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过去了,可克密奇茨还没有回来。却有三位劳乌达贵族到沃多克蒂庄园来拜访小姐。从帕楚内里来了帕科什·加什托夫特,就是那位在家里款待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绅士,小贵族庄园的庄主,以富有和养了六位千金而闻名;其中三位千金都嫁给了布特雷姆家族的人,每一位都得一百塔勒作压箱,嫁妆和役畜在外。第二位来者是卡西安·布特雷姆,全劳乌达最年长的人,至今还清楚记得巴托雷国王;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帕科什的女婿尤兹瓦·布特雷姆。此人尽管不满五十岁,正当盛年,却没去鲁斯涅参加贵族民团的检阅,因为在哥萨克战争中,一颗炮弹炸掉了他一只脚掌。为此人们称他“瘸子”或“瘸腿尤兹瓦”。他是个很厉害的贵族,力大如熊,聪明绝顶,只是不讲情面,易动肝火,尖酸刻薄。乡绅村落的人都有些怕他,因为他既不懂得宽宥自己,也不懂得宽宥别人。一旦他稍有醉意,就更惹不起,好在他难得喝醉一次。
就是这样的三位贵族来见小姐,受到她礼节周到的接待,虽说她一下就猜出,他们是来打探情况,想听听她对克密奇茨骑士的看法的。
“我们原是想去向他致敬,但他好像还没有从乌皮塔回来,”帕科什说,“于是我们就到你这儿来问问。亲爱的,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他?”
“我想,见面不难,只是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小姐回答,“他会打心眼儿里乐于结识你们各位监护人,因为有关各位,他听到过许多的好评,早先是从我爷爷那里,现在又从我这儿。”
“但愿他别像接待陀马舍维奇们那样接待我们,当日他们专程去给他送老团队长谢世的讣闻,拒绝他给的赏钱,他还发过火儿!”尤兹瓦阴沉地嘟囔道。
小姐一听此言,急忙答道:
“那件事请各位别产生误会。他对他们的接待或许不大得体,可他在这儿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过失。不该忘记的是,他刚走下战场,在战争中他经受过多少磨难和烦恼!一个军人即便是对谁发火儿,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军人的脾性犹如他那锋利的战刀。”
帕科什·加什托夫特豁达大度,情愿与世界上所有的人和睦相处,他摆摆手,说:
“我们也不是大惊小怪!一头野猪猛然见到另一头野猪都会呼哧呼哧干仗,人对人哪有不发火儿的!我们要到卢比奇老庄园去拜见新主人克密奇茨,好让他跟我们一起生活,一起打仗,一起到原始森林狩猎,就像监督大人在世时那样。”
“你倒是说说,亲爱的,他是否让你中意?”卡西安·布特雷姆问道,“关心你的幸福是我们的责任!”
“上帝会报答你们的关心。克密奇茨是位卓越的骑士,即便我看出有什么不足之处,也不便明言。”
“你该没看出什么吧,我们最可爱的心肝宝贝儿?”
“没有!再说,这里谁也无权品评他,千万别起疑心!还是让我们感谢上帝吧!”
“干吗预先感谢?!将来有什么该谢的,就谢;如果没有,那就不谢。”阴郁的尤兹瓦回答,作为地道的日姆兹人,他很谨慎且有见地。
“你们谈过完婚的事吗?”卡西安又问。
奥伦卡垂下了眼睛:
“克密奇茨想尽早……”
“瞧,怎么样!他还能不想……”尤兹瓦嘟囔道,“除非是个傻瓜!有哪一头熊不想从树穴蜂巢里捞蜜吃呢?可干吗要急着办?先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岂不更好?卡西安老爷子,你倒是把你要说的话说出来呀,别像只兔子正午还在土堆下打瞌睡!”
“我没打瞌睡,不过是在动脑筋,看怎么说才好。”老人回答,“耶稣说过,‘库巴信仰上帝,上帝赐福库巴!’我们对克密奇茨不怀恶意,但愿他对我们也不怀恶意。上帝保佑,阿门!”
“但愿他合我们的心意!”尤兹瓦补充说。
比莱维奇小姐皱起了蛾眉,以相当高傲的口吻说道:
“请你们记住,各位爵爷,我们不是雇用一名仆役。他将是这儿的主子,得按他的意愿,而不是按我们的意愿行事。他将取代各位作为我的监护人。”
“这就是说,让我们别在这里瞎掺和?”尤兹瓦问。
“这就是说,让你们成为他的朋友,正如他想成为你们的朋友一样。须知他在这儿是经管自己的田产,每个人都是按自己的意思经管自己的产业,爱怎么管就怎么管。是不是这个理儿,帕科什爵爷?”
