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密奇茨构筑完工事,确保凯代尼艾能顶住意想不到的袭击之后,便再也不能延宕去比莱维切接鲁斯涅的持剑官和奥伦卡之行,特别是王公的指令非常清楚,一定要把他们带到凯代尼艾来。可安德热伊骑士还是磨蹭了一阵子,直到最后率领五十多名龙骑兵上路,心里仍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仿佛对此行有一种凶多吉少的预感。他深知此去不会受到热情欢迎,而一想到那位贵族可能会抗命不遵,甚至采取武力抵制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因为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不得不使用暴力。

但他决心先用好言劝说,请求,敦促。为此目的,他得给自己的到来尽量消除任何武装侵犯的表象,因此他把龙骑兵留在了路边的小酒店里,这家酒店离村庄半斯塔耶远,而与贵族府邸则有两斯塔耶的距离。他跟骑兵司务长一起上路,身边只带一名随从。他还有意吩咐随行的轻便马车稍微滞后一点,他自己在前头先行。

时间已是午后,太阳已西斜,在经过一夜的暴风雨之后,白天显得很美,苍穹澄洁,只是西边天际这里那里点缀着一小朵一小朵玫瑰色的浮云,这些浮云正缓缓移动,渐渐消失在地平线后面,宛如离开牧场的羊群回归它们歇夜的栏圈。克密奇茨揣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策马穿过村庄,那种忐忑不安,像个走在骑兵队的前边头一个进入村庄探路的鞑靼兵,不断地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提防着是否有武装的民众藏在什么地方打他的伏击。然而三名骑者并不引人注目,只有几个农家孩子为躲避他们的坐骑赤着脚从路上跑开;一些庄户人见到漂亮的军官都冲他深深鞠躬,还摘下帽子作扫地拂尘状。他策马前行,穿过村庄便见到一座宅第,那正是比莱维奇家族祖居的老屋。宅第后边有座庞大的果园,延伸得很远很远,直到低处的牧场。

克密奇茨勒马更加放慢了速度,嘴里开始嘟嘟哝哝自言自语,显然他是在为自己编排对各种可能出现的质问的应答,同时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屹立在面前的房舍。这完全不是什么豪门的宅第,但一眼望去就能猜到,住在这里的贵族的产业必在中等以上。房舍背靠果园,前临驿道,规模庞大,但都是木质结构。作墙壁的松树原木因年深月久已经发黑,相形之下窗户上的玻璃看起来倒像是白色的。在墙壁的构架上耸立着巨大的屋顶,屋顶中央伸出四根烟囱,屋角上有两个鸽子窝。白色的鸽群像云朵似的在屋顶上方盘旋,时而腾空,把翅膀拍得噼啪响,时而下降,雪片般地落到黑色的木瓦上,时而又围绕着支撑门廊的柱子振翮飞翔。

那门廊装饰着一个尖顶,上面绘有比莱维奇家的族徽。可那座门廊却破坏了整座建筑物的比例,因为它不是在正中央,而是偏在一边。显然早前宅第比较小,后来对它的一翼又进行了扩建,扩建部分也由于年代久远,墙壁同样变得灰黑,与原来老屋的墙壁毫无二致。宅第正房的两边有两排厢房,是连着正房两翼兴建的,铺展得很长,很长,状如一块马蹄铁的两臂。宅第两厢内设置有许多客房,是专为盛大集会时用的,还有厨房、储藏室、车库和驮马的马厩。主人们喜欢把驮马留在手边,以便出行时能立时车马齐备,随叫随到。两厢还有办事人员、仆役和哥萨克亲兵的住房。

宽阔的庭院中央生长着多棵古老的椴树,树上有些鹳鸟筑的巢;椴树的中间蹲着一头锁在木桩上的棕熊。庭院两边有两台井架,入口处有两支矛彼此交叉,正中是个耶稣受难十字架,整个景象显示出一种富有贵族府第的气派。宅第右边,在稠密的椴树丛中立着若干茅草顶的房舍,那是草料房、牛栏、羊圈和粮仓。

克密奇茨进了大门,两扇门都敞开着,俨如贵族张开双臂迎候客人的到来。在庭院里游逛的几条猎犬顿时狺狺地吠叫起来,通报有生客临门,于是从厢房跑出两名仆役,来给客人牵马。

与此同时,在正房的门口闪现出一个姑娘的倩影,克密奇茨立刻认出她就是奥伦卡。他那颗心不由自主地更加怦然狂跳,他把缰绳朝小厮手上一扔,光着脑袋就走进了门廊,一手握着佩刀,一手捏着制帽。

她站立了片刻,宛如妩媚的幻象,手搭凉棚迎着西下的夕阳,可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是一见到来客就给吓跑了。

“不妙!”安德热伊骑士心想,“她在躲避我!”

