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斯涅的持剑官跟亚历山德拉小姐进行了一场言词激烈的谈话,劝说她同意出席统帅为自己的属下举办的宴会。他几乎是眼含热泪乞求这位固执而又大胆的姑娘的,甚至赌咒发誓,说此事关系到他的脑袋,还说不仅仅是军人,而且居住在凯代尼艾周围,凡是拉吉维尔的影响能达到的地方,所有公民都慑于王公的淫威,有请必到,何况他们完全受制于这个可怕的人物,吉凶祸福全系于统帅一念之间,又怎能抗命不遵呢?姑娘不想殃及叔父,只好让步。

宴会的规模确实不小,因为王公强令四邻的贵族带着妻子和女儿准时赴宴。当然宾客中绝大部分是军人,尤其是外籍团队的军官,他们几乎百分之百站在王公一边。拉吉维尔在和众宾客见面之前,已准备好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似乎这一阵子并没有什么操心的事儿令他不安。他渴望通过这次聚宴不仅在自己的追随者和军人们中间建立信心,鼓起勇气,同时也炫耀一下地方贵族从总体上讲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只有那些胡作非为的捣蛋分子才反对跟瑞典结盟;他渴望借此表明,整个地区都跟他一起为这种结盟而兴高采烈。因此他不惮操劳,挥金如土,把宴会办得极其排场,为的是使其反响能远远传扬,遍及全国。天刚落黑,便点燃了数百桶焦油,把通向城堡的道路和庭院都照得亮如白昼,时不时还礼炮齐鸣,震天价响,士兵们则奉命扯开嗓子欢呼。

一辆接着一辆的轻便马车、带篷大车、四轮马车载着邻近的世家显要或是门第略低的贵族络绎于道。庭院里挤满了车辆、马匹和仆役,他们有的是随宾客一起来的,有的则是王府家奴。身着丝绒锦缎以及贵重裘皮的人群把一个被称为“金殿”的大厅塞得满满当当。王公终于露面了,他华装盛服,珠宝钻石交相辉映,光耀夺目,在那张一向阴沉,更由于疾病而变得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了慈祥的微笑。军官们首先异口同声发出了欢呼:

“王公统帅万岁!维尔诺总督万岁!”

拉吉维尔蓦地将目光投向了莅场的贵族,想证实一下他们是否附和军人向他欢呼致敬。只见从那些比较胆小怕事的胸腔里,的确有那么十几个嗓子在重复着欢呼喝彩,王公立即躬身答礼,感谢人们诚挚和“一致”的敬爱。

“各位爵爷,”他说,“有了各位的扶持,我们就有办法收拾那些祸国之徒!愿上帝报答各位!愿上帝报答各位!……”

他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在相识的人面前留步,在谈话中不惜使用奉承的称呼:叫这个“贵族兄弟”,叫那个“亲爱的乡邻”,以致在这位豪门权贵垂恩的热流里,不止一副阴沉的面孔豁然开朗起来,连那些迄今对他的行为侧目而视的人都说:

“这怎么可能,像这样一位权豪,像这样一位高贵的元老怎么会对祖国怀有二心?怎么会让国家遭难?或者他这样行事是出于万不得已,或者其间有什么最终能导致对共和国有利的arcana?”

“我们确实从另一个敌人那里得到了更多的喘息机会,那个敌人不想为争夺我们而同瑞典佬大动干戈。”

“上帝保佑,但愿一切都能逢凶化吉!”

然而也还有人在摇头,或者相互递眼色,示意:“我们之所以在这里,那是因为有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

当这些人缄口不言时,另一些容易改变主张以求谅解的人则在高谈阔论,并且故意让王公听见他们说的话:

“与其毁掉共和国,还不如另立新王。”

“让王国考虑王国的问题,而我们考虑我们的问题。”

“再说是谁给我们作出了榜样,难道不是大波兰?”

“Extrema necessitas extremisnititur rationibus!”