“这是理所当然!”帕楚内里的老人说。
而尤兹瓦则转身对老布特雷姆说:
“别打瞌睡,卡西安老爷子!”
“我没打瞌睡,只是用心在看。”
“那就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嗯,我看到……克密奇茨出身簪缨世家,血统高贵,而我们是贫贱的小贵族!他还是位声誉卓著的军人;当所有的人都束手就擒之时,独有他挺身而出抵抗强敌。愿上帝能赐予我们这样的人,多多益善。可他的伙伴却是群恶棍,下三烂!……我的乡邻,帕科什爵爷,你从陀马舍维奇他们那儿听到了什么?你听到的是:他们全都是作恶多端的人,全都被褫夺了贵族封号,全都受到过缺席审判,刑罚和宗教裁判都悬在他们头顶。他们都该受到刽子手的照应!他们叫敌人受不了,可也叫老百姓受不了。他们纵火、抢劫、施暴!瞧,就是如此!他们决斗时杀人或是马踏对手还算情有可原,即便是无可指责的人也在所难免。然而他们似乎完全是按鞑靼的方式生活,倘若不是受到克密奇茨的庇护,他们早该在塔楼里烂掉了。我们这位贵胄公子偏偏又是位有势力的豪门领主!他宠爱他们,袒护他们;他们粘住他不放,就像夏天的马蝇粘在马身上一样。现在他们到这里来了,大伙儿都已清楚他们是些什么货色。到卢比奇的头一天他们就用近射程火枪开火,对着什么?对着比莱维奇家族历代先人的肖像!克密奇茨骑士不该允许他们这样胡来,因为比莱维奇家的祖先不是别人,都是他的恩主!”
奥伦卡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可能。因为已经发生!他允许别人向他的恩主们射击,而他正是要跟比莱维奇家族联姻,当这个家族的乘龙快婿的那个人!后来,他们又把府中的婢女拖进屋里肆意放荡!呸!作孽啊!这样的事在我们这儿从未有过!……头一天他们就从射击和放荡开始!头一天啊!……”
听到这里老卡西安勃然大怒起来,将拐杖在地板上敲得咚咚响;奥伦卡的脸烧得通红,而尤兹瓦又接着说:
“驻扎在乌皮塔的克密奇茨的部队,是不是好点儿呢?有什么样的军官,就有什么样的部队!有人抢劫了索沃胡布的牲口,就扬言是克密奇茨团队的;梅沙戈尔运输焦油的农民在大路上挨了揍。是谁打的?也是他们。索沃胡布去了日姆兹找行政长官赫莱博维奇讨个公道。这会儿在乌皮塔又发生了暴力行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亵渎上帝!我们这一带本来比哪儿都太平,可现在,即便你把火枪装满弹药,夜夜巡逻,也难保平安。为什么?因为克密奇茨带着他的团队来了。”
“尤兹瓦爵爷!请你别这么说!别说啦!”奥伦卡喊了起来。
“我又能怎么说,要是克密奇茨没有过错,那他干吗要养着这么一帮人,干吗要跟这样的人死活在一起?尊贵的小姐,你告诉他,叫他把这帮人撵走,或是将其交给刽子手,否则,这儿就不会太平。朝祖先的肖像开枪,明目张胆地放荡,这些事小姐听说过吗?所有的乡绅村落议论纷纷的都是这个!”
“可我能怎么办?”奥伦卡问,“他们或许是群恶人,但他跟他们一起打过仗。他会应我的请求把他们撵走吗?”
“如果他不下逐客令,”尤兹瓦悄声嘟囔道,“那他自己跟这些人也是一路货色!”
听到此话,小姐浑身的血猛地翻腾起来,她恨这些伙伴,这群莽汉,这群暴徒!
