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骑马走在王公的几支团队前面,却不是向塔尔诺波尔进发,因为传来王公的新指令,要他去兹巴拉日集结。路上校尉向他忠实的亲随讲述了自己的种种离奇的经历,讲到在谢契如何被俘,在那儿待了多久,经受了多少苦难,赫麦尔尼茨基又是如何释放了他。他们走得很慢,虽说并未带车辆、辎重,可他们经过的是个受到严重破坏的地区,仅为给大队人马筹办粮秣就不得不费尽心机,历尽千辛万苦。这里那里他们遇到的都是成群结队的饿得奄奄一息的饥民,尤其是妇女和儿童,他们甚至乞求上帝赐他们早死,或者宁愿去给鞑靼人当奴隶,因为这样虽然被他们套上了绳索,但至少可得到点吃食。此时正是收获季节,这一带原本是流淌着牛奶和蜜汁的富庶之乡,如今竟被糟踏成一片荒芜,克瑞沃诺斯的部队把一切能破坏的都破坏殆尽,未被杀光的居民只有靠吃树皮度日。直到接近了扬波尔,骑士们才进入一个受战争破坏还算不太惨烈的地区,可以稍事歇息并筹措到充裕的粮草,然后就急行军直奔兹巴拉日。从苏霍任策出发,路上花了五天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在兹巴拉日来了个大会师。耶雷梅王公统率全军驻扎在这里,此外,到这儿来集结的士兵和贵族也为数不少。城市和郊区万头攒动,都是武装的人群;到处充满了战争的气氛,人们谈论的话题除了战争还是战争。显然华沙的主和派在布拉茨拉夫省总督基谢尔的支持下,对议和尚存一线希望,仍未放弃谈判,仍然相信靠议和能防止一场席卷全国的暴风雨。不过他们也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若想谈判能有个什么好的结果,必须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作后盾。王位虚悬期的议会于是就在战争威胁和通常作为暴风雨前奏的雷鸣电闪之中召开,宣布了召集贵族民团的法令,申明由王产供给的正规雇佣军也必须定点集结。尽管宰相和统帅们还寄希望于和平,但战争的紧迫感已在贵族的心中占了优势。维希涅维茨基平叛胜利,唤醒了他们沉睡的想象力。那些燃烧着复仇之火的头脑,渴望对暴动的民众进行报复,渴望为黄水河、科尔松的败阵雪耻,为成千上万惨死的人讨还血债,为共和国的蒙羞受辱出口恶气……威灵显赫的王公声望更是如日中天,光芒四射,一时间大家嘴上说的,心里想的都是“耶雷梅”!而从波罗的海直到大荒原,伴随着这个名字传播的是个不祥的字眼:战争!
战争!战争!预示一场大战迫在眉睫的不只是天上的种种征兆,还有人们赤红的面孔,茅舍前夜间的犬吠,刀剑的辉耀和嗅到血腥味的马的嘶啸。战争!各区各县,各大小庄园,以至穷乡僻壤,凡有贵族纹章的家庭都从库房里取出古旧的甲胄和刀剑,年轻人唱着赞颂耶雷梅的歌曲,妇女们则跪倒在祭坛前虔诚地祷告。在普鲁士,在因弗兰蒂,同样在大波兰和人烟稠密的马佐夫舍,远至塔特拉的圣峰和贝斯基德的黑松林,到处都有武装的人群抛妻别子,踏上征程。
战争乃情势使然。赫麦尔尼茨基深知,扎波罗热人的抢掠活动,乌克兰贱民阶层的暴动,单靠原有的那些烧杀、抢掠、反对农奴制和豪门大地产的口号是难以为继的,他若想要更热火朝天地干一回,就需要有某种更富有煽动性和更高明的号召。于是他便利用民众中隐蕴的怨懑,利用彼此双方的滥用权力和过激行动,利用在那严峻的时代难以避免的压迫和欺凌,将一场社会斗争转化为宗教斗争,燃起了民众中的宗教狂热,进一步挖深了两个营垒间一开始就有的鸿沟,使其成为既不能用文书,也不能用谈判,而只能用鲜血才能填平的深壑。
赫麦尔尼茨基从内心深处渴望议和,只不过是希望能借此保全自己和自己的权势。而后呢?……今后该怎么办?这位扎波罗热统领并没有深想,对于未来,他既不看,也不关心。
然而他却不知,由他一手造成的那道鸿沟是如此之深,以至任何议和都不能把它填平,即使在他赫麦尔尼茨基本人需要填平鸿沟的这种时刻也是办不到的。这位敏锐的政治家不曾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已不可能安享其用鲜血凝成的胜利之果。可他容易猜到的是,在双方百万武装力量互相对峙的地方,战场将是签订和约的纸张,而刀剑和长矛将会是签约的羽笔。
各种事态的进程势必导致战争。甚至普通百姓单凭直觉就能猜到,这一仗非打不可;而在整个共和国,人们的眼睛就越来越转向了耶雷梅,是他一开始就宣布要进行这一生死决战的。于是宰相、布拉茨拉夫省总督和各路统帅,其中包括新任命为大统帅的强大的陀米尼克·扎斯瓦夫斯基王公便渐渐消失在耶雷梅投下的巨大身影里了。他们的威势和声望下降,人们对于他们掌握的权力的服从也就自然减弱。部队和贵族民团本是奉命依次向利沃夫集结,然后从那里开赴格利尼亚内,事实上确也集结了越来越多的兵马。先是正规部队开到了利沃夫,随之到来的则是附近各省的贵族民团,可很快便开始出现威胁共和国权威的新事态:不仅是那些纪律性较差的贵族民团,也不仅是那些豪门显贵的家兵家将,而是连那些由王产供给的正规部队,到了集结地点之后也居然拒绝服从各路统帅的调遣,抗命不遵地纷纷开向了兹巴拉日,将自己置于耶雷梅的指挥之下。诚然始作俑者是基辅和布拉茨拉夫两省的贵族,他们先前大都在耶雷梅的麾下服过兵役,接着照办的是罗斯省和卢布林省的贵族民团,而跟在他们后边奔赴兹巴拉日的则是正规军。已经不难预料,此例一开,其他所有的团队都将步他们的后尘。