这场面实在使他扫兴。尤其是在此之前,还是那样的落日明辉,那样的断霞散彩,天外云峰,是这座府邸和周围弥漫着的那种恬静气氛,使他心中充满慰藉,虽说安德热伊骑士自己或许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仿佛产生了一种幻觉:他这是去造访自己的未婚妻,她会热忱地接待他,那双迷人的明眸会闪烁着欢乐,那姣丽的面颊会泛起红晕。

幻觉消逝了,如同被一阵冷风吹得四散。她刚一瞥见他就像见到恶魔,逃之犹恐不及,而这时出来跟他见面的是持剑官,也是一脸的恓惶神色,满面疑云。

克密奇茨向他鞠了一躬,说道:

“我早就想来向恩公大人奉献一片孝心,可在此金革之世,风尘之际,我无法早点儿前来拜见大人,也算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非常感谢阁下光临寒舍,请进屋吧。”持剑官回答,同时用手抚摩头顶上的一绺头发,他每逢局促不安或踌躇不决、举棋不定时都习惯做这个动作。

于是他侧身挪到门边,恭迎客人进屋。

克密奇茨礼让了一下,不肯头一个进去,他俩在门槛旁相互躬身谦让,终于安德热伊跨出一步,在持剑官前头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客厅。

只见客厅里已有两位贵族在座:其中一人年富力强,是比莱维奇家的近邻,普莱姆堡的陀夫吉尔德,另一个是埃伊拉戈瓦田庄的承租人胡津斯基。克密奇茨注意到,那两人一听他通名报姓,顿时就变了脸色,如同不列颠看家狗猛然见到一头狼,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他挑衅地冲他俩瞥了一眼,随后就装作对他们视而不见。

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安德热伊骑士渐渐不耐烦起来,嚼起了胡须,两位客人一直皱眉蹙额地盯着他,持剑官又在抚摩头顶上的那绺头发。

“阁下可乐意跟我们一起喝杯淡而无味的贵族蜜酒?”持剑官终于开了口,同时指了指酒瓶和玻璃杯。

“我很乐意跟主人阁下干一杯!”克密奇茨相当粗率地回答。

陀夫吉尔德和胡津斯基都喘起了粗气,都把克密奇茨的回答视为对他们的轻蔑,只因是在朋友家他们才不想一开口就跟他顶撞,何况这个人在整个日姆兹地区是以惹不起的莽汉闻名的。然而这种轻蔑确实激起了他们的恼怒。

这时持剑官拍手招来一名仆役,吩咐再给他添只玻璃杯,接着他亲自斟满了酒,举到唇边,说道:

“为阁下的健康……在家里见到阁下,我很高兴。”

“我也由衷地高兴。但愿是这样!”

“客人总归是客人……”持剑官言简意赅地回答。

过了片刻,他显然觉得作为主人有责任把谈话维持下去,不叫冷场,于是问道:

“凯代尼艾的情况如何?统帅大人的身体可好?”

“不怎么好,我的恩公持剑官大人,”克密奇茨回答,“在此天下多事之秋,哪能好得起来……王公有一大堆的操心事儿和苦恼。”

“这我信!”胡津斯基插言道。

克密奇茨把他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向持剑官,继续说:

“王公获得瑞典国王陛下许诺的auxilia,打算立即开赴维尔诺去进攻敌人,那边劫火方熄,灰烬未冷,他要去报仇雪恨。想必阁下已经知道,如今恐怕得到维尔诺去寻找维尔诺了,因为那儿整整烧了十七个昼夜。人们说,在废墟里已见不到一幢房屋,只有地窖黑糊糊的洞口还在冒烟……”

“灾难哪!”持剑官说。

“可不,就是一场灾难!既然无法制止这样一场灾难,就该为之复仇,去把敌人的都城变为同样的废墟。要做到这一点本该不是太难,若不是那些惹是生非的人怀疑有德王公最高尚的意图,宣称他为卖国贼,对他进行武装反抗,而不是跟他一起去打击敌人。这样一来,王公健康受损也就不足为怪了。他,一个天降大任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世间邪恶势力正给他准备着种种新的impedimenta,致使他的全部宏图大业都可能化为乌有。王公的那些至交好友都辜负了他,那些他寄望最深的人都离弃了他,甚至干脆去投奔了他的仇家。”

“是这样!”持剑官严肃地说。

“这也使他痛心疾首,”克密奇茨接着侃侃而谈,“我亲耳听见王公说过:‘我知道,许多正直的人都在谴责我,可他们为什么不到凯代尼艾来?为什么不向我当面说出他们反对我的话?为什么他们不肯听听我的理由?’”

