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热伊的雪橇抵达卢比奇庄园时,府第的窗口灯火通明,喧闹声传到了前院。仆役们听见铃声都走出前厅迎接主人,因为他们从主人的伙伴们那里早已得知主人即将到来。欢迎场面热烈而恭谨,有的吻他的手,有的抱他的脚,庄园总管老兹尼基斯捧着面包和盐站在前厅,垂首鞠躬致敬;所有的人都怀着不安和好奇的心情想看看这位未来的庄园主是个什么模样儿的人。他向托盘扔下一小袋塔勒,接着就询问伙伴们的安置情况。他们中竟无一人出来迎接他这位庄园主,真令他好不惊诧。
可他们实在是出不来,因为他们都已端着酒杯在桌边喝了三个钟头,兴许连窗外的铃声都没注意到。不过,当他一走进餐厅,便听到一片欢呼叫喊之声:Haeres!haeres驾到!所有的伙伴都从座位上跳将起来,举着酒杯,来到他跟前。他则两手叉腰,哈哈大笑,因为他看出,他们在他家里早已自行张罗,在他到达之前便已开怀痛饮,此时已有几分醉意了。当他见到他们一路踢翻凳子,步履踉跄,带着醉意蒙眬的庄重神态向他走来的时候,他笑得几乎直不起腰。走在众人前面的是魁伟的雅罗米尔·科可辛斯基,就是那位用五角星作印章的军人,大名鼎鼎的荒唐校尉,他有一道吓人的伤疤斜贯额头、眼睛直至面颊,八字胡一边短一边长。他是克密奇茨的朋友,“值得尊敬的伙伴”,他在斯摩棱斯克曾因劫持少女、杀人、纵火而被判处褫夺贵族称号,并且要被送上绞架。是战争以及与他同龄的克密奇茨的庇护,使他逃脱了刑罚。他们两家在奥尔沙的地产彼此毗邻,可雅罗米尔早已把自己的万贯家财挥霍殆尽。这会儿他正两手捧着一只装满五倍子酒的双耳高脚大酒杯走了过来。随后走来的是拉尼茨基,此人出自姆斯季斯拉夫尔省的世家,族徽是“干燥房子”,他因杀死两个庄园主贵族而被逐出家园,成为亡命者。其中一个是在决斗中被他砍死的,另一个是未经交手便被他用火枪打死的。他虽从祖辈继承了庞大的地产,可如今已一无所有。也是战争使他躲过死刑执行人的执法之手。他是条莽汉,在耍刀弄剑方面无人能与之匹敌。第三个向克密奇茨走来的是雷库奇–莱利瓦,此人除了让民族敌人流过血没有旁的血债。他已经赌光喝尽自己的家产,三年来始终不离克密奇茨左右。跟在他后面的第四个人是乌赫利克,他也是斯摩棱斯克人,因驱散法庭而被剥夺荣誉,并被判处绞刑。他由于笛子吹得极好而得到克密奇茨的保护。此外,还有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一个跟科可辛斯基一样的彪形大汉,而在力气上较后者还更胜一筹;还有驯马师曾德,他善于模仿各种鸟兽的叫声,此人出身不详,尽管他自称是库尔兰的贵族,可他没有地产,专为克密奇茨驯马,由此领取报酬。
这些人将大笑中的安德热伊团团围住;科可辛斯基举着双耳高脚大酒杯唱了起来:
请跟我们一道喝酒,
亲爱的主人,
亲爱的主人!
请跟我们一起开怀畅饮,
一直喝进坟茔,
一直喝进坟茔!
别人随之也跟着合唱,然后科可辛斯基把双耳大酒杯递给了克密奇茨,而曾德则把另一只大酒杯递给了科可辛斯基。
克密奇茨举起高脚大酒杯,朗声说道:
“为我的姑娘的健康干杯!”
“Vivat!Vivat!”众人同声欢呼,直震得窗玻璃在铅色的框架里打颤。
“Vivat!丧期即将过去,喜事就要临门!”
他们一连串地提出许多问题:
“她长得怎么样?哎,英德鲁希!她很漂亮吗?是不是跟你想象的一样?在奥尔沙地区能找到第二个吗?”
“在奥尔沙地区?”克密奇茨嚷道,“跟她相比,我们奥尔沙的姑娘们只配去当火头军!……天啦!人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的!”
“这正是我们期望你得到的!”拉尼茨基说,“嗬,就要办喜事啦?”
“要等丧期结束。”
“忌讳丧期?荒唐!孩子生下来总不会是黑的,还不照样是白的!”
“只要喜事一办,丧事也就没了。赶紧办,英德鲁希!”
“赶紧办,英德鲁希!”众口同声叫喊起来。
“奥尔沙的小掌旗官们都急着要从天上降临人间呢!”科可辛斯基吼叫道。
“别让可怜的小家伙们等急呀!”
