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已经对她显示过一次奇迹,”扎格沃巴爵爷对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波德比平塔两位骑士说,这时他们正坐在斯克热图斯基的营房里。“我不妨对二位说,那是个明显的奇迹,竟让我从那些人的手中把她救了出来,还保她一路平安。让我们信赖上帝吧,对她,对我们大家,上帝还会大发慈悲。只要她活着就好了。不过总有个声音在我耳边悄悄嘀咕,说是博洪又把她劫持走了。请二位注意:据那些抓到的舌头向我们招供的情况,他在普乌杨被俘之后就成了克瑞沃诺斯的副手。让魔鬼去惩治他!不过,他们攻陷巴尔城的时候一定少不了博洪。”

“在那不幸的人群里他未必能找到公爵小姐;要知道在那儿有两万人都被他们斩尽杀绝了。”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

“阁下这是不了解他这个人。我敢打赌,他准知道她在巴尔城。他定是把她从那场屠杀里解救了出来,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可能是别的什么结果。”

“就算阁下说的不错,也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宽慰。设身处地为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想想,她还不如死了,也比活在那恶棍肮脏的手里强得多。”

“这也不是宽慰,因为如果她死了,那一定是受辱致死……”

“真令人绝望!”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唉,令人绝望!”龙金骑士重复了一遍。

扎格沃巴捋着上唇的髭和花白的大胡子,终于禁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但愿黄癣疱疮叫他们从头烂到脚!但愿这些最坏的狗种死得一个不剩!但愿异教徒把他们的肠子拿去搓弓弦!上帝创造了各种民族,只是魔鬼传下了他们这些所多玛畜生,但愿他们所有的母畜都不孕,但愿他们断子绝孙!”

“我虽无缘结识这位甜蜜的姑娘,”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伤心地说,“可我宁愿代她受苦受难,只要她平安就好。”

“我一生中只有幸见过她一次,可我一想起她就悲痛得简直活不下去。”龙金骑士说。

“你们就知道自己的心!”扎格沃巴爵爷吼叫道,“你们可知道我的感受?我像父亲一样疼爱她,把她从不幸的深渊里救了出来,我……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又是什么感受呢?”伏沃迪约夫斯基问道。

三位骑士就这么悲观失望地谈了一阵,接着都陷入了沉默。

扎格沃巴爵爷头一个镇静下来。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他问。

“如果没有办法救她,我们就有责任为她复仇。”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

“唉,但愿上帝尽快赐我们一场大决战!”龙金骑士叹了口气说,“听说鞑靼人已经过来了,在大荒原扎下了营。”

“我们不能不采取各种行动去营救那可怜的姑娘,绝不能扔下她不管不顾!绝不能!我在世界上早已闯荡得够了,浑身的老骨头都撞散了架,如今最好是到哪儿去找个暖和的面包房平静地躺着歇息歇息,但为了这可怜的姑娘,我甘愿再去闯荡,哪怕是到斯坦布尔去,哪怕是再一次穿上农民的本色粗呢大衣,拿一把我见了就恶心的捷奥尔巴琴,装个卖唱的花子到处寻访。”

“阁下的花花肠子可多了,你就想想办法吧!”波德比平塔骑士说。

“我这颗脑袋里想出的点子已经不知有多少了。老实说,如果陀米尼克王公的高招儿有我一半多,赫麦尔尼茨基早就给开膛剖肚,捆着后蹄倒挂在绞刑架上了。关于解救姑娘的事,我已跟斯克热图斯基谈过,可这会儿跟他说什么都是白搭。悲痛已把他烤焦了,比得一场大病还厉害。你们要看住他,别让他神经错乱。往往人遇到巨大悲痛,那mens就像葡萄酒变质一样,最后就会发酸。”

“常有这种事,常有!”龙金骑士随声附和说。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在椅子上焦躁不安地扭动着。

“阁下到底有什么办法呀?”他问。

“我的办法?首先我们得去打听清楚,那可怜的姑娘——愿天使守护着那个最可爱的人,让她能躲过一切凶险——是否还活着。而要去打听,我们可以采取两种办法:或者是在王公的哥萨克中间挑出一批忠诚可靠的,让他们装作投奔到哥萨克那里去,跟博洪的人混在一起,从他们那里打听出点儿什么来……”