“王公讲这话时心里指的又是谁呢?”持剑官问。

“首先指的是我的恩公,大人您阁下。王公对阁下怀有诚挚的敬意,可他猜疑,阁下是否也把自己算在了他的仇家之列……”

持剑官又开始急速抚摩头顶上的那绺头发,终于他发现,谈话发生了不合他心意的转折,于是又拍了拍巴掌。

仆役立即出现在客厅门口。

“你没见到天黑了吗?……掌灯!”持剑官呵喝道。

“上帝明鉴,”克密奇茨还在一个劲儿地说下去,“我本有意来向阁下奉献一片孝心,不过此次登门拜访同时也是奉王公之命,如果时机稍为合适点儿,他是会亲自驾临比莱维切的。”

“我这门槛太低!”持剑官说。

“阁下请别这么讲,乡邻之间彼此拜访是常有的事,只是王公这会儿不得空,所以才对我说:‘你去给我向比莱维奇解释一下,我实在无法亲自去拜访他,只好请他带着亲属到我这儿来,而且得马上来,刻不容缓,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明后天究竟会在哪里!’阁下,您瞧!我是带着王公的邀请来的,我感到高兴的是,二位都很健康。我进入庭院时,在门口见到了亚历山德拉小姐,只是她转眼就不见了,像牧场上的晨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这样,”持剑官说,“是我让她出去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我的恩公,持剑官大人!我在等您的答复!”克密奇茨说。

这时仆人送来烛台摆在了桌子上,在烛光照耀下可见到持剑官一脸慌乱的神色。

“王公邀请我是莫大的荣幸。”他说,“但是……我不能立刻就去……阁下也见到,我这会儿有客人……请阁下在王公统帅面前替我多多美言,求他恕我不恭……”

“这点儿理由,持剑官大人,实在是不碍事,因为在座的二位会服从王公的愿望。”

“我们嘴里有舌头,会替自己说话!”胡津斯基说。

“用不着别人替我们做决定!”普莱姆堡的陀夫吉尔德补充了一句。

“您瞧,持剑官大人,”克密奇茨迅速作出反应,装作从好的方面理解两个贵族夹枪带棒的话,“我知道,二位都是有分寸、识大体的骑士。再说,为了不致冷落他们,我以王公的名义也请他们二位到凯代尼艾去。”

“多谢盛情!”他俩回答,“只是我们有别的事要办。”

克密奇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就像对第四个人讲话似的冷冷地说:

“王公邀请,是不能拒绝的!”

那些人一听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么说,是强迫?”持剑官问道。

“持剑官大人,”克密奇茨当即回答,“他们二位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因为我乐意这么办。至于阁下,我可不愿强迫,我只是最谦恭地恳求,希望阁下能满足王公的愿望。我这是公事公办,我带来了王公的指令,不过,只要我不失去希望,只要我认为恳求能奏效,我就会一直恳求下去……我向阁下发誓,保证你到了那里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掉落。王公想跟你谈谈,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甚至农民都成群结队武装了起来,到处抢劫,他是想让你住到凯代尼艾去。瞧,就这么回事!阁下在那里会受到应有的尊重,作为客人和朋友会得到礼遇,我以骑士的荣誉担保。”

“我以贵族的身份抗议!”持剑官说,“我有法律保护!”

“还有战刀!”胡津斯基和陀夫吉尔德叫嚷起来。

克密奇茨噗嗤一笑,接着又皱起了眉头,说道:

“二位,收起你们的战刀吧,要不我就下令把你们送到草料房墙下,冲每人的脑袋给一颗子弹!”

那两位给吓着了,彼此默默无言地望了望,又望了望克密奇茨,而持剑官却咋呼起来:

“这是压制贵族自由,侵犯贵族特权的最令人震惊的暴力!”

“如果阁下自愿服从,就不会使用暴力。”克密奇茨回答,“阁下能见到的证据就是,我把龙骑兵都留在了村子边儿,独自到这里来请你,作为乡邻来邀请乡邻。你千万别拒绝,因为如今这种时势,对拒绝是很难宽容的。王公会亲自就这件事对阁下作出解释,你大可放心,你将会作为乡邻和朋友受到接待。你该明白,倘若是有另一种接待方式,我宁愿脑袋上挨一百颗子弹,也决不肯前来接阁下的。只要我活着,就伤不了比莱维奇家的人一根毫毛!阁下请想想,我是谁,请别忘了海拉克利乌什大人,请记住他的遗嘱;请考虑一下,王公统帅如果打算对阁下耍什么阴谋,他会挑选我来吗?”

“那为什么要使用暴力?为什么要强迫我去?……既然整个立陶宛都说一些正直的公民在凯代尼艾陷入了困境,在王公的地牢里呻吟,我又怎能相信他呢?”

克密奇茨松了一口气,因为从这些话语和声调里他觉出持剑官已经开始动摇,不那么固执了。

“我的恩公大人!”他差不多是开心地说,“在乡邻之间强迫经常是出自强烈的爱。当阁下为了挽留一位喜爱的贵客,有时会吩咐仆役摘下人家轿式马车的轮子,或把人家的行李车锁在粮仓里,这难道不是强迫?而当你向贵客劝酒,虽说葡萄酒已从他的鼻孔溢出,可你还在一个劲儿地要他喝,这难道不是强迫?话说回来,阁下要知道,即使我不得不把你五花大绑,让龙骑兵团团围住押送到凯代尼艾去,那也是为了你好……请你想想,如今叛乱的士兵在到处闯荡,无法无天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农民在拉帮结伙,瑞典军队在步步逼近,难道阁下以为在这种混乱的漩涡里能躲得过各种风险?没准儿今天或明天,不是这种人便是那种人会来袭击你,抢劫你的家财,焚烧你的宅第,危及你的性命……难道你以为他们做不出来?难道你不图自保吗?可你又如何自保?比莱维切是座要塞吗?在这儿你能抵抗多久?王公为你考虑的是什么?是确保你的安全!因为只有在凯代尼艾才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你。这儿,王公会派支人马来驻扎,要他们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看守你的家产,防止叛乱士兵的任何为非作歹,倘若你损失了一把木杈,阁下尽管去扣押我的全部产业。”

