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一个清晨,陀尼楚芙娜和博洪坐在磨坊水轮旁的柳树下,望着磨轮上四散飞溅的水花。
“你要守着她,要看住她,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她,让她永远逃不出这个峡谷。”博洪说。
“峡谷伸向河的那一端是个仄瓶颈,而这里倒是相当宽敞。你下令叫人把那瓶颈用石头堵死好啦,那我们呆在这里就像呆在瓶底儿上一样;我若是需要出去,自会找到另一个出口。”
“你们在这里靠什么过日子?”
“切雷米斯在岩石下边种玉米,还栽葡萄,用网抓鸟。单凭你运来的那许多东西,她什么也不会缺,除非她想要龙肝凤胆。你放心,她已然是出不了这峡谷的,谁也不会知道她在这里,除非是你的人到处瞎说。”
“我已命令他们起了誓。他们都是忠实的哥萨克,即便是剥他们一层皮,他们也不会说的。可你自己说过,经常有人到你这里来占卜,把你当成女先知,他们一来可就不保险了。”
“间或有人从拉什科夫来,而有时,听说我会占卜,也有人天晓得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不过他们都留在河边,谁也不进峡谷,因为他们都害怕。你也见到了那些白骨,凡是敢进来的人都有来无回,那就是他们留下的骸骨。”
“你把他们都杀了?”
“谁要杀他们谁就杀呗!凡是想占卜的人都得在峡谷外等着,而我就到磨轮那里去,在水里看到了什么就去告诉他们。马上我也要给你瞧瞧,不过我不知道究竟会出现什么,因为并不是每次都能见到什么的。”
“只要你别见到什么凶兆就好。”
“若是有什么凶兆,那你就别走。其实你最好是别走。”
“我非走不可。赫麦尔尼茨基给我的书信早已送到了巴尔城,他命我速归;克瑞沃诺斯也下了命令。现在莱赫向我们大举进攻,因此我们也得集结兵力。”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这回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决战。不是我们死,就是莱赫亡。如果我们给打败了,我就躲到这儿来;如果我们打胜了,我就回来接我的杜鹃,带着她到基辅去。”
“要是你牺牲了呢?”
“这该由你这个女巫来占卜呀,是死是活得让我心里有数。”
“要是你死了呢?”
“反正这条命是母亲给的。”
“哎呀!我是问到那时我把这姑娘怎么办!让我拧下她的脑袋,还是怎么的?”
“你要是敢动她一指头,看我不下令将你套在刑柱上让阉牛拽着把你捅个对穿。”
哥萨克头目愁眉苦脸地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道:
“如果我死了,你就告诉她,叫她宽恕我。”
“唉,这可真是个忘恩负义的莱赫丫头,你这么爱她,她却不爱你。若是换了我,得着这份情意,就不会像她那样顽固不化了。嘻!嘻!”
霍尔佩娜一边说着,一边攥紧拳头在博洪的腰上捶了两下,露出满嘴的白牙冲他笑着。
“见你的鬼去!”哥萨克说。
“咳,咳!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博洪望着磨轮上四散飞溅的水花,仿佛自己在给自己占卜似的。
“霍尔佩娜!”过了片刻他说。
“什么?”
“要是我走了,她会把我放在心上吗?”
“你既然不想按哥萨克的方式制服她,那还不如走了的好。”
“我不想那么干,我不能,也不敢!我清楚,要是那样的话,她准会死。”
“你走,说不定会更好些。既然她不想见到你,不想认你这个有情人,你呆在这里也没用,不如你走掉,让她跟我和切雷米斯在这里呆上一两个月,兴许她就会觉得还是你比较可爱。”
“如果她没有受伤,如果她的健康情况很好,我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的。我就会从拉什科夫找个牧师来,命他给我们举行结婚仪式,可现在我害怕,怕她受到惊吓灵魂就得出窍,我怕她会死。你自己也看到了。”
“你算了吧!你要什么牧师?结什么婚?你不是真正的哥萨克,不是!换了我,在这儿既不用东正教的牧师,也无需天主教的神甫。在拉什科夫驻扎的是多布罗加鞑靼人,你去了还会把鞑靼人招引来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你若是招引了他们来,那可就休想再见到公爵小姐了。你脑子都在想些什么鬼名堂?你还是走吧,不过你得回来。”
“可你得替我瞧瞧,水里有什么兆头,看到了就快说。你要说真话,不许撒谎,即便你见到我死了,就说我死。”
陀尼楚芙娜走近磨坊的水槽,提起了隔断泉水瀑布的第二道闸门;水一下涌进水槽,激浪就加倍汹涌起来,磨轮就开始被冲得飞转,最后水雾遮住了磨轮;一时浪涛翻滚,被轮板打得水珠四溅,轮下犹如开水在沸腾。
陀尼楚芙娜的一双黑眼睛盯着沸腾的水,抓着耳边的发辫,开始叫嚷道:
“轰隆!轰隆!你亮相吧!在橡木轮里,在白色浪花中,在明亮的水雾里,是凶是吉,你显出来!”
