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格沃巴逃走的第二天早上,在册哥萨克们发现博洪被蒙头盖脑卷在外套里,给闷得半死。但他受的伤并不重,因此很快就苏醒了。他回想起发生的一切,立即心如火炽,气似烟生,像野兽般地发出咆哮,双手在受伤头部流出的血里染得通红,举起佩刀就要杀人,使得那些哥萨克谁也不敢接近他。最后他命人在两匹马中间挂个犹太式吊篮:他还不能骑马,就坐在这吊篮里,发了疯似地直奔卢布内。他断定卢布内正是两个逃亡者要去的目的地,指望在路上就能把他们截获。博洪就这么躺在犹太式的卧具里,垫着羽绒被子,浑身溅满自己的鲜血,在草原上不要命地奔驰,活像个幽灵要在天色破晓之前赶快逃回坟墓;紧跟在他后面的,都是忠于他的在册哥萨克,他们认为这样急急忙忙赶路无异于赶去赴死。他们一口气冲到了瓦希乌夫卡,那里驻有一支王公的连队,由一百名雇佣的匈牙利步兵组成。这野蛮的哥萨克头目仿佛活腻味了似的,毫不迟疑地向驻防连队发动了进攻。他本人就第一个投入了战斗,带头开火。只消几个钟头的交锋,就把这支队伍彻底消灭了。不过他特地留下了几名士兵,那是为了要动用严刑从他们嘴里逼出口供。终于把一切都问得一清二楚,原来根本没有任何一位贵族带着姑娘沿着这条路逃跑。博洪这下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痛苦、焦躁和愤怒使他把头上裹伤的绷带扯得稀烂。再往前追是不成的,因为在通向卢布内的大路上,到处是王公的团队,攻打瓦希乌夫卡时逃出的大批居民,必定已向那些团队报告了袭击事件。于是那些忠心的在册哥萨克只好抓住他们这位暴跳如雷却又体力不支的头目,把他重新送回罗兹沃吉。可是他们回来后,连庄园的影子都没见着,因为当地的农民已把它洗劫一空,再放把火把庄园连同瓦西里公爵一起烧成了灰烬。农民们盘算,将来即便库尔策维奇家或者是耶雷梅王公想来惩凶,他们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罪责全推给哥萨克和博洪。这样他们就烧光了所有的建筑物,砍光了樱桃园里的树木,把所有的仆役杀得一个不剩。农民尝过库尔策维奇家暴戾统治和压迫的滋味,报复起来就是这样的残酷无情。

就在返回罗兹沃吉的途中,博洪抓到了那个带着黄水河王军惨败的消息逃出切赫伦的普莱希涅夫斯基,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干什么,他都结结巴巴,说话颠三倒四,没给个明确的答复,从而引起了怀疑,于是就用火刑拷问他。这位普莱希涅夫斯基一落入博洪的手中便自知不妙,经火这一烤,便像唱歌似地说出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不仅说出了赫麦尔尼茨基的大捷,还说出了自己在头一天跟扎格沃巴碰面的事。这哥萨克头目一听,不禁喜上眉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几乎可以肯定,扎格沃巴逃不出他的手心。于是他下令吊死普莱希涅夫斯基,后又立即追踪前进。四个牧人提供了一些新线索,但是过了卡哈姆利克河的浅滩,一切踪迹就如同落进了水里,倏地消失了。这哥萨克头目毕竟没能遇上被扎格沃巴剥掉衣服的卖唱乞丐,因为他沿着卡哈姆利克河岸已经朝下游走远了,再说他也给扎格沃巴吓破了胆,像只狐狸钻进了芦苇丛中。

博洪徒劳的追踪又过了一天一夜,而且此前追向瓦希乌夫卡也耗费了两天,因此,扎格沃巴就赢得了宽裕的时间。下一步该怎么走?