“罗斯龙骑兵我有的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岔断了他的话,“这样的人我能找到。”

“莫忙,阁下……或者是从那些攻打巴尔城的坏蛋中抓几个舌头来审问,看他们是否知道点儿什么。他们那些家伙就像看天上的七彩长虹一样欣赏博洪,对他那魔鬼的胆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唱的是赞颂他的歌曲——但愿他们的喉咙长疔,流脓!——大凡博洪干过什么,甚至没干什么,他们都会彼此胡编瞎扯一通。如果他劫持了我们的可怜姑娘,那是瞒不住他们的。”

“我们可以一边派人去打听,一边抓舌头来审问。双管齐下,要快捷得多。”波德比平塔骑士建议说。

“阁下这回算是敲到点子上了。至关重要的是查清她是否还活着。一旦我们打听出她活着,到那时,既然二位诚心要帮助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就得服从我的指挥了,因为我最老到。我们要乔装成农民,千方百计打听出他把姑娘藏在了什么地方。一旦我们有了确切的消息,我敢说,凭了我这颗脑袋,我们定能把她救出来。最难办的还是我和斯克热图斯基,博洪认识我们,他若是认出了我俩,那可就要把我们揍得连亲娘都休想认出来了。可他没见过你们二位。”

“他见过我,”波德比平塔骑士说,“不过这并不重要。”

“兴许上帝会把他送到我们手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

“我压根儿就不想再见到他,”扎格沃巴接着说道,“让刽子手去关照他吧。得谨慎行事,否则全盘皆输。关于她藏身的地点知道的不可能只有他一个,我敢向二位担保,去向别的什么人打听比直接去向他打听更保险。”

“兴许我们派出去的人能打听出来呢。只要王公允许,我马上就去挑选可靠的人,哪怕明天就派出去都行。”

“王公会允许的,但他们能打听出什么,我表示怀疑。二位请听我说:我脑子里闪过了另一种办法,与其派人出去打听或者去抓舌头,不如我们自己乔装成农民马上动身。”

“啊,这不可能!”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叫喊了起来。

“为什么不可能?”

“阁下大概不懂军务吧?部队集中,nemine excepto,是件神圣的事。哪怕是父母垂危,军人也不能请假离队,因为临阵脱逃是一个军人所能蒙受的最大耻辱。决战之后,敌人已被打垮,还可以这样做,但在决战之前是绝对不行的。请阁下想想:斯克热图斯基早就巴不得飞去救姑娘,若是可能的话,他会头一个跳起来就走,可是他竟一声不吭。他很有声望,又得王公宠爱,可他没有开口向王公告假,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责任。阁下,军务是公事,解救姑娘是私事。别处如何我不清楚,但我认为,到处都是一样。在我们王公总督麾下,军人临战告假是前所未有的事,更何况是军官!斯克热图斯基即便是心都碎了,他也绝不会在王公跟前开这个口。”

“他是罗马英雄式的人物,是位严肃的道学家,这我清楚。”扎格沃巴爵爷说,“不过我想,若是有谁去向王公偷偷提个醒儿,说不定他就会自动准许斯克热图斯基,也准许你们告假呢。”

“你道他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王公脑子里装的是整个共和国。阁下都在想些什么?眼下王公要考虑的全国最紧要的事千千万,他还能理会谁的私事?即便是……这简直不可想象。退一万步讲,即便王公不经请求就自动准许我们告假,上帝明鉴,目前我们谁也不会离开兵营,因为我们首先应为不幸的祖国效命,而不应为自己的私事奔波。”

“这我懂,我懂呀!早年我就深知效命是什么意思,对军务也非一窍不通,所以我才对二位说,这办法是从我脑子里闪过,并没有说我脑子里对它已形成了一种主张。再者,讲句实话,在那些恶徒的强大兵力未受到打击之前,我们是很难有所作为的,可一旦他们被打垮,被追击,一旦他们只顾救自己的性命,那时我们就能放心大胆地混到他们中间去,就更容易从他们那里打探到消息。但愿其他的王军部队能尽早开过来,否则我们在这丘汉斯基卡缅恐怕得急死,气死。若是我们王公掌握兵权,我们早就行动起来了。可是陀米尼克王公显然是在路上耽搁的次数太多,至今还不见他的影子。”

“他们指望他三天之内能到。”

“上帝,让他早点来吧!”

