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部队开拔后至多不过两个钟头,拉吉维尔就亲自率领骑兵到了比莱维切。他是来给克密奇茨解围的,希望能使其不致落入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手中。待他得知发生的变故,当夜就把持剑官和奥伦卡带回了凯代尼艾,连让马匹喘口气儿的时间都不给。
统帅从持剑官的嘴里听到了事情的经过,直气得七窍生烟。持剑官之所以把一切都给他讲得详详细细,是想转移这个凶恶的权贵的注意力,不让他加害于自己和奥伦卡。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不敢抗拒,只好乖乖儿地去了凯代尼艾,甚至暗自窃喜,以为一场风暴就此结束。拉吉维尔尽管怀疑持剑官参与了该事的谋划和“实践”,但当时让他烦心的事实在太多,也就没有揪住持剑官不放。
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逃脱可能改变波德拉谢的事态。霍罗特凯维奇和雅库布·克密奇茨在那里率领结成同盟与统帅对抗的团队,虽说他俩都是好军人,但缺乏足够的权威,因此整个同盟也就没有号召力。而今跟伏沃迪约夫斯基逃脱的是米尔斯基、斯坦凯维奇和奥斯凯尔科这样一些人,姑且不算小个子骑士,他们全都是出类拔萃的军官,而且受到普遍的尊敬。
诚然在波德拉谢还有博古斯瓦夫王公,他正率领两个王府亲兵团队在抵抗同盟分子,他一直在等待舅父勃兰登堡选帝侯的援军,但是舅父选帝侯却拖拉延宕,显然是在坐视事态的发展;而结盟反抗的部队力量却在不断增长,每天都有不少追随者投奔他们。
有段时间统帅想亲自挥戈跃马直取波德拉谢,一举歼灭造反者,但这只不过是想想而已,因为他担心,哪怕自己只是一只脚跨出日姆兹边界,立刻整个地区就会四处起事。设若出现这种局面,他拉吉维尔的权威在瑞典人的眼里就会缩小到零。
因此王公考虑是否暂时完全放弃波德拉谢,把博古斯瓦夫王公召到日姆兹,这样或许会更为有利。
此事既必要又紧迫,因为从另一方面传来了有关维捷布斯克总督活动的可怕消息。统帅试图跟他和解,把他拉拢过来,纳入自己的计划之中,但萨皮耶哈未作答复,只退回了书信,而与此同时,人们都在说,总督在公开拍卖自家财产,倾其所有一概变卖,把银器铸为钱币,卖掉成群牲畜筹措现款,把锦缎、壁毯、地毯统统典当给犹太人,将地产出租,同时又在招兵买马。
统帅天性贪婪,爱财如命,开头他不肯相信,竟会有人毫不犹豫地毁家纾难,把自己的全部资财奉献于祖国的祭坛;但时间向他证实,那一切都确有其事,因为萨皮耶哈的兵力在与日俱增。逃亡的难民、移居的贵族、爱国的义士、拉吉维尔家族的宿仇,哼!糟糕的是还有昔日的朋友,更糟的是甚至统帅的三亲六戚,都纷纷聚集到了总督身边。有消息说,内廷御膳官米哈乌王公已发布命令,将其所有未沦敌手的领地的全部收益统统交给维捷布斯克总督,作军用开销。
这样,由雅努什·拉吉维尔的骄矜自负建造起来的大厦,就从基础上出现了裂痕,显得有点儿摇摇欲坠了。本来整个共和国都应安置在这座高堂华厦里,可是很快就发现,它连一个日姆兹都容纳不下。
拉吉维尔的处境越来越像陷进一个怪圈,比方说,他可以向逐步推进的瑞典军队求援,去对付维捷布斯克总督,但求援就等于承认自己软弱,无力控制局势。何况统帅和瑞军总司令之间的关系,自克莱瓦内战斗之后,由于扎格沃巴的计策,已从根本上发生了动摇,而且不管怎样解释,他俩之间的关系总是笼罩在一种愤懑和猜疑的阴影里。
统帅发兵去解救克密奇茨时,还希望能抓到伏沃迪约夫斯基,并将其铲除,因此当这个如意算盘落空后,就只好怒目切齿,满心窝火地回到了凯代尼艾。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去比莱维切的路上,竟没有遇着克密奇茨。之所以会发生这种情况,是由于安德热伊骑士的龙骑兵都被伏沃迪约夫斯基不失时机地带走了,他是单人独骑往回赶的。为了避过怀有敌意的普莱姆堡和埃伊拉戈瓦,他挑选了一条较短的路,穿越了好几座森林。
经过彻夜的纵马奔驰,统帅于次日中午跟部队一起回到了凯代尼艾。他一开口就打听克密奇茨的下落,得到的禀报说,安德热伊骑士已经返回,但没带回一兵一卒。这后一种情况其实王公已经知道,但他有兴趣听听克密奇茨亲口的报告,因此他吩咐立即传见。
“你跟我一样都是无功而返。”当克密奇茨站立在他面前时,他这么调侃道,“鲁斯涅的持剑官已经对我讲过,说你落到了那个小魔鬼的手里。”
“是这样!”克密奇茨说。
“而且是我的信救了你一条命?”
