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宴会结束之后,安德热伊骑士坚持要晋见王公,但给他的答复是王公正忙于跟苏哈涅茨使者密谈。

于是次日一大早他就去了城堡主楼,并且立刻得到召见。

“王公殿下,”他说,“我来是有求于殿下的。”

“你想要我为你做点儿什么?”

“我在这儿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呆在这儿对我的折磨与日俱增。根本就不需要我呆在凯代尼艾。请殿下给我想个差事,把我随便派到哪儿去都行。我听说,各路团队要开拔去对付佐乌塔伦科。我跟他们一起去。”

“佐乌塔伦科倒是乐于跟我们热闹一番,可他办不到,因为这儿已受到瑞典的庇护,而我们没有瑞典人的支援也没法去对付他……马格努斯伯爵行动十分缓慢,原因很清楚!因为他对我不信任。不过,你在凯代尼艾就真的那么难受?你真的不愿意呆在我们身边?”

“殿下对我的恩情天高地厚,可我的苦闷之深简直无可言表。说句实话,在我的想象里事态的发展完全是另一种样子……我本以为我们会去打仗,会在火里冲锋,烟里陷阵,会日日夜夜人不解甲,马不离鞍。上帝造就我正是为了让我驰骋疆场。可现在却让我坐在这儿,听人们口角、争论,在无所事事中发霉、朽烂,或者让我去搜捕自己人,而不是去打击敌寇……我实在受不了。简而言之,我无法忍受……我宁愿死一百遍。天哪!这样的日子纯粹是活受罪!”

“我知道你这种绝望情绪是从哪里来的。是一个‘情’字在作祟,没别的!等你上了把年纪,你对这种苦闷自会哑然失笑。昨天我见到你跟那位姑娘彼此斜着眼睛看,而且越斜越厉害。”

“我跟她毫不相干,她跟我也毫不相干。即便我们之间有过点儿什么,也已经结束了。”

“那又怎样?她昨天是不是病了?”

“是的。”

王公沉默了片刻,然后又说:

“我给你出过主意,现在再给你出一次主意。如果你在乎她,就把她夺过来,无论她自愿还是不自愿。我马上下令给你们举行婚礼。会有点儿吵吵闹闹,会有点儿眼泪……但这没什么了不起!婚礼之后你就把她带回自己的住所……如果她第二天还哭,你就让她哭个够,最多不过如此!”

“我来求王公殿下,并非为了婚礼,而是求殿下派我个什么军差。”克密奇茨粗鲁地回答。

“那就是说,你不想要她啰?”

“我不想。我不想要她,她也不想要我!哪怕我五内俱焚,肝肠寸断,我也不会向她祈求什么。我只想走得远远的;离她越远越好,让我把一切都忘掉,要不,我会发疯的。在这儿,我无事可做。最糟糕的莫过于无所事事了,因为烦恼会像疾病一样消耗一个人的精力。请殿下自己想想,就在昨天,殿下还是那么忧心如焚,若不是来了好消息,殿下能受得了吗?今天我就像殿下那样难受,而且没有尽头。我该怎么办?难道我能抱住脑袋,让苦恼的思绪不致把它撑裂?难道我就该闷坐愁城?我在这儿又能坐出个什么结果来?上帝知道,这是什么时代!上帝知道,这打的是什么仗!我不明白,也没法用脑筋去想……我越想就越痛苦。真的,上帝可以为我作证,如果王公殿下不肯派我去干点儿什么,我只好溜之大吉,自己去纠集一帮人,去打……”

“打谁?”王公问。

“打谁?我要去维尔诺,闹得他们不得安宁,就像我曾经闹得霍万尼斯基不得安宁一样。求殿下放我的团队跟我一起走,这样,仗马上就会打起来。”

“我需要你的团队留在这儿对付内部的敌人。”

“让我抄手坐在凯代尼艾,那就只有痛苦,只有煎熬。我的团队在这儿能干什么?无非是打更值夜,或者去追击那个什么伏沃迪约夫斯基,其实我倒宁愿他能跟我并辔而驰,成为我的战友!”