就在这种进退维谷的时刻,一个支队长前来给博洪献计帮忙。这个支队长本是条草原上的老狼,从青年时代起就为追踪鞑靼人走遍了大荒原。

“头儿,”他说,“他们曾经往切赫伦逃,这么干,可是聪明的一着,因而赢得了时间。可是他们从普莱希涅夫斯基那里得知赫麦尔和黄水河的消息后,就改变了路线。头儿,你自己也清楚,他们是避开了大路,拐到旁边的什么地方去了。”

“他们去了草原?”

“他们若是在草原上,头儿,那倒是不难找到的。我看他们是朝第聂伯河方向去了,为的是投奔各路统帅,因此,他们或者是去了切尔卡瑟,或者是去了佐洛托诺沙和普罗霍鲁夫卡……即便是他们朝佩列亚斯拉夫方向去了——虽说我并不相信他们会这样做——我们也一定能找到他们。这样一来,头儿,我们最好是兵分两路,一路去切尔卡瑟,另一路去佐洛托诺沙。得沿着盐粮贩子的运输路线走,而且要快,否则他们一过了第聂伯河,不是投奔各路统帅,就是给赫麦尔尼茨基的鞑靼兵抓获。”

“好吧,那就由你带人去佐洛托诺沙,而我则带人去切尔卡瑟。”博洪做出了决定。

“好的,头儿。”

“你可得把眼睛放尖点儿,因为那是条狡黠的狐狸。”

“嘿,头儿,我也是够狡黠的。”

追踪计划一经确定,博洪和那支队长立刻分头行动,一个向切尔卡瑟进发,另一个往上走,朝着佐洛托诺沙去了。就在这天傍晚,老支队长安东抵达了德米亚努夫卡。

村子里空空荡荡,留下的都只是些妇女,因为所有的男人都过了第聂伯河,投奔赫麦尔尼茨基去了。那些妇女一见到武装人员,也不问是哪路人马,立即就躲进了茅舍的房顶,或者是藏进了粮仓。安东不得不到处找人,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老妇人,她已经是什么都不怕了,甚至鞑靼人她也满不在乎。

“男人都在哪儿,老妈妈?”安东问。

“我哪儿知道!”她回答说,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

“我们是哥萨克,老妈妈,您别害怕,我们不是从莱赫那里来的。”

“莱赫?……愿他们见鬼去!”

“您是乐于见到我们的吧?……对不对?”

“你们?”老妇人思索了片刻,“愿你们统统都得绞肠痧!”

安东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一幢茅舍的门忽然吱喽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喂,哥萨克,我听见啦,说你们不是莱赫。”

“没错儿,我们不是莱赫。”

“你们是赫麦尔的部队?”

“正是。”

“不是莱赫的部队?”

“不是。”

“那你干吗要问我们的男人在哪里?”

“唉,我是想问,他们是否已经去了。”

“他们已经去了,去了。”

“赞美上帝!请你告诉我,大嫂,是否有个贵族逃到这儿来?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该死的莱赫带着个女儿?”

“贵族?莱赫?我没有见过。”

“谁也没到这儿来过?”

“来过一个卖唱的花子。他鼓动男人去投奔赫麦尔,到佐洛托诺沙去;他说,耶雷梅王公就要来到了。”

“来到哪里?”

“来到这里呀。所以卖唱的花子就鼓动男人到佐洛托诺沙去了。”

“卖唱的花子鼓动农民造反?”

“是个卖唱的花子嘛。”

“他一个人?”

“不,他还带着个哑巴。”

“他是个什么模样儿?”

“谁?”