“各位!”雷库奇–莱利瓦尖声尖气地说,“在婚礼上我们要喝他个不知南北与西东!”
“我亲爱的羊羔们,”克密奇茨说,“请原谅我,或者换句话说,见你们一百个鬼去,总得让我瞧瞧我的家吧!”
“没门儿!”乌赫利克回答,“明天查点还来得及,现在大家一起上桌;那儿还有好几瓶酒,都装得满满的等着开封呢!”
“我们已经代你查点过了。这卢比奇是只金苹果!”拉尼茨基说。
“马厩很不错!”曾德叫嚷道,“有两匹吉尔吉斯马,两匹铁甲骑兵马,两匹日姆兹马,两匹加尔梅克马,全都成双成对,就像一个脑袋配上的两只眼睛。明天我们去看看育马场。”
说到这里,曾德像马一样发出嘶鸣,人们都很惊讶,他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不禁大笑起来。
“这儿收拾得还可以吗?”克密奇茨兴高采烈地问。
“地窖收拾得看着都舒服,”雷库奇尖声尖气地说,“焦油桶和古旧的长颈酒瓶像团队的士兵整齐地排列着。”
“赞美天主!上桌吧!”
“上桌!上桌!”
可是他们刚落座,刚往酒杯里筛满酒,拉尼茨基又站了起来:
“为比莱维奇监督的健康干杯!”
“傻瓜!”克密奇茨回应道,“怎么搞的,你为死者的健康干杯?”
“傻瓜!”别人也附和着说,“为主人的健康干杯!”
“祝各位健康!……”
“祝我们住在这里万事顺遂!”
克密奇茨下意识地朝餐厅环视了一眼。他看到在年久发黑的松木板壁上有一排严峻的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凝望的目光都出自古老的比莱维奇家族先人的画像。画像都挂得很低,离地面不过两肘,因墙壁不高。画像上方,是悬挂着的一排又长又单调的配有角的野牛头骨、鹿头骨和麋头骨,这些头骨有的已经发黑,显然是年代久远了,有的还白得反光。四面墙壁都是这样用画像和猎物装饰着的。
“在这儿围猎准不错,因为我看到野物颇丰!”克密奇茨说。
“我们明天或者后天就去狩猎。得熟悉熟悉环境。”科可辛斯基回答,“你真幸运,英德鲁希,有个地方安身。”
“不像我们!”拉尼茨基叹息道。
“我们来干一杯宽宽心!”雷库奇说。
“别!别为宽心干杯!”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接茬说,“让我们再一次为我们亲爱的团队长英德鲁希的健康干杯!各位好汉,正是他,在自己的卢比奇收容了我们这些上无片瓦遮头、下无立锥之地的可怜的亡命者。”
“说得对!”几个嗓门儿同时叫道,“库尔维耶茨并不像他看上去那么傻里傻气呢!”
“我们的命苦!”雷库奇尖声尖气地说,“全部希望都在你身上,相信你不会把我们这些可怜的孤儿轰出大门。”
“别烦我啦!”克密奇茨说,“凡是属于我的,也就是你们的。”
于是所有的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开始一一拥抱他。动情的热泪顺着这些严酷的醉醺醺的面颊簌簌落下。
“全部希望都在你身上,英德鲁希!”科可辛斯基喊道,“哪怕让我们睡豆秸,千万别撵我们走!”
“别烦我啦!”克密奇茨重复了一遍。
“你可别撵我们!别人已经把我们赶出了大门,把我们这些贵族,这些世家子弟给撵了!”乌赫利克可怜巴巴地叫嚷着。
“见你们一百个鬼去!谁撵你们走啦?你们吃呀,喝呀,睡呀!真见鬼,你们还想要什么?”
“你别否认,英德鲁希,”拉尼茨基说,此人脸上伤痕累累,活像猞猁皮上的斑纹,“你别否认,英德鲁希,我们是彻底完了……”
说到这里他就讷讷起来,用一根手指顶着额头,像在搜索枯肠,蓦地他用两只又圆又鼓的眼睛扫视在场的众人:
“除非是,时来运转!”
所有的人立刻异口同声叫嚷起来:
“时运岂能是一坏到底!”
“我们还得为自己的过失遭受报应!”
“我们定要交好运!”
“还会飞黄腾达!”
“上帝赐福无辜者。我们要走运,各位!”
“祝你们健康长寿!”克密奇茨喊叫道。
“谢你的金言,英德鲁希!”科可辛斯基回应道,同时把自己那张大胖脸凑到他跟前说,“但愿我们今后能顺当点儿。”
于是他们开始轮番祝酒,喝得头顶都冒出热气。他们的话也像开了闸的水流,哗啦啦地都抢着说,相互打岔,以至每个人只能听见自己说的是什么,只有雷库奇例外,因为他已把头耷拉到胸前打瞌睡。过了片刻科可辛斯基又唱了起来:“她在搓揉机上搓亚麻!”——乌赫利克见此便从怀里掏出笛子给他伴奏,而拉尼茨基本是头等的剑术家,这会儿他便空着手拉出击剑的架势,跟无形的对手拼杀,同时还一个劲儿地唠叨:
“你这么来,我这么去!你砍,我劈!一!二!三!——看剑!”
