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公爵小姐从睡梦中醒来睁开双眼时,太阳已高挂在天空。
她的目光首先投射在顶棚上,凝视了许久,然后才环视整间卧室。姑娘逐渐恢复的神志还在跟残留的睡意和梦幻斗争。她的脸上显露出惊诧和不安。她身在哪里?她是从哪里给弄来的?她落到了谁手里?她是在做梦,还是醒着看到这一切?环绕她的这种富丽堂皇意味着什么?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就在此时,巴尔城陷落的可怕场面突然活生生地再现在她眼前。她记起了一切:百姓、贵族、市民、神甫、修女和儿童成千上万的人惨遭杀戮,造反的暴民脸上溅满了鲜血,脖子上和头上缠着还在冒热气的人的内脏,醉鬼的喧嚣,屠城的末日审判——最后想起了博洪的出现和自己被劫持。她又回忆起,在那绝望的时刻她是怎样倒在了自己亲手握着的刀上。一想到此她额上便冒出了珍珠般的冷汗。显然那把刀是从她肩头擦过去了,因为她只觉得略微有点疼痛,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活着,她的力气和健康正在恢复。终于她依稀记得,有人把她装在一个兜篮里,往什么地方运了很久,很久。可她如今身在何方?莫非已到了某座城堡,她被人搭救了,脱险了,她是安全的?她又一次睁眼环视卧室。这房间的窗子怎么竟像农民的茅舍?小小的,四方形的,透过它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因为窗口蒙的不是玻璃,而是蒙了一层白色的膜。难道果真是农民的茅舍么?不,这不可能,因为房间内部的无比豪华的陈设否定了她的判断。她头顶上方并不是天棚,而是撑开了的一幅硕大的朱红色绸幔,上面绣有金色的星星和月亮;墙壁不怎么高,也不怎么大,但是挂满了丝绒、锦缎和壁毯;地板上铺的是五颜六色的地毯,宛如撒满了一地的鲜花;壁炉的烟囱竟用波斯挂毯覆盖!从墙壁到天棚,直到她的锦被绣枕,到处是金色的流苏、绸缎、丝绒。白昼的明亮光线透过那些小窗口上的膜,照射到房间内部,却融合在丝绒的朱红色、深紫色和蓝宝石色里,形成了某种虹霓般的幽暗。公爵小姐惊诧不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谁施了什么魔法,还是耶雷梅王公的部队把她从哥萨克手里解救了出来,送到了王公在某处的一座城堡里?
姑娘合掌祈祷:
“最圣洁的圣母!请你大发慈悲,请你让在这门口出现的第一张面孔是我的保护人和朋友的脸盘儿。”
少顷,透过厚重的花缎门帘幽幽流泻而来的捷奥尔巴琴声传入了她的耳中,同时有人伴着这琴声在哼唱着一首她熟悉的歌曲:
啊,这无止无休的情爱
真个是比病痛更坏!
病痛我还能挺得住,
治了病我又能好起来,
可这如火燎心的爱恋呀
我永生永世不能忘怀。
公爵小姐抬身坐在了床上,听着,听着,她的眼睛就因恐怖而越睁越大,终于她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跌倒在枕头上,犹如死人一般。
她辨认出了博洪的嗓音。
她的惨叫声显然也透过上房的墙壁传了出去,因为没有过多久,厚重的门帘便沙沙作响,哥萨克头目出现在门边。
公爵小姐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她那苍白、颤抖的嘴唇,像发高烧似地反复说道:
“耶稣马利亚!耶稣马利亚!”
