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天傍晚,克密奇茨带领百十号人马从乌皮塔来到沃多克蒂,他想把这帮人马派往凯代尼艾移交给大统帅,因为他自己也承认,在那么一个小城镇容不下这许多人马,市民断绝粮秣供应后,部队必然会采取暴力行动,尤其是这批士兵,他们只畏惧统领,只有在他面前才受军纪约束。谁只要对克密奇茨团队长的这帮志愿兵瞥上一眼,就会相信,在整个共和国难以找到比他们更糟的队伍。而克密奇茨可用之兵又只有他们。大统帅溃败后,敌军横行于整个地区,立陶宛编制的正规王军残部撤退到比尔瑞和凯代尼艾,以便集结休整。斯摩棱斯克、维捷布斯克、波洛茨克、姆斯季斯拉夫尔和明斯克的贵族或是已随军撤走,或是到尚未被占领的省份避难。贵族中最有胆识的人都到了格罗德诺,聚集在财政大臣戈谢夫斯基的身边,国王诏书正是指定那儿作为征召贵族民团的集合地点。可惜,遵旨前往的人不多!即便是那些认识到国难当头守土有责的人,行动也非常迟缓,以致当时实际上是无人抗敌。只有克密奇茨独自率领一彪人马在浴血奋战,鼓舞他的与其说是爱国情怀,莫如说是骑士的血性之勇。这就不难理解,在缺乏正规部队和贵族民团的情况下,他就只能有什么人收集什么人,也就是说,他只能收集那些要么不愿遵旨到各路统帅麾下报到的人,要么是除了脑袋之外别无他物可丢的人。结果聚集在他身边的就都是些上无片瓦遮头、下无立锥之地的亡命者、拦路抢劫的强人、出身低微的下等人、从正规军开小差的兵弁、变野了的护林员、城市里的差役或是受法庭缉捕的恶棍。这些人都指望能在克密奇茨的旗帜下受到保护,还能夺取战利品维持生计。在克密奇茨的铁腕下,他们都变成了勇猛的战士,甚至勇猛到疯狂的地步,倘若克密奇茨自己多一点儿稳健,他们或许能为共和国立下奇勋。可是克密奇茨本人放浪形骸,他那颗心总是在沸腾;再说,既然他是名志愿兵的头目,甚至连一纸允许招兵的敕令都没有,自然不能指望共和国的国库给他任何支持,他又能从哪里得到粮秣、武器和马匹呢?于是他只有用暴力夺取,经常是从敌人手上缴获,可也常掠夺自己的同胞。他受不了半点儿违拗,常为最微不足道的抗拒横加责罚。
在接连不断的奔袭、战斗和进攻中他变得粗野了,对于流血早已司空见惯,绝非任何小小不言的事都能打动他,虽说他天性不坏,心地善良。他爱那些天不怕地不怕、一往无前、肆无忌惮的人。不久他的名字也就成了一种凶兆而四处流传。在这支可怕的游击队的活动范围内,小股敌军都给吓得不敢离开城市,甚至不敢走出兵营。然而饱受战患之苦的当地百姓,害怕克密奇茨的兵马也几乎不亚于害怕敌人,在克密奇茨一时照管不到、不能亲自控制其队伍的地方尤为如此。一旦他的下属军官如科可辛斯基、乌赫利克、库尔维耶茨、曾德,特别是尽管出自高贵血统却最野蛮、最残酷的拉尼茨基掌握了部队的指挥权,人们不免就要问:这个队伍究竟是卫国之师,还是入侵之敌?克密奇茨有时也惩罚自己的下属,当他们有什么地方逆着他的脾性时,他惩罚起来毫不留情;可更多的时候他站在他们一边,无视法纪,无视眼泪,无视人的生命,跟他们沆瀣一气,通同作恶。
他那些伙伴还不断怂恿年轻的头领,使他愈来愈放纵自己本来就不安生的天性。只有手上不曾沾染过无辜者的血的雷库奇例外。
克密奇茨的队伍就是这个样子。
这会儿他正把他的这帮“恶徒”从乌皮塔带出来,要将其打发到凯代尼艾去。他们刚在沃多克蒂的府邸前停下,亚历山德拉小姐从窗口冲他们瞥了一眼,不由心惊肉跳。他们多么像一群造反的哥萨克!每个人都是以不同方式装备起来的:有的戴着从敌人那儿缴获的头盔,有的戴着哥萨克制帽,有的戴着皮帽,有的戴着风帽;一些人着褪色的大氅,另一些人穿老羊皮袄;他们的武器有火枪,有矛,有弓,有钺;他们的马匹瘦骨嶙峋,毛色无光,配饰的马具有波兰的、俄国的,也有土耳其的。直到安德热伊骑士像往常一样生龙活虎、兴高采烈进入屋内时,奥伦卡那颗悬着的心才平静下来。他以超常的激情冲了过来亲吻她的双手。
她呢,虽说原本打算以庄重和冷峻的态度接待他,但她无法抑制由于他的到来所激起的欢欣。同时,女性的狡黠或许也起了某种作用,因为她必须向安德热伊说明撵走他的伙伴的事,故而这位伶俐的姑娘就想先给他点儿甜头。再说,安德热伊的问候是如此诚挚,显示出如此的爱恋,使她心中所剩的那点儿恼怒,就像冰雪遇到烈焰那样迅速消融了。
“他爱我!毋庸置疑!”她思忖着。
只听他说道:
“我是那样思念你,为了能尽快飞到你身边,我真想一把火把乌皮塔烧光;让那些小市民在那儿挨冻!”