“好吧,就这么办!他必须把他们撵走!让他作出抉择,或者是要我,或者是要他们!如果各位说的是真的,而我今天就能知道实情,如果跟各位说的相符,我决不会罢休,既不会宽恕他们射击,也不会宽恕他们放荡。我是孤身一人,伶仃弱女,他们是武装的一群,可我不会畏惧……”
“我们会帮助你!”尤兹瓦说。
“天啊!”奥伦卡越来越激动地说,“他们爱干什么随他们的便,但不能在这儿,在卢比奇……他们想做怎样的人,是他们的事,由他们的脑袋负责,但他们不能怂恿克密奇茨骑士……去放荡……可耻!丢脸!……我原以为他们不过是些粗犷的大兵,而现在,我看,他们是些可耻的不义之徒。他们玷污了自己,也玷污了他。正是如此!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坏人,而我这个傻瓜,却没能识破。好吧!谢谢你们,各位前辈,谢谢你们让我睁开了眼睛,看清了这群犹大……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好!好!好!”卡西安连声赞道,“这番话体现了你的美德,我们会帮助你。”
“请你们别怪罪克密奇茨骑士,虽说他行事不得体,但这都是由于他年轻,而他们又诱惑他,怂恿他,给他作榜样挑动他放荡,使他的名誉蒙羞!就是如此!只要我活着,这种事长不了!”
奥伦卡内心的恼怒愈来愈烈,对克密奇茨那帮伙伴的愤恨,随着撞击她心灵的痛苦的增长而不断增长。因为她也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伤害了她女性的自尊,伤害了她的信赖,她是带着这种信赖将自己全部纯洁的感情奉献给了安德热伊骑士的。她为他,也为自己感到羞耻,而那种愤怒和内心的羞惭,促使她定要找到那些罪人。
三位小贵族见到自己团队长的孙女如此刚烈,如此断然地向奥尔沙的狂徒们宣战,都感到高兴。
姑娘目光如炬,继续说道:
“正是如此!他们有罪,必须滚开,不仅滚出卢比奇,还要滚出整个邻近地区。”
“你呀,我们的心肝!我们都不怪罪克密奇茨骑士,”老卡西安说,“我们明白,是他们在诱惑他。我们对他没有仇恨,没有恶意,我们到这里来不是跟他过不去,只是由于他身边养着一批胡作非为的匪徒而感到痛心。当然,大家都知道,他年轻,不懂事。就连市政长官赫莱博维奇大人年轻时也一样不懂事,可如今统辖着我们所有的人。”
“狗不也是这样吗?”帕楚内里来的和气老人动情地说,“你带条小狗去田野,而它,那傻瓜不是去追猎物,只是伏在脚边扯住你的衣服下摆,玩得津津有味。”
奥伦卡想说点什么,可突然泪流满面。
“别哭呀!”尤兹瓦·布特雷姆说。
“别哭,别哭!……”两位老人一再重复同样的话。
他们一再安慰她,但无法给她解愁。他们走后,留下的是忧虑、不安,似乎还有怨恨,对他们,也对安德热伊骑士。傲气的姑娘内心的痛苦之所以愈来愈烈,愈来愈深,在于她不得不维护他,给他辩解,为他说情。而他那帮伙伴!一想到他们,姑娘那双纤纤素手便捏成了拳头。她眼前活生生地出现了科可辛斯基、乌赫利克、曾德、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和其他人的面孔,而且从他们脸上看出了她先前视而不见的东西:这是些厚颜无耻的面孔,丑恶、滑稽、放荡和罪行统统都在它们上面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对于奥伦卡而言一向是陌生的憎恶之情,像熊熊的烈火燃烧着她那颗至真至善之心。
在这种内心的纷扰中,对克密奇茨的怨恨每时每刻都在增长。
“丢脸!无耻!”姑娘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喃喃说,“每天晚上一离开我就回到了那些婢女身边!……”
她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一种无法忍受的重负堵住了她的胸口,使她连气都喘不过来。
外面天已经黑了。亚历山德拉小姐迈着急促的步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心中一直燃烧着怒火。这不是那种能容忍命运的迫害,那种逆来顺受的天性,在姑娘身上循环的是骑士的血。她想立刻跟那帮恶魔开展一场搏斗,刻不容缓!可她有什么绝招吗?……没有!只有眼泪和请求安德热伊骑士将他那些令人丢脸的伙伴连骂带揍地轰出大门。可如果他不肯这么干呢?……
“如果他不肯……”
她不敢再往深里想。
一个小厮抱着一捆烧壁炉用的桧木柴进来,打断了姑娘的思绪。那小厮把木柴放在炉膛前,就去扒开埋在灰下的炭火。猛然间,奥伦卡脑海里涌现出一个决定。
“科斯泰克!”她说,“你立刻骑马到卢比奇去。如果主人回了家,请他到这儿来;如果他不在,就让庄园总管老兹尼基斯跟你一起骑马来见我,要快!”
