎块。”
同时他把那小伙儿撂倒在地,亲自动手剥他的衣服。那老乞丐吓得魂不附体,赶忙扔掉里拉琴和讨饭袋,脱下了长袍子。
“脱光!……要不就宰了你!”扎格沃巴大叫大嚷着。
老乞丐开始脱衬衫。
公爵小姐见是这种阵势,便急忙跑开,生怕看到那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她奔跑着,身后还跟着扎格沃巴的咒骂。
她跑了一段距离就停下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附近正好有棵被飓风刮倒的大树,于是她就背转脸坐在这树干上等待。小哑巴的号叫,老乞丐的呻吟和扎格沃巴的叫嚣接二连三地传进她的耳中。
终于一切都归于寂静。只听到鸟儿的啁啾和树叶的簌簌声。过了片刻,她又听见粗重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
这是扎格沃巴爵爷朝她走了过来。
他肩上搭着从老乞丐和小哑巴身上剥下来的衣服,手里拎着两双皮靴和一把里拉琴。他走到海伦娜跟前,就使劲地挤着那只完好的眼睛,笑吟吟地喘着粗气。
显然他对自己的杰作很得意,情绪极佳。
“任何一位法庭的执达吏都不会像我这么叫喊!”他说,“我嗓子都喊哑了。可毕竟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放他俩走了,就跟他们刚出娘胎时一样赤条条。若是苏丹不封我当个帕沙或是瓦拉几亚的公,那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因为我给他造就了两个土耳其圣徒。啊,那两个贱种!还求我给他们多少留下件衬衫!而我对他们说,我饶你们一条性命,你们就该感恩戴德的了。你瞧瞧,小姐,这长袍、皮靴、衬衫,统统都是新的。我们共和国的这一带该有多么富饶,连走村串户卖唱求乞的盲丐都有这么像样的衣裳。他们在布罗瓦基遇上了赎罪节,在游艺会上敛聚得不少钱,就在集市上买了这身新衣物。在我们这个国家,不止一个小贵族耕种所得还不及一个卖唱的乞丐乞讨到的钱多。从此我也要抛弃骑士行当,到大路上去剥卖唱乞丐的衣物,因为据我看,eo modo可以更快发一笔大财。”
“可是阁下,这么干究竟有什么益处呢?”海伦娜问。
“有什么益处?小姐还不明白?你走着瞧吧,这样的益处马上就会向你小姐显示出来。”
说完他就拿起部分剥来的衣物,走得远点儿,钻进了岸边的芦苇丛中。不一会儿,芦苇丛里就响起了里拉琴声,接着走出……已不再是扎格沃巴爵爷,而是个地地道道的乌克兰乞丐,一只眼睛布满了翳子,颔下一把花白的胡须。这老乞丐朝海伦娜走来,用嘶哑的嗓音唱着:
白色的雄鹰,
我的兄弟亲缘,
你高高地飞翔,
看得很远很远。
公爵小姐拍起了巴掌,自逃出罗兹沃吉以来,她那张俏丽的脸庞第一次露出了粲然的笑意。
“要不是我事先知道,那是绝对认不出是阁下的!”