“Tentanta omnia!”

“我们的全部希望应寄托在我们王公身上,我们信赖他,一切听他的。就让他把立陶宛和全国政权都抓在自己手里。”

“无论得到前者还是后者,他都是当之无愧的。假若他不拯救我们,我们都得死……我们的salus寄托在他身上。”

“比起杨·卡齐米日来,他跟我们更亲,因为他是我们血统的人!”

拉吉维尔竖起耳朵贪婪地捕捉这些隐含着畏惧或阿谀的声音。他没考虑到,这些声音都是出自怯弱者之口,这些人一遇到危险都会首先离开他;说这些话的都是些性柔如水的人,每一阵轻微的风都会在他们中吹起一阵波浪。他陶醉于这些表白,自己欺骗自己,或是欺骗自己的良心,他听到的那句格言式的话似乎最能为他开脱罪责,因此他一再反复诵念:

“Extrema necessitas extremis nititur rationibus!”

当他从大群贵族身旁经过时,正好从尤瑞茨爵爷嘴里听到“比起杨·卡齐米日来,他跟我们更亲!”这句话,他立刻容光焕发起来。这种比较和将他与国王相提并论本身就使他的妄自尊大之心得到满足,于是他立即来到尤瑞茨爵爷跟前,说道:

“您讲得很对,贵族兄弟,因为在杨·卡齐米日的血管里流的每一升血中只有四分之一是立陶宛的,而在我身上流着的却没有半点儿别的血液……如果说迄今只有四分之一立陶宛血统的人就能对纯血统的立陶宛人发号施令,那么,兄弟们,要改变这种情况,就全仗各位了。”

“我们准备拿那一升血为王公殿下的健康干杯!”尤瑞茨回答说。

“啊,阁下可是说到我的心坎儿上了。祝大家喝得高兴,贵族兄弟们!我真想把整个立陶宛都请到这儿来。”

“要是这样就得把立陶宛再切得更碎一些。”达尔努夫的什恰涅茨基说,此人胆子大,舌头和战刀同样锋利。

“阁下对这话怎么理解?”王公盯住了他的眼睛问道。

“我的理解是王公殿下的心比凯代尼艾还要大些。”

拉吉维尔带点儿勉强地淡淡一笑,继续往前走去。

这时王府总管来到他跟前报告说晚宴已准备就绪。人群开始像河水一般跟着王公拥进了前不久宣布与瑞典结盟的那个宴会厅。王府总管在那里根据被邀请者的地位尊卑安排入席,对每位宾客点名报职,顺序就座。但是看得出来,席次的安排是王公事先就吩咐过的,因为克密奇茨的座位恰好在鲁斯涅的持剑官与亚历山德拉小姐之间。

当听到自己的姓名被一起提到时,他俩的心同时打了个哆嗦,开头两人都犹豫了一下,但他们肯定都想到,若不按序就座,必会招来在场所有人的注目,因此只好相挨着坐下了。他俩对这次欢宴都兴味索然,而且心情沉重。安德热伊骑士决意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态,仿佛坐在他身边的是个陌生人。然而,他很快便意识到,在这芸芸众生里,在这感情不一、职业不同、爱好殊异的人们中间,他心里想的只是她,而她想的也只是他,他们根本无法像陌生人那样作一般性的客套交谈。正因如此,他们都感到别扭。在这种情况下,他俩都不愿,也不能把各自装在心里的话恳切地、明确地、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他们有共同的过去,却没有未来。昔日的感情、信赖,以至相识相知和各种缱绻情愫都给搅得纷乱如麻。他俩之间,除了失望和悲哀再也没有什么共同的情感,假如这最后一环也彻底地断裂了,他们或许反倒舒畅得多。但是只有时间能带来忘却,眼下想变成陌路之人还为时尚早。

