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六五五年已经来临。一月寒冷而干燥。严冬给圣日姆兹裹上了一件足有一肘厚的洁白羊皮袄;林木被满树璎珞般又厚又重的雪缨子压弯、折断,白天积雪受阳光照射澄莹炫目,而夜晚在月光下则仿佛有盈千累万的火星在冻得僵硬的雪面上闪烁;野兽走近了人的房舍,饥寒交迫的灰色鸟儿用喙敲啄着被冰凌和雪花覆盖的窗玻璃。
有一天晚上,亚历山德拉小姐跟庄院的使唤丫头们一起坐在仆役的下房。这是比莱维奇家传统的习惯,每当没有外客的时候,主人就跟下人一起共度长夜,吟唱圣歌,以自己的榜样熏陶那些纯朴的家奴。亚历山德拉小姐不改家族遗习,而这做起来也并不难,因为她的丫鬟队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小贵族姑娘,一群非常贫寒的孤女。她们都是伺候小姐的奴婢,什么活计都干,哪怕是最粗的活儿。为此她们也有所得,那便是熟习了礼仪,她们得到的待遇也高于一般婢女。丫鬟队里自然不乏普通的农家女,她们与前者之间的差别主要是在语言上,就是说,许多农家女都不会讲波兰语。
亚历山德拉小姐跟她的亲戚库尔维耶茨小姐坐在屋子的中央,丫鬟们坐在两边的长凳上;后者全都在绩麻。带罩檐的大壁炉里燃烧着整段的松木和树墩,时而烧得有气无力,时而又焰高火旺,每当站在炉边的小厮往炉膛里扔些小块的桦木和松明,便蹿起串串的烈焰,亮得耀眼。只要壁炉里射出通明的火光,便可看到这个大房间昏暗的木质墙壁,它那长方木天花板低得出奇。那些长方木下边用线挂着花花绿绿的薄片做的五角星,它们在暖烘烘的空气里摆动着;从两边的长方木垂下一捆捆梳理过的亚麻,那模样儿活像在战争中夺取的土耳其马尾旌。整个天棚几乎被这种马尾旌围裹起来。幽暗的墙壁上如繁星般闪烁着锡质器皿反射的光。这些器皿大小不一,有的是斜靠在长长的橡木架上。
远处,靠近门口有个头发蓬乱的日姆兹人一边咕隆隆地推着手磨,一边还在哼着单调的民歌,亚历山德拉小姐在默默地数着念珠,纺绩的姑娘们在纺纱,谁对谁都没说一句话。
火光照射着她们年轻、红润的面庞,她们把双手举向梳好待纺的麻纤维,用左手捻着细软的麻丝,右手不停地转动着纺锤。她们仿佛是在比赛似的勤奋纺绩,库尔维耶茨小姐不时向她们投去严厉的目光,使她们不得不加紧干活儿。有时她们彼此匆匆瞥一眼,有时又抬眼望望亚历山德拉小姐,似乎是在期待她吩咐那日姆兹人立刻停止推磨,开始吟唱圣歌;可她们始终没有搁下手中的活计,一直在纺着,纺着;纱锭越绕越大,纺锤嗡嗡地响着,库尔维耶茨小姐手中织毛活儿的钢针闪着亮光,而头发蓬乱的日姆兹人则在咕隆隆地推着手磨。
过了许久他停止了推磨,显然是手磨里有什么给卡住转不动了,因为同时传来他气恼的一声叫骂:
“他娘的!”