把她吓得魂飞魄散的这个人,其实论模样儿并非什么凶神恶煞,而是一位从服装到容貌都光华四射,能使多少姑娘一见倾心、为之发癫发狂的年轻哥萨克。他那件贵族长袍上的钻扣,宛如天上的星星闪烁;匕首和佩刀都镶嵌着各色宝石,璀璨夺目;银缎子的长袍,配着大红的长外套,使他那黄褐色的脸显得倍加英俊。他就以这副装束站在她面前,挺拔、端庄,黑眉如画,雍容华贵,风度翩翩,真个是乌克兰所有哥萨克中最出众的一个美男子。
但是他那双眼睛却仿佛罩在雾中,宛如明亮的星星为薄云所遮挡。他几乎是恭顺地端详着她,见她惊诧未定的神色,就开口用低沉而又感伤的语调说:
“你别害怕,公爵小姐!”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这是在哪里?”她问,同时从指缝里窥视他。
“你是在个安全的地方,远离战争。你别害怕,我的心肝宝贝。我把你从巴尔城带到这儿来,是为了无论什么人,无论打什么仗都不能加害于你。哥萨克在巴尔城没有放过任何人,你是唯一活着出来的。”
“阁下在这儿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我折磨你?我亲爱的上帝!”哥萨克头目两手一摊,不住地摇晃着脑袋,就像个受到天大冤枉的人。
“我对阁下怕得要命。”
“你干吗要怕我?只要你一声吩咐,我就不会离开这房门半步,我是你的奴隶。我只该坐在这门槛上,眼巴巴地望着你。对你我从没起过歹意。你为何这样憎恨我?唉,我亲爱的上帝!你在巴尔城一见到我就用刀捅自己,虽说你早就熟悉我!你知道,我是来保护你的。对于你我并非陌路之人,而是一个真诚的朋友,可你却用刀捅自己,公爵小姐!”
一股热血骤然涌到了公爵小姐煞白的脸上。
“因为我与其受辱,莫如速死!”她说,“我发誓,如果你对我不尊重,我立地自杀,哪怕我的灵魂永堕地狱。”
姑娘的眼里射出了火焰。哥萨克头目明白,跟库尔策维奇王公家族的血统是开不得半点儿玩笑的,还是少说为佳,否则她一激动就会说到做到;她若是再动刀子,那一定会捅得更准。
所以他不敢回嘴,只是朝窗前走了几步,在一张用金色花缎蒙住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放心,”还是博洪开了口,“只要我清醒,只要烧酒没有烧昏我的头,你对于我就是东正教教堂里的贞女圣像。你应当知道,自从我在巴尔城找到了你,我就不再喝酒了。先前我是没命地灌黄汤,我喝呀,喝呀,我那是以酒浇愁愁更愁!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我是滴酒不沾,无论是甜葡萄酒还是烧酒都一概不沾。”
公爵小姐沉默不语。
“我只想好好瞧瞧你,”博洪接着说,“瞧瞧你美丽的面庞,让我的眼睛得到些许享受,然后我自会滚到一边去。”
“你让我恢复自由。”姑娘说。
“难道你是在当俘虏吗?你是这里的女主人。你想回到哪里去?库尔策维奇一家死绝了,大火吞灭了城镇村庄,耶雷梅王公也不在卢布内,他打赫麦尔尼茨基去了,而赫麦尔尼茨基也在找他打仗。到处是战争,到处都在流血,到处都是哥萨克、金帐汗国人和士兵。谁会尊重你?谁会怜惜你?谁会保护你?如果不是我,谁会这样对待你?”
公爵小姐抬眼望天,因为她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定会接纳她,尊重她,怜惜她,保护她——但她不想说出这个人的姓氏,为的是不去刺激面前的这头猛狮,与此同时,深沉的哀愁紧压着她的心。她寤寐思之、魂牵梦萦的那个人还活在世上么?在巴尔城的时候,她知道他活着,因为扎格沃巴刚走不久,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姓氏就传到了她的耳中,是和威加四海的王公节节胜利的消息一起传到巴尔的。但自那以后又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又曾进行多少次战斗,他又得冒多少风险!相思相见知何日,远隔蓬山一万重!有关他的消息,如今她只能向博洪打听了,可她既不想,也不敢当面问问博洪。
于是她的头落到了枕头上。
“莫非我要作为囚犯留在这里?”她哀怨地问道,“我有什么对不起阁下的,使你像灾难一样缠住我不放?”