曾经一度受到有意排斥和冷落的耶雷梅,由于各种情况的促使,一跃而成为共和国整个武装力量的统帅和总指挥。贵族和部队全心全意为他效忠,一切惟他之命是听,进退皆惟王公之马首是瞻。国家权力、战争、和平、共和国的前途都掌握在他一人之手。
他的力量仍在与日俱增,因为每天都有新的团队投效到他的麾下,他的身影已变得如此巨大,以致不仅投落在宰相和各路统帅的身上,而且已经开始投落在元老院,投落在华沙,投落在整个共和国。
对耶雷梅不怀好意的华沙军政界,那些围绕在宰相身边的人们,统帅部的将领们,陀米尼克王公和布拉茨拉夫省总督周围的亲信们,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议论耶雷梅过分的野心和骄恣无节;反复提起了加佳奇事件,竭力渲染傲慢的王公当年如何放肆地带领四千人马来到华沙,闯入元老院,准备稍不如意就砍杀所有的人,连国王陛下也不例外。
“对这样的人你能指望什么?”他们说,“自他从第聂伯河左岸出师的那次克塞诺丰式迂回战之后,在军事上他拥有偌大的优势,取得了如此之多的胜利,给他平添了无上声誉,如今他又会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士兵、贵族这样拥戴他,对他如此倾心,岂不更加使他目空一切,忘乎所以?这让谁受得了?今天谁又敢站出来跟他争个短长?对他说个‘不’字呢?既然随便一个公民就能权倾朝野,光焰灼人,炙手可热,践踏元老院的意志,篡夺钦命统帅的兵权,这共和国又将会被引向何方?他是否真打算让卡尔王子加冕继承大统?他是马略式的人物,这不假,但愿上帝垂怜,千万别让他融科里奥雷拉斯和喀提林二者于一身,因为他在骄横和野心方面都与二者不相上下。”
在华沙,在各路统帅之间,尤其是在陀米尼克王公周围,对耶雷梅就是这样议论纷纷的,而两位王公的角逐对共和国造成的危害实在非同小可。然而那位人称马略式的人物此刻待在兹巴拉日却是忧心忡忡,愁眉苦脸,一副令人纳闷的样子。新近连续的胜利并没有使他容光焕发,趾高气扬。每次只要有什么新的团队——无论是正规王军还是地方贵族民团——来到了兹巴拉日,他总要出面迎接,而且只消一瞥就能掂量出那支队伍的分量,随之他就一下坠入沉思默想之中。士兵们欢呼着奔集到他跟前,跪倒在地,高喊:“向您致敬,战无不胜的统帅!斯拉夫的赫剌克勒斯!我们生死跟你在一起!”他总是回答说:“我向各位致敬!我们作基督的战士必得天佑;小王身微位卑,何德何能,怎配充当各位宝贵生命的主管!”说完他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避开一切人,在孤独中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新的队伍还在源源不断地开来,蜂屯蚁聚的武装人员把一座城市闹得沸反盈天。贵族民团的人从早到晚酗酒、在街头游荡,吵吵嚷嚷,跟外国雇佣军的军官们争嘴、斗殴,正规军的士兵见到纪律在松弛,也跟着放肆地吃喝玩乐起来。每天都有新的来者,因此每天都有新的饮宴,军人跟兹巴拉日的娘儿们欢聚一起,跳舞嬉戏。军队塞满了每条街道,附近所有的村庄也都扎满了兵营。各个不同省区的马匹、武器、服装、羽饰、铠甲、头盔、旗帜各不相同,可谓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仿佛半个共和国都集中到这里来过赎罪节似的,真个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时而有辆朱门大户的四轮轿式马车飞驰而过,镀金的或紫红色的车身,由六匹或八匹装有羽饰的高头大马拉曳,扈从们都按匈牙利式或德意志式打扮,担任近卫的亲兵则是土耳其士兵、哥萨克和鞑靼人。这里那里常会见到一路兵马或一行数人,他们不披甲胄,却穿着闪闪发光的绸缎或丝绒华服,骑着安纳托利亚或波斯的骏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们帽子上的羽饰颤颤巍巍,脖子下边的胸针熠熠生辉,镶嵌的钻石或红宝石璀璨夺目。沿路的一切人等都赶紧闪过一旁,给他们让路以示尊敬。还可见到,在一幢房子的门廊前,神气活现地立着一个兰军的军官,穿着崭新鲜亮的翻领呢上衣,执一根长手杖,满脸趾高气扬的神气,胸腔里装的却是一颗小市民的心;再远一点,则可以看到龙骑兵的梳状头盔、德意志步兵的制帽、贵族民团的四角帽、兜帽和山猫皮的尖顶帽在人群中时隐时现。那些受差遣的仆役,穿着各种颜色的号衣,匆匆忙忙地穿梭在人群里,像沸腾的开水。这一边的街道已经挤满了车辆,那一边满载的车辆则吱吱嘎嘎地驶来,到处充满了喧嚷声和“让路!让路!”的呵喝声、仆役们的咒骂声、争吵声、打斗声和马匹的嘶鸣。那些比较窄小的街道都堆满了干草和马料,挤得水泄不通。