“怎么样?”扎格沃巴爵爷说,“过谢肉节时你大概也不曾见过比这更为出色的假面化装。刚才我在卡哈姆利克河水中照过,如果我什么时候见过比这副模样更精彩的卖唱乞丐,那就让我用自己的讨饭袋子吊死!至于唱曲儿,我装了一肚子,什么也不缺。小姐肯赏脸听支什么曲儿?是爱听《玛露霞·博洪斯瓦夫卡》还是爱听《邦达丽芙娜》,或者是《谢尔皮亚霍娃之死》?你爱听什么我就给你来段儿什么,我全会唱。我若是不能混在那些最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当中讨到块把面包,就算我是个蠢蛋。”
“现在我明白了阁下的行为,阁下剥来那两个可怜人的衣裳,是为了经过乔装打扮之后在路上要安全些。”
“懂了就好,正是如此。”扎格沃巴爵爷说,“小姐以为怎样?在这第聂伯河左岸,百姓比别处的更凶恶,只是在王公的铁腕统治下不敢胡作非为罢了。可如今,当他们听到跟扎波罗热人打仗和赫麦尔尼茨基获胜的消息,那是任何力量都制止不住他们暴乱的。小姐也见到那些牧人,他们不是想要动手扒我们的皮么?如果各路统帅不能迅速平定赫麦尔尼茨基,那么过一两天,整个地区将是一片火海——到那时,到处是暴乱农民,我怎能把小姐带走?若是让你落入他们手里,那还不如让小姐落入博洪的手中。”
“呵,那不成!我宁愿一死!”公爵小姐打断了他的话。
“我可是宁愿活着,死这种把戏不是闹着玩儿的,人一死任凭怎样的聪明智慧都无法叫你复生。不过我想,是上帝给我们派来了那两个乞丐。我把他们吓得够呛,说是王公统率全部兵马就在附近,就像先前吓唬那四个牧人一样。经这一吓唬,管叫他们一丝不挂地坐在芦苇丛中战战兢兢地抖上三天。而我们有这三天工夫,又有了这份儿乔装,大概就能到达佐洛托诺沙了;我们在那里若是能找到小姐的两个兄弟,就算是有了救援,这样当然最好;万一找不到他们,我们再往前走,直到遇上各路统帅,或者是在那里等待王公。而不管怎样,我们都是安全的,因为对于卖唱乞丐而言,无论是暴乱农民,还是哥萨克都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即便是去闯赫麦尔尼茨基的大营也能保全脑袋。不过我们必须vitare鞑靼人,因为他们若是见到小姐,准会把你看做年轻小伙子而拉去当俘虏,那可就砸锅了。”
“这么说,我也非乔装打扮一番不可了。”
“不错,小姐得脱下这身哥萨克装束,扮成个农家小伙儿。不过让你乔装个农家孩子,总还嫌太俊,而我扮成个卖唱乞丐也嫌过于富态了些。可又必得这样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草原的风会把小姐的脸蛋儿吹黑,而我的大肚皮也会因长途奔波慢慢瘪下来,天天淌汗,我这身肥膘也会随汗一起淌掉。想当年瓦拉几亚人灼伤了我一只眼睛,那时我以为我自己的处境是惨得不能再惨的了,可现在我看,这倒是坏事变成了好事,对我有点儿用处,因为一个卖唱的乞丐若是眼睛不瞎,那是会引起别人怀疑的。这样我就完全装成个瞎子,小姐牵着我的手,领我行路,你要管我叫奥鲁弗利,这就是我作卖唱乞丐的名字。现在你赶快去换装,我们该上路了,就这么靠两条腿走,我们脚下的路可就变长了不少。”
扎格沃巴爵爷离开了芦苇丛走到一边去,海伦娜就照那求乞小伙儿的模样装扮了起来。她在河水中洗了手脸,脱掉哥萨克的短上衣,穿上了农民的长袍子,戴上了草帽,背起了背囊。幸好被扎格沃巴扒下衣服的哑巴小伙儿长得清秀,他的衣服、靴、帽穿戴在海伦娜身上都挺合适。
扎格沃巴回头把姑娘认真端详了一番,说道:
“我的上帝,能让你这么一个童儿牵着走,不知有多少骑士宁愿丢弃自己的胸甲。而我认识的一名铁甲骑士,他是肯定会这么干的。只是你这头秀发必须想个办法处理一下。我在斯坦布尔见过许多美少年,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美的。”
“求上帝保佑,但愿这份儿俊秀千万别变成坏事,给我带来厄运!”海伦娜说。
但她还是粲然一笑,因为扎格沃巴爵爷的赞美把她那女性的耳朵撩拨得痒丝丝的。
“俊秀从来就不会变成坏事,我本人就是头一个例子。想当年在加拉塔,土耳其人烧坏了我一只眼睛,他们还想把我另一只眼睛也烧坏,当地的帕沙夫人正是由于我那绝色之美才救下了我,就是今天,小姐也还能看到恁般俊秀的一点余辉。”
“可是阁下刚才说,是瓦拉几亚人把你的眼睛灼伤的呀!”
“没错儿,是瓦拉几亚人,但他们都土耳其化了,在加拉塔,他们是在帕沙门下当差。”
“可是阁下,他们并没有把你的这只眼睛烧瞎呀?”
“是没有烧瞎,但经过他们用烙铁一烫,我的眼睛里就长了翳子,跟烧瞎还不是一码事!不过小姐,你打算把自己这头秀发怎么办呢?”
“怎么办?要剪掉吗?”
“是要剪掉。可怎么剪?”
“用阁下的佩刀呀。”
“这佩刀割脑袋倒是好使,可头发,我就不知该怎么割了。quo modo?”