小伙子在火炭上扔下几块松明,上面再铺些干燥的桧木柴,干完这活儿就三脚两步跳到了门口。
炉膛里射出明亮的火光,同时还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奥伦卡的心里立刻便觉得稍许轻松些。
“兴许上帝还能改变这一切!”她暗自想道,“事情兴许不像三位监护人说的那么糟……我们走着瞧!”
过了片刻她就走进仆役的下房,按比莱维奇家多年的习惯,跟府中的婢女坐在一起,照看纺绩活儿,吟唱圣歌。
两个钟头后冻僵了的科斯泰克走了进来。
“兹尼基斯在前厅,”他说,“主人还不在卢比奇。”
小姐立即起身。在前厅,庄园总管向小姐深深鞠躬,头几乎低到了她的脚边。
“尊贵的女主人,贵体可安泰?……愿上帝赐福!”
他们一同进入餐厅;兹尼基斯立在门旁。
“你们那儿怎么样?”小姐问。
老头儿摆摆手:
“唉!主人不在……”
“我知道,他在乌皮塔。可家里的情况如何?”
“唉!……”
“你听着,兹尼基斯,大胆讲,连一根发丝也不会从你头上掉下来。有人说,主人不错,只是那帮伙伴有些恶作剧,是吗?”
“尊贵的小姐,倘若只是恶作剧就好啦!”
“讲实话。”
“可是,小姐,我不能讲……我害怕……他们禁止我讲。”
“谁禁止?”
“主人……”
“是这样?!”小姐说。
一阵沉默。她急促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抿紧了嘴唇,皱起了蛾眉;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
突然,她站在了他面前:
“你是谁的人?”
“自然是比莱维奇家的。我生在沃多克蒂,不是生在卢比奇。”
“那你就再也别回卢比奇……你留在这里。现在命你知道什么讲什么,统统讲出来!”
此人就在他站脚的门槛边扑通一声双膝跪倒。
“尊贵的小姐,我不要回那边去,那儿简直是末日审判!……小姐,他们是群土匪,杂牌军,折腾得人在那儿日夜不得安宁。”
比莱维奇小姐就地打了个趔趄,像是中了箭似的。她面色十分苍白,却平静地问道:
“说他们在屋里朝着肖像开枪,这可是真的?”
“怎么不是!他们还把女儿家拽到房间里,天天都是那么放荡。村子里哭哭啼啼,府邸成了所多玛和蛾摩拉!犍牛成了盘中物,绵羊成了桌上餐!……人受欺压……昨天他们竟无缘无故把马夫给劈了。”
“他们劈了马夫?……”
“可不是!最受欺凌的是女儿家。府上的他们嫌不够,还跑到村子里去抓……”
又是一阵寂静无声。姑娘脸上涌起火辣辣的红晕,而且再也没有消失。
“他们预计主人什么时候回去?……”
“小姐,他们不知道,只是我听他们彼此议论,说明天他们这一伙都要去乌皮塔。他们已吩咐鞴马。他们还要到这里来,要请小姐给他们仆役和弹药,说是那儿或许用得上。”
“他们要来这儿?……很好。去吧,兹尼基斯,到厨房去。你不用回卢比奇。”
“愿上帝赐小姐健康和幸福!……”
亚历山德拉小姐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现在她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第二天是礼拜日。一大早,沃多克蒂的妇女们动身去教堂之前,一帮男子:科可辛斯基、乌赫利克、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拉尼茨基、雷库奇、曾德等等就到了,他们后面跟着的是卢比奇的仆役,个个都全副武装,骑着马,因为骑士们决定到乌皮塔去增援克密奇茨。
小姐出来见了他们,神情镇定而高傲,跟几天前第一次出来欢迎他们的那一位简直判若两人,她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回答他们谦卑的施礼。他们以为是由于克密奇茨不在场才使她变得如此拘谨,至于别的缘故,他们一无所知。
雅罗什·科可辛斯基这会儿比头一次显得沉着,他立刻出列,说道:
“最尊贵的狩猎长千金小姐,仁慈的恩主!我们是去乌皮塔顺路来到这里,拜倒在小姐脚前请求auxilia的,我们期望得到一些弹药和猎枪,还请小姐令府上的仆役骑上马跟我们一起走。我们要用强攻夺取乌皮塔,给那些贱货放点儿血。”
“这就让我奇怪了,”比莱维奇小姐回答,“各位怎么要去乌皮塔?因为我听说,克密奇茨团队长命各位安安静静地呆在卢比奇,我想,他有权发令,而各位作为下属理应服从。”
骑士们听到这番话,惊诧得面面相觑。曾德噘起嘴唇像是要学鸟叫,科可辛斯基则摊开大巴掌直摸脑袋。
“我敢发誓!”他说,“准有人以为小姐这是在对克密奇茨团队长的辎重兵讲话。不错,我们是该呆在家里,但既然英德鲁希已去了四天还没回来,我们才得出这样的结论,认为那儿准是出现了很混乱的局面,这样,我们的战刀就得派上用场。”
“克密奇茨团队长不是去打仗,而是去处罚那些胡作非为的士兵。倘若各位抗令前往,恐怕处罚也会落到你们的头上。再说,你们一去,定会引起更大的混乱和屠戮。”
“我们跟小姐很难说得清。我们只是请求弹药和人马。”
“人马和弹药我都不会给。听清楚了,阁下!”