在这闪耀着七彩虹霓般的华装艳服里,在这些丝绸、天鹅绒、织棉、花缎、珠光宝气的衬托之下,维希涅维茨基的团队看起来又是多么奇特!弊车羸马,官兵们履穿踵决,形容枯槁,瘦骨嶙峋,披的是锈迹斑斑的甲胄,着的是褪了色的破烂制服!即便是那些最体面的团队的官兵也酷似一帮闯荡江湖的卖唱乞丐,他们在衣着上还远不如那些新来团队的杂役。然而就在这支衣衫褴褛、甲胄生锈、面黄肌瘦的部队面前,所有的人都禁不住躬身行礼,因为这正是英雄的标志。战争是位凶恶的母亲,她像沙特恩一样,活活地吞食自己的儿女,那些没有被她吞食的,她就像狗啃骨头似地慢慢啃嚼。耶雷梅麾下的官兵就是这样受到啃嚼,那褪色的军装,意味着他们无数的风雨夜行军,意味着在无数艰难险阻中进击,意味着如火烈日的暴晒;铁甲上的斑斑锈迹,那是未被擦去的人血,既有自身的,也有敌人的,或者是两者的血溶混在一起的混杂物。因此维希涅维茨基的人到处都是处于主导地位。无论是在小酒店里还是在连营,讲故事的总是他们,而别人都只不过是热心的听众。有时听得忘情,就会有位听众感到嗓子眼儿里发紧,用手拍着大腿,惊叫道:“你们这些挨枪子儿的!简直是刀枪不入!莫非你们是魔怪,不是人!”而维希涅维茨基的人却说:“这可不是我们的功劳,只是由于我们有位orbis terrarum尚无人能与之匹敌的统帅。这全是我们统帅的功劳!”因此大小宴饮都以这样的欢呼结束:“耶雷梅万岁!王公总督万岁!领袖的领袖、统帅的统帅万岁!……”
贵族民团的人一喝醉了酒,就爱拥到大街上举起滑膛枪或火枪噼噼啪啪地放一阵,维希涅维茨基的人不免告诫他们说:“你们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多啦,到时候王公自会把你们管束起来;他实行的那种严纪峻法恐怕你们过去连听都没听说过。”于是那些人就抓紧时机,更加放纵了自己,他们叫嚷说:“机会难得,让我们乐个痛快!到需要服从的时候,我们一定俯首听命,毫无异言,因为我们服从的是个伟大的人物,不是个‘孩子’,不是‘拉丁语’,不是‘羽绒被子’。”受损害最大的总是倒霉的陀米尼克王公,士兵的尖牙利齿嚼起舌头来还不把他嚼成麸皮?有人说他白昼潜心祷告,晚间就把酒坛子吊在耳朵上,灌醉了就往肚皮上吐,还睁只眼闭只眼反复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人说,他夜里总要服用“药喇叭脂”泻剂,说他经见过的战阵,就只有荷兰工艺匠人织在壁毯上的那些。在兹巴拉日已经没有人维护他,谁也不同情他,那些公开无视军纪的人,更是放肆地挖苦他。
扎格沃巴爵爷在冷嘲热讽、嬉笑怒骂方面比起所有的人来自然是技高一筹。他的腰疼病已经痊愈,现在又是生龙活虎,情绪颇佳。至于他究竟是怎样地敞开肚皮大吃大喝,想描述也是白费劲儿,总之是超出一切人所能相信的程度。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有成群的士兵和贵族跟着,将他团团围住,而他也总是口若悬河,有讲不完的故事,拿招待他的那些人打哈哈,寻开心。他以一名老兵自诩,傲视那些准备去打仗但还没有打过仗的人,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对他们大吹法螺,把他那套打仗的经验吹得天花乱坠:
“各位,你们尝到的士兵全副武装的滋味儿,比起一名修女尝到的丈夫的滋味儿多不了多少;你们都穿着簇新的华服,散发着匈牙利王后花露水的浓香,这气味儿虽好,但要是我和各位头一次去打仗,就得设法离各位远点儿,找个顶风的位置站站。啊哟!没有闻过战争辣蒜味儿的人不知那眼泪是怎么样地流淌!打起仗来,可就没有夫人早上给你端来一杯热啤酒或是一盘香喷喷的酒汤啦!各位的大肚皮都会瘪下去,就像奶酪给太阳一晒变成干酪一样。请相信我,经验才是根本!打仗时会遇上各种各样的情况!我不知打过多少次仗,斩将搴旗也不是头一遭。可我不得不告诉各位,哪一次夺旗也不像在康斯坦丁诺夫那次艰难。让那些扎波罗热人统统见鬼去!夺那杆大旗,不妨对各位说,可把我累得够呛,那汗水就像小河淌水般地哗哗流!各位若不信,请去问问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就是亲手打死布尔达布特的那位英雄。他见过我怎样打仗,而且为之叹服。今后你们去冲着哪个哥萨克的耳朵大吼一声‘扎格沃巴’试试,看他会对你们说些什么?其实我真犯不着跟各位扯这些事。各位除了用蝇拍打死墙上的muscas之外,不曾打死过任何东西。”
“那是怎么回事?阁下是怎么夺旗的?”一群年轻人问道。
“请各位想想,一根轮轴在车的轴承里转来转去就会热得烫手,莫非各位想让我的舌头也这么转来转去,转得发热发烫不成?”