“知道该怎么办吗,阁下?我贴近这棵倒树坐下,把头发搁在树干上,你就用佩刀切,准能切下来。只是别把我的脑袋也割掉了。”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小姐。我曾不止一次在喝得晕晕乎乎的情况下,用佩刀削下过烛芯,而蜡烛还没灭呢。我绝不会伤着小姐,虽说干这种切头发的事在我生平还是第一次。”
于是海伦娜就紧贴树干坐了下来,把她那根粗大的黑色发辫甩在树干上,抬眼望着扎格沃巴。
“我准备好了,切吧。”
她微笑着对他说,笑里带点儿忧伤,她实在舍不得自己这如云的秀发,它浓密得在头边必须用双手才能勉强拢得住。扎格沃巴爵爷也不忍下手,他骑在树干上一边斟酌怎么个切法才好,一边不住地唠叨:
“呸!呸!我宁愿当个剃头匠,去剃光哥萨克囟门上的那撮毛。我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个剃头匠,并在动手干刽子手的活计了。小姐可知道,刽子手们处决巫女时,总是先剪掉她们的头发,让魔鬼不能在她们的长发里藏身,也就不能用法力阻止行刑。然而小姐不是巫女,干这种活计我总觉得是龌龊的,日后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即便不削掉我的耳朵,那我也会感到内疚。天啦!我的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麻酥酥的,像有许多蚂蚁在上面爬。你至少得闭上眼睛吧,小姐!”
“好啦!”海伦娜说。
扎格沃巴爵爷直起了身子,脚就像蹬在马镫上似的,举起了佩刀。刀锋在空中一闪,刹那间那乌黑的发辫就顺着光溜的树皮滑落到地上。
“好啦。”这回轮到扎格沃巴说。
海伦娜一跃而起,短发就像道黑箍披散着箍住了她的脸。那张脸羞得通红,因为在那个时代,姑娘被剪掉发辫是被视为奇耻大辱的。对于海伦娜,当然是做出了痛苦的牺牲,只有在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才能忍受。
姑娘热泪盈眶,扎格沃巴爵爷也很不自在,因此也没去劝慰她。
“我觉得,自己斗胆做了件不名誉的事。”他说,“我再次对小姐讲,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若是位名副其实的骑士,他就该为此而削掉我两只耳朵。可这是出于万般无奈,非如此不可,否则别人一眼便能猜中小姐的sexus。现在我们至少能放心大胆地走路了。我用匕首顶着那老乞丐的喉咙,逼着他说清楚了路怎么走。照他说,往前走我们就能在草原上见到三棵橡树,在那附近有条峡谷,沿着峡谷有条路,穿过德米亚努夫卡直达佐洛托诺沙。据他说,常有盐粮贩子赶着大车走这条路,我们兴许还能搭上顺车。我和小姐正在经历一个艰难时刻,将来我们会永远记得的。眼下我们还不得不跟佩刀告别,因为无论是瞎眼乞丐,还是他的领路童儿身边都不应有任何贵族的标记。我把佩刀埋在这棵树干下边,或许上帝垂怜,让我有朝一日能找到它。这把佩刀见过多少次征战,而且因为有了它,才打过多少次大胜仗。请相信我,若不是别人出于invidia对我恶意中伤,指责我好酒贪杯,我早就当上一名团队长了。人世间的事总是如此。你到哪里去讨还公道!至于说我不曾像个傻瓜似地去找死,那是由于我善于把勇敢同预见性结合在一起,有勇有谋,俨然一个康克推多第二。可是扎奇维利霍夫斯基监督头一个就说我是胆小鬼。这位老掌旗官是个好人,就是舌头太毒。前不久他还嚼舌头咬我一口,说我跟哥萨克结干亲,称兄道弟,而如果没有那场结干亲,小姐多半就逃不出博洪的魔掌了。”
扎格沃巴爵爷一边这么唠叨,一边用刀在倒树底下挖洞,把佩刀、头发和换下的衣物都埋进了洞里,还在上面盖了野草,接着又背起背囊和里拉琴,手里拿着根柄头上嵌有燧石的讨饭棍,把那棍子挥动了一下,两下,然后说道:
“嗯,不错,有了这根燧石棍子,碰上什么狼呀狗的,我就可以给它们眼睛里点燃支小蜡烛,还可敲掉它们的牙齿。现在最糟糕的是,必须靠两条腿走路,毫无办法!我们走吧!”