克密奇茨难受至极,简直是在忍受煎熬,但是无论给他人世间何等瑰宝,他都不会让出总管给他安排的这个席位。他用一只耳朵捕捉她衣裙的窸窣声,窥察她每个细小的动作,却佯装根本没有在意;他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热气,所有这一切使他体验到某种痛彻肺腑的满足。

过了片刻,他发现她是同样的敏感,尽管表面上似乎对他毫不在乎。他心头涌起了一种想瞧瞧她的不可克制的欲望,于是便斜着眼睛,用眼角一再朝她那边扫视,直到看清她那亮丽的前额,看清她那双掩映在如黛的长睫毛下的明眸,看清她那姣妍的面容。跟所有浓妆艳抹的女子迥异,她不施脂粉,却天生丽质,光彩照人。

那张脸上总有点儿什么在吸引着他,以至让这可怜骑士的一颗心一直在幽幽颤动。是悲凉,也是酸楚。

“似这等天使般的仙姿玉貌,又怎能容得下如许冷却无情?”他暗自思忖道。然而他的怨艾毕竟太强烈,因此立刻便在灵魂深处发狠说:“我是枉织双飞梦,空断九回肠,就让别的人把你娶走吧!”

可他猛地意识到,倘若果真有个什么“别的人”,哪怕只是试试利用他的许可,他定会将其碎尸万段。刚想到这一层他便怒火中烧,难以自制。等他记起坐在她身边的并非什么“别的人”而是他自己,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庆幸至少此时此刻还没有任何人在打她的主意。

“让我再瞧她一眼,然后就转脸朝别处看。”他这么对自己说。

于是他又斜着眼睛向她投去匆匆的一瞥,而此时恰好她也斜着眼睛打量他,目光这一接触,两人都迅疾地垂下了眼睛,两人都觉得太自贬自己的身价,不禁都羞得面红耳赤,都像是犯了什么罪过被当场抓获似的。

亚历山德拉小姐内心也在进行斗争。从以往发生的一切,从克密奇茨在比莱维切的行为,从扎格沃巴和斯克热图斯基的言谈,她认识到克密奇茨是迷失了方向,但他的过错并没大到该受她如此轻蔑,受到她如此无情谴责的地步,从而也说明自己先前的判断有失偏颇。他毕竟挽救了那些正直的人的性命,他毕竟能处变不惊,表现出一种令人赞叹的自尊;当他落入那些人的手中时,他身边携带的那封信本可宣告他无罪,至少能救他免于一死,可他并未出示这封书信,而是一声不响,高昂着头从容赴死,维护了作为骑士的尊严。

奥伦卡是由一位老军人养育大的,自幼受到他向来把不怕死视为一切美德之冠的熏陶,因此打心眼儿里崇拜勇敢刚毅,崇拜视死如归的精神,因此她无法抗拒对这种有棱有角的骑士品格的情不自禁的赞美。这种骑士品格成了他灵魂的组成部分,除非是跟他的灵魂一起从他的肉体中被驱赶出来,否则跟他的生命是不会分离的。

同时她也理解到,克密奇茨如果为拉吉维尔效力,也一定是出于某种完全真诚的信仰,那么判定他蓄意卖国对他又是何等的不公!然而她却头一个委屈了他,对他既不惜凌辱,也不惜轻蔑,甚至在他面临死亡之时对他也不肯原谅!

“你要对他所受的委屈给予补偿,”姑娘心想,“你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但你应该向他承认,你对他的判断是不公正的。你不仅对不起他,也同样对不起你自己……”

但是这姑娘身上的傲气同样不少,甚至还颇有些固执,因此她立刻便想到,骑士大概已经根本不在乎这种补偿。她那妩媚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既然他不在乎,那就不必多此一举!”她在内心深处这么嘀咕道。

可良心依旧在对她说,无论被伤害者在乎还是不在乎自己所受的委屈,都应予以补偿;而从另一方面,傲气又在不断提出新的论点:

“如果——这很可能——他根本不想听什么道歉的话,那她自己就只好白白吞下羞辱。再说,不管他是有罪还是无罪,不管他是蓄意还是盲从,算他跟卖国贼和敌人同流合污可是一点儿也不过分,须知他是在帮助他们毁灭这个国家。无论他是缺乏理性,还是缺乏诚实,反正他这么做给祖国造成的危害都是一样的。或许上帝会宣告他无罪,但世人必须而且应该谴责他,卖国贼的恶名总归要落到他的头上。就是如此!如果他无罪,那么她蔑视这样的人确实有失偏颇,不过,难道他就该连想都不想,糊里糊涂以至连善与恶、对与错、罪孽与美德都分不清?……”

这时姑娘不禁无名火起,她的两颊开始火烧火燎起来。

“我就是不开口!”姑娘暗自说,“让他去受煎熬,他是罪有应得。在我没见到他悔过之前,我有权谴责……”

接着她就把目光转向了克密奇茨,似乎是想证实一下,他脸上是否已显露出某种悔过之意。正是在这时他俩目光相遇,两人才变得那么面红耳赤难为情。

奥伦卡从骑士的脸上或许并未见到悔恨的神情,却看到了一种极度的痛楚和疲惫;她看到那副面孔苍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宛如刚得过一场大病;她的心中不由产生了深切的怜悯,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为了不致暴露自己的激动,她更加把头低向了桌面。

而此刻宴会却逐渐活跃了起来。

开头大家显然都有些心情沉重,但是随着觥筹交错,三杯两盏下肚,人们的兴味就愈来愈浓,气氛也愈来愈热烈了。

最后王公从座位上站立起来,说道:

“各位爵爷,请允许我讲几句话!”

“王公要讲话!……王公要讲话!”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叫嚷。

“首先我举杯敬祝瑞典国王陛下圣躬安泰,是国王陛下援助我们抗击仇敌,并暂时统治这方国土,在整顿好秩序,使一切恢复平静之前,他不会返驾回銮。请起立,各位爵爷,恭祝健康是应站着干杯的。”

参加盛宴的人除了女宾都站了起来,他们斟满了酒杯,但是没有欢呼,显得缺乏热情。达尔努夫的什恰涅茨基对邻座嘟囔了句什么,那些人为了不笑出声来全都咬紧了嘴唇,显然他是在嘲讽瑞典国王。

直到王公再次举杯祝“亲爱的宾客们”健康,感谢大家光临凯代尼艾——有些人甚至远道而来,从而表明自己对宴会主人真诚的信赖——这时才有一阵高声喝彩回应他:

“我们衷心感谢,感谢!”

“祝王公殿下健康!”

“祝我们立陶宛的赫克托尔健康!”

“万岁!我们的王公、统帅、总督万岁!”

已有些醉意的尤瑞茨爵爷鼓起肺里的全部力量狂呼道:

“立陶宛大公,雅努什一世万岁!”

拉吉维尔满面通红,红得就像见到有人来做媒的少女。可他注意到,聚宴的人都沉默不语,而且都惊诧地望着他,于是便说道:

“这也得仰仗各位的努力。不过你的祝贺为时过早,尤瑞茨爵爷,为时过早!”

“立陶宛大公,雅努什一世万岁!”醉醺醺的尤瑞茨爵爷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什恰涅茨基爵爷跟着站起身来,举起了酒杯:

“不错!”他冷静地说,“为立陶宛大公、波兰国王和德意志皇帝干杯!”

又出现了片刻的冷场,突然欢宴的人们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一双双眼睛都瞪得凸出了眼眶,一张张面孔都涌起了红潮,直笑得胡子打颤,直笑得浑身哆嗦。笑声响彻厅堂的穹窿,激起了回声,久久缭绕不绝。但见到统帅的面孔有如天上的霓虹变幻,这笑声就像骤然爆发那样,也骤然在所有人的嘴角唇边凝固了。

拉吉维尔强压住满腔怒火,说道:

“别开玩笑啦,什恰涅茨基爵爷!”