“啊,是该加点油了!拿酒来!”一个贵族喊叫道。
“这就对啦!”扎格沃巴爵爷回答。能找到这许多买账的听众,又有酒润舌头,他可是乐坏了。于是他就ab ovo向他们讲了起来。从他的出游讲到加拉塔的奇遇,又从逃离罗兹沃吉讲到在康斯坦丁诺夫夺旗,那些人张大嘴巴听得津津有味,当他过于蔑视他们缺乏经验,信口开河地把自己的英勇行为吹得过于神乎其神的时候,也曾激起人们一阵窃窃私议。但不管怎么说,好歹每天都有个新营地请他去吹牛,给他灌酒。
当时人们在兹巴拉日就这么嬉耍度日,高高兴兴,热热闹闹,每天都像过节似的,以致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老掌旗官和其他一些比较严肃的人都感惊诧:王公为何允许那种宴饮狂欢拖得这么久而不闻不问?他为何始终待在自己的大营里,对外面的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或许王公是有意让士兵放松放松,在新的大战开始之前,叫他们尽情享受一下人生的欢乐?这样,斯克热图斯基一来到连营,立刻就觉得仿佛落进了沸腾的漩涡里似的。他也很想领略一下在战友中间歇息的滋味,但他更想去巴尔城,更想赶到他那梦绕魂牵的姑娘身边,投入她温馨甜蜜的怀抱,把一切别恨离愁,一切担忧和所经受的一切折磨、苦难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因此他一回到兹巴拉日,就毫不延宕地、急切地前去晋谒王公,禀报他的扎斯瓦夫之行,并想恳请王公允许他立即动身去巴尔。
不料他见到的王公竟是容颜大改,乍一看几乎认不出来,那模样儿简直叫他大吃一惊,心里不禁暗自嘀咕:“他就是我在马赫鲁夫卡和康斯坦丁诺夫见到的那位统帅吗?”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被忧烦的重负压得腰弓背驼,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仿佛染上了什么重症而病入膏肓。当这位贴心的部将提及王公的健康时,得到的回答只是既简短又生硬的“尚可”二字,使校尉再也不敢问长问短,只好公事公办地向他报告了出征情况,然后立即请求离军两个月去巴尔城结婚,并把妻子送到斯克热图舍沃领地去。
听他这么一说,王公仿佛骤然从梦中惊醒,那张阴沉的面孔上重又浮现出他惯有的慈祥,他拥抱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道:
“这么说你的苦难就要到头了。去吧,去吧,愿上帝为你祝福。我也很想去参加你的婚礼,因为就瓦西里的女儿库尔策维奇小姐而言,我原负有监护之责,再者就你我之间的战友情分而言,我也是应该出席的,可是处于目前形势之下,要我离开部队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
“殿下,如果可以的话,哪怕是今天就走!”
“那就明天动身吧。你不能就这么单人独骑地前往巴尔城。我给你三百名维耶尔舒乌的鞑靼骑兵,以便你能安全护送妻子回家。你带着这样一支人马也会走得更顺当,更快些,他们正是你所需要的,因为那边匪帮横行。我还要你带封信给安德热伊·波托茨基,可等我把信写好,把鞑靼兵调派齐,等你把一切准备停当,再快也得到明天傍晚。”
“谨遵殿下之命。不过我想斗胆提出个额外的请求,能不能让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波德比平塔也跟我一起去。”
“好的。明天你再来告别和接受我的祝福吧。我还想为你的公爵小姐准备点礼品带去。姑娘是名门闺秀,你是英才俊杰,你俩彼此相配,佳偶天成,愿你们鸾凤和鸣,百年偕老。”
骑士跪倒尘埃,搂抱住他所爱戴的统帅的双膝,王公还在一再重复:
“愿上帝赐你幸福!愿上帝赐你幸福!嗯,明天你再来一趟吧。”
但骑士没有起身,没有离去,仿佛还有什么请求似的,终于他忍不住了,脱口说道:
“王公殿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王公温和地问。
“请殿下宽恕我的大胆,可是……我心如刀剜……我的胆量出自我的忧心如焚。我想斗胆问问:殿下这是怎么啦?是操心过度还是有什么病患?”
王公把一只手搁在斯克热图斯基的头上。
“这是你无从理解的。”他用一种亲切甜美的语调回答,“明天你再来吧。”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站起身,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走出了大本营。
晚上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来到斯克热图斯基的营地,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小个子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和扎格沃巴爵爷。他们刚在桌边就座,仁江就拎着一小桶酒,拿了几只酒杯走进了房间。
“凭圣父、圣子之名,”扎格沃巴爵爷叫嚷道,“我看到谁啦?你这小子复活了吗?”
仁江走到他跟前,躬身行礼,又抱了抱他的双膝,快活地说:
“我不是复活,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死,这得感谢阁下救了我的命。”
斯克热图斯基在一旁插嘴说:
“他后来还服侍过博洪呢。”
“那可就要在地狱里官升一级了。”扎格沃巴爵爷脱口而出,回头对仁江说道:“你服侍那家伙一定尝不到什么乐趣,这儿有枚塔勒,给你,算是对你的安慰吧。”
“衷心感谢阁下。”仁江说。
“他!”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一旁喊道,“这个小机灵鬼可是个老江湖。他在哥萨克那里收购战利品,他买的那些东西,恐怕我跟阁下合伙都买不起,哪怕阁下把留在土耳其的全部产业都卖掉也买不起。”
“是这样?”扎格沃巴爵爷惊问道,“不管怎样,还是收下我这枚银币吧,多多益善嘛。但愿你这棵小树快快长大,到头来若不能给上帝做十字架,起码也能用来做绞刑架。这小子看上去倒是个好人。(扎格沃巴说到这里便揪住了仁江的耳朵,轻轻地扯了一下,接着说了下去:)我就喜欢机灵的小伙儿,我敢预言,如果你不变成个畜生,那么你准能出息成条好汉。说说吧,你那个主子博洪,可曾对你提起过我,嗯?”
仁江在咧着嘴笑,因为这许多奉承话和爱抚着实让他很开心,于是他回答说:
“啊,我的阁下,他可是没少提起阁下,他每回只要一提起您来,那牙齿就咬磨得冒火啦。”
“见你的鬼去!”扎格沃巴爵爷突然生起气来,“你在这儿给我胡扯些什么!”
