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总督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王公与坐在罗兹沃吉的废墟上的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相逢之前,就已得知科尔松惨败的消息。是王公的铁甲骑兵团队的一名军官波拉诺夫斯基在萨博汀向他报告的。在此之前王公是在普日乌卡,并从那里派遣王府书记官博古斯瓦夫·马什凯维奇公爵去给各路统帅送信,询问他们命他将大军屯扎在什么地方。但等了许久仍不见马什凯维奇爵爷带各路统帅的复信归来,王公便率部向佩列亚斯拉夫进发,同时向各方派出骑兵侦察小分队并发出指令,叫散驻在第聂伯河左岸各处的团队火速开赴卢布内集结。
然而,传来的消息是,配置在与鞑靼毗邻的国境哨所上的十几个哥萨克连队,有的已经瓦解,有的已经投奔了叛匪。王公眼见自己的兵力突然被削弱,不禁感到痛心疾首,因为他从未料到,这些在他的统率下历来是屡战屡捷的将士,有朝一日竟会背叛他,弃他而去,甚至还会对他反戈一击。可当他见到波拉诺夫斯基,得知闻所未闻的会战惨败消息之后,就讳莫如深,对部队只字不提,并率部继续向第聂伯河挺进,打算孤注一掷,将部队直插叛乱风暴的中心,以求拼它个鱼死网破:或者能为败绩复仇,洗雪王军的耻辱;或者让自己战死疆场,为国捐躯。同时据他判断,在那一带无论如何还应剩下小股或大队的溃败王军,一旦把他们收编过来,定能增强他麾下的六千精锐之师,他也就能满怀胜利的希望去跟赫麦尔尼茨基决一雌雄。
于是他把部队驻扎在佩列亚斯拉夫之后,就派遣小个子骑士伏沃迪约夫斯基和库舍尔校尉率领他们的龙骑兵去切尔卡瑟,去曼托夫、谢凯尔纳、布察奇、斯泰伊基、特雷赫蒂米努夫和日什乔夫,到各方去搜集一切可能找到的大小船只和渡船,以使部队得以从左岸渡河到日什乔夫。
派出的人员在这里那里从遇到的逃亡者口中得知了会战惨败的消息,然而在上述各处,他们从哪儿也没能弄到一条船。因为如前所述,王军大统帅早先为水运克热乔夫斯基和巴拉巴什的人马,几乎征用了沿河一半的船只,而第聂伯河右岸暴乱的民众由于惧怕王公,又把剩下的一半船只破坏殆尽。但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命人用树干仓促扎起了木排,就带领十名勇士乘木排渡到了右岸,活捉了十几名哥萨克押到了王公面前。从这些人的嘴里,王公总算了解到暴乱的巨大规模及科尔松会战惨败已产生的可怕后果。整个乌克兰几乎是人人都参加了起事。叛乱犹如决堤的洪水冲刷到平川,每一瞬间都会有更多的地面被淹没。贵族凭借大小城堡进行自卫,但其中许多城堡已经陷落。
赫麦尔尼茨基的兵力每时每刻都在壮大。被抓获的哥萨克们声称,他的兵力总数已达二十万,而再过几天这个数字还可能翻一番。因此在会战之后,他驻守在科尔松养精蓄锐,同时利用休战的间隙对自己庞大的队伍进行整顿。他将暴乱的民众编成团队,从哥萨克头目和有经验的扎波罗热分队长中指派人员充任团队长。他派出大量突击队,甚至派出整师的兵马去夺取邻近的城堡。面对这一切,耶雷梅王公考虑到他既无船渡河——如果临时造船载运这六千兵马,需要耗时几个星期,再考虑到敌人过于庞大的兵力,他要在驻防的这一带任何渡口横渡第聂伯河都是不可能办到的,他决定召开军事会议。在军事会议上,波拉诺夫斯基、军营卫队长亚历山大·扎莫伊斯基、团队长巴兰诺夫斯基、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武尔策尔都一致赞成向北进军切尔尼戈夫。