博洪走上前去,坐在她身旁。哥萨克的脸上露出了担忧和热切的好奇神情。
“我看见了!”女巫尖声叫嚷道。
“你看见了什么?”
“我兄弟的死。两条阉牛正在拖着陀涅茨的腿,在刑柱上……”
“让你兄弟见鬼去!”博洪嘟哝了一句,他急于想知道的是别的事。
好一会儿只听见木轮转动的轰隆声,仿佛在发怒似的。
“我兄弟的脑袋发青,青得发紫,大乌鸦在啄他。”女巫说。
“你还见到什么别的没有?”
“没有……啊,我的天,青得多可怕!轰隆!轰隆!在橡木轮里,在白色的浪花中,在明亮的水雾里,是凶是吉,你显出来!我看到啦。”
“看到了什么?”
“战场!莱赫在前面跑,哥萨克在后面追。”
“你看到我在追么?”
“我也看到了你。你在跟一名小个子骑士厮杀。轰!轰!轰!你得留神小个子骑士。”
“公爵小姐呢?”
“没见到她。我又看到了你,你身边有个人,这个人要背叛你。是你的假朋友。”
博洪贪婪的目光一会儿盯着浪花,一会儿盯着霍尔佩娜,同时脑子里紧张地思索,想诠释占卜所预示的事由。
“什么朋友?”
“我看不清,不知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
“年老的!肯定是年老的!”
“或许是,就算是年老的吧。”
“我知道,他是谁。他已经背叛过我一次。一个白胡子老贵族,一只眼睛长了白翳。他该死!可他算不上是我的朋友。”
“他一直在窥视着你。我又看到啦,等一等!我见到了公爵小姐!她头戴云香花冠,身穿白色的衣裙,头顶上方有只苍鹰。”
“那是我。”
“兴许是你。一只苍鹰……还是一只隼?是苍鹰!”
“那是我。”
“你等一等。已经看不到了……在橡木轮里,在白色的浪花中……啊!啊!好多军队,好多哥萨克,哎呀,多得就像森林里的树木,就像草原上的飞廉,而你高高矗立在他们之上,你前边有三杆马尾旌。”
“公爵小姐在我身边么?”
“没有,你是在军营里。”
又是一阵沉默。磨轮在轰隆地响着,震得磨坊都颤动了。
“哎呀,多少血,多少血啊!多少尸体!狼在尸体上跑,大乌鸦在尸体上飞!简直是一场瘟疫呀!到处是尸体,全是尸体,漫山遍野都是尸体!老远,老远!只见到尸体,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血流成河!”
骤然刮起了一阵风,吹散了磨轮上的水雾,与此同时,在磨坊上边的高处出现了畸形丑陋的切雷米斯,他背上背着一捆树枝。
“切雷米斯,放下水闸!”女巫喊道。
说着她就走到溪流边,在溪里洗了手和脸,而这时那侏儒已关闸挡水了。
博洪坐着,陷入了沉思。直到霍尔佩娜走上前来才把他惊醒。
“你别的什么也没见到?”他问。
“显出来的,我都见到了。没显出来的,我就看不到呗。”
“你没有撒谎?”
“我凭兄弟的脑袋起誓,说的全是真话。他们把他戳在刑柱上,用阉牛拖着他的两条腿慢慢拉,刑柱越戳越深。他好可怜啊!咳,注定要死的也不止他一个!显出了多少尸体!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尸体!这人世间将有一场恶战。”
“你见到她头顶上方有只苍鹰?”
“不错。”
“她头戴花冠?”