仁江赶忙退出,而他们几个就谈起了次日的行程和等待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莫大幸福。三杯蜜酒下肚,扎格沃巴爵爷的情绪立即好转,便开始拿斯克热图斯基打趣,谈到未来的婴儿洗礼,又谈到安德热伊·波托茨基对公爵小姐的爱慕。龙金骑士一声接一声地长吁短叹。他们边喝边聊,个个都心情舒畅。终于谈话转到了战争形势和王公身上。斯克热图斯基十几天外出,远离连营,觉得有些事摸不着头脑,便问:
“各位,请你们说说,我们的王公到底是怎么啦?几天不见变化这么大,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明白。上帝赐给了他一个接着一个的胜利。就说统帅部那边把他排斥在外吧,那又怎样呢?如今所有的部队还不是照样都来投奔他吗?他用不着任何人的恩典照样当统帅,照样收拾赫麦尔尼茨基……可看得出来,他是在为什么事悒悒不乐,他是在受折磨!……”
“没准儿是在患足痛风吧。”扎格沃巴爵爷说,“我有时突然感到脚拇趾钻心的疼,每回总得两三天没精打采。”
“弟兄们,让我来告诉你们吧,”波德比平塔骑士点了点头说道,“虽不是我亲自听穆霍维耶茨基神甫讲的,但我听说,他跟什么人谈到过王公为什么这般苦恼……我也不知该怎么说,王公大仁大德,慈悲为怀,是个好人,是位伟大的战士……这是众所周知的,何须我来评说,不过似乎穆霍维耶茨基神甫讲过……我也实在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唉呀,各位瞧瞧这个立陶宛佬吧!”扎格沃巴爵爷咋呼起来,“我能饶了他吗?瞧他这熊样儿,连人话都不会说!阁下究竟想讲点儿什么?绕来绕去兜圈子,像只兔子围着洞穴打转转,可就是找不着洞口一样,我想这位也休想能转到点子上。”
“阁下真的听说了什么?”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问。
“唉,也真是……他们好像是说,王公让血流得太多了。他是位伟大的统帅,这不假,但他惩罚无边,如今似乎他看什么都是红的,白昼到处是红的,夜里也是红的,就像是红色的云把他笼住了……”
“别说蠢话啦,阁下!”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气愤地呵喝道,“这都是娘儿们嚼舌根儿的胡编乱造!和平时期对待那些枭民,再也找不到比王公更宽宏大量的领主了!对叛乱他严惩不贷,铁面无情,这又怎样了呢?这是功劳,不是罪过。那些叛乱者将祖国淹没在血泊之中,把自己的同胞送给鞑靼人当奴隶,他们里通外国,引狼入室,他们不承认上帝,不承认王权,不承认祖国,不承认上司、主管,对他们那些人,什么酷刑,什么惩罚算得过分?请阁下指给我看看,哪里还有类似他们这等的巨魔?哪里还能找到这等的残暴?哪里还有什么人对妇女和幼童像他们这样心狠手辣,百般残害?哪里还能找到像他们犯下的这等骇人听闻的罪行?他们恶贯满盈,天怒人怨,对他们动用刑柱和绞架就算过分了?!啈!阁下真是个怪人,手硬似铁,却生就一颗妇人的心。我见到过,当他们给普乌杨动火刑的时候,你在一旁是怎样唉声叹气的!还说什么你宁愿就地给他一刀也比让他遭火烤强!可王公却不是老娘儿们,他是赏罚分明的。阁下反倒给我讲这许多荒诞无稽的话!”
“我已预先声明过,老爷子,说我弄不懂这些。”龙金骑士解释说。
老人许久还是气咻咻的,一边抚摩着满头白发,一边嘟哝道:
“一片红!哼!一片红!……真是什么怪事都有!照我看,是杜撰这些混账话的人太幼稚!他知道什么红!瞎扯罢了!”
室内出现了片刻的静场,只有从窗口传来的饮酒作乐的贵族的喧嚣声。
小个子伏沃迪约夫斯基打破了满屋深笼的沉寂,问道:
“老人家,您是怎么想的?我们的主公究竟是怎么回事?”
“哼!”老人说,“我算不上是他的心腹,所以我不知道。但我揣摩,他是在对什么事思前想后绞脑汁,他是在跟自己斗。这是一种内心的斗争,不可能是别的。越是伟大的灵魂,内心的斗争就越激烈,感受到的痛苦也就越大……”
老掌旗官的话确实没说错,因为此时此刻,那位王公、统帅、胜利者,在他的大本营里正趴在地上,在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前进行着一场他生平最为酷烈的灵魂的搏斗。
兹巴拉日城堡的哨兵已宣告午夜来临,但耶雷梅依然在跟上帝,跟自己高尚的灵魂答问。理智、良知、爱国心、骄矜、对自己力量的自信和伟大的使命感,在他的心头统统都变成了角斗士,彼此在进行着冷酷顽强的拼搏,由于这种拼搏,他的脑袋在发胀,他的胸腔在爆炸,他五内俱焚,周身骨节都无限痛楚。事态的进展已到了这般地步,与大主教的意愿相违,与宰相、元老院、统帅部的意愿相违,与内阁的意愿相违,这许多正规王军、贵族民团、豪门显贵的私家外国雇佣团队都投奔到他这个胜利者的门下,一言以蔽之,整个共和国把命运交到了他手里,要靠他的羽翼来保护,要靠他的聪明睿智来定国安邦;共和国通过自己最优秀的儿子们的嘴在召唤:“拯救吧,救国大任系于你一身!”再有一个月,再有两个月,兹巴拉日就会集结十万勇士,准备跟内战孽龙作一次殊死较量。这时王公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一幅幅未来的图景,放射着荣耀和权力的炫目的光芒。那些本想排斥他、贬低他、凌辱他的人都会在他的面前发抖,而他则要统率这支钢铁骑士的劲旅横扫乌克兰大草原,来一次空前规模的大进军,去夺取历史上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大胜利。王公感觉到自身拥有相应的力量,感觉到他两臂生出了翅膀,就像天使长圣米迦勒的翅膀一样。他就要展翅雄飞,去建功立业。他觉得此刻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巨人,整座城堡,整个兹巴拉日,整个罗斯都容纳他不下。上帝啊!他定能铲除赫麦尔尼茨基!他定能荡平叛乱!他定能为祖国夺回和平!他眼前出现了辽阔的战场和数以十万计的军队,耳畔响起了火炮的轰鸣……决战!决战!破天荒的、史无前例的歼灭战!不计其数的马尸人骸,千千万万的战旗覆盖着血染的大草原,而他则踏着赫麦尔尼茨基的躯体,军号在高奏凯歌,这胜利的最强音正从黑海传到波罗的海……王公一跃而起,向基督伸出了双手,而环绕着圣像的头部则正燃着某种红色的光:“基督!基督!”他呼唤道,“你知道!你看见,我能够做到这一切,请你对我说,我应该这样做!”