他俩走了。
黑头发的领路童子走在前面,乞讨老头儿跟在后边。老乞丐嘴里嘟嘟囔嚷,骂声不绝,因为这样步行热得他实在受不了,虽说不时还有阵风拂过草原。热风也烘烤着那俊俏童子的面孔,让它变黑。不久他们就找到了那条峡谷,在谷底,喷着一眼甘泉,清粼粼的泉水汩汩流进卡哈姆利克河。就在这峡谷附近,离河不远的地方,在一座坟堆上长着三棵硕大的橡树;我们的这两位旅人立即拐弯朝它们的方向走去了。而且他们立即就发现了道路的痕迹,那条草原上的路,在牲畜的粪堆上盛开的花丛间依稀显得发黄。道路很荒凉,既见不着一个盐粮贩子,也见不着一个炼焦油的人,甚至连缓缓行走的灰色牛群也未见到。这里那里到处散落着被狼群撕碎的牲畜遗骸,骨头都在太阳下晒白了。两个旅人一个劲儿地走呀走,只在橡树荫下稍微休息了片刻。黑头发的领路童子就倒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打个盹儿,而老乞丐则在一旁守候。他们涉过了一道道溪流,遇到没有浅滩的湍溪时,他们就沿着河岸走了许久去寻找可以蹚水的处所。有时老头儿还得抱着童子过河。一个乞讨的老花子竟有如许的膂力,真是不能不令人觉得怪异。可这是个膀阔腰圆、身材魁梧的老乞丐!他俩就这样拖拉着腿,勉强挣扎着又走到了天黑,到了路边一座橡树林时,这领路童儿就一下坐在了地上,说道:
“我喘不过气啦,我的力气已经用尽。我再也走不动了。就让我躺在这儿等死算了吧。”
老乞丐一时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唉,这该死的荒原!”他说,“沿途不见一个村落,不见一座庄园,甚至不见一个活人。可我们不能留在这儿宿夜。已是日落黄昏,一个小时后天就要完全黑了——呀!你听听,小姐!”
老乞丐住了嘴,片刻之间万籁俱寂。
可突然,远方传来一种阴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可实际上它是来自离道路不远的峡谷。
“这是狼!”扎格沃巴爵爷说,“昨天夜里我们还有马,它们把我们的马吃掉了,现在它们可就要来吃掉我们两个了。虽说我在长袍子下面藏着支手枪,可我不知道弹药够不够用两次,我可不愿成为野狼婚礼上的杏仁软糖。你听,小姐!——又是一声!”
果然又传来一声长嚎,似乎离他们更近了。
“起来,孩子!”老乞丐说,“你若是不能走,就让我来背着。有什么办法!看来我是太喜欢你了,而这多半是由于我孤身一人,无妻无室,我不可能留下亲生的合法后代,如果说我有什么非婚生后代的话,那也都是些异教徒,只因我在土耳其待得时间太久了。扎格沃巴家族连同他那‘在额头上’的纹章,到我也就绝了代。如果能指望你将来照顾我的风烛残年,那你现在就站起来,趴在我的背上,让我背着你走!”
“我的两条腿是这么沉重,以致现在动都动不得。”
“可你小姐还吹嘘过自己的力气!等等,别吱声!安静!感谢上帝垂怜,我听见了狗叫。不错,这是狗,不是狼。那个瞎眼乞丐对我提到的德米亚努夫卡离这儿定是不远了。赞美至高无上的上帝!我原本想,是不是该在这儿点个火堆,吓唬吓唬狼,我们也好睡上一觉,因为我俩实在是太疲乏了。不错,这是狗叫。你听见了吗?”