持剑官沉吟不语,在房间里踱起了方步。

“阁下的话我能相信吗?”过了片刻他问道。

“就像相信扎维沙!”克密奇茨回答。

就在这时亚历山德拉小姐走进了客厅。克密奇茨快步朝她走了过去,可他陡然想起在凯代尼艾发生的事,还有她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孔。他却步了,就像钉在了地上一般,从远处默默无言地冲她鞠了一个躬。

持剑官走到姑娘跟前。

“我们得去凯代尼艾!”他说。

“为什么?”她问。

“因为王公统帅邀请……”

“非常客气!……按照乡邻的方式!……”克密奇茨连忙补充说。

“不错!非常客气。”持剑官带着点儿苦涩说道,“但是如果我们不肯自愿前去,这位骑士奉命要用龙骑兵将我们团团围住,强行押解我们去。”

“愿上帝保佑,千万别走到这一步!”克密奇茨说。

“我不是对叔叔讲过了吗,”亚历山德拉小姐说,“我们得尽量逃得远远的,因为在这儿他们不会让我们安静……瞧,我的话现在可不是应验了!”

“怎么办?怎么办?对暴力你无药可救!”持剑官叫嚷道。

“可不是,”姑娘说,“但我们绝不应该自愿进入那幢可耻的房子。就让匪徒把我们捉去,捆绑去,押解去……受迫害的将不仅是我们,卖国贼的报复不仅仅是落在我们的头上;但是得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宁死也不愿受辱的。”

话至此已经说绝,姑娘带着极度鄙夷的表情转向克密奇茨说:

“把我们捆起来吧,军官老爷,或者该称为刽子手老爷!请将我们五花大绑,拖在马后带了去,否则我们是绝对不会去的!”

热血一下涌到了克密奇茨的脸上,看样子他顷刻之间便会爆发出泼天大怒,但是他却把满腔怒火按捺住了。

“嚯,尊贵的小姐!”他回答说,由于过度的激动,他的嗓门儿变得喑哑,“在你的眼里我是得不到一丝儿恩典的。既然你把我当成了强盗、土匪、卖国贼、暴徒,我也就不配跟你交谈。就让上帝来评判我们,究竟谁有道理:是我堂堂正正为统帅效力,还是你对我像对条狗似地蔑视。上帝赐了你花容月貌,可也赐了你一副铁石心肠。你那颗心竟是如此顽梗不化,如此冷酷无情。你自己乐于受苦,是为了给别人造成更大痛苦。你太过分了,小姐,的确,你不知分寸,而这是没有好下场的!”

持剑官骤然增添了勇气,喊叫道:

“姑娘说得好!我们决不会自愿!……阁下用你的龙骑兵押解我们吧。”

但克密奇茨对他完全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为年轻骑士的自尊心受到深刻触犯,此时已激愤得忘乎所以。

“你爱的是人世的苦难。”他对奥伦卡一直说了下去,“你对我破口大骂,不作判断,不问缘由就骂我是卖国贼,你不肯听我一句话,你不许我为自己辩解。那好,就算我是你说的那种人!……可你一定得去凯代尼艾……自愿也罢,不自愿也罢,反正都一样!到了那儿我的意图也就不言自明,到了那儿你就会知道,你这样侮辱我有没有道理,到了那儿你的良心自会告诉你,我俩之中到底谁是谁的刽子手!我不想用别的报复手段……愿上帝保佑你,可这种报复手段我必须有。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想奉劝你不要把弓拉得太满,否则定会折断……在你的姱容修态下藏着一条蛇,就像在鲜花下藏着一条蛇一样!你呀,你!让你见鬼去!”

“我们决意不去!”持剑官更为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不去,就是不去!”埃伊拉戈瓦的胡津斯基和普莱姆堡的陀夫吉尔德同时喧嚷起来。

克密奇茨调头瞧着他们,可他脸上已是苍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因为愤怒在窒息他,牙齿气得直打战,像发疟子似地咯吱响。

“啈!”他说,“你们不用试,不会有好结果!听见马蹄声了吗?我的龙骑兵到了!谁敢再吭一声,说不去!”

果然,窗外响起了众多乘骑的马蹄声。大家看出已无法抗拒,而克密奇茨却说:

“小姐!给你念两遍主祷文的时间考虑好了,乖乖坐到轻便马车里去,否则你那亲爱的叔父的脑袋上就要挨子弹!”