亚历山德拉小姐抬起头,好像是被这一声叫骂后出现的寂静惊醒;那时壁炉里的火光照亮了她那张洁白的脸庞,照亮了她那双从长长的黑睫毛下顾盼庄重的蔚蓝色眼睛。
她是位天姿国色的姑娘。淡黄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优雅的线条,真可谓靡颜腻理,冰肌玉骨,有着一种洁白的花朵般的丽质。服丧的黑连衫裙给她平添了一重端庄的韵味。她坐在壁炉前,陷入深沉的思虑,宛如在梦中;她定是在遐想自己的命运,因为她的归宿尚悬在半空中,吉凶难卜。
祖父遗嘱中把她许配的那个男人,彼此十年不曾谋面,如今她已芳龄二十,那人留给她的只是些儿时朦胧的记忆,她印象里有个野性的少年随父亲来到沃多克蒂做客,对背支火枪在沼泽里转悠比看她更觉惬意。
“他在何方?如今又是个什么模样儿?”这就是庄重的姑娘萦回脑际的问题。
诚然,她从谢世的监督的介绍里对他是有些了解,四年前,当她的祖父还健在的时候,他曾不畏长途跋涉去过奥尔沙。根据爷爷的介绍,他该是位“豪气英发的骑士,心高胆壮,虽说暴烈如火”。在两位老人为他们订下婚约之后,那位年轻骑士本应立即到沃多克蒂来,以求与姑娘相互适应,建立感情,可就在那时爆发了一场大战,骑士不是来看望姑娘,而是奔赴别列斯捷奇科战场。他在战斗中负了伤,旋即回家疗治,接着就是照料病危的父亲,不久又再度开战,这样一晃便过了四年。如今她的老团队长祖父去世已有一些时日,而克密奇茨却杳无音信。
亚历山德拉小姐要考虑的事确实不少,或许其中也有对那个陌生人的思念。在她纯洁的心灵里随时都会燃起神圣的爱火,正是由于她迄今从未领略过男欢女爱的滋味,只需一颗火种,就能在这炉膛里燃起宁静而闪闪耀目的烈焰,如同立陶宛那不灭的圣火。
因此,笼罩她的是一种惴惴不安的心绪,时而甜蜜,时而难以忍受。她在内心深处不断向自己提出问题,却找不到答案,或许这答案只能来自远方鏖战的沙场。第一个问题便是:他是否会出于自愿来迎娶她,是否跟她一样在心理上做好了准备,以真情来回报她的爱?在那些年代,父母为子女决定婚娶是常有的事,即便是父母谢世,子女也常会遵守婚约,接受祝福完成大礼。姑娘从这婚约本身并未看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可是尽责完婚未必总是意味着自愿,于是一种莫名的焦虑使姑娘垂下了她那有着淡黄色秀发的俏丽的头:“他会爱我吗?”随之各种思绪便纷至沓来,落在她心头,宛如成群结队的鸟儿落在孤零零立于旷野的树上:“你是谁?你是何等样人?你究竟是活在人世,还是已经牺牲在什么地方?……你离我是远?还是近?……”姑娘敞开的心扉,如同为迎候贵客而洞开的家门,情不自禁地朝着远方,朝着被冰雪和黑夜笼罩的森林和旷野发出了召唤:“快来吧,英雄!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超过期待之苦!”
这时,像是回答姑娘内心的召唤似的,从屋外,从那被黑夜覆盖的冰雪的远方,传来了车铃的声响。
姑娘打了个寒噤,但她立刻定了定神,想到几乎每天晚上从帕楚内里都会有人到药房为负伤的年轻团队长抓药;库尔维耶茨小姐肯定了这种想法,只听她说道:
“准是加什托夫特家派人抓药来了。”
在车辕上颠簸的铃铛那不匀称的响声越来越清晰,最后戛然而止,显然雪橇是在屋前停下了。
“去看看,是谁来啦。”库尔维耶茨小姐吩咐那推磨的日姆兹人说。
日姆兹人走出下房,可不一会儿他就返回来,重新握住了手磨的拐棒,一边平静地说:
“是克密塔斯爵爷!”
“道成了肉身!”库尔维耶茨小姐叫嚷起来。
纺绩的姑娘们跳将起来,麻纤维和纱锭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
亚历山德拉小姐也站起身;她那颗心像锤子敲得怦怦响,脸上却是一阵红一阵白。于是她便故意面朝壁炉,以掩饰自己的激动。
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披一件毛皮大氅,头戴一顶大皮帽。年轻男子一步跨到屋中央,认出他是置身于仆役的下房,便连皮帽也不摘,用一种洪亮的声音问道:
“喂!你们家女主人在哪儿?”
“我就是女主人。”比莱维奇小姐用相当镇静的声音回答。
来客一听此言便立即脱帽,把它扔到了地上,又深深一鞠躬,说道:
“我是安德热伊·克密奇茨。”
亚历山德拉小姐抬眼朝克密奇茨脸上匆匆一瞥,迅如闪电,然后重又垂下眼睛盯着地面;可就这么短促的一瞥,已足以让姑娘看清他那修剪得很整齐的麦黄色的头发、淡褐色的肌肤、锐敏地望着前方的灰色的眼睛、黑色的八字胡和年轻的面孔。他显出鹰样的雄俊,兴高采烈,英姿飒爽,器宇轩昂。
他左手叉着腰,右手举到唇边,说:
“我来不及去卢比奇,便赶紧像鸟儿似地飞到了这里,在狩猎长千金的脚前躬身致意。感谢上帝赐我一阵顺风,把我直接从军营送到了这里。”
“阁下是得知先祖监督大人谢世的消息才来的吗?”小姐问。
“我原不知有关我的恩主仙逝的事,是从这儿派去找我的那些小贵族的嘴里得知的,当时我哭得涕泗滂沱。监督大人是先父至诚的朋友,两人生前亲如兄弟。小姐肯定也清楚,四年前监督大人曾专程去奥尔沙我们家探望。正是那时他把小姐许配给我,还赐我一幅小姐的画像,从此每当更深夜静之时我总是对着那幅画像长吁短叹。我本该早点儿到这里来,然而战争不是娘亲,它给男人匹配的只是死亡。”
这番大胆的言辞使姑娘有些难为情,她想改变话题,于是便说道:
“这么说阁下至今尚未见过自己的卢比奇啦?”