“卖唱的花子。”

“他呀,是个老头儿,老得很,弹一把里拉琴,哭怨豪门贵族。不过我没亲眼见到他。”

“就是他鼓动农民造反?”安东又问了一遍。

“不错,就是他。”

“好,再见啦,大嫂,愿你与上帝同在。”

“再见,愿你与上帝同行。”

安东陷入了沉思。如果这个卖唱的花子是扎格沃巴装扮的,那么他为何,见鬼,要鼓动农民去投奔赫麦尔尼茨基呢?再说,他是从哪儿弄到的乔装衣物?他把马匹丢弃在哪里了?他是骑马逃跑的呀。而首先要弄明白的是,他为何要鼓动农民造反?为何要警告他们说王公就要来了?一个贵族是不会警告农民逃避王公的,而他自己首先就会投奔到王公那里去避难。如果王公正在向佐洛托诺沙进军,而他安东也朝那儿去,那么到了那里,他安东就必然要为瓦希乌夫卡所发生的事件付出血的代价。安东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寒噤,因为他突然觉得,大门口竖着的门桩跟刑柱简直是一模一样。

“不!这个卖唱的花子只不过是个乞丐罢了,不可能是扎格沃巴。因此也就没有必要追到佐洛托诺沙去,除非他们正朝那个方向逃跑。”

这么一想,扎格沃巴就无影无踪了。下一步怎么办?在这儿等,王公的大军就要到来;去普罗霍鲁夫卡,过第聂伯河——这就意味着落入各路统帅的手中。

这条草原的老狼突然觉得辽阔的草原一下变得如此狭窄,简直挤压得他吐不过气来。同时他也深深感到,作为一条老狼,竟受到了扎格沃巴这只狐狸的捉弄。

蓦地他在额上擂了一拳。

为什么这个卖唱的花子要把农民领到佐洛托诺沙去?过了佐洛托诺沙岂不就是普罗霍鲁夫卡么?而过了普罗霍鲁夫卡,过了第聂伯河,岂不就是各路统帅和整个王军的大营么?

安东这么一想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得到普罗霍鲁夫卡去看看。

如果他追到河边,如果打听到各路统帅的部队就在对岸,那他就不过河,而是朝河的下游走,到切尔卡瑟的河东,再从那里渡河去跟博洪会合。再说,沿途还能打听到有关赫麦尔尼茨基的消息。安东从普莱希涅夫斯基的交代中已经知道,赫麦尔尼茨基占领了切赫伦,并已派遣克瑞沃诺斯去迎战各路统帅,而他本人随后就会跟图哈伊-拜一道去打策应。安东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对地理位置了如指掌,他肯定,战斗必然已经打响。这样一来,不久就可知道他自己究竟应该何去何从。如果赫麦尔尼茨基战败,那么各路统帅兵马必定会沿整个下第聂伯河地区全线追击,如果是这样,他也就顾不上去寻找扎格沃巴了。然而,如果赫麦尔尼茨基获胜呢?……老实说,安东是不太相信赫麦尔会打胜的。打垮大统帅的儿子比打垮大统帅要便当得多;歼灭一支骑兵侦察队算不得什么难事,可要歼灭整个王军谈何容易!

“唉,”这老哥萨克心想,“我们头儿花在姑娘身上的这份心思,若能拿来想想自己的一身皮肉该有多好。到了切赫伦附近就能渡过第聂伯河,而从那里,趁时间还来得及,赶紧往谢契溜。而在这里,夹在耶雷梅王公和各路统帅中间,可就够他受的了。”

安东就在这么思前想后的同时,带着部分在册哥萨克朝着苏拉河的方向急驰而去,他想直奔普罗霍鲁夫卡,过了德米亚努夫卡他就不得不立即渡河。他们一行来到了坐落在河边的莫黑尔纳。算他走运,因为莫黑尔纳跟德米亚努夫卡一样空荡荡,可他还是找到了几艘渡船和几个摆渡人,他们是经常送往第聂伯河方向逃跑的农民过苏拉河的。在王公铁腕的弹压下,第聂伯河左岸的东乌克兰没敢贸然起事,但由此而出现的情况是,所有的村落、所有的移民点、所有的自治村都有农民逃跑,去跟赫麦尔尼茨基会合,聚集在他的旗号下造反。扎波罗热人在黄水河大捷的消息就像鸟儿一般飞遍整个第聂伯河左岸。此方野蛮的百姓怎么也不肯安安静静地待着,虽说他们在那里几乎不曾尝过什么真正了不起的压迫滋味。因为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王公对叛乱无情镇压,可对于和平的垦殖移民,他确如一位慈父,他的那些庄园管事也不敢对王公付托他们照应的百姓为非作歹。可这些百姓,从绿林好汉变为种地的农民为时并不久,对严格的管理、法纪和秩序,他们就是不习惯而且感到厌恶,因此,哪儿闪现出可以为所欲为的希望之光,他们就往哪里逃。许多村庄甚至妇女也跑去投奔赫麦尔尼茨基。在察巴努夫卡和韦索基,居民全部逃光,而且还烧掉了茅舍,以断回乡之路。有些村落还留下少数人,但都在拼命赶造武器,武装自己。