这贵族噘着嘴巴,沉着镇定地说:

“德意志皇帝也是经过选举登上宝座的,而我对王公殿下也不能有比这更大的祝愿了。如果王公殿下作为一名贵族可以成为波兰国王,那么作为德意志帝国的一位王公,自然也能荣登大宝,成为德意志皇帝。这两个宝座或迟或早都会属于殿下,谁若不期望殿下如愿以偿,就请他站出来,我当即就在这里向他挑战决斗,比试比试刀艺。”

说着他又转向宴席上的人们,叫嚷道:

“谁不期望德意志皇帝的皇冠戴到维尔诺总督大人的头上,就请他站出来!”

自然谁也不会站出来。同样再也没有人哄笑,因为什恰涅茨基爵爷的话里包含了那么多肆无忌惮的恶作剧,以至所有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忐忑不安,生怕会出什么事。

但什么事也没出。只是破坏了宴会的气氛。即便王府仆役随时为大家斟满酒杯,也是徒劳。玉液琼浆既不能驱散聚宴的人们阴郁的思绪,也不能驱散人们越来越加剧的惴惴不安。拉吉维尔同样也难以掩饰心头的怒火,因为他感觉到,由于什恰涅茨基的祝酒,他在参宴贵族们的眼中变得渺小了,不管那贵族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毕竟给在座的贵族心中注入了一种信念,那就是:维尔诺总督离大公的宝座并不比离德意志的皇冠近多少。一切都变成了滑稽剧,一切都变成了笑话。而他之所以要举行这一豪宴,大部分原因是想让人们接受他拉吉维尔未来的统治。再者,拉吉维尔之所以恼怒这种对他的企望的挖苦和嘲笑,是担心这样一来会对那些接触机密的军官产生不良影响。事实上,当时在这些人的脸上也都浮现出一种深沉的失望神情。

甘霍夫在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嘴里灌酒,并且极力回避王公的目光,而克密奇茨则滴酒不沾,皱眉蹙额,眼睛紧盯桌面,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又像在进行自我斗争。拉吉维尔一想到可能会出现的不测便打了个寒噤。他担心此人的头脑里随时都会闪出一束亮光,穿透迷雾照出事实的真相,到那时这位军官就会砸断这连接残存的波兰团队和拉吉维尔的事业的唯一环节,哪怕在砸断这环节的同时也把自己和自己的心砸得粉碎。

其实克密奇茨早已成了拉吉维尔的沉重负担,如果不是由于事态的巧合赋予了他此等奇特的作用,使他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他早就做了牺牲品;光为他对王公的冒犯,光为他自己的狂妄和统帅的睚眦必报,他早就该命赴黄泉。不过此刻王公对他的判断却是错误的,因为安德热伊骑士这会儿考虑的并非什么与统帅为敌的事,而是在全神贯注地琢磨奥伦卡的心态,以及阻隔了他俩的那种深刻的纷争。

时而他觉得,他爱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姑娘,爱得铭心刻骨,爱得超过人世间的一切;时而又觉得他恨这个姑娘,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置她于死地,恨不得能跟她同归于尽。

生活对于他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像他这样单纯的天性竟给缠绕在如此复杂的纠葛之中,叫他束手无策。他感受到的艰难,跟一头被缠绕在大网中无法挣脱的野兽的感受毫无二致。

整个宴会不安而又悒郁的气氛对他的刺激达到了顶点。他简直无法忍受。

随着时间的推移宴会变得越来越沉闷。在场的人们似乎都觉得他们是在一个铅的屋顶下传杯弄盏,而这个铅屋顶就搁置在他们的头上。

这时有位新的宾客走进了宴会厅。王公一见到他就大声招呼:

“啊,苏哈涅茨阁下,是从我的兄弟博古斯瓦夫那儿来的!莫非送来了书信?”