“我也很不安,生怕在那儿打起来。赞美上帝,阁下你总算回来了。”
“嗨,打什么!士兵们不过是给小市民找了点儿麻烦……”
“那么阁下已把这件事平息了吧?”
“我的无价之宝,我马上就会全部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不过先让我坐下来歇会儿,我实在累得够呛。嚄!这儿多暖和。嚄!这沃多克蒂多美好,就像在天堂一样。一个人能一辈子坐在这儿,望着这双明澈的眼睛,永远不离开,该有多么称心如意……当然,再喝点儿什么暖暖身子也不妨,外面实在是冻死人。”
“我这就吩咐给阁下准备热的蛋黄葡萄酒汤,我亲自去端来。”
“不过,请你也给我的那些吊死鬼送一小桶烧酒,吩咐让他们到牛栏去避避寒,哪怕是靠牛呼出的热气暖和暖和也好。他们的老羊皮袄薄得风一吹就透,一个个都冻僵了。”
“给他们什么我都舍得,因为他们是阁下的士兵。”
说着,她粲然一笑,使克密奇茨眼里突然一亮,接着她便像猫似地悄然离去,到仆役的下房安排一切。
克密奇茨在屋子里踱着方步,一会儿把头发向后抚平,一会儿卷卷年轻人的八字胡,心里在琢磨:乌皮塔发生的事,我该怎么跟她讲呢?
“得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向她坦白,”他喃喃自语,“没办法,哪怕伙伴们笑话,说我在这儿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又踱了几步,又把头发往前额上拢,最后他有点儿不耐烦了,姑娘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这时有名小厮送灯进来,向他深深一鞠躬,头几乎低到了腰间,行罢礼就出去了。没过多久,仪态万方的女主人走了进来,亲自双手端着一只亮闪闪的锡托盘,托盘里有一只小罐,罐子里飘出加热的匈牙利葡萄酒扑鼻的香气,还有一只高脚酒杯,玻璃上刻有克密奇茨家族的纹章。这是老比莱维奇当年在克密奇茨家里做客时,安德热伊的父亲作为礼品赠送给他的。
安德热伊骑士一见到女主人,便连蹦带跳地来到她跟前。
“哈!”他喊道,“你两只手都不得闲,这下子可没法避开我啦!”
他俯身将头探过托盘,而她却把自己有着一头淡黄色秀发的脑袋向后缩,只靠那罐子里冒出的热气来防护。
“别胡来,阁下!要不,我把这酒汤都给泼了……”
他对这样的威胁并不在乎,接着又嚷道:
“上帝明鉴,这样的琼浆真能叫人发疯!”
“阁下早已发了疯……坐下,坐下!”
他顺从地坐了下来,她把酒汤给他倒进酒杯里。
“现在你说说,你在乌皮塔是如何审判罪人的?”
“在乌皮塔?我当了一回所罗门!”
“真该赞美上帝!……我一心盼望乡绅村落的人都把阁下视为一个稳健、公正的骑士。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克密奇茨贪婪地吸了一口酒汤,又舒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我得从头讲起。事情是这样的:那儿的市民和他们的市政官一再要求提供大统帅或者是财政大臣签发的供应粮秣的拨款单。他们对士兵们说:‘各位,你们是志愿兵,不能按国库拨款行事。宿营地我们免费提供,但是粮秣只有在你们付款时我们才给。’”
“他们究竟有没有理?”
“按照法律他们是有理的,但士兵们手上有刀,而按老规矩,谁手上有刀,谁就更有理。拿刀的士兵对那些小市民说:‘我们立刻便能在你们的皮上写出拨款单!’这样一来就出了乱子。市政官和市民们设置了街垒,躲了起来,而我们的人就去攻他们,开枪也就势在难免。那些背时的士兵为了吓唬他们,放火烧了两座粮仓,也让几个市民安静了……”
“怎么个让他们安静?”