“见卢比奇的时间有的是。我首先乐于继承的更珍贵的遗赠是在这儿,因此赶到这儿来就是我的头等要务。不过,小姐也该从壁炉那边给我转过身来,可怜我直到这会儿还未能见到小姐的芳容。啊!这样转!转过来,小姐,要不我就得钻进壁炉里去!瞧,这样转!”
这个大胆的军人说着便抓住了奥伦卡的手,像转陀螺似地把她转了过来,让她的脸朝向亮处,姑娘万没料到他竟会有如此莽撞的举动。
她更加腼腆,垂下眼睑站立着,让长长的睫毛掩饰着自己那双明眸,为亮光和自身的俏丽羞得满面通红。克密奇茨总算放开了她,拍拍自己的长袍,嚷嚷道:
“喔唷!我的天!好一颗仙露明珠,稀世珍宝!我定要为我的恩主作一百次弥撒,以谢他知遇之恩,把你许给了我。敢问何时可举行婚礼?”
“这事快不了,我还不属阁下的人。”奥伦卡回答。
“可你一定会属于我,哪怕我放把火把这屋子给烧了!上帝明鉴!我原想画像当会有点儿过分夸饰,可现在我看到,画家虽有很高的追求,却远未得其精髓。这样的画家该抽他一百皮鞭,他只配去画壁炉,不配画此等令人目眩心迷的奇珍异宝。能得这样的绝代佳人算我三生有幸,为了她真是死而无憾!”
“我过世的爷爷说得对,他曾告诉我说阁下如一团烈火。”
“在我们斯摩棱斯克地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不像你们日姆兹人。我们是急性子,说一不二!我们想怎样,就得怎样,要不,干脆去死!”
奥伦卡莞尔一笑,抬眼望了望面前的骑士,这会儿已是用比较平缓的口气说道:
“哎!莫不是有鞑靼人住在你们那儿?”
“反正都一样!无论是凭长辈的愿望,还是凭自己的心意,小姐你反正都是我的。”
“是否凭自己的心意,这一点我尚不清楚。”
“你敢说不是,那我便立马用刀捅了自己!”
“阁下说这话时竟满面笑容……可是,我们这会儿还呆在仆役的下房!……请阁下到正房去。阁下远道而来,总该招待一顿晚餐吧,请!”
至此奥伦卡才转身对库尔维耶茨小姐说:
“姨妈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年轻的掌旗官投去锐利的一瞥:
“姨妈?”他问,“谁的姨妈?”
“我的,库尔维耶茨小姐。”
“那也就是我的姨妈。”他说着便去亲吻姨妈的手,“天啦!我在团队里有个伙伴,名叫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请问,他会不会是您的亲人?”
“他正是我的本家。”老姑娘回答,同时行了个屈膝礼。
“他是条了不起的汉子,可也是阵旋风,跟我一样!”克密奇茨补了这么一句。
这时有名小厮举着烛火迎了上来,于是他们一同走进了前厅,安德热伊在那儿脱下了毛皮大氅,随后又拐到另一边,走进了客厅。
他们一走出下房,那些纺绩姑娘便挤成了一团,七嘴八舌地品头论足起来,说得好不热闹。这样一位衣着讲究的英俊青年实在叫她们太喜欢了,自然不惜各种溢美之词,彼此争先恐后对他大加夸奖。
“他身上射出一道耀眼的光,”一个姑娘说,“他进屋时我以为是来了一位王子。”
“他那对眼睛锐利得像山猫,能刺穿人的心。”另一个说,“这样的男人可真惹不起!”
“谁要逆着他准得倒大霉!”第三个姑娘说。
“他转我们小姐的身子就像转纺锤似的!不过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我们小姐。可也是,谁又能不喜欢她呢?”