切尔尼戈夫地处偏远的大森林后边,从那里可去柳别奇,再从那里渡河去布拉金。这将是一次艰险的长征,因为从切尔尼戈夫大森林后边去布拉金方向,横亘着大片沼泽,即便是步兵也难以通过,更何况是重甲骑兵、辎重和炮队!然而这条建议却对上了王公的口味。他只是期望在进行这样一次他预料会一去不返的长征之前,在自己的第聂伯河左岸领地这里那里再露露面,遏抑一下旦夕可能爆发的叛乱,尽可能结集贵族兵马。常言道,积羽沉舟,丛轻折轴,有了人马就能造出一番声势,在民众中间留下一种精神威慑,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贱民懔悚记取:即使王公离去,这股威慑力量仍能守卫这一方土地,保护那些不能随军效命的人。此外,他还考虑到格雷泽尔达王妃、两位兹巴拉日的郡主、所有的王府女官、整个王府和某些团队,也就是那些步兵团队都还留在卢布内,因此王公决定回师,去跟卢布内作最后告别。
部队当天开拔,为首的先锋部队就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统领的龙骑兵。这支队伍虽说是由清一色的罗斯人组成,他们却已都成了正规兵勇,纪律严明,阵容整饬,对王公的忠诚几乎超过了其他所有的团队。沿路各处还算平静。这里那里偶尔也有零星股匪逞凶,既抢劫贵族庄园也抢劫农民。王公一路镇压,灭除其大部,将他们处以柱刑。但任何地方都未发生农民暴动的事。尽管那些泥腿子均已头脑发热,眼中冒火,心里发痒,暗中都武装了起来,不少人也已溜过了第聂伯河,然而对王公的畏惧,毕竟还压制着他们对流血杀人的嗜欲。但这一切仍不能不看成是对未来的一种凶兆,因为在许多村庄里,那些泥腿子即使尚未投奔赫麦尔尼茨基,但一听到王公部队到来的消息都纷纷逃窜,似乎是害怕威严的王公会从他们脸上看透他们胸中包藏的祸心,预先加以剿灭,以防患于未然。诚然,王公哪怕发现一丁点儿阴谋叛乱的苗头,都会严惩不贷。他这人禀性难移:赏罚分明,恩威并重,恤寡周贫,溥施济众,但惩罚罪孽则是剪草除根,无有限度,不讲仁慈。因而当时有人私下说,第聂伯河两岸游荡着两个嗜血的幽灵,一个是赫麦尔尼茨基,专吸贵族的血;另一个则是耶雷梅王公,专吸暴乱民众的血。说是一旦这两个幽灵兵戎相见,打起仗来,定会杀得日月无光,所有河川的水都会被鲜血染红。只是他们之间的冲突还不是迫在眉睫。因为就赫麦尔尼茨基而言,尽管取得了黄水河大捷和科尔松大捷,粉碎了王军兵力,俘虏了各路统帅,如今统领数十万兵马独霸一方,却仍摆脱不了提心吊胆,生怕这位卢布内王公渡过第聂伯河去找他算账。王公的部队已开过希莱波鲁德,王公本人正在菲利波夫作短暂歇息。有人前来向他报告,说赫麦尔尼茨基派来使者,带有书信求见王公。王公吩咐立即召见。于是六个扎波罗热人走进了菲利波夫王庄执事的府邸,这儿如今正是王公的行辕。六个人进来时都大模大样,傲气十足,尤其是他们中间最年长的一个——苏哈鲁卡头领。他对科尔松会战记忆犹新,最近又被晋升为团队长,所以格外神气活现。可是他们一见到王公那副威严的面孔,立刻就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王公脚前,谁都没敢吭声。
由一群出类拔萃的骑士环侍的王公命他们起身,问他们来此的目的何在。
“我们带了统领的书信前来晋见。”苏哈鲁卡回答。
王公听了便瞪眼逼视着哥萨克,平静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地说:
“让你送来书信的人是一名歹徒,一名恶棍,一名强盗,而不是什么统领!”