看得出来,愤怒使他越来越陷入了一种野性的疯狂。因为他突然大喝一声,震得窗上的玻璃都瑟瑟发抖:

“上路!”

但与此同时,通向前厅的门悄悄打开了,有个陌生的声音问道:

“到哪里去?骑士爷?”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门口,那儿正立着一位小个子军人,身披铠甲,手擎一把出鞘的战刀。

克密奇茨后退了一步,仿佛见到了幽灵一般。

“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他大叫一声。

“谨候差遣!”小个儿回答。

他走进了客厅;紧随其后又进来一群人,他们是:米尔斯基、扎格沃巴、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斯坦凯维奇、奥斯凯尔科和罗赫·科瓦尔斯基。

“哈!”扎格沃巴说,“哥萨克到处抓鞑靼,却给鞑靼揪住了脑袋,抓了个正着!”

鲁斯涅的持剑官急忙说:

“各位骑士,无论你们是什么人,救救一个公民吧!他们无视法律,不顾门第和官职,要逮捕这个公民,要囚禁他。各位爵爷,各位兄弟,求你们保护贵族自由!”

“别害怕,阁下!”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说,“这位骑士的龙骑兵已经都当了俘虏,这会儿他比阁下更需要人来拯救。”

“最需要的是位神甫!”扎格沃巴爵爷说。

“骑士爷!”伏沃迪约夫斯基转身对克密奇茨说,“你跟我打交道总是不走运,这是我第二次挡住了你的路……你没料到是我吧?”

“不错!确实没料到。”克密奇茨说,“我以为阁下已经落到王公手上了。”

“我正是从他手里溜出来的……你也清楚,去波德拉谢这儿顺路……不过这并不重要。记得头一次你劫持这位小姐,那时我曾向你挑战比试刀艺……是吧?”

“是的。”克密奇茨回答,同时下意识地用手心摸了摸脑袋。

“现在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会儿你不过是条莽汉,劫持姑娘的事在贵族中时有发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耻辱……今天你已没有资格让正直的人在决斗场上跟你交手了。”

“可这是为什么?”克密奇茨问。

接着便昂起了他那高傲的头,逼视着伏沃迪约夫斯基的眼睛。

“因为你是卖国贼,因为你是内奸!”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回答,“因为你充当刽子手,屠戮了那些为救国而哗变的高尚的士兵;都是由于你们干的好事,这片不幸的国土才在新的桎梏下呻吟!……简而言之,你挑选死的方式吧,因为事情明摆着,你的最后时刻到了。”

“你有什么权力审判我、处死我?”克密奇茨问。

“骑士阁下,”扎格沃巴郑重地回答,“与其问我们有什么权力,不如念一遍主祷文……不过如果你有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就快点儿讲,因为你是找不到一个活人会替你说情的。我曾听说,有一次,正是在场的这位小姐把你从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手里搭救了出来,而今在你做过这一切之后,肯定她是再也不会替你说情的了。”

这时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转向比莱维奇小姐,她那张面孔此刻就像木雕石刻一般。她站着一动不动,低垂着眼睑,冷若冰霜,既不前进一步,也不说一句话。

是克密奇茨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我不求这位小姐庇护。”

亚历山德拉小姐一声不吭。

“来人!”伏沃迪约夫斯基冲门口喊了一嗓子。

门外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与之相伴的是踢马刺沉闷的铿锵声,以尤兹瓦·布特雷姆为首的六名士兵走进了客厅。

“把他拿下,”伏沃迪约夫斯基发令道,“拉到村外,朝他脑袋开枪!”

布特雷姆一只沉重的手一把揪住了克密奇茨的衣领,随后又有另外两只手如法炮制。

“别让他们把我当狗那样撕扯!”安德热伊骑士对伏沃迪约夫斯基说,“我自己走。”

小个子骑士向士兵们点头示意,他们立刻松开了手,但把他团团围住。克密奇茨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只是在悄声地念主祷文。

亚历山德拉小姐也从对面的那道门走向了邻近的房间。她在一片漆黑之中摸索着穿过了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蓦地感到一阵头晕,胸口喘不过气来,便直挺挺地扑倒在地板上,如同死去一般。

聚集在客厅里的人彼此间谁也不说话,屋子里笼罩着深沉的寂静,最后鲁斯涅的持剑官开了口:

“对他难道就不能发点儿善心?”

“我为他感到惋惜,”扎格沃巴回答,“他去赴死态度是多么从容!”

对此,米尔斯基说:

“他枪杀了我团队里十几名军官,在交战中他放倒的还不算在内。”

“我的团队也是一样!”斯坦凯维奇说,“涅维亚罗夫斯基的人几乎被他杀光!”