“我们走吧。”海伦娜说,她突然浑身来了劲儿。
他俩刚走出橡树林,在相隔几斯塔耶远的地方就展现出许多茅舍的炊烟。他们还见到一座东正教教堂用新木瓦盖着的三个圆顶,在黄昏的最后夕照中闪耀。犬吠声越来越近了。
“不错,这是德米亚努夫卡,不可能是别的地方。”扎格沃巴爵爷说,“听说瞎眼卖唱的乞丐到处受到善待,说不定我们能讨到个宿夜的地方和一顿晚餐;要是碰着好心人,或许还能用大车送我们一程。别忙!小姐,这一带的农庄都是耶雷梅王公的产业,想必这个村子里也住着王公家的管事。我们在这里歇歇脚,也探听点儿消息。王公想必已经出师,此刻定是在路上。兴许救援来得比你想象的要快得多哩。可是!你得记住,你是个哑巴。我一开始就犯了傻气,竟然让你称我为奥鲁弗利,真是乱弹琴!既然你是个哑巴,也就什么都不能称呼了。还是让我来替我自己也替你说话吧。感谢上帝,幸好我讲农民的话跟讲拉丁语一样棒。走吧,继续往前走!瞧!离头一批茅舍已经不远了。我的上帝!我们这流浪何时了!啊,若是能喝上哪怕是一口热啤酒,我也要为此赞美上帝一百遍。”
扎格沃巴住了嘴,两人相挨着默默地走了片刻。过后他又开了腔:
“记住啦,小姐,你是个哑巴。无论是谁问你什么,你千万别露馅儿,只管把手指着我,嘴里一个劲儿地‘呜姆,呜姆,呜姆!呢呀,呢呀!’的就行了。我看小姐为人很精明,何况这又是性命攸关的事。若能让我们碰巧遇上一支王军的部队,无论是各路统帅的团队还是王公的团队,到那时我们就能公开宣布我们是什么人;尤其是若能遇上个有礼貌的军官,而且又认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那就更好了。不错,你是受王公庇护的一位千金小姐,那么,你就没有理由害怕那些军人。啊,瞧呀!那洼处怎么有那么大的火往外冒?是怎么回事?啊哈!那儿是在打铁,是个打铁作坊!可我见到,好像作坊附近还有不少人呢。我们过去看看。”
果然就在那成为峡谷前沿的岩石裂缝里,有个打铁作坊,从它的烟囱里冒出一串串、一团团金色的火星,而从敞开的作坊门里和墙壁上那无数的孔洞里则射出明亮的光;有许多黑色的人影在里面转来转去,不时遮住了亮光。在外面,也就是在打铁作坊的前面,在昏暗的暮色中,同样可以看到几十个人影,分成一小群一小群地站立着。作坊里打铁的锤子有节奏地敲击着,铿锵的打铁声传遍四周,它的回声也就四处响应。这打铁的敲击声,混合着作坊外人群嘈杂的说话声和吟唱声,混合着犬吠声,嗡嗡然闹成了一片。扎格沃巴见到这一切,立刻就拐向了那个峡谷,随之拨动了里拉琴,唱了起来:
唉咿,在那高高的山冈上
割麦的人们在收获忙,
在那山冈的下方,
一群群的哥萨克
正穿行在葱茏的青纱帐。
他就这么一边唱着,一边走近站立在作坊前面的人群。他抬眼向四周环顾一番,见到那些人全都是农民,多数喝得醉醺醺;几乎人人手里都握有一根长杆,有的长杆上已安装好了大镰刀,有的长杆上戳着矛头。在作坊里忙碌的铁匠们正是在赶着锻造这些大镰刀和矛头。
“嗨,卖唱的老头儿!老头儿!”人群中七嘴八舌地叫道。
“赞美上帝!”扎格沃巴说。
“永远赞美!”
“告诉我,孩子们,这儿是德米亚努夫卡吗?”
“正是德米亚努夫卡。你问这个干吗?”
“我问,是因为路上有人对我说,”卖唱老头儿接上了话茬儿道,“在这儿住的都是好人,他们善待卖唱的乞丐,给吃的,给喝的,给住的,还肯赏几个小钱。我一大把年纪,走了很远的路,而这个小家伙累得已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可怜见的,他是个哑巴,给我这老头儿领路,因为我看不见。我这个不幸的瞎老头儿就全仗他领着挨门乞讨。好人啦,愿上帝赐你们福,愿创造奇迹的圣尼古拉保佑你们,愿圣徒奥鲁弗利保佑你们。上帝给我一只眼睛还留下点亮光,另一只就永远一片漆黑了;我就这么抱着把里拉琴到处走,到处唱,像鸟儿似地活着,全靠从善心的人们手里得着点赏赐。”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老头儿?”