“宫廷司觞官今天能到么?”

“能到。”

这时屋子的门敞开了,斯克热图斯基走了进来。

他神色镇静,凛然而寒气逼人,乍一看简直是一尊石像——悲痛就是雕塑这石像的凿子和锤。

看到这张面孔不能不使人感到惊骇,它是如此年轻,又是如此严峻,如此庄重,似乎从未露出过笑容。不难想象,就是死神突然夺走了他的生命,这张脸也不会发生多大的变化。杨校尉的美髯长及半胸,在那鸦绒般的黑须里,这儿那儿也显露出缕缕银丝。

他的伙伴和挚友们也只是猜测出他内心的悲痛,因为他并未溢于言表。他头脑清醒,表面恬静,几乎比平常更勤于军务,全力以赴地作着临战准备。

“刚才我们还在谈论阁下的不幸——它同时也是我们的不幸。”扎格沃巴爵爷说,“上帝明鉴,我们无需宽慰自己。可是如果我们只陪你流泪,这种伤感就是毫无意义的了。因此我们决心陪你流血,去救那个可怜的姑娘,只要她还活在人世间,我们就一定要让她脱离苦海。”

“愿上帝报答各位。”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

“我们跟你去,哪怕是去赫麦尔尼茨基的大本营。”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同时惴惴不安地望着自己的朋友。

“愿上帝报答各位。”杨校尉把原话重复了一遍。

“我们知道,”扎格沃巴爵爷说,“阁下是发誓要找到她的,无论是活是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因此我们都作好了准备,哪怕今天就跟你动身……”

斯克热图斯基坐在一张凳子上,眼睛盯着地面,一声不吭。扎格沃巴不禁来了气。“难道他打算对她置之不理不成?”他心里思忖,“如果是这样,那就让上帝救救他吧!我看人世间并没有什么情和义,也没有什么相思。好吧,你不去救她,自有人会去,我扎格沃巴就是豁出一条老命也要去搭救姑娘!”

只有龙金骑士的声声浩叹打破这笼罩在屋子里的死一般的寂静。这时小个子伏沃迪约夫斯基走到斯克热图斯基跟前,推了推他的肩膀。

“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他问。

“从王公那儿。”

“怎么样?”

“今夜我就带领骑兵侦察队去执行任务。”

“远吗?”

“如果路上好走,要一直侦察到亚尔莫林齐附近去。”

伏沃迪约夫斯基朝扎格沃巴瞥了一眼,两人立刻就明白了。

“是朝巴尔城的方向走?”扎格沃巴嘟哝了一句。

“我们跟你一起去。”

“你要去必须获得王公准许,得去问问,王公有没有派你们别的什么任务。”

“我们一起去晋见王公,我还有别的事要向他请示。”

“我们大家都去!”扎格沃巴说。

他们站起身,一道走出门去。王公的大本营在连营的另一头,离斯克热图斯基的营房相当远。在前面的一个房间里,他们碰到满屋子来自各种不同团队的军人,因为部队从四面八方向丘汉斯基卡缅拥来,大家都争先恐后要为王公效力。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不得不等待许久,才能跟波德比平塔骑士一道站到王公的面前,所幸的是他们的请求立刻得到了恩准,王公不仅同意他们自己去,而且还同意派出几个龙骑兵中的罗斯人,让他们假装从连营逃跑,混到博洪的哥萨克里边去,以便在那儿探听公爵小姐的消息。王公对伏沃迪约夫斯基是这样说的:

“我有意找各种差事让斯克热图斯基去干,因为我看到,他内心藏着悲痛,真怕会把他压垮,我对他的怜惜无法形容。关于她,他对你们什么也没说么?”