“我听清楚了吗?”科可辛斯基说,“小姐怎能不给?难道去救克密奇茨,去救英德鲁希,小姐也舍不得点儿弹药和人马?莫非你是宁愿他遭灾?”
“他能遇到的最大灾难,就是你们这帮伙伴!”
这时姑娘双眼射出闪电般的炯炯光芒,她把头一昂朝那群莽汉逼进几步,而他们则惊诧得在她面前节节后退。
“你们这些不义之徒!”她说,“你们像恶魔一样诱惑他犯罪,你们怂恿他!可我已经看清了你们,看清了你们的放荡、你们的无耻行径。法庭在缉捕你们,别人见到你们都背过脸去,由于你们是些在逃的罪犯,被褫夺了尊荣的人!耻辱落在谁的头上?落在他的头上!”
“嚯!天啦!伙伴们!你们听见了吗?”科可辛斯基叫唤道,“嗐!这是怎么回事呀?莫不是我们在做梦吗?伙伴们!”
比莱维奇小姐再逼进一步,手指着门,冷冷地说道:
“从这儿滚出去!”
这帮爱惹是生非的主儿个个面无人色,没有一个能找到句回敬的话。只是他们的牙齿开始咬得咯吱响,一只只颤抖的手伸向了佩刀柄,一双双眼睛射出了凶狠的光。可不一会儿,他们就惶惶然垂头丧气。要知道,这个家是受到威震四方的克密奇茨的关怀的,而这位傲慢的小姐正是他的未婚妻。他们只好把愤怒嚼碎吞下肚,谁也没敢吭一声;她则一直目光灼灼地站立着,手指着门。
最后,科可辛斯基用一种因狂怒而变得结结巴巴的语调说:
“既然这里是这么盛情地接待我们……那……我们也……别无他法……只有向礼节周到的女主人鞠躬致谢,我们走……多承照应!”
说完他便躬身行礼,故意谦卑到把帽子都碰着了地板。随后别的人也都一一鞠躬,按次序退走。当最后一个人离去,关了门,奥伦卡才精疲力竭地倒在了靠椅上,粗重地喘息着,因为她的力气远不如她的胆量。
这帮人聚集在门廊前商量对策,周围是他们的坐骑,可谁也不肯第一个开腔。
终于科可辛斯基说了话:
“怎么样,可爱的羊羔们?”
“怎么样?”
“你们感觉良好吗?”
“唉,要不是克密奇茨!”拉尼茨基说,同时痉挛地搓着手,“唉,要不是克密奇茨!我们定会在这儿,按我们的方式跟这位小姐耍耍!……”
“你去找克密奇茨算账呀!”雷库奇尖声尖气地说,“你去找他决斗呀!”
拉尼茨基那张像猞猁皮的脸上一下现出了点点瘢痕。
“我会找他,也要找你决斗,惹是生非的家伙。在哪儿进行,由你挑!”
“这样也好!”雷库奇说。
两人正要拔刀相向,大块头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转身就横在了他俩中间。
“瞧这拳头!”他说,同时晃动着他那像个大圆面包的拳头,“瞧我这拳头!”他又说了一遍,“谁先拔出刀,我就砸烂谁的脑袋!”