“啊,从老远的地方来,远着哩!请让我歇会儿吧,我好像见到,打铁作坊前边有张长凳。坐下吧,你这小可怜。”他向海伦娜指了指那长凳,接着说,“我们是从拉达瓦那边来的,好人啦,可是我们离家已经很久很久了,要问今日个,我们是刚从布罗瓦基的节日游艺会上来的。”
“你在那儿没听到过什么好消息么?”一个手持镰刀的老农问。
“听到过,听到过,不过消息是好是坏,我说不准。那里聚集了好多好多人,他们都在谈论赫麦尔尼茨基,说他可了不得啦,说他大败了大统帅的儿子和他手下的部队。我还听说,在第聂伯河的罗斯河岸农民都起来跟贵族们干上啦。”
扎格沃巴周围立刻围上了一堆人,他紧挨着海伦娜坐在长凳上,不时拨动一下里拉琴的琴弦。
“老人家,你真的听说大家都起事啦?”
“可不!我们农民的命苦哇!”
“他们没有讲,这苦命就要到头了?”
“他们说在基辅有人从圣坛上找到一份基督的天书,天书上说,就要打一场吓人的恶仗,整个乌克兰将淹没在血海之中。”
围在扎格沃巴坐的那条长凳前的半圈子人挤得越来越紧了。
“你是说,发现了天书?”
“不错,千真万确!天书上说的全是打仗和流血……更多的事我没法跟你们讲,因为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嗓子眼儿都干得冒烟了。”
“给你,老人家,一大海烧酒,你给我们讲讲你在外面都听到了些什么。我们也清楚,卖唱的老头儿闯荡江湖,走遍天下,百事全知。我们这儿也来过一些卖唱的,他们都说,一旦赫麦尔对豪门贵族动手,那些老爷们的黑暗岁月可就来到了。嘿,我们也就给自己准备起了大镰刀和长矛,为的是不落在人家后头。可眼下我们还不知道,是现在就扯旗起事还是再等等赫麦尔的什么文告。”
扎格沃巴一口气喝干了一大海烧酒,咂咂嘴,品品味儿,然后又思索了片刻,这才说道:
“是谁告诉你们说扯旗起事的时辰到了?”
“是我们自己想动手。”
“动手!动手!”许多人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既然扎波罗热人把豪门贵族打败了,我们就该动手!”
大镰刀和长矛在那些粗壮的手里抖动着,发出不祥的铿锵声。
接着出现的是片刻的静默,只听见作坊里打铁锤的敲击声。一群来日的杀人者都在等待着这卖唱乞丐会怎么说。扎格沃巴左思右想,终于开口问道:
“请问,你们是谁家的庄户?”
“我们是属耶雷梅王公的。”
“那么你们要动手杀谁呢?”
农民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杀他么?”卖唱花子问。
“我们干他不过……”
“唉呀,你们干他不过,孩子们,你们干不过的。我也到过卢布内,亲眼见过耶雷梅王公。真是吓死人!只要他一声吼,连森林里的树木都打颤,只要他一蹬脚,大地都会裂成峡谷。连国王都怕他,各路统帅见他都俯首帖耳,百依百顺,所有的人都畏他如畏火!他的兵马多过鞑靼的汗,胜过土耳其的苏丹。嘿嘿,你们干不过他,孩子们,你们绝对干不过。将来不是由你们去收拾他,而是他会来收拾你们。你们懵懵懂懂,可我清楚,所有的莱赫都会来帮他,而你们知道,一个莱赫,就是一把战刀!”
人群里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卖唱花子又拨动了一下琴弦,仰脸望着月亮,接着说道:
“王公来啦,他可就来啦,他前后左右那红色羽翎,那旌幡旗帜,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就像草原上的飞廉。风在他前面飞驰,在呻吟,你们可知道,孩子们,风为什么呻吟?它是为你们的命运呻吟。死神妈妈在王公前面把大镰刀抡得嗖嗖响,你们可知道,大镰刀为什么嗖嗖响?它是要削掉你们的脖子哩。”
“上帝,发发慈悲吧!”响起了一片恐怖的喃喃声。
于是重又只能听见打铁锤子的敲击声。
“谁在这儿当王公的庄园管事?”卖唱乞丐问。
“格德申斯基老爷。”
“他在哪里?”
“他逃走了。”
“他为什么要逃?”
“因为他听说在给我们打大镰刀和矛,吓坏了,就溜之乎也。”
“唉呀,这就更糟糕了,他准要把你们的事报告王公。”
“喂,你这个卖唱的花子,怎么老是像乌鸦似地嘎嘎叫!”那个上了年纪的农民说,“反正我们确信,豪门贵族的黑暗岁月来到了。第聂伯河流域,无论是罗斯这边还是鞑靼那边,无论是豪门贵族还是领主王公,统统都要完蛋,哥萨克将会成为自由民——而且再也不会有地租、酒捐、磨坊捐、运输捐,再也不会有犹太人,你自己刚才提到的基督天书上就是这么明明白白写着的。再说哩,赫麦尔也是跟耶雷梅王公一样强大。那就让他俩较量一番吧!”