新来者深深鞠了一躬,说道:

“是的,王公殿下……我是直接从波德拉谢来的。”

“请阁下把书信交给我,自己找个席位坐下。各位贵客请原谅,虽说我们是在宴会上,但书信也不能放在一旁等以后再看,因为信里说不定有什么消息我愿告诉诸位的。总管,请多多关照这位可爱的使者。”

王公说着就从苏哈涅茨使者手里接过一沓书信,匆匆撕开了最上面一封信的印封。

所有在场的人都瞪着眼睛好奇地注视着王公的脸,极力想从他的面部表情猜度信里的内容。头一封信显然并没带来什么好消息。因为王公的脸突然变得血红,眼睛里射出狂怒的凶恶的光。

“贵族兄弟们!”统帅说,“据博古斯瓦夫王公报告,那些不愿进兵维尔诺打击入侵之敌而宁愿结盟造反的人,如今正在波德拉谢洗劫我的庄园。在乡间跟村妇们交战自然容易得手!……可敬的骑士们!……没得说的!……这算什么!他们必将得到报应!……”

接着他又拿起了第二封信,刚投去匆匆的一瞥,立刻就转嗔为喜,露出一副得胜和欢乐的笑容。

“谢拉兹省向瑞典人投降了!”他叫喊道,“步大波兰的后尘接受了查理·古斯塔夫的庇护。”

过了片刻他又嚷道:

“啊,这是最近的一封书信!好消息,各位爵爷!杨·卡齐米日在维达瓦和扎尔努夫吃了败仗……部队纷纷离他而去!他正向克拉科夫撤退,瑞典人跟踪追击。舍弟在信里说,克拉科夫的陷落指日可待!”

“让我们高兴吧,各位爵爷!”什恰涅茨基用一种奇特的语调说。

“不错,让我们高兴吧!”统帅重复了一遍,完全没有注意什恰涅茨基话里的含意。

王公简直是欣喜若狂,他那张脸似乎一下变得年轻了许多,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他用两只快活得发抖的手撕开了最后一封信的印封,瞥了一眼,立刻满面生辉,像太阳一般光芒四射,他大声叫嚷道:

“华沙给夺下了!……查理·古斯塔夫万岁!”

至此他才注意到,那些消息在到场的人们中所引起的心理反应与他自己感受到的截然不同。因为所有的人都默默无言地坐着,同时都以游移不安的目光望着前方。有些人愁眉紧锁,有些人以手遮面。甚至那些王府侍从,甚至那些生性软弱的人,听说华沙陷落,克拉科夫岌岌可危,一个接一个的省区背离自己的合法君主向敌人投降,谁都没有效法王公表现出欢欣鼓舞,笑逐颜开。何况像王公这样一位最高将领,拥有共和国一半的兵力,身为元老院至尊元老中的一员,竟以如此得意忘形的神态宣布共和国的败绩,确实也反常得骇人听闻。王公总算明白了这一点,认为有必要缓和一下人们的这种心绪,于是说道:

“各位爵爷!假如共和国要受到伤害,我头一个就会跟你们一起大哭一场,但共和国并不会受到伤害,只不过是换一个君主而已。共和国失去的是个不走运的国王杨·卡齐米日,却会有一位有福的伟大战士取而代之。我看,一切战乱立时都会了结,所有的仇敌都将被扫荡一空。”

“王公殿下言之有理!”什恰涅茨基说,“跟拉杰约夫斯基和奥帕林斯基在乌伊希切城下所说的一模一样……让我们高兴吧,各位爵爷!让杨·卡齐米日灭亡!……”

什恰涅茨基说完此话便哐啷一声推开坐椅,站起身,扬长而去。

“把窖藏的最好的酒拿来!”王公叫嚷道。

总管火速跑去执行王公指令。宴会厅里像蜂房一样喧闹了起来。当最初的心理反应消失之后,贵族们便开始对那些消息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有人向使者苏哈涅茨打听波德拉谢的详细情况,也有人问起紧靠波德拉谢的已被瑞典人占领的马佐夫舍。

不久便有人将几只乌黑发亮的橡木酒桶滚进了宴会厅,有人动手打开桶上的盖子。人们的情绪活跃了起来,宴会的气氛也逐渐变得热烈了。

越来越经常听到的声音是:

“事已至此,毫无办法!”