他说完此话,便望望这一个,又望望那一个,似乎是在无声地询问:谁敢头一个出来试试。被他这样说服的两个人立刻都安静了下来。
“库尔维耶茨做得对!”科可辛斯基说,“我可爱的羊羔们,现在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团结,我想出的主意是尽快去见克密奇茨,别让她赶在我们前头跟他会面,因为她准要把我们描绘成一帮魔鬼。幸好我们谁也没有顶撞她,虽说我自己手也痒痒,舌头也痒痒……我们找克密奇茨去。与其让她去挑唆他来对付我们,还不如我们先去离间他俩。上帝,但愿他别抛弃我们。否则这儿立刻就会围捕我们,如同围捕狼群一样。”
“荒唐!”拉尼茨基说,“他们拿我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如今是战乱时期,头无片瓦、身无分文、满世界闯荡的人还少吗?亲爱的伙伴们,不如我们自己拉个山头,就让所有的法庭都来追捕我们吧!雷库奇,把手伸给我,我赦你无罪!”
“我真想割下你的耳朵,”雷库奇的尖嗓子又开了腔,“不过现在让我们和解吧!我们陷入了共同的困境。”
“命令像我们这样的骑士滚蛋!”科可辛斯基的气还没消。
“特别是我,我身上流的可是元老院元老的血!”拉尼茨基补充说。
“轰走这些可敬的人!出身名门望族的人!”
“这些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军人!这些逃亡者!”
“这些无辜的孤儿!”
“我穿着鹿羔皮衬里的皮靴,可脚还冻得够呛!”库尔维耶茨说,“难道我们要像卖唱乞讨的瞎子立在这家的屋檐下?他们是不会赏我们一杯热啤酒的。我们呆在这儿也是白搭!我们还是骑上马走吧。最好是把仆役打发回家,没有枪,没有弹药,他们有什么用?不如我们自己走。”
“去乌皮塔!”
“去找英德鲁希,去找我们的好朋友!去找他讨教。”
“但愿别跟他错过才好。”
“上马,伙伴们,上马!”
他们上了马,慢悠悠地走去,咀嚼着他们的愤懑和羞辱。出了庄园大门,一腔恶气似乎还堵在拉尼茨基的喉头,他一转身,举起拳头,对着府邸威胁说:
“哼!我要让这儿流血!哼,要让它流血!”
“只要他们能跟克密奇茨翻脸!”科可辛斯基说,“我们还能来这儿,给它放把火!”
“也许能。”
“愿上帝助我们一臂之力!”乌赫利克说。
“异教徒的女儿,好斗的母松鸡!……”
他们就这样时而咒骂着,恼恨着姑娘,时而自怨自艾,信马由缰来到了森林。刚过头一排树,就有一大群乌鸦在他们上方盘旋。曾德发出了尖得刺耳的哑哑声;立刻几千个哑哑声就从上面跟他应和。鸦群飞得如此之低,以至它们扇动翅膀的哗哗声都惊吓了马匹。
“闭嘴!”拉尼茨基冲曾德喝道,“你这样哑哑叫会给我们招祸!那些乌鸦在我们头顶上打转儿,就像在死人死马上方盘旋……”
可是别人都在笑,于是曾德继续哑哑叫。鸦群降得越来越低,马队如同在暴风雨中穿行。蠢货!他们不明白这是凶兆。
森林那边沃乌蒙托维切已经遥遥在望,众骑士纵马小跑朝那方向奔去,因为寒气刺骨,他们都冻得难以忍受,而到乌皮塔还有很远一段路程。他们进入村庄后不得不放慢速度。小贵族庄园的大路上聚满了人,礼拜日通常都是如此。布特雷姆家族的男男女女在教堂里作过赎罪弥撒后,或步行,或乘雪橇从米特鲁内回家。这些小贵族好奇地打量着不相识的骑者,已经猜到了一半:他们会是些何等人物!年轻的贵族妇女已听说过发生在卢比奇的放荡行为,听说过克密奇茨带来的那帮恶名昭彰的罪人,因此更好奇地端详着他们。他们傲然坐在马背上,一副威风凛凛的军人派头,身穿缴获来的丝绒大氅,头戴猞猁皮尖顶帽,骑着高头骏马。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军人:雄赳赳,气昂昂,英姿勃发,右手叉腰,高仰着头。他们成单行行进不给任何人让路,还不时大喝一声“闪开!”一个个布特雷姆家的人皱着眉头阴郁地看着他们,可还是让开了路;他们却彼此高谈阔论,拿这些小贵族开心。
“注意,各位!”科可辛斯基说,“这儿的汉子多么壮实,一个个都像野牛似的,可每一个都像狼似地盯着人不睃眼。”
“如果不是这等个头,如果不是腰间的佩刀,简直可以把他们当成庄稼佬。”乌赫利克说。
“你们瞧那些佩刀!可是地道的大片刀,我的天!”拉尼茨基品评道,“我真想跟这伙人里头的某一个比试比试。”接着他又空手做起击剑的动作:
“他这样来,我这样去;他劈,我刺——看剑!”