“发发慈悲吧,上帝!”卖唱的花子说,“我们农民的命好苦啊,从前可完全不是这样的!”
“可不是么?这儿的土地是谁的?王公的;草原是谁的?王公的;森林是谁的?牲畜是谁的?还是王公的!而从前,在我们祖宗那会儿,森林是上帝的,草原是上帝的;谁先到这儿来就归谁管,跟别人不相干。也不该谁欠谁什么。现在倒好,一切都是豪门贵族的,都是领主王公的……”
“孩子们,照我说,样样都是你们的,”卖唱的乞丐说,“可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自己明白,在这儿你们是干不过王公的,因此,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谁若是想杀豪门贵族,在赫麦尔与王公较量之前,千万别留在这里,赶紧逃到赫麦尔那里去,逃得越快越好,明天就去投奔赫麦尔,因为王公已经出师,正在路上。倘若格德申斯基老爷敦促王公到德米亚努夫卡来,那时王公准会把你们统统吃掉,你们一个也别想活命。你们赶快投奔赫麦尔去吧!你们到那儿去的人越多,赫麦尔就越能成事。啊!赫麦尔面临的战斗可不轻松。他首先要对付各路统帅和不可胜数的王军部队,而后还要跟比各路统帅更强大的王公较量。你们快去吧,孩子们,快去帮助赫麦尔,帮助扎波罗热人,因为他们,那些可怜的人会顶不住的。可要知道,他们正是为了你们的自由,为了你们的土地、森林、草原,为了你们的财富,才跟那些豪门贵族、领主王公干仗的呀!快去吧!越快越好!这样你们就既能从王公手里逃出性命,又能给赫麦尔帮上大忙。”
“他说得有理!”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
“他说得好。”
“他是个聪明的卖唱花子!”
“那么,你在路上见过王公啦?”
“我见倒是没见过,但我在布罗瓦基听说过,说他已经从卢布内出师;说他一路只要在什么地方哪怕只发现一根长矛,就是一顿烧杀,他过后留下的就只有青天黄土了。”
“上帝,发发慈悲吧!”
“可我们该到哪里去才能找到赫麦尔呢?”
“我之所以到这里来,孩子们,就是为了告诉你们,在哪里能找到赫麦尔。去吧,孩子们,你们先去佐洛托诺沙,而后去特雷赫蒂米努夫,赫麦尔会在那里等着你们,各个村落、集镇、庄园的人都到那里集结,鞑靼人也会去那里。你们都应到那里去,要快走,否则王公就会来要你们的命,他是绝不会让你们活在人世间的。”
“那么你,老人家,肯不肯跟我们一起走呢?”
“要我跟你们一起走可不成,我这两条老腿已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不过,设若你们给我弄辆大车,套好马,我是乐意坐上马车跟你们一起去的。在到达佐洛托诺沙之前,我愿意徒步前去给你们探路,去看看那儿是不是驻有国王的部队。如果那儿有驻兵,我们就绕道,不经佐洛托诺沙,而是直接去特雷赫蒂米努夫。到了特雷赫蒂米努夫便是哥萨克的天下了。不过眼下你们得赏我们点儿吃的喝的,我这个老头子饿坏了,我那个领路的童儿也饿得够呛。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路上我还能唱点儿有关波托茨基大统帅和耶雷梅王公的曲儿给你们听听。嗬!他们这两头猛狮!乌克兰可就要血流漂杵了:连天空也会变得血红,而月亮就像是在血中游。孩子们,你们快祈求上帝垂怜吧,因为你们中不止一个在这人世间走动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我已听到吸血鬼从坟墓里出来号叫哩。”
卖唱的盲丐有心无心地说着,聚集在他周围的农民惊恐万状,彼此间大眼瞪小眼,情不自禁地在胸前画着十字,窃窃私语。终于有人突然喊道:
“去佐洛托诺沙!”
“去佐洛托诺沙!”众人异口同声地应和,好像逃到那里就能得救似的。
“去特雷赫蒂米努夫!”
“让莱赫们和豪门贵族们遭殃!揍死他们!”