“谁的脑袋给战刀修理过,自然就会没有半点儿声息。”
“天啦!这岂不是滥杀无辜!”
“我正是为此才去的。我一到那里士兵们立刻向我抱怨,诉说他们遇到的百般刁难。他们说:‘我们饿着肚子,有什么办法?’我要见市政官,他考虑了许久,最后带着三个人来了。免不得又是一番哭诉:‘士兵们拿不出拨款单也就罢了,可他们干吗打人?干吗放火烧房子?他们要吃、要喝,好好说我们是会给的,可他们开口便要猪肉、蜜酒,美味佳肴,而我们都是穷苦百姓,这些东西自己都吃不着,又怎能给你们?我们只有求法律保护,而阁下得在法庭上为自己的士兵承担责任。’”
“上帝会祝福阁下,”奥伦卡激动地大声说,“如果阁下像该做的那样,能做到不偏不倚!”
“如果我能做到?……”
安德热伊这时就像个要承认过错的大学生那样撇了撇嘴,变得嗫嚅起来,而且又开始用手把头发往额头上拢。
“我的女王!”终于,他用凄惶的嗓门儿喊叫道:“我的无价之宝!……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呀……”
“阁下又干了些什么?”奥伦卡不安地问。
“我下令抽市政官和三名参议每人一百皮鞭!”安德热伊背书似地一口气说了出来。
奥伦卡一言不发,只是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头垂到了胸口,陷入了沉思。
“你砍下我的脑袋吧!”克密奇茨喊叫道,“可千万别生气!……我还没把所有的都坦白出来呢……”
“还有?”姑娘痛楚地问。
“因为他们后来又派人到波涅维耶热求援。来了一百名傻头傻脑的小子,还有几名军官。我把那些傻小子吓跑了,而那些军官……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千万别生气!……我下令把他们剥光了衣服,用鞭子赶着在雪地上打滚,就像当初我在奥尔沙地区收拾图姆格拉特爵爷那样……”
比莱维奇小姐抬起了头;她那双严峻的眼睛里射出愤怒的光芒,她的面颊又涨得通红。
“阁下既不知羞耻,又没有良心!”她说。
克密奇茨惊诧地望着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换了一种声调问道:
“你是在说真话还是装的?”
“我是在说真话,因为只有那些造反的哥萨克才会有此等行为,这绝不是一位骑士该有的!我是在说真话,因为我这颗心看重阁下的声誉,因为我感到太难为情,你一到这里来所有的公民就都指着你的后脊梁,把你视为暴徒!……”
“你那些公民在我眼里算得什么!十间茅舍一条狗就能照应得过来,还没多少事儿可干。”
“但你在这些清贫小贵族身上找不到丢人现眼的事,他们任何人的名声都没受到过玷污。除了阁下,法庭不会来这儿缉捕任何人!”
“唉,你也犯不着为这点儿事头痛。在我们的共和国,谁只要手上有把刀,谁只要会拉个山头,谁就能称王称霸。这儿谁又能奈何得我?我会怕谁?”
“若是阁下谁也不怕,那就该知道,我害怕上帝震怒,我害怕人的眼泪和屈辱!而我是不愿跟任何人分担耻辱的;虽说我是个弱女子,可我对荣誉的看重兴许会超过不止一个自称为骑士的人。”
“天啦!你可别拿拒婚威胁我,因为你对我还不够了解……”
“啊,我相信,不了解阁下的是我的祖父。”
克密奇茨的眼睛在冒火星,而姑娘身上比莱维奇家族的血也在沸腾。
“阁下尽可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她继续放胆说了下去,“但我不会被吓倒,虽说我是个伶仃孤女,而阁下手边有整整一个团队的强盗;我的清白会保护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卢比奇朝我祖先的肖像射击,还跟婢女们放荡无行的事吗?……若是你以为我会忍气吞声,一声不吭,那就是阁下不了解我。我要求阁下行为端正,为人厚道,这不为过,任何遗嘱都不能剥夺我这点儿要求……何况,我祖父的遗愿是,我只能成为一个正派人的妻室……”
克密奇茨显然为卢比奇的那些蠢事感到羞惭,只见他垂下了头,并且用比较温顺的语气问道:
“是谁把那些射击的事告诉你的?”
“乡绅村落所有的贵族都在讲这件事。”
“我会报答这些穷酸,这些告密者,为他们的好意!”克密奇茨阴郁地说,“可那是在发酒疯……大伙儿干的……军人喝醉了便难以控制自己。至于那些婢女,我可没跟她们放荡过。”
“我知道,是那些无耻之徒,那些土匪在怂恿阁下做一切坏事。”
“他们不是土匪,是我的下属军官。”
“我已下了逐客令,让你那些军官从我家里滚出去!”