安东一坐上渡船立刻就向摆渡人打听有没有第聂伯河右岸的消息。消息是有,但互相矛盾,乱成一团,不清不楚。有的说,赫麦尔正在跟各路统帅交火;有的说,他吃了败仗;有的说,他打了胜仗;还有个朝德米亚努夫卡方向逃跑的农民说,各路统帅均已被俘。摆渡的人怀疑他是个乔装的贵族,却也不敢把他扣留起来,因为他们也听说,王公的部队离这儿不远。是恐惧在不断夸大王公部队的兵力,使他的精锐团队变得无处不有,此刻在整个第聂伯河左岸恐怕没有一个村庄不是在说:“王公就在这附近,”

“王公就要来了。”安东发现,到处都有人把他的这支人马当成了耶雷梅王公的骑兵侦察队。

但他很快就使摆渡的人安下心来,并且开始向他们打听那些德米亚努夫卡农民的消息。

“不错,他们来过,是我们渡他们到河对岸去的。”一个摆渡船夫说。

“有个卖唱的老头儿跟他们在一起吗?”

“有。”

“跟那个卖唱老头儿一起的还有个哑巴?一个领路童儿?”

“不错,有的。”

“那卖唱老头儿是个什么模样儿?”

“他并不很老,大胖子,两只眼睛长得跟鱼眼似的,一只眼里长了翳子。”

“就是他!”安东嘟哝了一句,接着又问,“那个童儿呢?”

“哎呀!头领老爷,那童儿简直就是个基路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俊美的人儿。”

这时渡船已经靠了岸。安东也知道该怎么办了。

“嗨!我们准能把这个美人儿带给头领。”他自言自语地说。

接着他就对那些在册哥萨克喝道:

“上马!”

他们飞驰向前,酷似一群受惊的大鸨,虽说这一带地面裂成了许多深谷,路很难走。他们进入一条大峡谷,谷底有道泉水,紧挨着泉水有条天然形成的大路。峡谷一直伸向卡夫拉耶茨,他们就沿着路纵马狂奔,一口气跑了十几斯塔耶的路,安东骑的是一匹最好的马,跑在最前面。已经可以见到峡谷宽阔的出口了,安东却猛地勒住马,那马的后蹄竟把石头磨得咯吱响。

“怎么回事?”

峡谷出口骤然黑压压地出现一队兵马。一支骑兵队伍排成六路纵队拥进了峡谷。这支队伍约有三百人马。安东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虽说他是个对千难万险习以为常的老兵,此刻却吓得心里怦怦地跳,脸色刷地一下变得像死人般的苍白。

他认出了这是耶雷梅王公的龙骑兵。

逃跑已是为时太晚,安东的小队人马离龙骑兵不过二百来步,而且哥萨克的马匹都已跑乏,就是逃也逃不远。那些人一见到安东的小队也都催马小跑,转眼之间他们就把这些在册哥萨克团团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指挥官威严地问。

“博洪的人!”安东回答,他知道该说真话,因为身上的制服会揭穿他的任何谎言。可他一下认出了这位校尉指挥官,此人跟他在佩列亚斯拉夫曾有过不止一次接触,于是他立刻装作喜出望外的样子喊道:

“啊呀,库舍尔校尉!赞美上帝!”