扎波罗热人吓得脸色煞白,然后又转青,都把头垂到了胸口,默默无言地站立在门边。
这时王公吩咐马什凯维奇书记官取来书信读给他听。
书信的语气是谦卑的。在经历了科尔松大捷之后,在赫麦尔尼茨基身上,狐狸的品性占了狮子的品性的上风,蛇的品性压过了鹰的品性。他深知自己是在给维希涅维茨基写信,因此在信中对王公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他是企图以此迷惑王公,平息王公的满腔怒气,求得暂时的相安,以等待时机成熟,更易于对王公狠咬一口。他在信中低三下四地写了种种往事,说明发生的一切都是由于恰普林斯基的罪过;说各路统帅命途多舛,并非由于他赫麦尔尼茨基的过错,而是由于他们生不逢时,也由于乌克兰哥萨克所受的压迫。尽管如此,他仍请求王公不要见罪于他,求王公宽宏海量,大度包容,情恕理遣。为报答王公的仁德,他将永远听从王公调遣,作王公忠顺的臣仆。他在信中还为他的使者请求王公的恩典,说若是他们出言不恭,冒犯了王公,务请王公且息雷霆之怒,高抬贵手饶他们一命。他在信中还表白,说他释放了在谢契抓获的铁甲骑兵团军官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未伤他一根毫毛。
信写到这里,接着就控诉斯克热图斯基傲慢无礼,说他拒绝为他带书信给王公,说这对于他赫麦尔尼茨基作为统领的尊严,对于扎波罗热全军都是莫大的轻蔑。赫麦尔尼茨基将自黄水河到科尔松所发生的一切,统统归罪于哥萨克从莱赫方面不断遇到的倨傲和侮蔑。信的结尾,他信誓旦旦地说他对发生的冲突深感痛心,说他对共和国忠心耿耿,绝非乱臣,说他愿为王公竭尽犬马之劳。
那几个使者听着信里的内容也都惊诧不迭,他们原先并不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本以为少不了谩骂、羞辱和耀武扬威的挑战,殊不知竟是如此谦卑的求告。至此他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赫麦尔尼茨基对于这位威灵显赫的王公绝对无意冒犯,无意于冒险发兵大举进攻,而是采取拖延战术,用趋奉谄媚、阿谀逢迎来哄骗王公,争取时间。显然,他是期望王公的兵力在行军的奔劳和同各类小股匪帮的零星交战中逐步削弱以致消耗殆尽。一句话,他是畏惧王公。于是使者们显得更加恭顺了,在读书信的这段时间里,他们的眼睛始终是小心翼翼地紧盯着王公的面部,察颜观色,似乎想从王公的脸上窥探出他们自己的生死存亡。虽说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到这里来的,但此时此刻他们却都怕得要命。
王公不动声色地听着,只是不时垂下眼睑,仿佛正竭力克制着自己,但不难看出,他在压制着的是怎样的雷霆之怒。读完书信,他没对使者们吭一声,只吩咐伏沃迪约夫斯基把他们带走,看管起来。然后他对在座的各位团队长说道:
“这个敌人真是诡计多端,狡诈透顶,他企图用这封信来麻痹我,使我失去警惕,然后在我昏昏欲睡之时,对我大举进攻,或者深入共和国腹地,逼迫国王跟他订城下之盟。一旦他从那些息事宁人的大吏和国王陛下那里得到宽宥,那时他就会感到安全了。若是我以后再跟他打仗,那就罪不在他,而在于我,结果反倒是我对国王陛下抗旨不遵,反倒是我要被问成共和国的叛逆了。”
武尔策尔双手抱住了脑袋。
“啊,Vulpes astuta!”他说。
“各位有何高见,该怎么办?”王公说,“请各位畅所欲言,然后我再说说自己的打算。”
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首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早已离开切赫伦投奔了王公。
“一切遵从王公殿下的意旨,但既蒙恩允进言,那我就说。殿下,以您惯有的明察秋毫的睿智,一眼就看透了赫麦尔尼茨基的图谋,因为这正是他的用意所在,而绝不能是别的;因此我认为,对他这封信无须认真对待,而是首先应对王妃殿下的安全有个妥善的安排,然后渡过第聂伯河,赶在赫麦尔尼茨基尚未来得及订立什么条约之前,向他开战。对于一个叛贼如此的insulta听之任之,不予严惩,就是我们共和国的奇耻大辱。不过(说到这里他转身对着各位团队长)我听候列位的高见,我不认为自己说的就是至理名言。”
军营卫队长亚历山大·扎莫伊斯基爵爷抬手抖了一下佩刀,说道:
“尊敬的掌旗官,阁下年高德劭,自有真知灼见,您说得太对啦,就是应该用火与剑砍掉这条多头怪蛇的脑袋,趁那些脑袋还来不及长出来把我们吃掉之前,统统将其除灭。”
“阿门!”穆霍维耶茨基神甫说。
其他的团队长也学着兵营卫队长的样,用动作代替语言,都抖动着佩刀,恨得直咬牙,而武尔策尔团队长则还说出了下面这样一番话:
“王公殿下!那个恶棍胆敢用那样的名义给殿下写信,这已是漠视殿下的权威了,即便是一名哥萨克军营统领也需经共和国的批准任命,才能享有这么一个踞于独立分队头人称号之上的尊称。这个自称为全军统领的人,只能视为一名强盗,而绝非其他。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注意到了这一点,为了维护殿下的威严,拒绝为他带书信给殿下,他的行为是值得赞佩的。”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王公说,“尽管眼下我对赫麦尔尼茨基是鞭长莫及,无法惩治他本人,那么我惩办他的使者也算是对他的惩罚了。”
随之王公就对鞑靼近卫团队的团队长说:
“维耶尔舒乌阁下,命令你的鞑靼兵将这些哥萨克枭首示众,给他们的头头削一根刑柱,立即将其处以柱刑。”
维耶尔舒乌点了点他那颗像火一样红的脑袋,走了出去。经常劝谏王公的穆霍维耶茨基神甫这时仿佛做祷告似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望着王公,眼里流露出乞怜的神色,他想请求王公宽赦。
“神父,你的意思我明白。”身为罗斯总督的王公说,“但宽赦是不可能的。为了他们在第聂伯河右岸犯下的那些滔天大罪,为了我们的尊严,为了共和国的利益,必须对他们严加惩处。必须毫不含糊地向人们证实,还有这么个人不把那个叛匪头目放在眼里,只把他当做一名强盗、土匪,虽说他信写得谦卑,可他暴戾恣睢,聚党数十万横行天下,还自封名号,俨然一个乌克兰的藩王,给共和国带来了亘古未有的奇灾大难。”
“王公殿下,如书信中所说,他毕竟把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放回来了。”神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替斯克热图斯基感谢你把他同叛匪扯到了一起。”说到这里王公双眉紧皱,“够了,这事就此打住。”他又转身对团队长们说:“列位,你们大家都sufraginum打仗,这也是我的意愿。既然如此,我们就去切尔尼戈夫,沿途集结贵族,渡河去布拉金,然后我们就该向南挺进了。现在回师卢布内!”
“愿上帝保佑我们!”团队长们说。
这时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瓦拉几亚团队的罗兹特沃罗夫斯基校尉出现在门口,两天前他奉命率领三百骑兵外出巡逻。
“王公殿下!”他高声说道,“叛乱在扩大!罗兹沃吉被焚毁了,瓦希乌夫卡一个驻防连队被全部歼灭。”
“怎么?什么?在哪里?”人们从各个角落向他问道。
王公摆了摆手,叫大家安静,接着他问道:
“这是什么人干的?是暴乱民众还是什么部队?”
“人们都说,是博洪干的。”
“博洪?”
“不错。”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三天前。”
“阁下有没有跟踪追击?你有没有追上?有没有抓到舌头?”
“我是跟踪追击过一阵子,可没能追上,因为已经事出三天,来不及了。沿途我得到了一些消息:他们曾回头向切赫伦逃跑,后来兵分两路,一半人马去了切尔卡瑟,另一半去了佐洛托诺沙和普罗霍鲁夫卡。”
这时库舍尔校尉插言道:
“我遇到了这支去普罗霍鲁夫卡的人马,此事我已经向王公殿下禀报过。他们说是博洪派遣的小分队,为的是去第聂伯河渡口阻截逃跑的农民,因此我就放他们走了。”
“阁下做了件蠢事,但我不怪你。我们脚下的土地在燃烧,每一步都可能遇到叛变,一个人要不犯错误是难的。”王公说。
陡然他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全能的上帝!”他惊叫道,“我想起来了,斯克热图斯基曾对我说过,博洪企图玷污库尔策维奇公爵小姐的贞洁。现在我明白为什么罗兹沃吉被焚毁了。姑娘定是被他劫持走了。咳!伏沃迪约夫斯基听令!阁下率五百骑兵,火速再去一趟切尔卡瑟;贝霍维茨听令!阁下率五百瓦拉几亚兵火速去佐洛托诺沙,再从那里去普罗霍鲁夫卡。要全速前进,别怜惜马匹;谁给我救下姑娘,将获得耶雷梅乌夫卡庄园并终身享有。快走!快走!”