奥伦卡估计对方听到这话会暴跳如雷,可她惊讶不迭地发现,她撵走伙伴们的消息竟一点儿也没引起克密奇茨的激动,相反,她觉得他的情绪似乎有所好转。
“是你命令他们滚出去的?”他问。
“不错。”
“他们都走了?”
“不错。”
“天啦,你身上真有股骑士的勇气!这可让我太欣赏了,跟这些人过不去可是件危险的事。已有不止一个人为此付出过沉重的代价。可见他们对克密奇茨还是绝对服从的!……你瞧!他们像温顺的羊羔,让走就走。你瞧!可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怕我!”
说着,克密奇茨自负地朝奥伦卡瞥了一眼,又开始捻卷他的八字胡;可他这种情绪的变化无常,这种不合时宜的自负,使姑娘恼怒到了极点。于是她以傲慢的口气强调说:
“阁下必须在我与他们之间进行抉择,没有别的出路!”
克密奇茨似乎没有注意到奥伦卡是以何等坚定的口吻说这句话的,只是漫不经心地,几乎是得意地答道:
“我有什么好选择的,既然我拥有你,也拥有他们!小姐在沃多克蒂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悉听尊便;但是,如果我的伙伴们在这里既没干过坏事,也没恣意妄为,我为什么要将他们撵走?小姐不理解,在同一旗帜下效力,一起经受战火考验意味着什么……任何血缘关系,都比不上同壕战友的情分。你要知道,他们不止一千次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他们的命;而现在他们上无片瓦遮头,下无立锥之地,法庭又在缉捕他们,我就更应该给他们一个藏身之所。何况他们都是贵族,出身名门,只有曾德一个出身不详,算是例外。但作为驯马师,你在整个共和国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他这样棒的。再说,如果小姐你听过他的口技,他对所有的鸟兽叫声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恐怕小姐一听连自己都会喜欢上他。”
说到这里,安德热伊开怀大笑,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龃龉、任何误解似的。而她眼见他那旋风般的天性是她无法驾驭的,则急得直搓手。她所说的一切,什么百姓的口碑,什么稳健的必要,什么耻辱,对于他,全如钝矢碰上铁甲,悄然滑落了!这个军人唤不醒的沉睡的良知无法感受她的愤懑;她对一切不公、一切不讲廉耻的任性胡为都痛心疾首,可他对此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怎样才能唤醒他呢?怎样才能说服他呢?
“那就一切听凭上帝的意志吧!”她终于说道,“既然阁下决意弃我,不妨独行其是!上帝自会与孤女同在!”
“我决意弃你?”克密奇茨带着极度的惊诧反问道。
“不错!即使不是用语言表示,那么用行动也已说清了;即使不是你弃我,那么我也得弃你……因为我决不嫁那种千夫所指的男人,决不嫁那种背负民众的眼泪、民众的鲜血,被人称作逃犯、强盗、土匪、卖国贼的人!”
“什么,把我称作卖国贼?……你可别把我逼疯了,可别让我做出什么要遗恨终生的事来。如果我是卖国贼,马上就让雷劈了我,今天就让魔鬼剥我的皮,抽我的筋!我能是卖国贼?在所有的人都束手待毙之时,只有我挺身而出,站在祖国一边迎敌抗战。”
“阁下是站在祖国一边,可你的所作所为跟敌人没有两样。因为你践踏祖国、蹂躏百姓、无视上帝和国法。不!尽管我心痛欲裂,可我决不嫁这样的人,决不!……”
“你给我休提拒婚二字,否则我要发疯!救救我吧,天使们!你不肯自愿嫁我,我只好强娶,哪怕这些乡绅村落所有的穷酸贵族都来护着你,哪怕拉吉维尔家族的人都来这儿,哪怕国王御驾亲临,哪怕所有的魔鬼都用它们头上的角护着你,不准我迎娶,哪怕我得把灵魂出卖给撒旦,你都非嫁我不可!……”
“你不要召唤恶魔,它们会听见的!”奥伦卡叫嚷道,同时伸出了双手。
“你要我怎样?”
“我要你做个正派的人!……”
两人都沉默了,寂静笼罩了房间,只听到安德热伊粗重的喘息。奥伦卡最后的那些话,终于洞穿了他良心披挂的铠甲。他觉得自己折服了。他不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如何为自己辩护。后来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急促地走来走去;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悬在他们头顶的是不和、愤激和悲伤。他们彼此都觉得受到压抑,心情沉重,在这漫漫的静默中,他们越来越感到无法忍受。
“别了!”克密奇茨突然说。
“走吧,阁下,愿上帝以另一种方式感召你!”奥伦卡回答。
“我这就走!你招待我的是苦涩的饮料、苦涩的面包!这儿拿苦胆和酸醋灌我!”