“说不定还会好点儿!就听天由命吧!”

“王公不会让我们受欺侮的!”

“比起别人来我们的日子要好过得多……雅努什·拉吉维尔万岁!我们的总督、统帅、王公万岁!”

“立陶宛大公万岁!”尤瑞茨又吆喝起来。

但这一次回答他的已不再是沉默,也不再是哄笑,相反,竟有十几条沙哑的嗓子一齐吼叫起来:

“这是我们的祝愿!我们诚心诚意的祝愿!我们祝他万寿无疆!我们祝他荣登大宝!”

这位豪门显贵起身答谢,那张脸红得发紫,像块紫红色的抹布。

“我感谢诸位,贵族兄弟们!”他郑重地说。

整个宴会大厅由于灯烛高烧,由于人们呼出的热气,变得像澡堂一样又热又闷。

亚历山德拉小姐探身绕过克密奇茨对鲁斯涅的持剑官说:

“我头晕,赶快离开这儿吧。”

果然,她脸色煞白,额头上闪着晶莹的汗珠。

鲁斯涅的持剑官却向统帅投去了不安的一瞥,担心擅自离席可能会被他视为不愿捧场。这位持剑官虽说向来作战身先士卒,是名勇敢的军人,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惧怕拉吉维尔三分。

尤其糟糕的是,恰好在这时统帅高声地说:

“今天我高兴,要痛饮一场!谁若不肯跟我一起干杯,谁就是我的敌人!”

“你听见了吗?”持剑官说。

“叔叔,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头晕!”奥伦卡以乞求的语气说。

“那你就自己走。”持剑官回答。

姑娘站起身,本想偷偷溜走,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她已浑身乏力,由于虚弱,她不得不去抓椅子的扶手。

突然一只强壮的骑士的胳膊搂住了她,使几乎昏厥的姑娘不至跌倒。

“我领小姐出去!”安德热伊骑士说。

他未征得姑娘许可就像一道铁箍搂住了她的腰,而她在他手上也显得越来越沉。终于,他们还没走到门边,她已无力地垂落在他的胳膊上。

于是他用两手将她托住,轻得有如捧着一个孩童,就这样把她送出了宴会厅。

[262] 拉丁语,意为:秘密,奥秘。​

[263] 1655年正当俄军侵入立陶宛,赫麦尔尼茨基的军队继续向西推进时,瑞典军队进犯立陶宛。此处指瑞军的行动阻止了俄国和哥萨克军的前进。当时俄军采取观望态度,同时对立陶宛实行半停战状态。​

[264] 拉丁语,意为:人在万不得已时会采取最后手段。相当于一般所说的人在溺水时会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265] 拉丁语,意为:一切都可以试试。​

[266] 拉丁语,意为:得救。​

[267] 杨·卡齐米日是齐格蒙特三世的儿子,齐格蒙特三世是瑞典瓦萨家族国王约翰三世和卡捷林娜·雅盖隆卡的儿子,卡捷林娜·雅盖隆卡是波兰国王齐格蒙特二世·雅盖沃的妹妹。雅盖沃家族出身立陶宛,是波兰著名的雅盖沃王朝(1386-1572)的历代君主。故有杨·卡齐米日只有四分之一立陶宛血统之说。​

[268] 赫克托尔是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英雄,特洛伊战争期间,他是特洛伊人的统帅。后死于希腊英雄阿喀琉斯之手。​

[269] 1655年9月16日杨·卡齐米日的部队在扎尔努夫战败。​

[270] 1655年9月8日华沙未经抵抗就被瑞典军队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