“说得很少。起初他失去自制,曾想盲目闯进哥萨克中间去搭救,可很快就意识到,眼下是部队集中nemine excepto,我们的头等大事是竭诚报国,所以他就没有来求见王公殿下。他心境如何,那只有上帝知道了。”

“他在经受严酷的考验。你要多关心他,因为我看到,你是他忠诚的朋友。”

伏沃迪约夫斯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因这时基辅总督正领着斯托布尼茨克市政长官、索科尔斯克市政长官登霍夫爵爷和其他几位高级军官来晋见王公。

“怎么样?”斯克热图斯基问。

“我跟你去,只是我得先回自己的团队,因为要挑选几个人派出去。”

“我们一起走。”

他们走了,跟他们一同去的还有波德比平塔、扎格沃巴和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后者是回自己的团队。离伏沃迪约夫斯基龙骑兵营帐不远,他们遇上了迎面走来的瓦什奇卫队长,他领着十几名贵族一路打着踉跄,因为他和他的伙伴们都喝得醉醺醺的。扎格沃巴爵爷见这情景,长长叹了口气。那还是在康斯坦丁诺夫的时候,他和国王的卫队长彼此间就非常投合,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俩的禀性相似得就像同样大小的两滴水。瓦什奇卫队长不愧是一员骁将,对于异教徒,他是少有的克星,同时他又是个出了名的酒徒、闹事鬼、赌棍,在打仗、祈祷、袭击、斗殴之余,他最大的赏心乐事就是跟扎格沃巴爵爷这类人物泡在一起度过闲暇时光,听他调笑逗趣,喝得酩酊大醉。他可算得上是个头等惹是生非的主儿,他一个人就不知制造了多少混乱,也不知有多少次触犯刑律,若是在别的国家,他恐怕早就赔上了脑袋。事实上他已不止一次受到缺席审判,而他即便是在和平时期也没当回事,如今在战争时期,就更是把那一切统统忘于脑后。他在罗索沃夫策就跟王公合兵一处,在康斯坦丁诺夫立过不小的功,可在兹巴拉日休整期间,他变得简直让人不能忍受,惹出的麻烦令人瞠目结舌。话说回来,扎格沃巴爵爷究竟在他那儿喝了多少酒,给他讲了多少故事,那是谁也没法计算,谁也没作过笔录的,总之他是把这位慷慨的主人逗得乐呵呵,天天请他去喝酒。

可自从传来巴尔城陷落的消息,扎格沃巴爵爷就变得像霜打的秋叶,成天绷着脸,垂头丧气,一点劲头也没有,因此也就没去拜访卫队长。瓦什奇甚至以为这位无忧无虑的快活爵爷离开部队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骤然见到他确实颇感意外。

于是卫队长向他伸出手,说道:

“您好,阁下。怎么不来看我啦?最近有何要事缠身?”

“我在陪伴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扎格沃巴面色阴沉地回答。

由于斯克热图斯基品格端方,不苟言笑,卫队长本来就不大喜欢,还给他取了个“道学家”的诨名。校尉的不幸,瓦什奇了解得一清二楚,因为他也是兹巴拉日饯别宴会的座上客,亲耳听到巴尔城陷落的消息。可这位卫队长天生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外加醉得迷迷糊糊,便全然不顾别人的悲痛,一见校尉就抓住他长袍上的扣子,问道:

“哎呀,阁下是在为一位小姐哭天抹泪吧?……她很美吗?嗯?”

“放手,阁下!”斯克热图斯基说。

“莫慌神儿呀!”

“我是奉命去办公事,对卫队长阁下恕不奉陪。”

“别忙!”瓦什奇带着醉汉的执拗说道,“你办公事,我可不办。这儿谁也不差遣我去干什么。”

然后他又压低了嗓门儿,颠三倒四地问:

“她很美吗?嗯?”

校尉蹙起了眉头。

“阁下,请自重,最好不要去碰别人的痛处。”

“不碰?你别怕。如果她真的很美,那就会活着。”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脸变得死一样的苍白,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说道:

“卫队长阁下……如果我不是记住在跟什么人说话……”

瓦什奇瞪圆了眼睛:

“怎么?阁下在威胁我?阁下竟敢威胁我?……为一个花娘?”

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老掌旗官气得发抖,吼叫道:

“让开吧,卫队长阁下,走你自己的路!”

“哈!你这个乳臭小儿,灰兔子,你们这些奴才!”卫队长嚷嚷起来,“各位!拔刀!”