“莫非阁下以为,你灌我的都是蜜糖?”姑娘回答,用那颤抖的声音,泪珠在其中颤动的声音。
“别了!”
“别了……”
克密奇茨向门口走去,突然他回转身,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抓住她的双手,说道:
“天哪!难道你愿我在路上像个死尸一样滚鞍落马?”
顿时,奥伦卡号啕大哭起来;他搂住她,把浑身战栗的姑娘抱在怀中,同时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揍我吧,信奉上帝的人!狠狠地揍我吧,别怜惜!”
终于他又动情地叫嚷道:
“莫哭,奥伦卡!看在上帝的分上,莫哭呀!我不是欠你的吗?你要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一切听你的。那些人我打发走……我去乌皮塔跟他们和解……我要换一种方式生活……因为我爱你……天啦!你把我的心都弄碎了……让我干什么都行,只要你不哭……只要你还爱我……”
他就这样安慰她,爱抚她;而她在哭过之后说:
“现在你去吧,阁下。上帝已经让我们和解了。我已没有怨恨,只是心痛……”
月亮高高浮现在洁白的雪野上方,安德热伊踏上了返回卢比奇的归程,他后面,沿着宽阔的大路,一字长蛇地行进着他的队伍。他们没有经过沃乌蒙托维切,而是抄了一条较近的路,因为严寒已封冻了沼泽,骑兵通过是安全的。
骑兵司务长索罗卡策马来到安德热伊跟前。
“团队长阁下,到卢比奇我们在哪儿宿营?”他问。
“一边儿去!”克密奇茨回答。
他单人独骑走在前面,跟谁也不说话。他的心里激荡着悲哀,时而还有愤懑,但主要是对自己的恼怒。这是他生平第一个进行良心清算的夜晚,这种清算使他的内心愈来愈感到沉重,一种比最重的甲胄还要重的沉重。瞧,他是带着受损的名声朝那个方向走的,可他又做过些什么来弥补呢?在卢比奇的头一天,他就允许开枪射击和放荡,分明难辞其咎,可他还错以为那些事与己无关,以致后来天天胡闹他也都视而不见。接着他又想到士兵们欺侮市民,而他又火上浇油给这些欺侮加码。更糟的是,他攻击了波涅维耶热守备队,打了人,还把赤身裸体的军官放在雪地……一朝对簿公堂,他必遭败诉。到那时就会判他褫夺财产、荣誉,兴许还会丢脑袋。而现在又不能像从前那样,拉个山头,纠集一帮武装无赖嘲弄法律,因为他打算结婚,定居在沃多克蒂,不再是独立行动,而是在有建制的部队里服役;法律定会来追查他,拿他问罪。再说,即便他这次能蒙混过关,不受惩处,可那些行为的性质卑下,与骑士的身份实不相符!或者,即便他的恣意妄为能得到宽恕,可在人们心间也会留下记忆,在他自己的良心上,在奥伦卡的心头上,这记忆将永难磨灭!
这时,他又想起,她毕竟尚未最终拒婚,他临行时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宽宥,他觉得她是那样善良,宛如天国的天使。啊!他多么想调转马头!不要等明天,而是现在就回去,快马加鞭,立刻回去,拜倒在她脚前,求她忘却那些不快,亲吻她那对甜美的明眸——今天正是从那对明眸里流出的泪水沾湿了他的颜面。
他真想号啕痛哭,他感到自己是如此挚爱那姑娘,他有生以来对任何人都不曾爱得这么深,这么热切。“我向最圣洁的圣母起誓!”他在灵魂深处发愿,“她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会给伙伴们一大笔钱财,把他们打发到天涯海角去。一点儿不错,正是他们怂恿我干坏事的。”
想着想着,他脑际便闪现出这样的画面:他一到卢比奇,准会见到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或是正在跟丫头们胡闹,他不由怒火中烧,真想抽出战刀,把某个人一刀砍了,哪怕是他麾领的士兵,砍杀起来决不手下留情。
“我要教训教训他们!”他捋着八字胡喃喃说,“他们还没见过我的厉害,该让他们见识见识……”
由于内心的狂乱他开始用马刺狠狠地踢马,又使劲儿拉扯马嚼子,直到胯下的骏马狂奔起来。索罗卡见状便对身边的士兵嘟哝道:
“团队长发了疯。上帝,千万别让谁落到他手上……”
安德热伊果真是发了疯。四周笼罩着无边的宁静。月色温柔,天上繁星闪烁,没有一丝儿风吹动那树上的枝柯,只是骑士心中的暴风雨在肆虐。他觉得去卢比奇的路比任何时候都长。某种他迄今从未体验过的惶恐从黑暗中,从密林深处,从清幽的月光流溢的田野向他袭来。安德热伊终于感到疲乏,因为他在乌皮塔的那个晚上,的的确确是在纵酒狂欢中度过的。可他想以劳乏治劳乏,用疾驰使自己从不安中解脱,于是他回头向身后的士兵们发令道:
“全速前进!”