“他肯定是奉王公之命这么做的。”扎格沃巴爵爷分辩道。

“各位爵爷,你们会让拉吉维尔的报复落到我的头上!”持剑官提醒说。

“阁下应该远走高飞。我们要去波德拉谢,因为在那儿各路团队都已起事反对卖国贼。阁下可以马上跟我们一道走。没有别的办法。你们可以在比亚沃维耶扎藏身,斯克热图斯基有位亲戚,王家狩猎长就住在那里。到了那边谁也找不到你们。”

“可我的家产就要丢啦。”

“共和国会偿还阁下。”

“米哈乌阁下,”扎格沃巴忽然说,“我得赶去瞧瞧那个不幸的人身上有没有带着统帅的什么指令,你们该记得,我在罗赫·科瓦尔斯基身上搜到了什么?”

“上马吧,阁下。趁时间还来得及,晚了文书就沾了血。我有意命人把他带到村外去处决,是怕在这儿火枪声会惊吓了小姐。女人通常是既多情又胆小的。”

扎格沃巴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马蹄声,他正疾驰而去。伏沃迪约夫斯基回头对持剑官说:

“阁下的侄女在干什么?”

“她准是在做祷告,为那个正走向上帝法庭的灵魂祈祷……”

“愿上帝赐他永远安息!”杨·斯克热图斯基说,“如果他不是自愿为拉吉维尔卖命,我头一个就想替他求情;而他,纵令不想站在祖国一边,至少也不该把灵魂出卖给拉吉维尔。”

“正是如此!”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他遇到这等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斯坦尼斯瓦夫·斯克热图斯基说,“我倒宁愿处决的不是他,而是拉吉维尔或是奥帕林斯基!……啊!奥帕林斯基!”

“他的罪过有多大,眼前的事就是最好的说明,”奥斯凯尔科插言道,“这位小姐还是他的未婚妻,竟找不到一句话为他求情。我看得很清楚,她很痛苦,可她一声不吭,她又怎能替一个卖国贼说情呢?!”

“可当初她是那样真心诚意地爱他,这一点我清楚!”持剑官说,“各位,请允许我去看看她那儿的情况。对于一个女子,这种处境是很艰难的。”

“阁下该去准备一下上路!”小个子骑士叫喊道,“因为我们,只等马匹喘口气,还得继续往前走。这儿离凯代尼艾太近,拉吉维尔想必已回到那里去了。”

“好吧!”贵族说。

于是他走出了客厅。

不一会儿便传来了他的一声惊叫。众骑士都顺着那声音的方向冲了过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仆役们也都举着点亮的蜡烛跑过来了,人们见到持剑官正在把奥伦卡扶起来,他遇到的是躺在地板上人事不省的姑娘。

伏沃迪约夫斯基一步蹿过去给他帮忙,两人将她抬到沙发上,看不到半点儿活着的迹象。人们开始想法儿使她恢复知觉。老管家婆拿来了甘露酒,给她灌了下去,终于使姑娘睁开了眼睛。

“各位爵爷在这儿帮不上忙,”老管家婆说,“请各位到客厅去吧,我们已经能够对付了。”

持剑官领走了客人。

“我真不愿发生这种事。”忧心忡忡的主人说道,“各位原本可以把那个倒霉鬼带走,在路上随便找个地方把他解决了,而不是在我这儿。现在怎么能走?姑娘只有一口气儿了,怎么能逃难?在路上她会大病一场,叫我怎么办?”

“事情已经发生了,埋怨也无用。”伏沃迪约夫斯基说,“我们可把小姐安置在轻便马车里,你们二位无论如何都得远走高飞,一旦拉吉维尔报复起来,对任何人都不会手软。”

“说不定小姐很快就会恢复体力呢?!”杨·斯克热图斯基说。

“舒适的轻便马车是现成的,还套好了马匹,是克密奇茨带来的。”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去吧,持剑官阁下,去告诉小姐,要认清形势,得赶紧走,不能耽搁。就让她在路上恢复体力吧。我们必须立即开拔,明天一早拉吉维尔的兵马就可能赶到这里来。”

“不错,”持剑官说,“我这就走。”

他去了,可没过多久他就带着侄女回到客厅,姑娘不仅恢复了体力,而且换成出门的装束,准备上路了。只是她的脸上泛起很深的红晕,二目熠熠闪光,像是在发烧。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姑娘一跨进客厅就连声说。

伏沃迪约夫斯基到前厅去了片刻,派人去把轻便马车赶来,随之他又回到客厅,所有的人都在准备上路。

没过一刻钟,窗外就传来了辚辚的车声和马蹄踩踏在石板路面上发出的硁硁声——从进庭院一直到门廊地上铺的全都是石板。

“我们走吧!”奥伦卡说。

“上路!”众位军官齐声嚷道。

这时两扇门突然洞开,扎格沃巴爵爷像炮弹一般落进了客厅。

“我阻止了行刑!”他咋呼道。

奥伦卡的脸由绯红一下变成了苍白,白得像粉笔一般,仿佛她又要晕倒了,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因为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扎格沃巴,他为了吸口气,像鲸鱼那样张大了嘴巴呼吸。