“王公殿下指的是哪一封信?因为他们自己读过从我身上搜出的那封信之后,作为奖赏又给我读了第二封信,那是殿下写给比尔瑞的司令官的……”
拉吉维尔阴郁的面孔仿佛蒙上了一片血色的彤云。
“这么说,你知道了?”
“我知道了!”克密奇茨激愤地回答,“殿下怎能跟我玩这一套?即便是普通贵族都会以食言为耻,何况是堂堂王公,军事统帅……”
“住嘴!”拉吉维尔说。
“我不能住嘴,因为在那些人面前我曾为殿下感到无地自容!他们拉我,要我跟他们站在一边,可我不愿意,我对他们说:‘我为拉吉维尔效命,是因正义在他那边,美德在他那边!’这样他们就给我看了那封信,还说:‘瞧瞧吧,你的拉吉维尔是什么货色!’我不得不闭上嘴巴,把羞惭往肚子里吞……”
统帅恼羞成怒,气得嘴唇直打哆嗦。一种野性的欲望控制了他,他真想把这颗无礼的脑袋从其脖子上揪下来,他已经举起了双手,只消一拍,他的仆役便会应声赶到。愤怒迷糊了他的双眼,窒息了他胸中的呼吸,这时若不是一阵突发的哮喘制服了王公,克密奇茨必定要为自己的感情冲动付出极高的代价。拉吉维尔的脸涨得通红,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双手开始拍打着空气,两眼突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吼声,克密奇茨听懂的只有一句:
“憋死我了!……”
听到报警,仆役们和王府医生们慌忙赶来,开始抢救已不省人事的王公。人们竭力使他恢复知觉,抢救了约莫一个钟头,他才现出一线生机,克密奇茨这才离开了房间。
在走廊里他遇见了哈尔瓦姆普,此人在同奥斯凯尔科哗变的匈牙利士兵的战斗中负的枪伤和撞伤已经痊愈。
“有什么消息?”大鼻子问。
“他已经清醒过来了。”克密奇茨回答。
“哼!总有一天他会醒不过来的!我们不走运,团队长阁下,因为只要王公一死,他做的那些事都要叫我们背着。全部希望就在伏沃迪约夫斯基身上了,他会袒护昔日的老伙伴的,所以,我不妨对阁下讲(这时哈尔瓦姆普压低了嗓门儿),他能溜走,我打心眼儿里高兴。”
“他就给逼得那么紧?”
“何止逼得紧!阁下简直难以想象,在那座赤杨林里,我们把他围得水泄不通,就连狼都别想溜出去,可他却溜走了。这个挨枪子儿的!谁知道呢,谁知将来是否得去拉着他的衣摆求情?因为我们这儿有点儿不妙。我们王公如今是众叛亲离。贵族们都说,他们宁要一个真正的敌人,瑞典人、鞑靼人,也不要一个内奸!瞧,事情就是这样!还有,这位王公大人已下令逮捕了越来越多的公民,抓住谁都囚禁起来,这样做,我们私下里说一句,是违反法律和破坏贵族自由的。今天又把鲁斯涅的持剑官弄来了!……”
“是吗?把他也抓来了?”
“可不是,还有他的侄女。那姑娘像天仙似的!祝贺你,阁下!”
“他们被安置在哪儿?”
“在城堡右边房。给了他们最漂亮的房间,他们没什么好抱怨的,除非是有哨兵在门外巡逻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哦!何时结婚,团队长阁下?”