接着王公又向各位团队长发令:
“列位!我们要途经罗兹沃吉回卢布内!”
团队长们从王庄执事的府邸一拥而出,火速回了各自的团队。士兵们立即奔向了坐骑;给王公牵来了他行军时常乘的那匹枣红色骏马。顷刻间各路团队出发,菲利波夫大路上伸展开一条长长的五彩缤纷、闪闪发光的巨蟒。
靠近王庄的旋转栅门,一幅血淋淋的景象映入士兵们的眼帘。只见灌木丛中的栅栏上挂着五颗砍下的哥萨克头颅,瞪着眼睛,用僵死的白眼珠凝望着从他们旁边经过的队伍;稍远一点,在旋转门的外边,在一座绿色的小丘上,架了一座刑柱,哥萨克头目苏哈鲁卡戳在刑柱上,还在挣扎、颤栗。刑柱的尖端已戳进他的腹部,但这倒霉的头目还得好几个钟头才得死去,他就得这么颤栗着,直到黄昏死亡才能让他平静。此刻他不仅活着,而且还转动着他那双可怕的眼睛,目送着从他身旁走过的一个又一个团队。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愿上帝惩罚你们,惩罚你们的儿女,惩罚你们的孙子、重孙、玄孙直至第十代!为着这些鲜血,为着这些创伤,为着这些酷刑!但愿你们死得一个不剩!但愿你们断子绝孙!但愿所有的不幸都落在你们身上!但愿你们也这么受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尽管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哥萨克,虽说他死时并未能着紫披金,只不过穿一件深蓝色的粗布短褂,虽说他并没有死于城堡的华堂,而是在这露天之下,头顶苍穹死于刑柱之上,然而,他所受到的折磨,他那份苦痛,那盘旋在他头顶的死亡,却使他全身笼罩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给他的炯炯目光注入了那样的威力,使他的一双眼睛俨如仇恨的海洋。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是所有从他身旁走过的人都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团队一个接着一个从他身旁默默无言地走过,而他高踞于他们之上,沐浴着正午的金色的阳光,戳在这新削的刑柱上,亮闪闪,光灿灿,酷似一支火炬……
王公催马走过,并不曾朝他瞥一眼;穆霍维耶茨基神甫策马走过时,用十字架朝这不幸的人画了个十字。所有的人都已走过去了,这时铁甲骑兵团队里却有个小伙儿调转了马头,也没征得任何人的允许,就策马冲上那山丘,刷地掣出手枪,对着牺牲者的耳朵开了一枪,结束了他的苦难。所有的人看到这小青年公然冒犯军纪的狂妄行为,都替他捏一把汗。王公治军的严厉尽人皆知,因此所有的人都认定这个小伙儿准得送命;可是王公却一声没吭,不知是装作没有听见枪声,还是由于沉入了忧思而果真没有听见。总之,他是若无其事地向前走了。到了傍晚他吩咐传见那个小伙儿。
这年轻人半死不活、提心吊胆地站立在他的主帅面前,简直觉得自己脚下的土地就要裂开了。而王公却平静地问道:
“你姓什么?”
“热伦斯基。”
“是你朝那哥萨克开了一枪?”
“是我。”小青年嗫嚅道,脸苍白得像漂白了的亚麻布。
“你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我见不得别人受折磨。”
王公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说:
“啊,你会看到他们的行径的,你会看个够,见到他们的残酷你的恻隐之心就会像天使一样飞走。不过,鉴于你为自己的恻隐之心不惜冒生命的危险,回到卢布内我要命司库赏你十枚金币,还要收你做我的贴身侍卫。”
大家都感到惊诧,谁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了结,全军上下皆大欢喜。可突然有人报告,说派往佐洛托诺沙去的骑兵侦察队回来了,于是人们的兴趣和注意力又转到了别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