哥萨克抬起头,开始说了起来,那声音轻得只能勉强听到: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如果说我是你的灾难,那么你同样也是我的灾难。倘若我不曾爱上你,我就会像田野里的风一样自由,心是自由的,灵魂是自由的;我也会像萨哈伊达奇内·科纳舍维奇一样建功立业,遐迩闻名。只为你的容貌成了我的灾难,你的明眸成了我的灾难:我变得既不爱自由,也不爱哥萨克的荣誉!在你从孩子成长为一个少女之前,我何曾对什么美女正眼瞧过!有回我夺得一条专送美女给土耳其苏丹的大桡战船,那些姑娘哪一个不是花容月貌,美到了极点,可没有一个能夺走我的心。哥萨克兄弟们跟她们耍了一阵,我就下令,给她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吊块石头,扔进水里去。我什么人也不怕,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去跟异教徒打仗,夺取的战利品不计其数,如同王公贵族生来就是城堡的主人一样,我生来就是草原的雄鹰。可今天又怎样呢?瞧呀,我就得坐在这儿,成了你的奴隶,向你乞求一句好话。而事实上就连一句好话我也求不着!我向来没有从你的嘴里听见一句好话,甚至就在你的兄弟们和你的伯母为我做媒向你提亲的时候也是如此。啊,姑娘,如果你对我不是这种态度,如果你对我不是这等轻蔑,发生的许多事本来就不会发生;我也就不会杀死你的亲人,我也就不会跟叛乱搅在一起,跟泥腿子称兄道弟;正是因为你我才失去了理性。如果你当时愿意牵着我的鼻子走,无论你要把我带到哪里,我都会跟你去。我会把我的鲜血,把我的灵魂统统奉献给你。如今我浑身沾满了贵族的血,可从前我只去攻打鞑靼人,给你带回战利品,我只想让你披金戴玉,像上帝的基路佰一样服饰华丽,珠光宝气。为什么你那时没有爱上我?啊,我是何等的痛苦!我的心好不酸楚!我既不能跟你一起生活,又不能没有你,对你我是远又远不得,近又近不得,我是既不能登上高山,又不能呆在谷地。你呀,我的小鸽子,我的心肝宝贝!我求你宽恕我,宽恕我按照哥萨克的方式,带着刀,带着火闯到罗兹沃吉去夺取你,可我那是被少公爵他们气昏了头,而且在路上我又喝了那许多烧酒——我这不幸的暴徒,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后来你给我溜掉了,我简直就像条狗似地狺狺狂吠,我的伤口锥心地疼痛,我吃不下,睡不着,唯求速死,唯求死神妈妈早早把我带了去。而你却想我马上放你走,让我重新失去你,我这能割舍吗?我的小鸽子,我的心肝宝贝儿!”
哥萨克头目说到这里顿住了,因为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头吐不出来,他几乎是在呻吟,而海伦娜的脸却是一阵红,一阵白,随着博洪的诉说不断变化着。博洪向她倾诉的爱越是无边无垠,她面前敞开的地穴也就越宽越深,姑娘面临的是无底的深渊,毫无得救的希望。
哥萨克歇息了片刻,定了定神儿,又说了下去:
“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哎,你瞧,这房间装饰得多么豪华,这些东西都是我的,都是从巴尔城夺来的战利品,是我用六匹马给你驮来的。说呀,你想要什么?黄的金子,亮闪闪的宝石,华丽的服装,顺从的奴隶,要什么有什么。我很富有,我自己的财宝就已是车载斗量,赫麦尔尼茨基对我的赏赠又向来是出手大方,克瑞沃诺斯对我也是什么都不吝惜,你会跟维希涅维茨基王妃一样气派,我会为你夺得无数的城堡,我会把半个乌克兰都献给你,因为我虽是名哥萨克,不是贵族,可我是握有权标的头领,我统率一万精锐的哥萨克,比耶雷梅王公的兵马还多。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你别想从我这儿逃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小鸽子,我只求你爱我!”
公爵小姐腾地一下撑起身子靠在了枕头上,面如白绢,可她那张甜蜜、妩媚、妙不可言的脸表现出的却是这等不屈不挠的意志、刚毅和力量,使这只温良的小鸽子此刻更像一只矫健的鹰。
“如果阁下在期待我的答复,”她说,“那你就听着:哪怕我不得不在你的囚禁中呻吟一百年,我永远,永远也不会爱你,愿上帝明鉴!”
博洪在内心深处跟自己拼搏了好一阵子。
“你别给我讲这样的话!”他声音嘶哑地说。
“那你就别给我讲你的爱,因为我听了只感到丢脸,只感到愤怒,只感到受辱。我活着可不是为了你。”
哥萨克头目霍地站了起来。
“那你是为了谁?库尔策维奇公爵小姐!若不是我救了你,在巴尔城你又会落到谁的手里?”
“无论什么人,只要他救我的命是为了侮辱我,囚禁我,那他就是我的敌人,而不是我的朋友。”
“你以为那些泥腿子会杀死你?才不仅仅如此哩,想想都可怕!”