“他很不错,配得上她,你别担心!若是你也能遇上这么一个,你准会嫁的,别说是去奥尔沙,就是到天涯海角你也会跟着去的。”
“幸运的小姐!”
“在这个世界上当个富人总是福星高照。唉,唉!这哪是骑士,简直是金子!”
“帕楚内里姑娘们说,在帕楚内里,住在老帕科什家的那位团队长是个挺出众的骑士。”
“我没见过。可他怎能跟克密奇茨骑士相比!这样的美男子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他娘的!”那个日姆兹人陡然大叫一声,他的手磨准是又出了什么毛病。
“还不走吗?你这蓬毛鬼,带着你的脏活滚一边儿去!让我们消停点儿,你那磨子咕隆隆的,叫人什么也听不清!……不错,不错!你走遍世界也难寻一个比克密奇茨骑士更好的!就是在凯代尼艾肯定也找不到这么个人!”
“哪怕是让我梦见一回……”
一群穷贵族姑娘就这么在下房里彼此争论不休。与此同时,在餐厅里人们正忙着布置餐桌,而在客厅里,亚历山德拉小姐正和克密奇茨面对面坐着,因为库尔维耶茨小姐也去忙着准备晚餐了。
安德热伊目不转睛地盯着奥伦卡,他的两眼射出越来越亮的光芒,终于他说道:
“有人最看重地产,有人热衷于在战争中夺取战利品,也有人酷爱宝马良驹,可对我而言,世界上任何金银财宝都抵不上小姐!真的,我这样看着小姐,怎么也看不够,越看就越想快点儿完婚,哪怕就在明天!瞧这两道蛾眉,弯得这么美,莫非是小姐用木炭描的?”
“我听说过,有些轻浮女子画眉描目,可我不是那种人。”
“瞧,你这双眼睛,仿佛是来自天国!这眼睛使我神魂颠倒,连话都不会说了。”
“阁下并不怎么神思恍惚,倒是阁下对我的这种孟浪态度使我吃惊。”
“这也是我们斯摩棱斯克人的习俗:大胆扑向女人,就像大胆扑向火一样。对这一点,我的女王,你也得慢慢习惯,因为从今以后总是如此。”
“阁下必须改改这种习惯,这样不成。”
“或许会改,我会投降,即便是将我千刀万剐!无论小姐信还是不信,为了你即便是把天翻过来我也心甘情愿!为了你,我的女王,我准备学习另一种习俗,事事讲点儿礼数。我有自知之明,晓得我是个大兵,在军营里呆的时间远比在贵族府第内室呆的时间长。”
“哎,这有什么妨碍,我爷爷生前也是个军人,不过我还是要感谢阁下的好意!”奥伦卡回答说,同时举目向安德热伊投去甜蜜的一瞥,使他那颗心立刻便像蜡一样地熔化了。
“小姐将会用根线牵着我!”他说。
“哎呀,阁下岂是那种能用根线牵得住的人!最难的是牵住变幻不定的男人。”
克密奇茨粲然一笑,露出两排白得像狼牙似的牙齿。
“怎么说?”他反诘一句,“在修道院里神父们为了使我稳重,打断过不止一根鞭子,终于让我记住了各种修身处世的良言箴语。”
“那么你记得最牢的是哪一句呢?”
“‘当你爱上谁,就跪倒在她脚前。’就是这样!”
此话刚出口,掌旗官克密奇茨便双膝跪地,姑娘惊叫一声,赶忙把自己的两脚藏到了凳子下边。
“我的上帝!修道院里没人会教这个的!安静点儿吧,阁下,要不我会生气的……姨妈就要进来了……”
可他却仍然跪着,仰着头,盯住她的眼睛望着。
“让她来吧,哪怕是来一个团队的姨妈,我爱跪多久便跪多久!”
“请起来,阁下。”
“是,我这就起来。”
“请坐,阁下。”
“是,我这就坐。”
“阁下是个伪善者,犹大!”
“此言不确,因为我若是亲吻谁,必是出自至诚!……你愿证实一下吗?”
“阁下不可造次!”
亚历山德拉小姐还是忍不住笑了,而从他身上则发射出青春和欢愉的光华。他的鼻翼翕动着,活像那纯种的龙马驹。
“哟,哟!”他说,“多么美的眼睛,多么美的脸蛋儿!救救我吧,普天下的圣徒们,我实在坐不住呀!”
“不必召唤普天下的圣徒。阁下既已坐得住四年,对这儿连一眼也不看,现在就该老实坐着!”