但见基督把头垂到了胸口,沉默不语,神情是那样痛苦,就像在片刻之前刚被钉上十字架似的。“这是为了你的荣耀!”王公求告道,“《non mihi!non mihi!sed nomini Tuo da gloriam!》是为了整个基督教的信仰,是为了基督教教会!啊,基督!基督!”新的图景浮现在英雄的眼前。战胜赫麦尔尼茨基还没有走完那条漫长的路。平靖叛乱,壮大自身,他的力量就会大大加强,到那时,他要把数十万哥萨克和数十万贵族融为一体,挥师前进:直捣克里木恶龙的老巢,在那从来不曾为基督教的信徒敲响过祈祷钟声的地方竖起十字架。
他还要到维希涅维茨基王家列祖列宗的马蹄踏过的一切地方去,他的历代先人为共和国开辟边疆,他们的马蹄踏到哪里,教堂随之建到了哪里,直到地角天涯……
这奔驰何处是尽头?何处是光荣、力量和权威的止境?没有,根本没有尽头……
皎洁的月光照进了城堡的内室,时钟敲响了凌晨的钟声,雄鸡已经在报晓。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那么即将到来的这一天是否会有一轮新太阳与天上的曜日彼此辉映,普照人间呢?
…………
会有一轮新的旭日升起!如果他不这么做,如果他由于种种原因在这些使命召唤之际猝然后退,那他王公还算得什么大丈夫?不过是个孩童而已!他已感觉到了某种宁静,显然是慈悲的基督给他灌注的。赞美耶稣基督!王公的思路变得清晰了,精神也松快了许多,他用心灵之目审视祖国目前的处境和各种事物的来龙去脉,看得明明白白。他认定,宰相和华沙的衮衮诸公以及布拉茨拉夫省总督的策略是大错特错的,是会给祖国带来灭顶之灾的。首先必须平定扎波罗热人的叛乱,不惜踏出一个血海,要击破它,歼灭它,降服它,战胜它,然后才能去满足战败者的愿望——整顿共和国,遏抑一切滥用权力,制止各种压迫,建立社会法治,缔造和平;对叛乱者必先置于死地。这是唯一的一条与这个伟大、光辉的国家相称的救国途径。或许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有可能选择另一条道路,而今天,已绝不可能!当数十万人众武装对峙,议和还会有个什么结果呢?即便签订了和约,又能有什么效力呢?不!不!不能议和。议和是梦呓,是幻觉,是胡思乱想,是在为未来准备持续百年的兵连祸结、四方云扰、泪淌成河、血流如海!……但愿他们迷途知返,但愿他们能抓住这条唯一的、伟大的、崇高的、强有力的救国之道!而他耶雷梅别无所想,别无所求。他将返回卢布内,在那里循分度日,与世无争,静静地等待,只有格拉蒂夫尖厉的号角声重新召唤,他才会再起行动……
但愿他们能抓住它!——可是让谁去抓呢?元老院?吵成一团的议院?宰相?大主教还是统帅部?除了他耶雷梅,谁又能理解这个伟大的构想?又有谁能去实现它?但愿能找到这么一个人,那就好了!……可这样的人在哪里呢?谁有力量去实现这个构想呢?除了他耶雷梅,再无一人了。正因他有力量,贵族才都来投奔他,军队才都来他这边集结,他的手中才握有共和国的御敌之剑。甚至先王在位的时候,这个国家就已实行共和制,何况如今没有了国王,自然更应唯民意是从了。民意才是suprema lex!而民意不仅可通过议院来反映,不仅可通过议员、元老院和宰相来反映,也不仅可通过法律和文告来反映,还有更明确、更有力、更清楚、更权威的表达方式,那就是行动。谁是这个国家的主宰呢?是骑士阶层——可如今这个骑士阶层都集结在兹巴拉日,对他说:“你是统帅。”整个共和国未经投票表决,就已造成既成事实,把权力交给了他,对他说:“你是统帅。”在这样的权力面前,他应该退让吗?他还需要什么委任吗?他又能期待谁来委任呢?难道能指望从那些葬送共和国、凌辱他的人手上得到什么委任吗?
他为什么要退让?为什么?正当举国上下惊惶失措、各路统帅都当了俘虏、王军一败涂地、贵族都躲进了城堡、而哥萨克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共和国的胸膛之上的时候,只有他一人能舍生忘死,推开了那只脚,从尘土中扶起了这个祖国母亲昏厥的头;他为她献出了一切,献出了生命,献出了产业,把她从屈辱中,从死神手里拯救了出来。他是胜利者!难道说为此他应该在权力面前退让?!