“是你呀,安东!”校尉将支队长打量了一番后才说道,“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你们的头领在哪里?”

“我听说,阁下,大统帅派我们的头领去向王公总督讨救兵,他去了卢布内,我们是奉命在这一带各村转悠,缉捕逃跑的农民。”

安东毫无顾忌地撒谎,他相信,既然这支龙骑兵队是从第聂伯河方向来的,那么此刻就无从知道有关对罗兹沃吉的袭击和瓦希乌夫卡的战斗的事,也不会知道博洪的行踪。

这时校尉却说:

“可有人会说,你们是想溜去参加叛乱。”

“唉,校尉阁下,”安东说,“我们若是想去投靠赫麦尔,那早已不在第聂伯河左岸了。”

“这倒也是,”库舍尔说,“我无法驳倒你这种辩解。不过,你们的头领在卢布内是见不着王公总督的。”

“啊!王公这会儿在哪里呢?”

“他原先是在普日乌卡。可能昨天才动身去卢布内。”

“啊,真遗憾!我们头领还带有大统帅致王公的信件呢。不过我可否斗胆再问一句,阁下是率队从佐洛托诺沙来的吗?”

“不。我们原本驻防卡伦基,现在是奉命返回卢布内,王公命令所有的部队都到卢布内集结,从那里由王公统率大军出师。你们现在到哪里去?”

“到普罗霍鲁夫卡去。因为逃跑的农民都是从那里渡河。”

“逃跑的多么?”

“唉,多!多得很!”

“嗯,那你就快去吧,上帝与你同在。”

“多谢阁下的金言。愿上帝引导阁下前进。”

龙骑兵让出道路,安东的小股人马就从龙骑兵中间穿行而过,直奔峡谷出口。

溜出峡谷后安东就勒住了坐骑,凝神察听,直到龙骑兵从他眼前消失,连马蹄敲击石路的最后回声也消散了之后,他才转向了自己的在册哥萨克士兵,说道:

“知道吗,你们这些蠢货,倘若不是我善于应对,你们可就得在卢布内的刑柱上戳它个三天三夜慢慢断气了。现在打马快跑,哪怕马跑得一口气不剩!”

于是他们全速急驰而去。

“真是运气!”安东心想,“双倍的运气:首先,我们竟安全逃脱,没损一根毫毛;其次,那些龙骑兵不是从佐洛托诺沙来,扎格沃巴跟他们失之交臂。要是他遇上了这些龙骑兵,那就不管哪路追兵,他都会太平无事。”

不错,扎格沃巴爵爷依旧是鱼游沸鼎,燕处焚巢,又没能交上好运,竟然错过了跟库舍尔和他的骑兵队相遇的机会,要不然的话,他一下就能得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在普罗霍鲁夫卡迎接他的是王军在科尔松惨败的消息,这对于他不啻是五雷轰顶。在他们去佐洛托诺沙的路上,大凡经过的村落和农庄,到处都在流传着大会战的消息,甚至提到赫麦尔尼茨基的胜利,但是扎格沃巴爵爷不肯相信,因为经验告诉他,百姓中流传的消息总是越传越离谱,以致夸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特别是涉及哥萨克得势的种种消息,那些泥腿子传播起来更是乐于添油加醋,讲得神乎其神,其真实性就更加值得怀疑。可是到了普罗霍鲁夫卡,得知发生的事都是铁板钉钉,他扎格沃巴再想怀疑也就难了。严酷的真相,不祥的现实,给他的脑袋重重地敲了一闷棍:赫麦尔尼茨基凯歌高奏,王军全军覆灭,各路统帅被生擒活捉,整个乌克兰一片火海。