他一马当先像离弦的箭,一闪而过,后面跟着他的是整个队伍。在密林中,在空旷的田野上,他们纵马飞奔,就像那十字军骑士的地狱仪仗队——日姆兹的民众常提起他们说,有时,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们就出现,在空中飞驰预告战祸,预告不同寻常的大灾大难。他们前面是蹄声嘚嘚,他们后面是嘚嘚蹄声;马匹跑得热气腾腾,直到在大路的拐弯处,卢比奇雪盖的屋顶已清晰可见,他们才放慢了速度。
庄园的旋转栅门大敞着。克密奇茨好不骇怪,他的士兵和马匹把庭院挤得水泄不通,此时此刻怎么谁也不出来看看,问问他们是什么人?他原曾预料会见到那些窗口灯火辉煌,会听到乌赫利克的笛声、小提琴声或是宴会的欢声笑语;可这时只有餐厅的两个窗口露出点儿摇曳不定的微光,整座府邸黑沉沉的,无声无息,静得瘆人。骑兵司务长索罗卡头一个跳下马来给团队长扶镫。
“都去睡觉!”克密奇茨说道,“谁在仆役的下房能找到地方就睡在下房,其他人睡在马厩。”
“马都牵到牛栏和粮仓去,到干草房去给它们弄些干草。”
“明白!”骑兵司务长回答。
克密奇茨下了马,通向前厅的门敞开着,而前厅里冷森森,没有一点儿热气。
“喂!那儿有人吗?”克密奇茨喊道。
无人回答。
“喂!谁在那儿?”他重复了一遍,嗓门儿更大。
静默。
“都烂醉啦!”安德热伊嘟囔道。
他勃然大怒起来,开始把牙齿咬得咯吱响。骑马奔驰时他本已怒火中烧,心想他准会撞见聚宴畅饮和放荡无行的场面,而此刻的寂静对他的刺激更甚于喧闹。
他走进了餐厅。在硕大的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它发出带烟的红色光亮。从前厅吹来的冷风把火苗吹得摇摇晃晃,好一阵儿安德热伊什么也看不见。直到那摇曳的灯光稍许稳定,他才看到墙脚整齐地躺着一排人影儿。
“他们都喝得不省人事还是怎么啦?”他忐忑不安地嘟哝道。
于是他心绪烦乱地走近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影儿。他看不清面孔,因为那人的脸在暗处,但凭那白色的皮腰带和白色的皮笛套,他认出是乌赫利克,便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
“起来,你们这些小子!起来!……”
但是乌赫利克躺着一动不动,两只手毫无生气地垂在身体的两侧,在他那一边躺着的是其他人;没有一个有口气,没有一个动弹,没有一个醒来,没有一个吭声。这时克密奇茨才发觉,所有的人都以同样的姿势躺着,都是仰面朝天。某种恐怖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
他一步跳到桌旁用颤抖的手抓起了油灯,移向躺在地上的人的面孔。
扑入他眼帘的是如此恐怖的景象,使得他的头发根根都竖立起来。他能认出乌赫利克的唯一凭证也只是那根白腰带,因为他的脸和脑袋显示出的是无定形的模糊的一团,血淋淋,丑陋不堪,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是从那可怕的血团里翘起一部大胡子。克密奇茨继续举灯前照……依次第二个躺着的是曾德,他龇牙咧嘴,眼球突暴,那呆滞的凝望表露出他死前的惊骇。依次第三个是拉尼茨基,他眯缝着眼睛,满脸是白色的、血红的和黑色的瘢痕。克密奇茨再往前照……第四个躺着的是科可辛斯基,在众军官中他是克密奇茨最喜欢的,因为他俩过去就是近邻。这位看上去就像是平静地睡着了,只是侧面颈部有一处大伤口,无疑是用刀尖捅的。依次第五个是巨人库尔维耶茨–希波岑塔鲁斯,他外衣的前襟被撕破,脸上被砍出密密的伤痕。克密奇茨举灯贴近每一张面孔,终于当他照到第六个遇难者雷库奇的眼睛时,他似乎觉得,这个不幸者的眼皮由于受光亮的刺激而稍微抖动了一下。
克密奇茨忙把油灯放在地板上,开始轻轻摇动受伤的人。
“雷库奇,雷库奇!”他喊道,“是我,克密奇茨!……”
在他的眼皮抖动过后,又见他的脸动了动,眼睛和嘴巴轮番张开又闭合。
“是我!”克密奇茨说。
雷库奇的眼睛完全睁开了一会儿,认出了朋友的脸,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英德鲁希!……神甫!……”
“谁砍了你们?!”克密奇茨嚷道,急得直揪头发。
“布——特雷——姆……”他开口说,声音微弱得勉强能听见。
随后雷库奇伸直了身子,慢慢变僵了,张开的眼睛凝固了,他死了。
克密奇茨默默地走到桌边,把油灯放在桌上,然后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了下来,不停地用双手摸着自己的脸,像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不知自己是醒了还是仍在梦中见到眼前这骇人的一幕的。
接着他又朝躺在黑暗中的尸体瞥了一眼。他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毛发悚然。突然,他大叫起来,震得窗上的玻璃都瑟瑟发抖。
“来人啦!活着的!来人啦!”