“噢!因为我只见过那幅画像。我要下令把那画家放进焦油桶里泡一泡,再让他在羽毛堆里滚一滚,用鞭子把他赶到乌皮塔的广场上去示众。现在我要实话实说,小姐若肯海涵,就请高抬贵手!若不肯宽宥,就请砍下我的头!当初我望着那幅画像,暗自思忖:是个漂亮的小妞儿,确实漂亮,可人世间到处不乏漂亮妞儿,我有的是时间!家父生前多次催促,要我早点儿来,而我的回答总是:我有的是时间!小媳妇儿丢不了!姑娘们不去打仗,不至于战死沙场。上帝作证,我绝非违抗父命,不过是想先去领略一下战争的滋味罢了,我也真的亲身体验过皮肉之苦。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那时有多蠢,因为我本该结了婚再去打仗,这儿也就会有娇妻美眷等着我。感谢上帝,幸好他们没有把我剁成碎片。小姐,请允许我吻吻你的手。”
“我若不肯岂不更好。”
“既然如此我就不问是否允许。在我们奥尔沙有句俗话:你去求,别人若不给,你就自己去拿。”
说着,安德热伊就把嘴唇粘在姑娘的手上吻了起来,而姑娘也不过分拒绝,为的是不要显出自己不友善。
库尔维耶茨小姐正好走了进来,碰到这种场面赶紧抬眼朝天看。她对两人的亲昵颇不以为然,可又不好呵斥,便只好请客人进餐。
他俩手牵手双双进入餐厅,像是一对儿兄妹。餐厅里桌面已经摆好,堆满了各种丰盛的食物,特别是有许多美味的熏制肉类,苔纹长颈玻璃瓶内装的是很有劲儿的陈年佳酿。年轻人处得极为融洽、轻松、愉快。姑娘已用过晚膳,因此只有克密奇茨独自进餐,他以跟方才谈话同样的热情吃得津津有味。
奥伦卡从旁不时向他投去一瞥,看到他那吃、喝的劲头,心里乐滋滋的,等他稍许解饿,这才又问道:
“阁下不是直接从奥尔沙来的?”
“我也说不清是从哪儿来的!……今天这儿,明天那儿!就这么到处贴近敌人走,就像狼围着羊群转悠,能动手,我就动手。”
“阁下的胆子真大,怎敢与这样的强敌对抗,就连我们的大统帅遇上他们不也是退避三舍吗?”
“我怎敢?我是豁出去了,这是我的天性!”
“我那过世的爷爷也这么说过……所幸的是阁下没被杀害。”
“哎,他们抓我就像用帽子、巴掌在鸟巢里扑鸟一样,他们一扑上来我就跳走了,再到别处啄他们一口。这游戏我都玩得腻烦了,他们想要我的脑袋就得付出代价……这熏鹅的味道真好!”
“以圣父和圣子之名!”奥伦卡发自内心地惊叫起来,同时带着崇敬之情望着这年轻人,他谈论自己脑袋的价钱就跟谈论熏鹅的价钱一样轻快。
“莫非阁下有支大部队自卫?”
“我有过二百名龙骑兵,都是头等好汉,可在一个月内他们都被砍光了。然后我又率领了一支志愿兵,那都是我到处收罗来的,什么人我都要,没法儿精挑细选。他们打仗都是好样儿的,但也是一群绝顶的为非作歹之徒!他们中凡是没有战死的,迟早都会被送上绞刑架成为乌鸦的美食……”
安德热伊骑士说完此话便豪爽地笑了,仰脖喝干杯中酒,补充道:
“此等亡命之徒小姐尚未见过。让刽子手去照应他们!当官儿的全是我们那一带的贵族,都是出身世家的体面人物,可是几乎没有一个不曾触犯刑律,不被缺席审判的。这会儿他们都在卢比奇,有什么办法,我又能把他们打发到哪里去呢?”
“就是说,阁下是带领整个团队到我们这儿来的?”
“不错。敌人现在正龟缩在城市里,这会儿是隆冬,天寒地冻!我们的人就像那长年打扫地面的扫帚一样也给磨得光秃秃,因此王公总督就命我在波涅维耶热扎营过冬。天晓得,总算有了一次该有的休整!”
“吃吧,阁下,请再吃点儿什么。”
“为了小姐,哪怕是毒药我也愿吃!……我把我那乌合之众一部分留在了波涅维耶热,一部分留在了乌皮塔,只邀请了些最体面的伙伴到卢比奇做客……他们会到这里来向小姐致敬的。”
“可那些劳乌达人是在什么地方找到阁下的?”