扎格沃巴爵爷起初头脑发昏,张皇失措。他的处境实在是太凶险了。偏偏他又流年不利,以高世之德,遭阳九之厄,途经佐洛托诺沙时没有找到任何驻守的王军。城市沸腾着杀莱赫的叫嚣,古老的小城堡被弃置一旁,无人防守。他一刻也不怀疑,博洪准在寻找他,或迟或早总会发现他的行踪。尽管这贵族像只被追猎的狡兔,千方百计弄乱自己的踪迹,可也深知正在追捕他的猎犬的狡狯,一旦发现猎物的蛛丝马迹,定会穷追到底,绝不会误入歧途。扎格沃巴爵爷如今是后有博洪,前面则是泥腿子的暴乱之海,是血腥屠杀,是连天烽火,是鞑靼匪帮,是发了疯的民众。在这样的处境下逃跑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尤其是带着个姑娘避祸,更比登天还难。尽管她改了装,扮成个盲丐的领路童子,扮成个小哑巴,可由于她的绝顶美貌,到处都引人注目,惹火烧身。

这一切的确是够叫人晕头转向的了。

好在扎格沃巴爵爷发昏的时间历来都不会持续太久。他的头脑里纵然纷乱如麻,可对一件事看得很清楚,或者说清晰地感觉到,那就是:他最怕的是博洪,对博洪的恐惧百倍于怕火、怕水、怕暴乱、怕屠杀,甚至于超过怕赫麦尔尼茨基本人。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落入残暴的博洪的魔掌,扎格沃巴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定会把我揍得体无完肤!”老爵爷时常这么暗自嘀咕,“而我面临的是暴乱的海洋!”

他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自救:抛下海伦娜,让她去听从上帝的安排。可扎格沃巴爵爷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这样做的。

“这简直是糟透了,”他对姑娘说,“小姐定是有什么魔力迷住了我,结果是,我会由于小姐给人像剥蜥蜴似地剥掉一层皮。”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抛下海伦娜,甚至连想都不愿这么想。他又能怎么办呢?

“嗐!”他心想,“眼下是找不到王公了!我面前是暴乱的汪洋大海,我何不来个置于死地而后生,一个猛子扎进这海里去,至少得以藏身,若是上帝垂怜,说不定还能游到彼岸。”

于是扎格沃巴决定渡河,到第聂伯河右岸去。

要在普罗霍鲁夫卡渡河可不是件易事。尼古拉·波托茨基当时为了运送克热乔夫斯基的那路兵马,从佩列亚斯拉夫直至切赫伦沿线,征用了所有的双桅船,大小平底船,渡船,双舵的恰伊卡快船、拜达克式渔船以及巡逻船,也就是那些较小的独木舟和舢板。在普罗霍鲁夫卡只有一条穿了洞的渡船。而从第聂伯河左岸一带聚集到这儿候船过河的,竟有几千逃跑的民众。全村的所有茅舍、牛栏、粮仓、猪圈都住满了人,而且百物腾贵。扎格沃巴爵爷确实只能靠一把里拉琴和唱曲儿混块面包糊口。等了一天一夜他无法渡河,渡船破了两次,不得不修补。他和海伦娜只得整夜坐在河边,跟他们一起候船的是一群群围着篝火喝得醉醺醺的泥腿子。夜里起了风,凉飕飕的。公爵小姐精疲力尽,农民的大皮靴磨破了她的脚,痛苦不堪。她真担心自己会得场重病。她的脸晒黑了,也失去了血色,她那双妙不可言的眼睛失去了光辉。每时每刻她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别人识破她的乔装,生怕博洪会出其不意地追来。这天夜里她目睹的可怕景象更是吓得她三魂少了两魂。有几个贵族为躲避鞑靼狂飙,想逃到维希涅维茨基王公的领地来,一群暴民就在罗斯河口抓住了他们,带到河岸上残酷地杀害了。那些人用螺旋钻钻穿了这些贵族的眼睛,又用石头把他们的脑袋压得脑浆迸裂。此外,在普罗霍鲁夫卡还有两个带着家小的犹太人被那些疯狂的暴民抛进了第聂伯河中,他们一时没有沉底,那些人就用长竿子把他们连同他们的妻子儿女往水底捅。河岸上的人鼓噪的鼓噪,酗酒的酗酒。喝得昏头昏脑的男人跟喝得昏头昏脑的女人打情骂俏,轻狂百势,不堪入目,一阵阵可怕的浪笑,在黑暗的第聂伯河岸上不祥地回荡!时而刮起一阵狂风,旋卷着堆堆篝火,把烧得通红的木柴,把炫目的火星吹得四散,流火飞飓上河面,然后在浪涛上熄灭。时而又会掀起一阵恐慌。只要有个喝醉的家伙,扯起嘶哑的嗓子在黑暗中吼一声:“逃命啊!耶雷梅来啦!”人群就会盲目地朝河边奔突逃窜,彼此胡撞乱挤,纷纷被推入水中。有一次差点儿没把扎格沃巴和海伦娜冲散。这地狱般的黑夜,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扎格沃巴好容易乞讨到一夸脱烧酒,自己喝过,又强劝公爵小姐也喝一点儿,否则她就会昏厥,或者惹上风寒发起高烧来。第聂伯河的波浪终于开始变白,闪着光。东方已经破晓。但空中乌云密布,天色阴沉沉,灰蒙蒙。扎格沃巴急不可耐地想渡河到对岸去。幸而渡船已经补好。可挤在渡口待渡的人众,黑压压一大片。