“不劳他们动手,你给我打掉的那把刀就会杀死我。”
“那把刀我是不会还给你的,因为你必须成为我的人。”哥萨克的本性终于爆发了。
“绝不!我宁死也不会屈服。”
“你必须是我的,也会是我的。”
“永远不会。”
“哼,若不是看你受了伤,单凭你对我讲的这番话,我今天就会派哥萨克到拉什科夫去,命他们揪着神甫的耳朵把他拽到这里来,明天我就成了你的丈夫。那你该怎么办?对丈夫你不爱就是罪过,你别太张狂啦!嘿,你这豪门小姐,你把哥萨克对你的爱视为侮辱,视为冒犯,视为触怒。可你又是什么人,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个泥腿子?你的城堡在哪里?你的显荣和部队又在哪里?为什么我让你愤怒?我怎么就侮辱了你?我是在战争中俘获你的,你是战俘。啊,我若是个泥腿子,就会用马鞭抽你白嫩的背脊,教训教训你,让你懂点事,用不着神甫,我就能把你的美貌拿来消受消受,我是办得到的,倘若我是个泥腿子,而不是一名骑士!”
“天国的天使啊,救救我吧!”公爵小姐喃喃地说道。
哥萨克脸上的疯狂劲儿越来越显眼,怒气让他的头发都直竖起来。
“我知道,”他说,“为什么你觉得我对你是侮辱,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冥顽不灵,把我对你的一片苦口婆心全当驴肝肺!你是在为另一个人守着清白之身。然而你是守不住的,只要我活着,你这就是妄想,我以哥萨克的荣誉起誓!他有什么了不起,一个穷贵族!一个浪荡公子!一个无信无义的莱赫!他真该死!他不过是瞥了你一眼,不过是跟你转着圈子跳了个舞,他就把你的魂儿夺走了,让我这哥萨克撕心裂肺,用头去撞岩石,撞得脑袋开花!可我一定要逮住他,令人把他抽筋剥皮,把他钉在门板上。你知道,赫麦尔尼茨基正要去攻打那些莱赫,而我要跟他一起去,我定会找到你那只鸽子,哪怕他钻到地下去我也能找到,等我回来时,定要把他的狗头作为见面礼抛到你的脚下。”
海伦娜并未听见哥萨克头领最后说的这几个字。悲哀、愤怒、伤痛、激动、恐惧夺走了她的气力,她四肢都瘫软了,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仰面倒下,失去了知觉。
哥萨克头目好一阵儿站着一动不动,脸气得煞白,嘴边冒着涎沫,突然他发现姑娘的头向后无力地垂着,俨如死去了一般,于是从他嘴里发出了一声几乎是非人的吼叫:
“她完啦!霍尔佩娜!霍尔佩娜!霍尔佩娜!”
接着他自己也扑倒在地。
女巨人立即奔进了上房。
“你怎么啦?”
“救命啦!救命啦!”博洪吼叫着,“我杀了她,我的灵魂,我的光明!”
“怎么啦,你疯了吗?”
“我杀死了她,杀死了她呀!”哥萨克头目呻吟着,双手在头顶上方摇晃着。
霍尔佩娜走到公爵小姐跟前,一眼就看出她并没有死,只是深度昏厥,于是她把博洪领到门外,回头就来抢救姑娘。
过了片刻公爵小姐睁开了眼睛。
“喏,姑娘,你没有事。”女巫说,“看得出来,你是被他吓着了,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知。不过晕厥会过去,你就会康复。你是像个核桃一样硬棒的姑娘,你还会在这世上活得很久,你会享受到幸福的。”
“你是谁?”公爵小姐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我?是你的仆人,因为他是这样吩咐的。”
“我这是在哪里?”
“在魔鬼谷。这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除了他,你谁也见不着。”
“你是住在这儿的么?”
“这儿是我们的庄子。我叫陀尼楚芙娜,我兄弟在博洪手下当团队长,统领许多精锐的哥萨克,我就呆在这里。这可真是金屋藏娇,我将在这儿守着你。一间茅舍变成了帝王后妃的寝宫,是这等的光华灿烂!他为了你把什么都搬来了。”
海伦娜打量这年轻女人标致的脸子,她觉得这张脸倒是蛮诚实的。
“你会对我好么?”
年轻女巫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会的。我怎能对你不好呢!”她说,“不过你也该对头领好点儿。他是只鹰,他是大名鼎鼎的哥萨克英雄,他要你……”
说到这里女巫就俯到海伦娜的耳边,跟她叽叽咕咕耳语了一阵,最后大笑起来。
“滚!”公爵小姐厉声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