“他们是在波涅维耶热冬季驻扎地找到我的。即便是没有见到他们我也会到这里来。”
“再喝点儿,阁下。”
“为了小姐哪怕是毒药我也愿喝……”
“劳乌达人是不是一见面就向阁下报告了我爷爷的死讯和遗嘱的事?”
“嗯,他们给我报告了死讯。上帝,让我那恩主的灵魂安息吧!那些人是小姐派去找我的吗?”
“阁下千万别这么想。我心里只有服丧、祈祷,别的什么也没想……”
“他们倒也是这么说的……嗬!那可是些有骨气的小贵族!……为这趟劳苦我本想给他们点儿赏钱,不料反倒激怒了他们,让他们把我数落了一番。他们说,或许奥尔沙的贵族会伸手拿辛苦费,劳乌达贵族没这规矩!他们狠狠把我损了一通,说的话好不刺耳!我听着心里就盘算:你们不要钱,那好,我就下令赏你们一百皮鞭!”
亚历山德拉小姐一听便双手抱住了头。
“耶稣,马利亚!阁下真的这么干啦?”
克密奇茨惊诧地瞥了她一眼。
“小姐别吓着了……我没这么干。见到这些穷酸小贵族硬要跟我们平起平坐,我心里就别扭。可我转念又想,若这么干了,他们定会大叫大嚷,把我说成暴徒,还会在小姐面前败坏我的名誉。”
“真是万幸!”奥伦卡说着同时深深舒了口气,“否则的话,我可就不能对阁下正眼相看了。”
“怎么会这样?”
“不错,他们都是小贵族,可他们这些人的家门历史都源远流长,名声很大。我那去世的爷爷一向跟他们很投缘,彼此互帮互敬,跟他们一起经历过多少战阵!他跟他们一起为国效力,度过了一生,而在升平年代,他就在家里接待他们。他们跟我们家的友谊是世代相传的,对此阁下必须尊重。你是个有心人,你不会破坏我们迄今赖以安身立命的神圣的和睦!”
“对此我一无所知!如果我早知道,就让雷劈了我!我承认,在我心目中从未把这类赤脚贵族当回事儿。在我们那儿,农民就是农民,而贵族则都是世袭名门,绝不会穷到两个人合骑一匹劣马的程度。上帝保佑,好在无论是克密奇茨家族还是比莱维奇家族都跟这些等而下之的穷酸两不相干,就像鳗鱼跟泥鳅两不相干一样,虽说这是鱼,那也是鱼。”
“爷爷常说,财富是身外之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血统和诚实,而这些都是诚实的人,否则爷爷就不会让他们做我的监护人。”
安德热伊一听就大吃一惊,两眼瞪得溜圆。
“他们?爷爷让他们做小姐的监护人?让所有劳乌达的小贵族?……”
“是这样。阁下不要皱眉头,死者的遗愿是神圣的。我感到惊讶的是,派去的人怎么没把这件事报告阁下?”
“若是报告了,我兴许会对他们……可这办不到!要知道这儿有十几个小贵族庄园……让他们所有的人都来开会讨论小姐的事?让他们都来议论,看我是合他们的心意还是不合他们的心意?……哎呀!你可别开玩笑,我的小姐,因为我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安德热伊骑士!我没开玩笑……我讲的是神圣的实情。他们不会开会议论阁下,而且,如果你能以爷爷为榜样像慈父般地对待他们,如果你不排斥他们,不对他们显出傲慢,那你就不仅能笼住他们的心,也能笼住我的心。我会跟他们一起感谢你,永生永世感谢你,安德热伊骑士……”
她的声音打颤,像在哀求,而他依旧是眉峰紧蹙,面色阴沉。不错,他并未发怒,虽说他脸上不时掠过一道电光,他带着高傲和自负的神气回答说:
“我没料到是这样!我尊重死者的遗愿,同时我以为,监督大人让这些芝麻大的贵族充当小姐的监护人是有时限的,也就是在我到来之前,而当我的脚一跨进这个门槛,除了我,任何人都不再充当监护。不仅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贵族,即便是比尔瑞的拉吉维尔们也无权在这儿搞什么监护!”
亚历山德拉小姐严肃起来,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又开口:
“阁下不该这样说,是自负使阁下大动肝火。我去世的祖父的遗嘱要么全部接受,要么彻底放弃,我看不到别的出路。劳乌达贵族既不会烦扰人,也不会纠缠不休,因为他们都自尊自爱而且秉性温和。阁下不要胡猜乱想,以为他们会成为你的负担。除非这儿发生无谓的纷争,他们才会站出来讲话。可照我看,一切都会顺顺当当、平静地发展,那时这种监护有也就跟没有一样……”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摆摆手,说道:
“这倒也是,结婚后一切都会结束。没什么好争的,就让他们一边安静地呆着,别来管我的事,因为,天知道,我是容不得别人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再说,干吗老谈他们,他们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小姐同意尽早结婚,越早越好!”