“给瞎眼花子挪个空儿!给瞎眼花子挪个空儿!”扎格沃巴一边叫嚷着,一边伸出两条胳膊把海伦娜护在中间,不让她挨别人推搡。“给瞎眼花子挪个空儿!我是去赫麦尔尼茨基那里,我是去克瑞沃诺斯那里!给瞎眼花子挪个空儿,好心的人们,棒小伙子们!给瞎眼花子腾出点儿地方吧!你们不肯吗?但愿你们不得好死!但愿你们的孩子也不得好死!我看不见,我要落水啦!我这个可怜的童儿要淹死啦!让一让吧,孩子们,你们不肯让吗?但愿你们手脚都瘫痪,但愿你们都死在刑柱上!”

他就这么叫嚷着、咒骂着、乞求着,用他那强壮有力的胳膊肘子推开人群,终于把海伦娜推上了渡船,接着他自己也挤了上去,而且立刻又吆喝起来:

“船上的人满了!……你们怎么还往上挤?……你们这么多人再往上挤,船可就要沉啦!够了,够了!……你们这趟走不了,可以下趟走呀,就是下趟还走不了也没啥了不起!”

“够了!够了!”挤上了渡船的人跟着咋呼起来,“开船!开船!”

船桨一齐扬直了,渡船慢慢离岸。一股急浪带着渡船顺流而去,朝德蒙托夫方向进发。渡船刚驶到河心,就听到普罗霍鲁夫卡岸边的呼号、喧闹,留在岸上的人群中一片沸腾,乱成了一锅粥:只见有人发疯似地往德蒙托夫方向奔跑,有人跳进河中,有人挥着胳膊狂呼乱叫,有人扑倒在地。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渡船上的人问。

“耶雷梅!”一个声音喊叫道。

“耶雷梅!耶雷梅!我们快逃!”别人跟着叫嚷开了。

桨在亡命地拍击着水面,渡船就像哥萨克的双舵恰伊卡快船似地随波急驶。

这时一队骑马的人出现在普罗霍鲁夫卡河岸上。

“耶雷梅的部队!”渡船上的人喊叫着。

骑马的沿岸急驰,跑了一阵又折回去,似乎在向人们打听什么,终于他们朝渡船上的人吼叫道:

“停下,停下!”