“阁下阻止了行刑?”伏沃迪约夫斯基惊诧地问,“可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喘口气儿……就因为,假如没有那个克密奇茨,假如没有那位正直的骑士,我们大家,就是此刻在场的所有的人,早就给开膛破肚吊在凯代尼艾的树上了……嗳!……我们竟然打算杀死自己的恩人,各位爵爷!……嗳!……”

“这怎么可能呢?”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呼噪着。

“怎么可能?请你们读读这封书信吧,你们自会找到答案。”

扎格沃巴说着便把信递给了伏沃迪约夫斯基,那位开始读一会儿,停一会儿,不时朝他的伙伴们打量一下,因为这就是那封拉吉维尔苦涩地指责克密奇茨的书信。统帅在信里说,正是由于听从了克密奇茨执拗的求情,才在凯代尼艾免他们一死,以致留下后患。

“怎么样?”每次停顿扎格沃巴爵爷都要这么问一句。

正如人们所知,这封书信结尾,拉吉维尔委派克密奇茨到比莱维切把持剑官和奥伦卡接到凯代尼艾去。安德热伊骑士之所以要把书信带在身边,是为了在必要时拿给持剑官看,可他毕竟还是没拿出来。

毫无疑问,这封书信首先说明,如果不是克密奇茨求情,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扎格沃巴早已在凯代尼艾被无情地杀害了。那时拉吉维尔与蓬图斯·德·拉·加尔迪耶刚签订那个出了名的卖国条约,正可杀一儆百,吓唬爱国官兵。

“各位!”扎格沃巴说,“如果你们现在还想下令枪决他,那我就发誓,定要跟你们散伙,再也不跟你们打交道了!……”

“既然是这么个情况,枪决的事提都不该提。”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说。

“哟!”斯克热图斯基双手抱头赞叹道,“多么走运!若不是老爷子在那儿及时读了书信,而是带着它回到我们这儿来,结果就不堪设想……”

“阁下想必自幼就是用椋鸟喂大的,要不哪能这样机敏!”米尔斯基叫嚷说。

“哈!怎么样?”扎格沃巴咋呼道,“换了别人或许就会先回来跟你们大家一起读信,而在这段时间内,那位的脑袋恐怕早已给铅塞满了。可我见到士兵从他身上搜出的这封书信,立刻心里就不由一动。我这个人天生是对什么都好奇,非看个究竟不可的。两个士兵在前面提着灯笼,那会儿已经到了牧场,眼看就要行刑了。于是我对他们说:‘二位给我照照亮,让我瞧瞧,这里面写的是些什么?……’他们送来了灯笼,我就开始读信……不妨对各位直说,我读着读着眼前就发黑,好像有谁冲着我这秃脑袋擂了一拳头。‘上帝!’我说,‘骑士爷,你为什么不把这封信拿出来?!’可他说:‘因为这样做不合我的心意!’这么个高傲的魔障!甚至死到临头还不肯放下架子。而我,当时又怎能不上前抓住他,又怎能不拥抱他呢?‘恩人哪,’我说,‘要不是你,我们早就喂了乌鸦!’这样我当时就下令把他带回,径直领到这里来了。而我则撒缰狂奔,跑得马儿几乎都没了命,为的是能尽快告诉你们,出了怎样的奇事……咳!……”

“他真是个怪人,这么多的善和这么多的恶竟能融于一身。”斯坦尼斯瓦夫·斯克热图斯基说,“假使这种人不肯……”

他的话没讲完,客厅的门就打开了,几个士兵把克密奇茨领了进来。

“你自由啦,骑士爷!”伏沃迪约夫斯基当即说道,“我们这些人只要三寸气在,谁也不会要你的命。你怎么这样自暴自弃,为什么不立时把书信拿出来给我们看?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让你受惊。”

说到此,他转向了士兵们:

“退出去,叫大家上马!”

士兵们退了出去,安德热伊骑士独自留在了客厅中央。他神态自若,但显得悒郁,不无傲气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众位军官。

“你自由啦!”伏沃迪约夫斯基重说了一遍,“你爱去哪儿随你的便,哪怕是回到拉吉维尔身边都成。当然,见到一位血统高贵的骑士辅弼卖国贼背叛祖国,是令人痛心的。”

“阁下可要想好,别放了我又后悔。”克密奇茨说,“我有言在先,除了回到拉吉维尔身边,我哪儿也不去!”

“你站到我们这边来,让凯代尼艾那个暴君天打雷劈!”扎格沃巴嚷道,“你会成为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和伙伴,祖国母亲会宽恕你对她犯下的所有过咎。”

“怎么说都是白搭!”克密奇茨有力地说,“让上帝来评判,谁能更好地效忠于祖国,是你们擅自发动内战,还是我给唯一能拯救这个不幸的共和国的有识之士当差。我们只好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现在还不是能使你们回头的时候,怎么劝你们都是徒劳,只是我从内心深处想对你们说:你们这样做会毁掉这个国家,你们是在阻挡救国事业。我不会把你们称为卖国贼,因为我知道,你们的意图是高尚的。可是,你们瞧!祖国在沉沦,拉吉维尔向她伸出了救援之手,而你们却要用剑斩断这只手,还自鸣得意地把他和所有拥戴他的人一股脑儿都骂成卖国贼。”

“天哪!”扎格沃巴说,“要是我没见到阁下是怎样从容不迫地走向刑场,我就会以为你是给吓昏了头。你向谁盟过誓要忠贞不贰?是向拉吉维尔还是向杨·卡齐米日?是向瑞典还是向共和国?阁下简直是发了昏!”