在下房里才安顿下来的士兵们听见这喊叫声,都奔进了餐厅。克密奇茨用手向他们指着躺在墙脚的尸体。
“他们被杀害了!被杀害了!”他用嘶哑的声音反复说。
士兵们有的跑过去看,有的跑出去拿来松明火把照死者的眼睛。起初是一阵惊惶,接着是嘈杂和慌乱。那些已在马厩、牛栏和粮仓里找到地方安歇的人也都匆忙赶来了。整座府邸立刻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沸沸扬扬,在这一片混乱、叫唤、询问、喧嚣声中,惟有那些死者整整齐齐、无声无息地躺在墙根,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而且——跟他们的秉性相反——都变得安生平静了。他们的灵魂已经出窍,他们的肉体再也不能被冲锋号惊醒,再也不能为宴会的碰杯声所动了。此刻,在士兵的鼓噪声中,越来越突出了威吓的叫嚷和疯狂的怒吼。克密奇茨,一直似乎是昏昏然人事不省,这时却骤然跳将起来,高声断喝:
“上马!”
所有的人只要有口气在都向门口冲去。不到半个钟头,这百十号人马已沿着白雪覆盖的宽敞大路不要命地飞驰,在前面领头策马狂奔的正是他们的团队长安德热伊骑士。他犹如恶魔附身,没戴帽子,高举出鞘的战刀。狂野的呐喊声彼落此起,打破了寒夜的寂静:
“砍呀!杀呀!……”
月亮已高悬中天,它洒下的清辉突然同仿佛是从地下冒出的玫瑰色红光混合,融成了一体,天空渐渐变红,越来越红,红得就像初现的朝霞,终于血色的红光笼罩了整个乡绅村落。布特雷姆家族庞大的庄园陷入一片火海,克密奇茨那些野性的士兵,就在这浓烟大火中,就在这冲天的烈焰里将惊惶失措、盲目奔逃的民众猛砍猛杀……
邻近小贵族庄园的居民从梦中惊醒。戈希切维奇家族、斯塔克杨家族、加什托夫特家族、陀马舍维奇家族的人大群小群地聚集在路口或房前,朝大火的方向眺望;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可怖的一幕:“多半是敌人入侵,在烧布特雷姆庄园……这场火可不同一般!”
时不时从远处传来嗒嗒的火枪声证实了人们的猜测。
“我们得去救援!”胆子比较大的人喊道,“兄弟遭难,我们不能坐视不救……”
就在老人们这么议论的时候,那些由于干冬令脱粒活儿没有去鲁斯涅的年轻人早已跨上了马背,克拉金诺夫和乌皮塔教堂的大钟也全都敲响了。
在沃多克蒂,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惊醒了亚历山德拉小姐。
“奥伦卡,快起来!”弗兰齐什卡·库尔维耶茨小姐喊道。
“进来吧,姨妈!出了什么事?”
“沃乌蒙托维切起火啦!”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
“连这儿都听得见枪声,那边在打仗!上帝,怜悯我们吧!”
奥伦卡发出一声尖叫,随之跳下床,匆忙穿好了衣服。她像打摆子似地浑身打着哆嗦,也只有她一个人立刻便猜到袭击布特雷姆家族的会是什么人。
过了不久,整座府邸被惊醒的妇女们都哭哭啼啼来到上房。奥伦卡在圣像前双膝跪下,她们也学她的样跪下,为死者高声作起了连祷。
她们的连祷刚作了一半,便听见前厅有人在猛烈地擂门。妇女们霍地站起来,惊吓得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别开门!别开门!”