让最能为国效力、最劳苦功高的人掌握权力吧!谁最应掌握权力,就让谁来掌握!他倒是乐意放下这副重担,他倒是乐意向上帝和共和国说声:“请允许你们的贱仆平静地离去吧!”因为他已疲惫不堪,心力交瘁,他知道,哪怕就此急流勇退,无论他的英名还是他的坟墓都不会被湮没。
不过,倘若没有这么一个能当此大任的人呢?在这种情况下,他再放弃兵权,置那条救国的光辉大道于不顾,他岂不就是双倍地、三倍地算不得大丈夫,而只能算是个幼稚的孩童么?须知祖国的灿烂前程、祖国的荣誉、威力和幸福都在此一搏,而他却畏葸不前,坐失良机,岂不就要成为临危拒命的千古罪人?
他为什么要畏葸不前,坐失良机?
王公重又傲然昂首,他那火样的目光落到了基督的圣像上,但基督把头垂到了胸口,沉默不语,神情是那样痛苦,就像在片刻之前刚被钉上十字架似的……
为什么?英雄用两手按住自己滚烫的双鬓苦苦思索……或许能找到答案。这时似乎有某种不谐音,在金光灿烂的荣誉的虹霓幻觉里,在依稀可闻的未来胜利的欢呼声中,在伟大、威显的预感之间,向他的灵魂发出了无情的召唤:
“啊呀!赶紧勒马,你这不幸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他那颗无所畏惧的心为什么如此不宁?那声音为什么如此夺魂摄魄,把他惊吓得发抖?为什么就在他最清楚、最明确地意识到他该义无返顾地掌握兵权之时,那声音却在他的内心深处对他说:“你这是自误,是矜夸在迷惑你,是傲慢这个魔鬼在向你许诺建金石之功,终传不绝之世!”
于是,王公的心灵里重又沸腾起酷烈的争斗,惊骇、迷惘、疑虑又旋风般向他袭来。贵族民团不服从统帅部的指挥,都聚集到他的麾下,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是践踏法律。军队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是破坏纪律,是抗命不遵。他,身为一个共和国的公民,一名军人,可以带头无视法纪吗?他能用自己的尊严来掩盖它吗?他这样做岂不就是率先做出了摄威擅势、为所欲为、违法乱纪的榜样吗?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由于他要提前两个月执掌兵权——因为一旦卡尔王子当选继位,这兵权反正是非他莫属的。他做出这等可耻的榜样,岂不要遗臭万年吗?一旦他开此先河,以后又会怎样呢?今天他维希涅维茨基这样做,明天科涅茨波尔斯基、波托茨基、菲尔莱伊、扎莫伊斯基或卢博米尔斯基就都会这样做!如果每位王公显贵都无视法纪,肆无忌惮,一意孤行,如果后代儿孙都效法父辈、祖辈,那么等待这个多灾多难之邦的又将是怎样一幅前景?独断专行、恣意妄为、群龙无首、各行其是、自私自利就会像蛀虫一样蛀空这个共和国的躯干,内战的斧钺就会将这棵大树砍得朽屑四溅,枯枝干叶就会从这棵树上萧萧飘落。那些理应忠心报国的人,本该像保护眼珠一样保护共和国这棵葱茏的大树,却反而亲自在这棵大树下放火,那将会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呢?又将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呢?啊,耶稣!耶稣!
赫麦尔尼茨基也是以公众利益为借口,打着吊民伐罪的幌子来掩护自己,利用贱民的无知以售其奸的,他所干的不是别的,正是违法抗命,反对王权的勾当。
王公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他反拧着双手暗自想道:“难道我要做第二个赫麦尔尼茨基么?啊,基督!”
可基督还是把头垂到了胸口,沉默不语,神情是那样痛苦,就像在片刻之前刚被钉上十字架似的。
王公的内心纷争还在继续。一旦他掌握兵权,而宰相、元老院和统帅部就宣布他是叛逆和乱臣贼子——那时该怎么办?是不是又打一场内战?再说难道赫麦尔尼茨基就是这个共和国最大、最危险的敌人?这个国家曾经不止一次受到过更大强敌的攻击,当年二十万德意志钢铁骑士在格伦瓦尔德与雅盖沃的团队鏖战,而在霍奇姆之役,奥斯曼帝国将几乎半个亚细亚的兵力投入战场,当时灭国危机似乎比现在还要逼近,但那些不可一世的强敌最终又落得了怎样的下场?不!共和国并不惧怕战争,战争也从不能导致共和国灭亡。既然她取得过如此辉煌的胜利,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威力,既然她能毕其功于一役,歼灭了十字军,打垮了土耳其人……那就说明她是坚不可摧的,她的业绩是何等荣耀,何等光彩!可她又是这等软弱,这等无能,竟然要对一个哥萨克屈膝?弄得四方强邻来蚕食她的疆土,许多国家都对她幸灾乐祸,都在看她的笑话;她的声音没有人听,她的愤怒没有人理睬,而且所有的人都在预言她已死到临头,这究竟是为什么?
啊!原因就在于豪门显贵的傲慢和野心,就在于各自为政,独断专行。共和国最危险、最凶恶的敌人不是赫麦尔尼茨基,而是内部的混乱;是贵族的任性胡为,肆行无度;是军队的数量不足,纪律松弛;是议院争吵不休,互相敌视,勾心斗角;是政出多门,软弱无能;是文武百官摄威擅势,私门成党,公道不行——而摄威擅势又属最大一害。共和国这棵大树已从内里朽腐了,蛀空了,眼看一阵大风就能将它刮倒在地,谁若再伸手去推,岂不更加速了它的倾覆,这个人岂不就成了千古罪人?而他也就会受到诅咒,他的儿孙后辈世世代代也会受到诅咒!……
现在你去吧,你这涅米罗夫、波赫雷贝什奇、马赫鲁夫卡和康斯坦丁诺夫的胜利者,去吧,你这王公-总督,去篡夺统帅部的兵权,去践踏法律,去犯上作乱吧!去为后代儿孙示范,教导他们如何掏祖国母亲的五脏六腑吧!