“连婚礼的乐队都还没预订呢!再见吧,阁下!”克密奇茨说。
克密奇茨跟哈尔瓦姆普分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无眠的夜晚,这一夜发生的暴风雨般的事件,最后与王公的冲突,这一切已使他疲惫得几乎站立不住了。就像他负过伤的困顿的躯体一触就钻心地疼痛那样,他的心灵也充满了苦痛。哈尔瓦姆普一句简单的问话“何时结婚?”像支利箭刺痛了他的心。奥伦卡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当时她咬紧了嘴唇,一声不吭,她的沉默对他就是宣判了死刑。至于她的请求是否能救他一命,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是否会考虑她的求情,那都是次要的!克密奇茨此次感受到的全部悲哀和痛苦就在于她没说一句为他求情的话。而今他俩之间的鸿沟已是如此之深,在她心中,不只是爱情之火已完全熄灭,即便是一点儿善意,即便是对陌生人也该有的那种普通的恻隐之心也已荡然无存。克密奇茨越想就越觉得奥伦卡对自己太残忍,而他对奥伦卡的遗憾也就越深,同时也就越发感到自己受了委屈。
“我究竟干了什么坏事?”他思忖道,“竟让人如此轻蔑,像个受到教堂诅咒的罪犯!即便我给拉吉维尔当差是不对的,可我仍然觉得自己无辜,因为我扪心自问并无过咎,我给他出力一不是为飞黄腾达,二不是为聚敛钱财,也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只是我看到这种矢忠效命有益于国家。凭什么不经审判就认定我有罪呢?”
“好吧,好吧!我认命!我既不会去洗刷我没犯的过错,也不会去乞求怜恤!”他在内心深处这么重复了一千遍。
然而他的苦痛并未消释,相反,是在越来越增强。安德热伊骑士回到卧室便一头栽倒在床上,他想睡上一觉。尽管他已是疲惫不堪,却怎么也睡不着。没躺多久他又爬了起来,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踱起了方步,时不时还用手搓着额头,高声自言自语:
“没有别的,只是这丫头心太狠!”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小姐,我可没料到你会是这样……皇天在上,你会受到报应!……”
他就这么想来想去,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最后累得实在撑持不住,就坐在床上打起了瞌睡,但还没睡熟,王府内侍官什基翁季就把他唤醒,召他去见王公。
拉吉维尔感觉已好多了,呼吸也比较顺畅,但从他那灰得发黑的脸上,可以看出他还很虚弱。他坐在一张很深的皮椅上,身边有个医生守护,克密奇茨刚进屋,他立即就把医生打发走。
“我已是个一只脚踏上了那个世界的人,而且是由于你!”他对安德热伊骑士说。
“王公殿下,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只是说了我心里想说的话。”
“但愿再也不要发生这种事。我的负担已够沉重的了,你不要再给我加码。你该明白,对别人不能原谅的事,我原谅了你。”
克密奇茨沉默不语。
“如果我嘱咐过,”过了片刻王公说,“把那些我在凯代尼艾按你的请求宽赦过的人在比尔瑞处决,那不是由于我想欺骗你,只是不愿使你难受。我表面上向你让步,正是由于对你过于偏爱……他们是非死不可的。我是否因此就成了刽子手?或者你认为我让流血只是由于我这双眼睛爱看红色?……等你将来年岁稍微大点儿,你自会懂得,一个人想在世界上有所作为,他就不能因小失大。那些人本应在凯代尼艾被处死,现在你看,由于你的说情产生了什么后果:在一方国土上挑起了反抗,打起了内战,同瑞典人的良好友谊受到了震撼,给别的地区作出了坏的榜样,造成兵变蔓延之势如瘟疫流行。还有,让我不得不亲自率兵对他们进行清剿,又屡次扑空,使我在全军将士面前丢人现眼,而你也差点儿在他们手上丧命。现在他们定会去波德拉谢,成为叛军的首领。你睁开眼睛看看,从中得点儿教训!假若他们在凯代尼艾被处决,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你,为他们说项,考虑的只是私情,而我把他们打发到比尔瑞去处决,是由于我毕竟见多识广一些,能高瞻远瞩,是因为我从实践知道,谁在跑步时脚步不稳,哪怕磕绊上一块小石头,都会很容易就摔倒;谁一旦摔倒,兴许就再也爬不起来,而且往往是跑得越快就摔得越重……天啦,那些人如今干了多少坏事!”