“我倒有个差事给你,”王公说,“我既不放你去维尔诺,也不给你团队。如果你违背我的意愿,自行其是纠集兵马去打仗,那你就该明白,你这样做就不再是为我效力。”

“可我是在为祖国效力!”

“谁为我效力,谁就是为祖国效力。我已经使你对这一点确信不疑了。你也不妨回忆一下,你对我是怎样盟誓的。最后还要提醒你,如果你去当一名自由军人,同时也就意味着你离开了我的司法管辖范围,那么法庭就在等着你,刑律也在等着你……为自身的利益着想,你就不该这样做。”

“现如今法庭算得什么?”

“过了科甫诺就算不得什么,可是在这里,在这个还算是太平的地区,法庭至今并没有停止活动。诚然,你可以不出庭受审,但法庭还是会作出判决,会让你一直背着刑罚,等到更太平些的时候再执行。谁一次被判有罪,哪怕十年都摆不脱,劳乌达贵族也会盯着不放,因为他们不会忘记你。”

“不妨对殿下实言相告,如果给我判刑,我将低头伏罪。早先我准备豁出去,不怕跟整个共和国大干一场,多少判决书都不在话下,还得学过世的瓦什奇爵爷的样,用那些纸片儿给自己挂外套的衬里……可现在觉得良心上有痛苦,人想往前走,可又怕走得太远,总有后顾之忧,做什么都会感受到一种精神不安,让你痛彻肺腑。”

“你会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不过这并不重要!我跟你说,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就派你个差事,而且是个非常体面的差事。甘霍夫为讨这个差事,老是在我眼前转悠,天天跟我磨叨。我正打算派他去……可想想还是不行。我得派个知名人士到那里去,而不是派个什么无足轻重的人,此人不应是外国人,必须是波兰人,我得让派去的这个人本身就能证明,并非所有的贵族都离弃了我,还有许多名声显赫的公民站在我这一边……你正是我所要的这种人。再者你又有胆又有识,只愿别人向你鞠躬,而不愿折腰侍候人。”

“王公殿下指的是什么差事?”

“需要出一趟远门。”

“我今天就能上路!”

“而且费用得自理,因为我经费短缺。一些有进款的庄园被敌人占领,另一些遭自己人洗劫,该有的进款也不能及时收上来;而我这里的全部兵马,如今都是由我自费供给。关在我这儿的财政大臣肯定一个大子儿也不会拨给我。首先,他不愿给;其次,他自己也没有钱。凡是能动用的公款,我问都不问就拿来用了。但这种公款能有多少?从瑞典人那儿,你想要什么都比得到钱容易,因为他们自己见到一枚小硬币手都发痒。”

“殿下不必多说!如果我去,费用定当自理。”

“不过到了那儿,你出手得大方点儿,别吝惜钱!”

“我什么也不会吝惜!”

王公的面孔变得豁朗起来了,因为他确实没有现款,虽说前不久还搜刮过维尔诺,再者他天生又是个吝啬鬼。不过他说的也是大实话,他那广袤无际的领地,从因弗兰蒂到基辅,从斯摩棱斯克到马佐夫舍,确实已不再有进款,而部队的费用又在一天天增加。

“这合我的心意!”他说,“要是甘霍夫,他准得立即跑来敲我的钱箱,而你是另一种人。现在你听着,是这么回事。”

“我在注意听哩。”

“首先,你到波德拉谢去。这条路充满了风险,因为同盟分子在那一带活动,他们离开了兵营,造了我的反。怎么摆脱他们,这得看你的能耐。那个雅库布·克密奇茨兴许会饶了你,可你得提防霍罗特凯维奇、热罗姆斯基,尤其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和他那伙劳乌达兵。”

“我已落到他们手里过,可什么事也没有。”