蓦地一个年轻哥萨克挤到前面,抖着手里的长矛,叫喊着:
“头儿!既然我们明天要去佐洛托诺沙,那么今夜就得去抄庄园管事的家!”
“去抄庄园管事的家!”几十条嗓子一齐叫嚷。
“去烧他的房子!分他的财产!”
这时卖唱的乞丐抬起了迄今一直耷拉在胸口的脑袋,说道:
“唉,孩子们,你们不要去抄庄园管事的家,不要去烧他的房子,否则你们会倒霉的!王公很可能领着部队就在这附近转悠哩,他一见到火光,准会到这儿来,那我们可就要倒霉了。这会儿你们顶好是赏我点儿吃的,给个地方让我们过夜。你们都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像蜂群似地到处乱窜,嗡嗡叫!”
“他说得对!”有几个人这么说。
“他说得对!而你,马克沁姆,你是个蠢货!”
“跟我走吧,老人家,到我家去,我会用面包和盐招待你,再赏你一夸脱蜜酒,让你们到干草棚里在干草上美美睡上一觉。”那个上了年纪的农民对卖唱花子说。
扎格沃巴站起身,扯了扯海伦娜的长袍袖子。公爵小姐竟然睡着了。
“瞧我这个小童儿,真是给累死啦,不管铁锤敲得有多响,他照样睡。”扎格沃巴嘴里这么说,可心里却在想:
“唉,甜蜜的贞女,你在矛尖刀口上竟能酣然入梦!显然,是天国的天使在守护着你,我跟你在一起,也会受到天使的庇护。”
他唤醒了她,一起向村庄走去,那村庄离打铁作坊稍微有段距离。夜,晴朗而宁静,铁锤敲击的叮当声在他们背后回荡。老农走在前边,以便在黑暗中给他们引路。扎格沃巴一边装作祈祷,一边跟海伦娜耳语,就这么高一声,低一声地一路絮叨:
“啊,上帝,怜悯我们这些罪人吧!……”这一声是高的。“你瞧,小姐!……”这一声是低的。“啊,最圣洁的圣母!……”这是高声的祈祷。“倘若是我们没有装扮成农民,那会是个怎样的局面?……”这是低微的耳语。接着又是祈祷:“求你在人间也像在天堂一样保佑我们……”“眼下我们能弄到点儿吃的,明天用不着走路,而是坐大车到佐洛托诺沙去……”“阿门!阿门!阿门!……”“可以预料,博洪定会在这里发现我们的踪迹,因为我们的巧计骗不了他……”“阿门!阿门!……”“不过他已经迟了一步,等他追到这里,我们该在普罗霍鲁夫卡了,我们一过第聂伯河,那边就是大统帅的天下……”这是低声的耳语。“正直的人是不会畏惧魔鬼的。阿门!……”这是高声的祈祷。“过不了几天,这儿就会是一片火海,只是,但愿王公早点儿渡过第聂伯河……”“阿门!……!”“让他们不得好死,让刽子手照应他们……你听见了吗?小姐,他们在打铁作坊前面都在嚎叫些什么?”“阿门!……”“我们要经历一场艰苦的考验,不过,不管怎样,我若是不能把你从他们这儿救出来,就算我是个笨蛋,我们得想法子溜,哪怕是逃到华沙去都成。”
“你在嘟哝些什么,老人家?”上了年纪的农民问。
“没什么,我在为您的健康祈祷。阿门,阿门!……”
“瞧,这就是我的茅屋……”
“赞美上帝!”
“永远赞美!请进吧,请分享我家的面包和盐。”
“上帝会报答你。”
过不了多久,卖唱的乞丐就美美地享用了一顿羊肉,喝足了蜜酒,长足了精神。而在第二天凌晨,他就带着自己的领路童子坐上了一辆舒适的大车,由几十名装备着长矛和大镰刀的骑马的农民护送,向佐洛托诺沙进发。
他们一路经过卡夫拉耶茨、切尔诺拜、克罗皮夫纳。沿途所见,果真已是沸反盈天,各地的农民都在武装自己,各处深谷里的打铁作坊都在昼夜不停地打造兵器,只是赫赫有名的耶雷梅王公的威势还在这一带压制着一场血腥暴动的爆发。
这时在第聂伯河沿岸一带,暴风雨已经疯狂地肆虐了起来。王军在科尔松覆没的消息像闪电迅速传遍了整个罗斯地区,于是大凡活着的人都起来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