“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以致能破坏王公殿下的整个宏图大业。”
“哪怕他们除了在我和蓬图斯之间撒下猜疑的种子之外再也没干别的任何坏事,仅此一桩害处就大得无法估计。事情已经解释清楚,说明了那些人不是我的兵马,但是蓬图斯写给我的那封充满威胁口吻的书信却永远存在,为此我是不会原谅他的……蓬图斯是瑞典国王的姻亲,可他是否有资格当上我的姻亲还值得怀疑,说不定拉吉维尔家的门槛对于他还嫌太高……”
“王公殿下大可直接跟瑞典国王打交道,不必跟他的仆从费口舌。”
“我正想这样做……如果这些烦心的事不把我压垮,我定要教会这个小瑞典佬懂得点儿谦恭……但愿我别给烦恼压垮,否则一切也将就此结束,因为这儿谁也不爱惜我,只顾给我增添荆棘和痛苦……我心情沉重!沉重!……如今谁肯相信,我就是当年那个在沃尤夫战役、热奇查战役、莫济里战役、图罗夫战役、基辅战役和别列斯捷奇科战役大显神威的人?……当年整个共和国只瞧着两个伟人,一个是我,一个是维希涅维茨基,人们瞧着我们如同仰望天上的两轮丽日!……一切都在赫麦尔尼茨基面前发抖,可他赫麦尔尼茨基却在我面前发抖。还是这些部队,当年在四方云扰、沧海横流之际,我率领他们攻城夺寨,斩将搴旗,无往不胜,所向披靡,可今天他们纷纷离弃了我,甚至对我挥拳相向,把我视为乱臣贼子、窃国大盗……”
“并非所有的人都如此,不是有人还在信从王公殿下吗?”克密奇茨相当生硬地说。
“还在信从……就是说,他们很快便不会信从!”拉吉维尔带着苦涩的口气回答,“多谢贵族老爷们的莫大恩典!……上帝保佑,但愿我不致被这种恩典毒死……你们每个人都在对我捅刀子,一刀接一刀地宰割,虽说不止一个人并没意识到这一点……”
“王公殿下,请殿下多考虑别人的意向而非话语。”
“谢谢你出的主意……从此我将认真考虑每个列兵给我看的是怎样的一张脸……还要努力讨得人人喜欢……”
“这话很苦涩,王公殿下。”
“可生活甜蜜吗?……上帝造就我,是要我干一番大事业,可是,你瞧!我却不得不在县域范围的战争中消耗自己的精力,一个小贵族庄园跟另一个小贵族庄园才打这样的仗。我本想跟强大的帝王们较量一番,却沦落到不得不在自己的领地,亲自统兵去捕捉一个小小的伏沃迪约夫斯基。我本该以叱咤风云、崩颓山岳之势震惊世界,到头来却以心力交瘁、软弱无能让世界震惊;我本想将莫斯科化为灰烬,以报维尔诺被化为灰烬之仇,却不得不感谢你在凯代尼艾筑垒挖堑,以图自保……我觉得空间太狭窄了,挤得慌……憋得慌……不光是哮喘病使我窒息……是无能为力在杀我……是无所作为在杀我……我觉得堵得慌,我心情沉重!……你懂吗?……”
“我也曾以为,事态的进展会是另一种样子!……”克密奇茨沮丧地说。
拉吉维尔开始艰难地喘气。
“在那顶王冠戴到我头上之前,先给我戴上了荆冠。我让新教牧师安德尔斯观测星象……他当即给我绘出了星象图,说形势不妙,但又说噩运会过去。可我却在受煎熬……夜里总有点儿什么让我睡不着觉。有点儿什么在卧室里走动……有些什么面孔冲我床上窥视,有时会有一阵寒气突然向我袭来……这意味着,死亡正在我周围打转……我在受折磨……我还得准备应付背叛和变节,因为我知道,有些人正摇摆不定……”
“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克密奇茨回答,“那些想离开的早已溜之大吉了!”
“别骗我,你自己清楚,剩下的波兰人已开始向后看。”
克密奇茨想起从哈尔瓦姆普嘴里听到的话,便沉默不语。
“这没什么!”拉吉维尔说,“很沉重,很可怕,但必须坚持下去……今天你从我这儿听到的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今天犯这场病也是好事,因为已经不会再犯,特别是今天我正好需要力气,因为我想举办个宴会,让人们看到我高高兴兴的面孔,以便给大家鼓把劲,壮壮胆……你也要一扫脸上愁云,让人们见到你开朗的面容,不要对任何人说什么,因为我对你讲这番话,只是希望至少你不要来折磨我……今天我是一怒之下有点儿失态,你要留神!别再发生这种事,因为这关系到你的脑袋!不过我已经原谅了你……你绕凯代尼艾构筑的这些壁垒、壕堑,即使是出自彼得森工程师之手,他也当不会感到脸上无光……这会儿你去吧,唤米耶莱什科来见我。今天有人抓到了他团队里的几名逃兵,都是普通士卒。我要命令他把那些人统统绞死,一个不留……需要做出个样子,杀一儆百……再见吧……今天在凯代尼艾要好好乐一乐!……”
[261] 此处所说几个战役都是1648年至1651年间波兰王军同哥萨克–鞑靼联军间进行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