说着他就拔出了自己的佩刀,举着就向斯克热图斯基跳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刹那间杨校尉手里的钢剑嗖地一挥,卫队长的佩刀就像鸟儿似地飞上了天,而他受到这重重的一击,跟着便打了个趔趄,仰面朝天摔倒了。

斯克热图斯基并没有冲上去补他一剑,而是直挺挺地立着,面色煞白如死人,似乎是全然麻木了,可这时局面却乱得不可收拾,一边是卫队长的士兵跳将出来,另一边是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龙骑兵也纷纷赶到,像蜜蜂拥出了蜂房。响起了阵阵呐喊:“打呀!揍呀!”许多人飞奔而来,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刀对刀剑对剑地砍杀起来,直砍得兵器叮当作响,火星飞溅,骚动眼看就要变成一场全面恶战。幸好瓦什奇的伙伴们眼看维希涅维茨基的人越聚越多,把酒都吓醒了,他们抓住卫队长,拉着他赶紧逃之夭夭。

倘若瓦什奇卫队长碰上的是支军纪稍差的部队,他恐怕早就被刀剑剁成碎块了,但是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老人立刻清醒了过来,只听他大喝一声“住手!”所有的刀剑就都入了鞘。

不管怎么说,整个连营还是开了锅。骚动的回声自然也传到了王公的耳中,尤其是当值的库舍尔校尉,急忙来到王公的大本营,冲进了王公正和基辅总督、斯托布尼茨克市政长官以及登霍夫爵爷议事的那个房间,开口就嚷叫说:

“王公殿下,士兵们正持刀拼杀!”

恰在这时,国王的卫队长也像枪弹似地射了进来,但见他面色惨白,怒气冲天,不过酒已醒了。

“王公殿下,我来讨个公道!”他叫喊说,“在这儿的连营跟赫麦尔尼茨基那边一样,不讲门第,不讲职位,不论尊卑,没上没下,没大没小!对王家显贵举刀就砍!倘若王公殿下不给我一个公道,不治肇事者死罪,那我就要自行惩办了。”

王公霍地从桌后站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人袭击了阁下?”

“你的军官,斯克热图斯基。”

王公的脸上露出了真正的惊愕。

“斯克热图斯基?”

门砰地一声敞开了,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挺身而入。

“殿下,我是见证人!”他说。

“我可不是到这儿来评理,而是要求处罚的!”瓦什奇咆哮道。

王公向他转过头来,眼睛紧盯在他身上。

“慢来,慢来!”王公压低了嗓门儿,一字一顿地说。

在他那威严的目光里,在他那压抑的声调里,蕴含着某种可怕的东西。卫队长虽以狂妄和桀骜不驯著称,却突然住了口,像哑了似的,在场的人都吓白了脸。

“说吧,阁下!”王公对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说。

扎奇维利霍夫斯基陈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说明瓦什奇卫队长如何出自一种不仅是达官显宦不应有的,就连一般贵族也不应有的下流情趣揶揄亵渎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悲痛,接着又如何举刀向他砍去;说明校尉表现出的是何等非凡的克制,说校尉只是挡掉了袭击者进攻的武器,并未还击,这就他那血气方刚的年龄而言又是何等的难能可贵。最后老人结束说:

“王公殿下了解我的为人,活了七十岁从来没有一句谎言玷污过我的嘴唇,只要我活着,我的嘴唇就永远不会被谎言所玷污。我起誓,在我的禀报里一个字也不能更改。”

王公深知扎奇维利霍夫斯基一向是出言如金的,何况他对瓦什奇也了解得很透彻,可他一时什么也没说,只是提笔写了起来。

王公写罢就冲卫队长瞥了一眼。

“受到军事法庭审判的,将是你卫队长阁下。”他说。

瓦什奇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不料竟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于是两手叉腰,鞠了一躬,就傲然走出了房间。

“热伦斯基!”王公说,“把这份文件给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送去。”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寸步不离地跟在校尉身边,见到走进房来的王公贴身侍卫,不禁略微有点紧张,因为他确信,他们马上就得被传召去面见王公。然而侍卫只留下文件,一声没吭转身就走了。斯克热图斯基看罢文件,顺手递给了挚友。

“你念吧。”他说。

伏沃迪约夫斯基念完文件,就欢叫道:

“好哇,任命你为全权校尉团队长了!”