擂门的声音更加紧促,像是来人在用双倍的力量捶打,那门眼看就要从门框里震出来了。这时小厮科斯泰克冲进聚集在一起的妇女们中间。
“小姐,”他喊道,“有人在擂门。开还是不开?”
“是一个人吗?”
“一个人。”
“去开!”
小厮一个箭步跳走了,她便抓起烛台,走进餐厅,弗兰齐什卡小姐和所有的纺绩女都跟在后面。
她刚来得及将烛台放在桌上,前厅便传来了下铁门闩的哗啦声和开门的吱喽声,紧接着克密奇茨便出现在妇女们面前。他的模样儿着实可怕,被烟熏得黢黑,浑身是血,气喘吁吁,眼神癫狂。
“我的坐骑倒在了森林边上!”他嚷道,“他们在追我!……”
亚历山德拉小姐不错眼地盯着他。
“是阁下烧了沃乌蒙托维切?”
“是我!……是我!”
他想再说点儿什么,可突然从大路和森林方向传来了震天的呐喊,杂沓的马蹄声正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接近。
“魔鬼在追我的魂!……那就来吧!”克密奇茨像发高烧似地嚷嚷着。
亚历山德拉小姐立即对纺绩女吩咐道:
“如果有人问,你们就说,没有人来过;现在都到下房去,在那儿呆到天亮!……”
然后她把脸转向了克密奇茨。
“阁下到那边去!”她指着隔壁的房间说。
她几乎是强行将他推进了敞开的门里,并立即将门紧闭。
这时武装人众已挤满了庭院,转瞬间布特雷姆、戈希切维奇、陀马舍维奇和其他家族的人都冲进了屋内。他们见到小姐就都在餐厅止了步,而她则手持蜡烛站立着,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通向其他房门的路。
“各位!出了什么事?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她问道,面对人们严厉的目光和出鞘战刀预示凶兆的闪烁,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克密奇茨烧了沃乌蒙托维切!”贵族们异口同声喊道,“他杀害了男人、妇女和孩子!是克密奇茨干的!……”
“我们砍光了他的人马!”响起了尤兹瓦·布特雷姆的声音,“现在来要他的脑袋!”
“要他的脑袋!要他的血!要把这个土匪大卸八块!”
“那就快去追他呀!”小姐叫喊道,“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快去追!”
“他没藏在这儿?我们在森林边上找到了他的坐骑。”
“不在这里!门是闩着的!你们到马厩和牛栏去找找看。”
“他逃进森林了!”有个贵族喊道,“走吧,兄弟们!”
“住嘴!”尤兹瓦·布特雷姆的大嗓门儿吼了一声。然后他走到小姐跟前。
“小姐!”他说,“你可别把他藏起来!这是个该受到诅咒的人!”
奥伦卡将双手高举过头:
“我跟你们一道诅咒他!……”
“阿门!”贵族们叫嚷道,“到马厩、牛栏去找!到森林去找!一定要找到他!追土匪去!”
“走吧!走吧!”
响起一阵刀剑的碰击声和沉重的脚步声。贵族们冲出门廊,便匆匆上了马。一部分人还到马厩、牛栏、干草房各处搜寻了一遍,随后嘈杂的声音朝着森林的方向去了,越去越远……
亚历山德拉小姐谛听着,直到所有声响完全消失,她才急切地去敲藏匿安德热伊的那间房门。
“已经没有别人!出来吧,阁下!”
克密奇茨踉踉跄跄走出房间,像喝醉了酒。
“奥伦卡!”他开口道。
她将松散的头发使劲一抖,那淡黄的发丝宛如一件金斗篷盖住了她的背部。
“我不想见到你,什么也不想知道!带走一匹马,快逃!”
“奥伦卡!”克密奇茨伸出双手,哀求着。
“阁下的双手像该隐的一样,沾染了兄弟的鲜血!”她叫嚷道,同时像见到蛇似地躲开了,“滚,永不相见!……”
[46] 钺是古代武器的一种,长柄,刃成半月形。
[47] 所罗门是希伯来统一王国国王,约公元前977-前937年在位,以博学多才、聪明智慧著称。所罗门断案传为佳话。
[48] 按照波兰贵族共和国的法律,只是城乡有产者才拥有共和国的公民权,才能称公民。
[49] 撒旦是魔鬼的名字,按《新约》所说,它是一条龙,即古蛇。
[50] 该隐是《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始祖亚当的长子,种田人,他的弟弟亚伯是牧羊人。兄弟二人各自用自己的出产给上帝献祭。上帝乐于接受亚伯的供物,该隐为此忌恨亚伯,把他杀死在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