“现在是服丧期,阁下不该讲这种话……”
“哎呀!那我还要等多久?”
“爷爷在遗嘱里明白写着:丧期不得长于半年。”
“到这半年期满我就会干瘪得像劈柴片儿似的。不过,我们别再生气啦。小姐又开始这么严厉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个罪犯似的。真有你的,我尊贵的女王!我有什么过错都是天性使然:一旦我生了谁的气,就想把谁撕成碎片,可气一消,我又想把碎片粘合!”
“跟这种人一起生活真是可怕。”奥伦卡说话的口气已经和缓多了。
“好啦,为小姐的健康干杯!这酒真不错,而对于我,宝刀和美酒不啻是命根子。跟我一起生活有什么可怕!小姐单凭自己这双眼睛就能制服我,把我变成奴隶;我虽容不得任何人占我上风,却甘愿拜倒在小姐裙下。瞧,就像现在这样!从前我宁愿带领自己的团队自由自在驰骋疆场,也不愿摧眉折腰伺候各路统帅……我尊贵的女王!如果我身上有什么叫你不喜欢,请多多包涵!因为我的风格是在火炮跟前而不是在小姐的闺阁里培养出来的,我是在军人的吵闹声中而不是伴着诗琴的乐音长大成人的。我们那一带一向不平静,刀不离手,马不离鞍。在那儿,哪怕是有人受到缺席审判,哪怕是判刑后到处被缉捕——全不当回事!只要他有骑士的豪情,只要他骁勇善战,别人就敬重他。Exemplum:我的那些伙伴,若在别处,早已下了大牢……可在我这儿,他们以自己的战绩都是可敬的骑士!在我们那边,甚至妇女也穿起了大皮靴,横刀跃马,成为领兵的女将,就像我的校尉的婶娘科可辛斯卡夫人那样。她壮烈牺牲后,她的侄儿又在我的指挥下为她报仇雪恨,虽说她在世时他并不喜欢她。我们又能到哪里去学贵族风度,即便是最显赫的豪门贵胄?可我们懂得:打仗,就得善用刀;出席地方议会,就得善用舌头;若是舌头使不上劲儿,照样得出刀!瞧,就这么回事!仙逝的监督大人认识的我就是这么个人,他给小姐择婚匹配的也就是这么个人!”
“对爷爷的意愿我总是乐于顺从的。”姑娘回答,同时垂下了眼睛。
“请再把小手伸出来给我亲亲,我的甜蜜的姑娘!上帝明鉴,你太合我的心意了。你让我如此动情,简直是让我心醉神迷,以至我连去自己尚未见过的卢比奇也不知该怎么走了。”
“我给阁下派个向导。”
“哎,这倒不必。我已习惯在黑夜里到处奔波。我有个从波涅维耶热带来的亲随,他该认得路。而科可辛斯基也正带着伙伴们在那边等我……在我们那一带科可辛斯基家可是个了不起的家族,他们使的印章是颗五角星!这个科可辛斯基没来由地给褫夺了贵族特权,无非是他曾一把火烧了贵族奥尔皮舍夫斯基的房子,劫持了姑娘,砍倒了几名下人……如此而已。可他是个值得尊敬的爵爷!……伸出小手来,让我亲亲。看来已是我该上路的时候了!”
这时立在餐厅一角的格但斯克大钟正好敲响午夜的钟声。
“上帝!时间!时间过得真快!”克密奇茨叫嚷道,“我呆在这儿也没用!你究竟爱不爱我,哪怕就那么一点儿?”
“我以后再找机会回答。阁下不是还会来看我的吗?”
“天天来!除非我脚下的土地沉没了。我要是说谎就不得好死!……”
说完这话克密奇茨就站了起来,两人一同来到前厅。雪橇已等候在门廊前,于是他穿上毛皮大氅,开始跟姑娘告别,请她回内室,因为阵阵寒气正从门廊袭来。
“晚安,我可爱的女王,”他说,“愿你睡得香甜,而我一想到你的美貌恐怕就无法合眼!”
“但愿阁下没看出什么丑陋之处。不过最好是派个人提盏灯送阁下,因为沃乌蒙托维切附近有狼。”
“怕狼?难道我是一只羊羔吗?对于军人狼是朋友,因为它常从军人手里得吃食。再说雪橇里还带有火枪。晚安,最亲爱的,晚安!”