说完他就抱住斯克热图斯基的脖颈,亲了他的左颊又亲他的右颊。

在铁甲骑兵团队当一名全权校尉团队长,几乎可以说是位居显要军职了。斯克热图斯基服务的团队过去一向由王公亲自统领,而任命的全权校尉团队长是谢尼察的苏弗琴斯基,可他年事已高,早已是虚有其名。因此杨长期以来de facto就在担任前者和后者两方面的职务。其实类似情况在其他团队也是屡见不鲜的,像王公和苏弗琴斯基这样担任名义上的荣誉职位也并非罕见。铁甲骑兵在各兵种中占有特殊地位,故而王家铁甲骑兵团队通常由国王亲自统领,教会方面的铁甲骑兵团队通常由大主教亲自统领,而实际负责军务的则是宫廷显贵,这样的人通常就被称为全权校尉团队长。现在斯克热图斯基担任的正是这种实缺的全权校尉团队长。在通常称呼上加不加“全权”二字虽然没什么差别,但实际上在具体操持军务和授予正式军阶,在通称的职衔和正式任命的职衔之间却是有很大差别的。如今有了正式任命,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便跻身于罗斯总督王公麾下最显要的军官行列了。

当朋友们都喜气洋洋为他新获得的荣誉而向他祝贺时,他的面部表情却无半点儿变化,仍然是那么严峻,仿佛木雕石刻的一般,因为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职位、没有什么显要军衔能使他那张脸容光焕发了。

不过他还是起身去向王公致谢,而小个子伏沃迪约夫斯基这时却高兴得直搓手,在他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嗬,嗬!真棒!”他说,“被任命为铁甲骑兵团队的全权校尉团队长,恐怕是任何人在这么年轻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事。”

“我只求上帝能把幸福赐还给他!”扎格沃巴说。

“唉,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各位发现没有,他连眉毛都不曾挑一下,全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或许还宁愿辞去这个职位呢!”龙金骑士说。

“唉,各位,”扎格沃巴叹了口气说,“这毫不奇怪!就说我吧,我这五个指头,尽管夺得过敌人的军旗,可为了她,我宁愿断送得一个不剩。”

“是这样,一点不错!”

“前任全权校尉团队长苏弗琴斯基莫非已经过世了?”

“多半是过世了。”

“那么谁来当副团队长呢?铁甲骑兵团队掌旗的是个小青年,还是在康斯坦丁诺夫打仗时才任用的。”

这问题暂时悬着,不过等斯克热图斯基全权校尉团队长从王公那儿回来时,答案也就有了。

“阁下,”他一回来就对龙金骑士说,“王公任命阁下为铁甲骑兵团队校尉副团队长。”

“啊,上帝!上帝!”龙金骑士发出一声呻吟,便像作祷告似地合起了双掌。

“嘿,也该给他那匹因弗兰蒂牝马授个什么衔。”扎格沃巴嘟哝道。

“喏,可侦察队的事怎么样?”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问。

“我们立即出发。”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回答。

“王公命我们带多少人马?”

“一个哥萨克中队,一个瓦拉几亚中队,总共五百人马。”

“嗨,这是一次出征,而不是支一般的骑兵侦察队,既然如此,我们就该上路了。”

“上路,上路!”扎格沃巴爵爷反复说着,“兴许上帝也会助我们一臂之力,让我们打探出点消息。”

两个钟头后,正值夕阳西下,四个朋友离开丘汉斯基卡缅纵马向南驰骋,几乎就在同时,国王的卫队长瓦什奇也率领自己的兵马离开了连营。各路团队的众多骑士看着他们离去,毫不客气地冲他们欢呼、笑骂、挖苦、讽刺;众多军官挤在库舍尔校尉周围,听他讲述是何原因卫队长被赶出了连营,以及遣返他的经过。

“王公的命令是我给他送去的,”库舍尔校尉说,“请各位相信,执行这种使命是非常periculosa,因为他读完王公的命令就立刻咆哮起来,像阉牛给烙铁在皮肉上烙火印时那样狂吼。他绰起长锤就冲着我来了,但很奇怪,那锤并没有打在我的脑袋上,大概是他从窗口看到了科雷茨基的德意志士兵包围了他的驻地,还有我的龙骑兵手里都握着火枪。于是他大喊大叫道:‘好!好!我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要到陀米尼克王公麾下效力,他定会张开双臂欢迎我!我干吗跟你们这些卖唱的花子(他说)混在一起?但我是一定要报仇的(他吼叫说),你道我是谁?我是瓦什奇!我一定要找这个乳臭小儿(他说)报仇雪恨!’我原以为他会因毒火攻心而倒地毙命,可他只是边骂边用长锤击桌子。各位,我跟你们说,我拿不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会不会栽在他手里,因为跟卫队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人又固执,又傲慢,任何人对他稍有得罪,他都不会白白放过,他胆大包天,又是个达官显贵。”