“她头戴花冠,身穿洁白的衣裙。”
“可你怎么知道那只苍鹰就是我?我曾对你提起过一个年轻莱赫贵族,没准儿是他呢。”
女巫皱起了眉头,深深地思索起来。
“不,”过了片刻她摇头说道,“如果那是个莱赫,就会是只白鹰。”
“赞美上帝!赞美上帝!现在我就去叫哥萨克鞴马,今夜我们就上路。”
“就是说,你非走不可啦!”
“赫麦尔尼茨基和克瑞沃诺斯都给我下了命令。你也清楚地看到了,将有一场大战,我在巴尔城看到赫麦尔在信里写的也是同样的话。”
博洪其实目不识丁,但他羞于承认自己看不懂信,因为他不愿被人视为乡巴佬。
“要走你就走吧。”女巫说,“你福星高照,一定会当上个统领:我见到你前面有三杆马尾旌,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看到我的手指头一样。”
“是的,我会当上统领,娶个公爵小姐为妻,我不能讨个泥腿子的女儿做老婆。”
“你若是找个泥腿子的女儿,聊起来恐怕要舒心得多,可你觉得娶这样的老婆丢脸。你真该是个莱赫。”
“我怎么就不如莱赫?”
说完这话博洪就到马厩找哥萨克们去了,而霍尔佩娜也忙着去烧饭。
黄昏时分马匹都作好了上路的准备,可这位哥萨克头目并不急于走。他来到上房,坐在墙角落的一卷地毯上,手里拿着捷奥尔巴琴,眼望着自己的公爵小姐。姑娘已经起了床,只是藏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轻声念着祈祷文,毫不理会哥萨克头目,好像他压根儿就不在上房里似的。而他则恰恰相反,坐在墙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姑娘的一举一动,竖起耳朵捕捉她的每一声叹息。他竟是这等惶惶然,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他不时地张开嘴,想跟她聊聊,但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公爵小姐面色苍白,沉默不语,眉宇之间,嘴角唇边,显示出的却是一种铁面秋霜、风仪严峻的气色,博洪不禁望而生畏。她的这种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博洪早先可从来不曾见过。他下意识地回想起在罗兹沃吉度过的那些相似的傍晚,那时的情景如今都活生生重现在他眼前:他和库尔策维奇一家围坐在橡木桌旁,老公爵夫人悠闲自在地嗑着葵花子,少公爵们在一只带把的杯子里掷骰子,而他则是不错眼地凝视着妩媚的公爵小姐,跟他此时此刻凝视她一模一样。可是当时他感到幸福,当时他讲述自己跟谢契人出征的种种经历,她还愿意听听,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时而还垂视着他的脸,她那马林果般鲜艳的红唇半张半合,表明她听得出神。此刻她却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当时每逢他弹起捷奥尔巴琴,她总是听着,望着他,他便更如醉如痴,如临仙境。世上的事千奇百怪,他的处境更是奇中之奇:而今他成了她的主人,用武力虏获了她,她成了他的俘虏,他的女奴,满可以对她颐指气使,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可却不能接近她!要知道,过去他觉得他俩之间没有距离,他们是平等的!库尔策维奇少爵爷们都是他的兄弟,她是他们的姊妹,对他而言,她不仅是他的杜鹃,他的游隼,他最心爱的黑眉姑娘,而且他觉得她还是他的亲人。如今坐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位傲气凌人的豪门千金,她是那样悒悒寡欢,沉默不语,冷酷无情。啊,怒气在他心中沸腾!他本可叫她知道,鄙视一名哥萨克会有怎样的下场,然而他却爱这个冷酷无情的千金小姐,为了她,他甚至不惜付出血的代价。而每逢他怒火中烧,眼看就要爆发,他总觉得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他头顶上的那绺长发,有个什么声音在他耳畔呵斥:“别动!”于是他的怒气就像火光一闪而逝,然后他只有把脑袋往地上撞。他只有这么大的能耐。