王公的面部显露出恐惧、绝望、癫狂……他发疯似地大叫一声,两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基督蒙难的圣像前扑倒尘埃。
王公在做认罪忏悔,将他那颗受人景仰的尊贵的头颅在石头地板上撞得咚咚响,用发自肺腑的沉闷的声音哀告着:
“上帝!对我这罪人发发慈悲吧!上帝!对我这罪人发发慈悲吧!啊!上帝!请你大发慈悲,宽恕我这罪人吧!……”
天边辉映着玫瑰色的朝霞,不久一轮金灿灿的旭日冉冉升起,把大厅照得通明。城堡的飞檐上麻雀啁啾,燕语呢喃。王公站起身,去唤醒睡在门外的贴身侍卫热伦斯基。
“快去,”他吩咐道,“通知所有传令兵,把住在城堡和全城的各路团队长,包括正规王军和贵族民团的团队长统统召集到我这里来。”
两个小时后大厅开始挤满了八字胡、络腮胡、短髭、长髯的武官。王公的直属人员中前来的有: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波拉诺夫斯基、斯克热图斯基(带扎格沃巴爵爷)、武尔策尔、外国雇佣军步兵团队长马赫尼茨基、伏沃迪约夫斯基、维耶尔舒乌、波尼亚托夫斯基……几乎所有团队掌旗官以上的军官全部到齐,只有带领骑兵侦察队被派往波多利耶执行任务的库舍尔不在场;正规王军方面前来的有奥辛斯基和科雷茨基。贵族民团中许多比较显要的贵族尚未从他们的羽绒被里钻出来,即便如此,聚集在大厅的也有不小的一群——他们之中有各省区的要员,从各地城防总兵直至司法监督……满屋回响着窃窃私语声、谈话声,像蜂房一样嗡嗡然,而所有的人的眼睛又都朝着王公将要进来的那扇门。
眨眼间一切声音戛然而止。王公走进来了。
王公的面容恬静、安详——只有那双因长夜未眠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和脸上的皱纹为他所经历的内心搏斗留下了印记。可透过他这安详甚至甜蜜的表情,仍然显示出他的威严和不屈的意志。
“尊敬的各位!”他说,“昨夜我问过上帝和我自己的良心,我究竟该怎么办。现在我谨向各位宣布,并请各位转告全体将士:为了祖国的利益,为了在危难之时举国上下极需保持的一致,我服从统帅部的指挥。”
深沉的寂静笼罩了全厅。
这天午后,在城堡的庭院里聚齐了维耶尔舒乌的三百鞑靼兵,准备随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上路,而在城堡大厅里王公正在为军官们举行午宴,这同时也算是给我们的骑士饯行。他作为“新郎”被安排在王公身边就座,他的下手坐的是扎格沃巴爵爷,因为众所周知,正是由于此人的谋略和胆识才从九死一生中救出了“新娘”。王公因为扔掉了心中的重负,兴致很高,频频举杯为未来伉俪的美满生活祝酒。骑士们的欢呼声把墙壁和窗户都震得打颤。在前室里仆役们在欢声笑语中忙着备餐上菜,他们的领班就是仁江。
“各位!”王公举起酒杯说,“这第三杯酒祝新郎和新娘早生贵子,儿孙满堂。上帝保佑,愿苹果都落在苹果树旁,愿这只雄鹰的后代都是为他光宗耀祖的小鹰,祝他们鹏程万里!”
“祝他们多福多寿!多福多寿!”
“感谢各位的美意,我干这一杯!”斯克热图斯基说着一仰脖子,喝下了一大杯马利瓦西亚葡萄酒。
“祝他们多福多寿!多福多寿!”
“Crescite et multiplicamini!”
“阁下理应生出半个骑兵中队!”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老人乐呵呵地说。
“斯克热图斯基的父子兵,将来足足能编成一支军队!我知道!”扎格沃巴嚷道。
贵族们哄堂大笑。人们都已喝得酒酣耳热,兴致甚浓。到处都见到通红的面孔,抖动的胡须,大家越喝越来劲,越喝越诙谐风趣,妙语连珠。
“既然大家这样说,”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酒已上头,更是兴致勃勃地高叫道,“那我就不得不向各位坦白,我曾请杜鹃鸟儿给我们算过命,它算就我会有十二个小子。”
“我的天!怕是最能生蛋的鹳鸟也要甘拜下风啦!”扎格沃巴爵爷咋呼道。
贵族们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大厅里俨如滚过阵阵春雷。
就在这一片欢腾的时刻,大厅的门槛旁蓦然出现了一个不协调的形象,这个风尘仆仆、满面愁容的来者,见到大厅里正摆着筵席,人们正在传杯弄盏,喜气洋洋,就立在了门边,仿佛在为进来还是退出迟疑着。
王公首先见到这位不速之客,立时皱起了眉头,垂下了眼睑,问道:
“是谁在那儿?”再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啊!是库舍尔!从骑兵侦察队来的!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很坏的消息,王公殿下。”年轻的军官用一种古怪的声调回答。
欢闹的宴席上猝然寂静无声,就像有谁念了魔咒似的。有人正把酒杯送到嘴边,忽地在半道儿呆住,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库舍尔,只见他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沉痛的神情。
“我这会儿喝酒正在兴头上,你有什么坏消息最好暂时别讲,”王公说,“不过既然你已经开了个头,那就讲完它吧。”
“王公殿下,我也不愿来充当猫头鹰,这个消息我实在不忍说出口。”
“出了什么事?快说!”
“巴尔城……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