扎格沃巴抬眼一望,不由从头到脚出了一身冷汗:他认出了博洪的哥萨克。

这正是安东带着他那些在册哥萨克赶到了。

幸好如前所说,扎格沃巴爵爷头脑发昏的时间历来都不会持续太久。于是他手搭凉棚,装出个视力极差的人盯着对岸看了片刻,终于像有人剥他的皮似的,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

“孩子们!这是维希涅维茨基的哥萨克!啊,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最圣洁的圣母的分上!快划呀!快靠岸!我们只有丢下对岸的人不管了,一离船就得把船劈掉,否则我们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

“快呀,快呀,快把船劈掉!”别人跟着叫嚷。

渡船上喧声震天,再也听不见普罗霍鲁夫卡那岸的叫喊声了。这时渡船擦着了岸边的砂砾。那些泥腿子就纷纷往下跳,可是一些人还没来得及下船,另一些人就开始不要命地捣毁船舷,抡起斧头劈砍船底。被砍下的船板、木屑满天飞。人们以极度的疯狂争先恐后地破坏着,可怜的渡船顷刻之间就成了一堆碎木片儿。对耶雷梅的恐惧给这些失去理性的民众平添了无穷的力量。

在这段时间里扎格沃巴爵爷一直在扯破嗓子吼叫:

“劈呀!砸呀!扒呀!烧呀!……快逃呀!耶雷梅来了!耶雷梅来了!”

他一边这么喊着,一边将自己那只完好的眼睛盯着海伦娜,开始意味深长地眨了又眨。

这时河对岸眼睁睁地望着这边在破坏渡船,叫喊声越来越猛烈,但由于两岸相距太远,喊声又嘈杂,这边什么都听不清。那边人们在挥动手臂,看起来像是威吓,这只能增加这边破坏的速度,连碎木片儿也被扔进水中,顺水漂走了。

转眼工夫渡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可突然从所有人的胸中又发出了一阵惊恐万状的吼叫:

“他们跳下了水!他们向我们游过来了!”

果然有个骑兵首先跳下水,接着几十名骑兵都策马跃入河中。他们在骑马泅渡!此举确乎需要有种疯狂的勇气,因为此时正值春汛大潮,波翻浪滚,河水比平常流得更加湍急,这里那里还形成了许多漩涡和回流。马匹被狂涛冲击着,无法对直泅向对岸,奔腾的河水以惊人的速度把它们冲向下游。

“他们游不过来!”泥腿子们欢叫着。

“他们会淹死的!”

“赞美上帝!啊,瞧呀!一匹马已经沉底了。”

“叫他们统统淹死!”

有的马匹已经泅过了河宽的三分之一处,但河水汹涌,更有力地把它们冲向下游。看得出来,那些马匹越来越脱力,而且已开始慢慢下沉,越陷越深。不一会儿,骑在马背上的哥萨克,已是齐腰浸在了水中。又过了片刻,从舍莱普哈跑来一群农民,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见到:只有马头还露在水面,马背上的哥萨克都齐胸没入了水中。但是他们已泅过了河面一半的宽度。蓦地一个马头和一名哥萨克沉入了水中,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哥萨克相继消失在水下……泅渡的人马在迅速减少。河两岸众人悄无声息地凝望着河面,可大伙儿都在顺水移动,想看看究竟会是个什么结果。有的马匹已经泅过了三分之二的河面,虽然泅渡者的数量又减少了许多,可河这岸的人已经听到马匹沉重的喷嘶和哥萨克催马的吆喝声。显然有些哥萨克能够泅过河来。

寂静中猛地又响起了扎格沃巴的喊声:

“嘿!孩子们,举起你们的‘笛子’,瞄准了,放!叫王公的人马统统见鬼去!”

于是火枪吼叫了起来,河上硝烟弥漫。河里传来声声惨叫,转眼之间,河面上再也看不见马匹和哥萨克了。第聂伯河一派空廓,只是远处,在那回旋汹涌的波涛中,这里那里偶尔会露出个黑点,那是翻转的马腹,而那偶尔闪现的红点,正是哥萨克的红色制帽。

扎格沃巴盯着海伦娜,眨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