“与上帝同在!”
奥伦卡说罢便后退一步,克密奇茨则向门廊走去。这时他从仆役下房微微开启的门缝里看到好几双姑娘的眼睛,她们为了再看看他都没有去睡觉。安德热伊骑士按军人的习惯用一只手按按嘴唇向她们送去一个飞吻,就走出门去。过了片刻就响起了铃声,开头清晰响亮,接着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细弱,终于完全消逝。
沃多克蒂一下儿变得静悄悄,寂静得使亚历山德拉小姐吃惊;安德热伊骑士的话语还萦回在她耳畔,她还听到他那真诚、欢快的笑声,她眼前还闪现着那年轻人魁伟的英姿,可此刻在那急风骤雨般的倾诉、欢笑和喜悦过后,竟是这般奇怪的寂静。姑娘竖起了耳朵,试图再听听,哪怕是只能听到一星半点儿雪橇的铃声。可是没有!那铃声已是在森林里某个地方响着,或许已经到了沃乌蒙托维切附近。于是深沉的思念占据了姑娘的心,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人在世间是如此孤单。
她缓缓地拿起烛台走进卧室,跪下作晚祷。她开了五次头,方能以应有的庄重心态念完全部祷文。但接着她的思绪又如同插上了翅膀,去追赶那急驰而去的雪橇,追赶那坐在雪橇上的人影……这边是松林,那边还是松林,中间是一条宽阔的大路,而他正顺着这条大路奔驰……安德热伊!奥伦卡仿佛觉得,她明明看到了那麦黄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和欢笑着的嘴巴,嘴里两排洁白如幼犬的牙齿在闪闪发光。严肃的姑娘在内心深处实在难以否认,她是多么喜爱那个放浪不羁的骑士。他有点儿使她不安,有点儿使她畏惧,可同时也正是他那股豪情,他那无拘无束的乐天性格和他的真诚坦率深深吸引了她。最后她不无羞涩地想到,她甚至喜欢他的傲慢,当她提起那些监护人时,他竟有如土耳其的千里驹突然昂起头来,还说什么“即便是比尔瑞的拉吉维尔们也无权在这儿搞什么监护!”他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轻薄儿,他是真正的血性男子!姑娘自言自语道:“他是名战士,爷爷最喜欢这样的人……因为,值得!”
姑娘就这么浮想联翩,笼罩着她的时而是一种泰然自若的幸福感,时而是惴惴不安,可这不安又是那么惬意。正当她要脱衣上床时,房门吱喽一声开了,库尔维耶茨姨妈手持烛台走了进来。
“你们俩坐得时间真长!”她说,“我不想打扰年轻人,好让你们头次见面就说个够。他看起来倒像是个彬彬有礼的骑士。合你的心意吗?”
亚历山德拉小姐什么也没说,只是赤着脚向姨妈奔了过去,舒张双臂搂住她的脖子,将自己有一头淡黄色秀发的脑袋埋在她的胸口,用娇滴滴的嗓音说着:
“姨妈,哎呀,姨妈!”
“啊哟!”老姑娘喃喃说,同时抬眼望天,明烛高举。
[19] 波兰古时的长度单位,指自肘到中指尖的长度,1肘等于576毫米。
[20] 马尾旌原是土耳其将帅使用的代替帅旗的一种标志,形如锤矛,即一根长竿上顶着个圆球,圆球下边飘着马尾,统帅的地位越高,飘的马尾就越多。后来这种马尾旌也被乌克兰哥萨克和波兰将帅在出征时使用。
[21] 原文是立陶宛土语。
[22] 即亨·显克维奇在《火与剑》中描写的1651年6-7月的别列斯捷奇科会战。波兰国王杨二世·卡齐米日亲自统领王军各路团队打败了哥萨克–鞑靼联军,结束第一次哥萨克战争。
[23] 原文是立陶宛土语,克密塔斯即克密奇茨。
[24] 按基督教的说法,“道”即“圣子”,在未降世前与上帝同在,与上帝同一,万物是借着他造的。他通过童贞女马利亚降生而得肉身成人,来到世间,就是耶稣基督。即上帝的道化成的肉身。《新约·约翰福音》第一章里这句话常用来表示惊叹。
[25] 奥伦卡是亚历山德拉的昵称。
[26] 原文是立陶宛土语。
[27] 拉丁语,意为:比方说。
[28] “与上帝同在”是基督教徒之间过去流行的一句告别用语,带有祝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