巨人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瞪大了眼睛,好半天一直紧盯着拉尼茨基,最后他招了招手,说:
“你这傻瓜!无论你劈得多带劲,你怎么也顶不住克密奇茨的战刀!”
“那是因为,谁也顶不住他;不过,你可以来试试!”
“跟我用手枪你赢不了。”
“一次射击赌一个金币。”
“赌就赌,一个金币!你想在哪儿比?射什么?”
拉尼茨基的目光四周一扫,终于指着那些猎物头骨喊道:
“射叉角中分点!赌一个金币!”
“赌什么?”克密奇茨问。
“射叉角中分点!赌两个金币!赌三个!”
“同意!”安德热伊叫喊道,“就赌三个金币!曾德!去拿手枪!”
所有的人都在叫嚷,嗓门儿越吊越高,相互讨价还价;这时曾德走到前厅,马上取来了手枪、一袋子弹和一鹿角火药。
拉尼茨基抓过一把手枪。
“弹药装好了?”他问。
“装好了。”
“赌三个!四个!五个金币!”醉醺醺的克密奇茨咋呼道。
“安静!你打不中的,你打不中!”
“我打得中,你们瞧着吧!……嗨!射那副头骨,命中叉角中分点……一!二!……”
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转向了一个硕大的麋鹿头骨,它就挂在拉尼茨基的正前方;只见他伸直了胳膊,手枪在他手上抖了一下。
“三!”克密奇茨大吼一声。
枪响了,餐厅里弥漫着火药硝烟。
“没打中,没打中!瞧,洞在哪里?”克密奇茨叫喊着,同时用手指着乌黑的木板墙,子弹射着的地方剥下一层颜色较浅的木屑。
“每盘该打两枪!”
“不!……让我来打!”
这时听到枪声惊慌失措的仆役冲进了餐厅。
“滚开!滚开!”克密奇茨吼叫道,“一!二!三!……”
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次从头骨上落下了一些碎片。
“给我们拿手枪来!”叫嚷声乱成一片。
人们纷纷跳将起来,用拳头擂着亲随们的脖梗子,催促他们赶紧去拿手枪。不到一刻钟,整个屋子就响彻了噼噼啪啪的射击声。硝烟遮住了烛光和射击者的身影。射击的轰响应和着曾德的口技,他一会儿像乌鸦哑哑叫,一会儿像猎隼发出尖厉的长鸣,一会儿像狼嚎,一会儿像牛吼。子弹的呼啸不时将他的叫声打断;猎物头骨的碎片、墙板的木屑、被打碎的画像框四外飞溅;在混乱中,比莱维奇家先人的画像也挨了枪弹,而拉尼茨基因为竞射失误,气得发狂,竟用战刀对着画像胡劈乱砍。
惊恐万状的仆役站着发呆,都像吓掉了魂似地瞪着眼睛望着这场游戏,酷似在经历一次鞑靼的袭击。庄园的狗开始狂吠,整座府邸都被惊动了。院子里站着成群的人。几个婢女跑到窗前,脸贴着窗玻璃把鼻子压得扁扁的,她们要瞧瞧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曾德看到了她们;他打了个悠长的唿哨,它是那样的尖锐刺耳,以至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接着他又大喊一声:
“各位好汉!窗下有群小山雀!小丫头!”
“小丫头!小山雀叫喳喳!”
“正好来跳舞!”七八条嗓子不协调地叫嚷起来。
这喝醉的一群穿过前厅跳到门廊。严寒都没能让他们昏热的头脑清醒。姑娘们扯起嗓门儿喊叫着在庭院里四散奔跑;醉汉们穷追不舍,每抓住一个便往餐厅里送。不一会儿,就在硝烟弥漫下踩着碎骨、木屑、木片儿围着餐桌跳起了舞,泼在桌面上的酒形成了一个个水洼儿。
掌旗官克密奇茨和他那些放荡不羁的伙伴在卢比奇就是这样作乐。
[29] 塔勒是德意志当时的三马克银币的名称。
[30] 拉丁语,意为:继承人!继承人。
[31] “干燥房子”是一种族徽的名称,其图案为一持剑的骑士。
[32] 库尔兰是历史地名,又称库尔兰迪亚,为当年因弗兰蒂的一个地区,在今拉脱维亚的西南部,濒波罗的海。
[33] 拉丁语,意为:万岁!万岁!
[34] 英德鲁希是安德热伊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