“斯克热图斯基在王公的sub tutela,他也奈何不得!”一个军官说,“卫队长虽说是个亡命之徒,可他也不得不考虑考虑这只铁手。”

斯克热图斯基对于卫队长瓦什奇发誓要向他报仇雪恨的事一无所知,他这时正领着队伍离连营越来越远。他们一行人马转道奥日戈夫策,朝南布格河及梅德韦杜夫卡的方向去了。虽说时值九月,树上的叶子已经枯萎,夜晚却是既晴朗又暖和,如同七月之夜,因为那一整年气候就是这样的反常,几乎没有冬天,春天来得很早,当往年通常深深的积雪还覆盖着草原的时候,这一年就已是花开草长,万紫千红了。多雨的夏天过后,秋季的头两个月便是又干燥又暖和,白昼秋阳杲杲,夜间月明星稀。这一路很好走,无需过分谨慎小心,因为他们离连营还相当近,用不着担心什么袭击;他们生气勃勃地策马前行。校尉领着十数乘骑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伏沃迪约夫斯基、扎格沃巴和龙金。

“各位,瞧瞧吧,月光把那个山丘照得多亮,”扎格沃巴爵爷悄声说,“真可谓月明如昼。据说,只有战争时期才有这样的明月夜,为的是让出窍的灵魂比较容易借光寻路,不至于像粮仓的麻雀在屋顶桁架上瞎折腾那样,摸黑东奔西窜,撞在树上碰破头。今天是礼拜一,是救世主日,在这一天中,恶劣的情绪不从地里钻出来侵人,妖魔鬼怪不得近身。我感觉舒畅多了,心里又产生了希望。”

“我们既然已经出来了,就能找到解救的办法,这才是根本!”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人在伤心的时候,最糟糕的莫过于老呆在一个地方自我折磨。”扎格沃巴接着说,“只要跨上马背,悠悠荡荡这么一走,什么悲观绝望,什么哀戚伤怀都能给你抖落得一干二净。”

“这我可不信,”伏沃迪约夫斯基悄声说,“并非什么都能抖落掉的;exemplum:爱情,你就抖落不掉,它就像扁虱叮在人的心上吸血。”

“如果那份爱是真心实意的,”龙金骑士说,“你跟它较量就像是跟一头熊搏斗一样,它定然要把你摔倒在地。”

龙金说着,他那满怀愁绪的胸腔便发出一声浩叹,就像铁匠拉风箱发出的呼哧声。小个子伏沃迪约夫斯基抬眼望天,仿佛要在淡远的星空寻找正在照耀巴尔芭拉郡主的那颗星。

全队的战马都打起了响鼻儿,士兵们应声纷纷说道:“长命百岁!长命百岁!”随之一切都归于寂静。后队有人开始用忧伤的腔调唱起了歌:

你去打仗,可怜的人,

你去投身战争!

外面陪伴你的将是

无数的寒夜,

白天又火烧火燎热煞人

……

“老兵们都说,马打响鼻儿总是吉兆,先父也对我这么说过。”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我耳畔似乎总有个声音在悄悄对我说,我们这一次出来决不会是徒劳的。”扎格沃巴回答。

“愿上帝慈悲,恩赐一点儿安慰,暖暖校尉的心。”龙金骑士说着又叹了口气。

扎格沃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就像一个人有什么心事解不开似的,最后他开了口:

“我脑子里装的完全是另一码事,恐怕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思向各位和盘托出啦,因为我实在是受不了。各位是否注意到,斯克热图斯基一段时间以来有点蹊跷?我不明白,兴许他是有意掩饰,总之在我看来,对于解救那可怜姑娘,他动的脑筋似乎比我们谁都少。”

“没有的事!”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他生就这么个脾性,心里有事从不轻易对人言。他历来就是如此。”