“我知道,劝你们回头完全是白费劲!……那就再见吧!”

“莫忙!”扎格沃巴说,“这儿有件重要的事得弄清楚。请你说说,骑士爷,当你在凯代尼艾为我们求情时,拉吉维尔是不是答应过你,要放我们一条生路?”

“是的!”克密奇茨回答,“他说要让你们在比尔瑞度过战争时期。”

“现在叫你认识认识你的拉吉维尔,他不仅背叛了祖国,不仅背叛了国王,也背叛了自己的仆从。瞧,这就是他写给比尔瑞司令官的书信,是我从指挥押送队的军官身上弄到的。你看看吧!”

扎格沃巴说完这话就把统帅的信递给了克密奇茨。那一位接过信就开始匆匆读了起来,可他读着读着,血就涌到了他的脸上,他为自己的主子羞得满面通红,连额头都红了。蓦地他把信在手中揉成一团,抛到了地上。

“再见吧,各位!”他说,“我不如死在你们手里更好!”

随后他就走出了客厅。

“各位爵爷,”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斯克热图斯基说,“跟这个人打交道是件难事,因为就像土耳其人信仰自己的穆罕默德那样,他把自己的拉吉维尔也奉为至尊。我和你们大家一样,原本以为此人是为了一己私利,或是出于野心才替拉吉维尔卖命,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不是个坏人,只是迷失了方向。”

“如果说迄今他一直信仰自己的穆罕默德,”扎格沃巴说,“那么我就像魔鬼破坏了他心中的信仰。你们都见到,他看完那封信后是怎样深恶痛绝地把它往地下一扔的。从此他们之间会闹得天翻地覆,因为这位骑士不仅敢于跟拉吉维尔吵闹,即便是魔鬼他也不在乎。说真的,能救他一命实在令人高兴,纵令有谁送我一群土耳其宝马良驹,也没有这件事让我称心。”

“确实,”持剑官说,“他该感谢阁下救命之恩,谁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愿上帝与他同在!”伏沃迪约夫斯基说,“现在我们得商量商量,看下一步怎么办?”

“怎么办?骑上马,开路……好在马匹也歇了一会儿。”扎格沃巴回答。

“是的,我们得赶紧离开此地!阁下跟我们一起走吗?”米尔斯基问持剑官。

“呆在这儿,我是不会太平无事的,我也不得不走……不过,如果各位马上就要开拔,坦白讲,我还不便跟你们同行。既然那位是活着离开的,想必他们也就不会马上到我这儿来杀人放火,而出这样的远门我也得有所准备。上帝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需要作这样那样的安排,贵重物品得收藏好,农具、役畜得送给邻人,箱笼也得收拾。我还有点儿现款,也打算随车带走。到明天黎明我会准备就绪,像这样仓促上路,我不成。”

“我们也不能等,因为我们头顶上悬着一把利剑。”伏沃迪约夫斯基说,“阁下准备到哪里去藏身?”

“到原始森林去,就按各位的主意办……至少我把姑娘留在那里,因为我自己还不算老,我这把战刀对祖国和国王陛下还有点儿用处。”

“那就再见吧,阁下……上帝保佑,但愿我们能在好点儿的时刻重逢。”

“愿上帝报答各位赶来救我。我们肯定还能在哪儿的战场上见面。”

“祝你健康!”

“一路顺风!”

他们开始彼此道别,然后众骑士又轮流走到亚历山德拉小姐面前,向她躬身行礼。

“小姐在原始森林会见到我的妻子和几个小家伙,请代我拥抱他们。祝小姐健康,如鲜花绽放!”杨·斯克热图斯基说。

“请不要忘记一个军人,他虽然无福受到你的青睐,却总是乐于为你上天入地!”这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在向奥伦卡道别。

人们一一道别,最后轮到了扎格沃巴爵爷:

“迷人的鲜花,请接受一个老头儿的告别!请代我拥抱斯克热图斯基夫人和我那几个小顽皮,他们个个都是百分之百的棒小伙儿!”

奥伦卡没有致答词,只是低头抓住了他的手,默默无言地紧贴在唇边。

[256] 拉丁语,意为:援助。​

[257] 拉丁语,意为:障碍。​

[258] 扎维沙·恰尔内是波兰历史上著名的无瑕骑士,1410年在同十字军骑士团进行的格伦瓦尔德战役里立了大功,1428年被土耳其人杀害。人们认为对扎维沙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

[259] 暗示克密奇茨会被杀,死前需要有位神甫作忏悔。​

[260] 甘露酒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强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