这可怜的哥萨克痛苦得浑身痉挛,因为他感觉到,在这个房间里,他成了她的重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啊,倘若她能给他个笑脸,哪怕只对他说句中听的话,他定会拜倒在她脚前,然后跨上坐骑见鬼去,把自己全部的痛苦、愤怒和受到的蔑视统统淹没在莱赫的血泊之中。可他在这位公爵小姐面前就像个奴隶!如果他早先未曾跟她相识,如果她是从随便哪个贵族府第虏获来的莱赫丫头,那他就会有更大的勇气。然而她是海伦娜公爵小姐,为了得到她,他曾向库尔策维奇一家恭谨求婚,答应放弃罗兹沃吉,献出自己所有的一切。现在他越是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是个乡巴佬而感到羞愧,就越是失去了对付她的勇气。
时间在流逝,茅舍前传来了哥萨克们的谈话声,那些人肯定都已坐到了马鞍上,在等候头领出发,而头领却在这房间里受折磨。松明火炬明亮的光线投射在他脸上,投射在他华丽的长外衣上,投射在他的捷奥尔巴琴上,可她哪怕是朝他瞥一眼也好啊!哥萨克头目痛苦、愤怒、悲哀,同时又不知所措。他多么期望有个温情的告别,可他又害怕这告别不是他心灵所渴求的那种样子,他害怕带着酸楚,带着愠怒,带着痛苦上路。
唉,如果她不是海伦娜公爵小姐,如果她不是这么一个给自己捅刀子,来不来就以死相威胁的海伦娜公爵小姐该有多好!但她又是这般可爱,可爱!她越是冷酷,越是傲慢,反而越发可爱!……
突然窗外响起了马匹的嘶鸣。
哥萨克头目壮了壮胆。
“公爵小姐,”他说,“是我该上路的时候了。”
海伦娜默然不语。
“你就不对我说声:‘与上帝同在’?”
“走吧,阁下,‘与上帝同在’!”她庄重地说了一句。
哥萨克感到心里一阵发紧:她说了他所期望的话,可他期望这句话是以另一种口气说出来的。
“喏,我知道,”他说,“你在生我的气,你在恨我,但我要你明白,若是换了个别的人,对你恐怕远不如我。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是因为别无他法,可我对你有什么非礼举动吗?难道我不是以应有的态度对待你吗?难道我不是把你当作一位公主敬重的吗?你自己说说,难道我就是这么一个万恶不赦的暴徒,以至让你连一句中听的话也不肯对我说?要知道你毕竟是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是在上帝的掌握之中。”她跟先前一样庄重地说,“不过阁下在我面前还算克制,为此,我表示感谢。”
“我就要走了,哪怕只听到这么一句话也好。兴许你会后悔,兴许你会想念我。”
海伦娜沉默不语。
“我真舍不得把你独自留在这儿。”博洪说,“我真舍不得走,但必须走。你若能给我个笑脸,若能诚心诚意给我画个十字,我心里也会轻松点儿。我该怎样做才能求得你的谅解呢?”
“你还我自由,那么上帝就会宽赦你的一切罪过,我也会宽恕你,会为你祝福。”
“嗯,兴许将来你会得到自由,”哥萨克说,“兴许有朝一日你会后悔,认为不该对我这样冷酷。”
博洪想获得片刻告别的温馨,哪怕是用他根本就不准备兑现的半个许诺。他达到了目的,因为海伦娜的眼睛闪出了一线希望之光,她脸上的那种冷峭神情随之消退。姑娘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明亮的目光注视着博洪,嗫嚅道:
“你能不能现在就……”
“哎呀,我不知道……”哥萨克悄声岔断了姑娘的话,羞愧、怜悯同时卡住了他的喉头,“这会儿我不能,我不能,金帐汗国人来到了大荒原,鞑靼部队到处都去,多布罗加鞑靼人随时都会从拉什科夫开出来。我不能,因为这样做太可怕了。但是我如果能回来,我会像个老实孩子站在你面前。你想把我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但愿上帝能感化你,但愿最圣洁的圣母能感化你……你去吧,与上帝同在!”
说着她就向博洪伸出了一只手。他跳上前去,把嘴唇贴在了她的手上。蓦然间,当他抬起头,见到的是她严肃的目光,他放下了那只手。接着他便向门口退去,按照哥萨克的方式,边退边向她鞠躬,头低到了腰上,到了门口他还在鞠躬,终于消失在厚重的门帘后面了。
不久窗口便传来更热闹的谈话声和兵器的撞击声,然后便传来十几条嗓音混唱的歌词:
伟大的光荣将传遍四方,
在哥萨克中间,
在朋友们中间,
长年不断,
直到那无尽的时光……
歌声和马蹄声渐渐远去,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