“就算是这么回事吧,可阁下不妨回忆一下:每当我们给他一个什么盼头,他总是说:‘愿上帝报答各位。’对我和对阁下都是这么negligenter,似乎涉及的只是什么小小不然的事。上帝明鉴,就他那种态度,可真是应了一句古话:痴心丫头负心汉。那可怜姑娘为他终日以泪洗面,想他想得肝肠寸断,那种情分,就是写满一张牛皮恐怕都写不完。我是亲眼目睹的。”

伏沃迪约夫斯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他心里不可能舍弃姑娘。”他说,“记得头一次,当他认为那个魔鬼从罗兹沃吉给他把姑娘劫持走了时,他那副绝望模样儿,简直让我们看着就担心他丢了mentem,而眼下他倒是显得清醒得多。可要是上帝赐他内心平静,给他增添力量,岂不是更好!作为他真诚的朋友,我们应为此感到欣慰才是。”

伏沃迪约夫斯基说罢,就催马向前追赶斯克热图斯基去了,扎格沃巴爵爷伴着波德比平塔骑士,默默无言地走了一程,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

“阁下是否同意我的说法:如果没有儿女情长这码事,魔鬼在这人世间也就无所作为了。”

“上帝让谁受这份儿爱恋之苦,那他是逃不脱的。”立陶宛人回答。

“阁下回答总是敲不到点子上。那是一码事,这是另一码事。特洛亚是由于什么而毁于一旦的?嗯?那一仗不就是为了一个金发美人么?赫麦尔打恰普林斯基老婆的主意,或者说,恰普林斯基对赫麦尔的老婆动了心,才惹出了今天这样的乱子,而我们倒要为他们罪恶的欲念掉脑袋!”

“那些都是肮脏的私通,可也有高尚的情爱,由于这种情爱的玉洁冰清,还能为上帝增加光彩。”

“阁下这话可算是敲到点子上了。莫非阁下很快也要在这葡萄园里辛苦一番?我听说,有人给阁下系过一条丝带送阁下去打仗,有这回事吧?”

“哎,仁兄!……仁兄!……”

“是三颗首级在碍你的手脚,对吧?”

“啊,就算是吧!”

“好嘛,我对你说,你就稳准狠地挥一剑,把赫麦尔尼茨基、克里木汗和博洪三颗脑袋来个一锅端。”

“哼,只要他们三个排成一条线!”龙金骑士用一种深深被打动了心的语调回答说,同时抬眼望着天空。

这会儿伏沃迪约夫斯基已是和斯克热图斯基并辔骑行了许久,而且一直在默默无言地从他的头盔下打量着他那张没有表情的死灰面孔,终于他用马镫碰了一下朋友的马镫。

“杨,”他说,“你这样一门心思地想下去可不妙。”

“我没想什么,只是在祈祷。”斯克热图斯基回答。

“祈祷是圣事,也值得称赞。可你毕竟不是修士,不能以祈祷度日。”

杨校尉朝朋友缓缓转过自己那张殉难者的脸,用一种看破红尘的闷声闷气的语调问道:

“请你说说,米哈乌,请告诉我,除了披上修士的僧袍我还应做些什么?……”

“你应该做的是去解救她。”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我是要去救她,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但是,即便我找到她,即便她活着,会不会已是为时太晚了呢?啊,上帝,请大发慈悲吧!什么事我都能想,就是不能想这件事,但愿不要如此!一想到这种结局我就要发疯!我如今已是别无所求,只想把她从那些罪恶的手里救出来,然后让她能找到个栖身之所,我自己也得去找这么个地方终老天年。看来这不是上帝的意旨……让我祈祷吧,米哈乌,求你别碰我流血的伤口。……”

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心紧缩了,他还想说点什么宽慰朋友的话,给他点儿希望,可话到嗓子眼里就是吐不出来。他们闷声不响地继续策马前行,只是斯克热图斯基虔心祈祷的嘴唇动得更快,显然他是想借此排遣那些可怕的想法,而他的挚友小个子骑士在月光下看到他这副面容不禁吓了一跳,因为在伏沃迪约夫斯基看来,这完全是一副修士的面孔,由于斋戒和自我折磨而显得如此严峻,如此憔悴不堪。

这时又传来后边队伍的歌声:

等打完了仗,我的小可怜,

打完仗你将返回家园

你会找到,你会找到

空存四壁的房间

和浑身数不清的洞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