“你若想寻点儿gaudium,是很容易的事,”雷库奇说,“跟他们闹点儿是非并不费劲儿。”
“我倒宁愿跟这些姑娘们试试身手!”曾德骤然说。
“她们是蜡烛,不是姑娘!”雷库奇热情地嚷道。
“阁下说什么?蜡烛?她们是松树!每张脸蛋儿都像用番红花涂抹过似的。”
“看到这情景,真叫人在马背上坐不住!”
他们就这么议论着,穿过了小贵族庄园,又扬鞭策马一路小跑。半个钟头后,他们来到一处称为“朵娃”的小酒店,它正好是从沃乌蒙托维切到米特鲁内的中间站。布特雷姆家族的男男女女上教堂时来回都在这儿歇脚、休息,寒冬时在这儿暖暖身子。因此骑士们见到小酒店门前停着十几挂铺着豆秸的雪橇,还有几匹鞴好鞍鞯的马。
“我们去喝点儿烧酒吧,真冷!”科可辛斯基说。
“不赖!”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他们甩镫下马,把马拴在木柱上,走进了一间又大又暗的酒店。他们见到好多小贵族,有的坐在长凳上,有的成群站在柜台前,都在喝着热啤酒,也有人在喝着一种用黄油、蜂蜜、烧酒和草药根熬成的“粥酒”。这群汉子清一色是布特雷姆家族的人,个个高大健壮,面色阴沉,寡言少语,以至满屋子几乎听不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所有人穿的都是家织的灰麻布长袍,或是从鲁斯涅买的挂羊皮里子的粗呢皮袍,系着皮腰带,挎一把带黑铁刀鞘的佩刀。由于他们的衣着统一单调,看起来很像是军人。不过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上了六十,小的不到二十。他们留在家里做冬日农活儿,给谷物脱粒;年富力强的男丁都已去了鲁斯涅。
他们见到奥尔沙的骑士们就纷纷离开了柜台,站在一旁打量着。骑士们漂亮的军人装备使这些尚武的小贵族十分喜爱,一会儿便有人蹦出这样的话:“是从卢比奇来的?”
“不错,都是克密奇茨的伙伴!”
“就是这些人?”
“可不是!”
骑士们喝着烧酒,但“粥酒”实在是太香了。科可辛斯基头一个嗅到了它的味道,便吩咐给他们上这种酒。他们围着一张桌子坐定,不久便有人送上一只热气腾腾的䀇子,他们便喝着酒,同时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屋子和那些小贵族,因为这屋里光线很暗。积雪挡住了窗户,长而低矮的火塘口射出的火光让面朝喝酒者的某些人的后背整个儿遮住了。
当“粥酒”开始在骑士们的血管里循环,他们周身感到一种惬意的温暖时,他们在沃多克蒂碰壁的沮丧情绪就渐渐消释,心情也越来越舒畅了。曾德蓦地学起了乌鸦哑哑的叫声,他学得那么逼真,以至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了他。
骑士们开怀大笑,给逗乐了的小贵族开始向他们靠拢,特别是年轻小伙儿。他们个个都是虎背熊腰,圆乎乎的胖脸。坐在火塘旁烤火的人们也都把脸转向了这边,雷库奇头一个发现那些人竟是妇女。
曾德闭上眼睛哑哑叫着,叫着,猛然间他打住了,可过了片刻,在场的人又听到一只被狗咬住喉咙的野兔的叫声;兔子正发出垂死的号叫,声音愈来愈弱,愈来愈低,然后是一声绝望的嗷叫便永远沉寂了。一会儿,人们又听到一头公鹿低沉的长嚎,仿佛是从交尾场传来的。
布特雷姆们傻呆呆地站着,虽说曾德已结束了口技。他们还期望再听到点儿什么,可这时他们听到的只是雷库奇尖细的嗓音:
“火塘边坐的是一群丫头!”
“真的!”科可辛斯基边说边手搭凉棚张望。
“千真万确!”乌赫利克重复道,“只是屋子里这么暗,我简直没法辨认出来。”
“我感兴趣的是她们在那儿干什么?”
“兴许她们是来跳舞的。”
“你们等着,我来问!”科可辛斯基说。
于是他吊起嗓门儿问道:
“可爱的妇女们,你们坐在火塘旁边干什么?”
“我们在这儿烘脚!”几条细嗓子应道。
于是,骑士们站了起来,走近火塘,见到一张长凳上坐着十来个妇女,有老的,也有年轻的,都把赤脚放在顺火塘架着的一段木头上,木头的另一边正在烘干那些在雪地上弄湿了的鞋。
“你们就这样烘脚吗?”科可辛斯基问。
“可不是,脚都冻僵了。”
“多么好看的脚!”雷库奇朝木头段探过身子,尖着嗓门儿说。
“喂,站远点儿吧,阁下!”一个小贵族妇女说。
“我偏乐意挨近点儿而不是站远点儿。我倒有个好办法,能使冻僵了的脚比烤火更带劲,这办法就是:高高兴兴跳跳舞,寒气自会全跑光!”
“要跳舞,那就跳吧!”乌赫利克说,“既不用小提琴,也不用低音提琴,我给你们吹笛子。”
他从跟佩刀挂在一起的皮套里掏出永不离身的乐器开始吹奏,骑士们蹦跳着向妇女们靠拢,要从长凳上把她们拉走。她们装着抗拒,但更多的是用嘴叫喊,而不是用手推开拽她们的人,可见她们也很想跳跳舞。也许在场的小贵族都乐意,因为礼拜日做完了弥撒,又适逢谢肉节,对跳舞这种事本该无人反对,只是“伙伴们”的恶名在沃乌蒙托维切已是众所共知,因此尤兹瓦·布特雷姆——就是那位独脚巨人——头一个从长凳上站了起来,走近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一手揪住他的前胸,用冷冷的口气说道:
“如果阁下想跳舞,是否肯对我赏光?”
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眯缝着眼睛,开始使劲地抖动着八字胡。
“我乐意跟个姑娘跳舞,”他回答说,“过后,自会跟阁下……”
这时拉尼茨基冲上前来,他满脸又现出了点点瘢痕,因为他又想要大闹一场。
“这个碍手碍脚的家伙是何许人物?”他问,同时抓住了佩刀把儿。
乌赫利克停止了吹奏,而科可辛斯基则大声叫道:
“喂,伙伴们!集合!集合!”
但尤兹瓦身后已挤满了布特雷姆族人,有身强力壮的老汉,有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他们像熊似地咆哮着聚拢了过来。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是想挨揍吗?”科可辛斯基问。
“哼!啰嗦什么!滚出去!”尤兹瓦镇定沉着地说。
一天不来点儿打斗便浑身难受的拉尼茨基生怕错过了机会,立刻用佩刀柄冲着尤兹瓦的胸口重重一击,那响声传遍了整间屋子,同时吼道:
“打呀!”
利器在闪光,妇女们尖声叫嚷,刀剑的铿锵声和喧嚣的人声混成一片。这时巨人尤兹瓦排开众人,从桌边抓起一条粗重的长凳,就像耍弄一根轻巧的木条儿似地高高举起,大喝一声:
“砸!”
地板上腾起浓雾般的尘土,笼罩了搏斗的人们,只是在混乱中开始听到有人在呻吟……
[38] 库巴是雅各的小称,雅各是《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第三代祖先。
[39] 波兰古代城堡塔楼的地下室一般都用作监狱。
[40] 所多玛和蛾摩拉相传是死海海滨的两座城市,因城里人一味行淫,罪孽深重,而被耶和华用硫磺和火所灭。见《圣经·创世记》第18章和第19章。
[41] 雅罗什和雅罗米尔都是雅罗斯瓦夫的昵称。
[42] 拉丁语,意为:援助。
[43] 拉丁语,意为:欢乐、快活。
[44] 火塘是一种原始的取暖设备,在地上挖个坑,用砖砌上周边,形成一个火塘口,火塘里烧木柴。
[45] 谢肉节即狂欢节。在波兰中世纪,指的是从新年开始直到大斋节(一般是在复活节前的四十天;天主教则定为复活节前四十七天)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