“这就好,你得去扎布武杜夫,找到那里的副市政长官哈拉希莫维奇。你给他传达我的命令,要他千方百计搞到每一分钱,从我的田庄收入也好,从公家税收也好,只要能搞到,就解送给我;但别送到这里,而是要送到蒂尔扎去。那里已存放了我的许多家财。如果他能典当田产或牲畜、农具,就让他典当;他能从犹太人手里捞到什么就让他去捞……其次,要他想想办法,看怎么能搞垮同盟分子。但这无需你伤脑筋,我会给他写信。你把书信交给他后,立即就动身去蒂科青找博古斯瓦夫王公。”

王公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开始喘起了粗气,他话说得长点儿就累得慌。克密奇茨关切地望着他,一想到能出差就心往神驰,觉得这次远游必会充满奇遇,这对自己内心的苦痛无疑是一种抚慰。

过了片刻王公接着说道:

“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博古斯瓦夫王公至今还呆在波德拉谢?……上帝保佑!但愿他别毁了我,也毁了他自己。我说的话你要听仔细,因为你不只是要把我的书信送给他,还得亲口作些补充,把不便写在信里的一切解释给他听。现在你该了解,昨天的消息是好的,但并不像我对贵族们讲的那么好,甚至也不像开头我想象的那么好。诚然,瑞典人是占了上风:他们占领了大波兰、马佐夫舍、华沙,谢拉兹省也向他们缴械投降,他们把杨·卡齐米日追到了克拉科夫城下,对克拉科夫的围攻势在难免。这些都是真的。查尔涅茨基负责该城的守卫,那是位新出笼的元老,可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名优秀军人。谁能预见将会发生什么事?……当然,瑞典人对攻城略地很在行,而克拉科夫也来不及设防坚守。然而那个杂毛小总兵兴许还能顶住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有时会出现这类奇迹,我们大家对兹巴拉日保卫战都还记忆犹新……总而言之,如果他拼死固守,说不定魔鬼就会把一切倒个过儿。你也该学点儿政治秘诀。你知道,到那时,在维也纳的那些人首先就不会乐意坐视瑞典力量的日益壮大,他们会援助……鞑靼人也一样。我清楚,他们是倾向于支援杨·卡齐米日的,他们会以排山倒海之势去攻打哥萨克和莫斯科,那么波托茨基统领的乌克兰兵马就能挥师驰援……今天杨·卡齐米日陷入绝境,而明天他兴许就会时来运转,吉星高照……”

说到这里,王公又不得不让他疲惫的胸腔稍事休息,而安德热伊骑士却体验到一种奇怪的感情,只是他暂时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一个拉吉维尔和瑞典人的追随者,想到瑞典人的运气可能会倒过儿,竟似乎是乐不可支。

“苏哈涅茨对我讲过维达瓦和扎尔努夫战役的情况,”王公说,“在第一次交火的时候,我们的前卫……我想说的是,波兰军队的前卫把瑞典兵碾成了齑粉。那不是贵族民团……据说瑞典人给打得晕头转向。”

“他们难道不是在两地都取得胜利吗?”

“是取得了胜利,那是由于一些波兰团队哗变,造了杨·卡齐米日的反,而贵族们则宣称他们会摆好阵势,但打仗他们不干。然而那两个战役表明,在野战中瑞典兵并不比波兰正规王军强多少。只要让波兰军队打一两个胜仗,他们的士气就会大大改观。只要杨·卡齐米日能得到钱款接济,使他能支付粮饷,那就不会有团队哗变。波托茨基手下兵马不多,但那些团队都受过严格训练,螫起人来像黄蜂一样凶狠。鞑靼人会跟他们联手,外加选帝侯对我们的承诺又不算数。”

“怎么会是这样?”

“我和博古斯瓦夫两人都指望他会马上跟瑞典人,也跟我们结盟,因为我们清楚他对共和国的情义如何……但他这个人过于谨小慎微,他关心的是自身的利益。显然他是在等待,看事态的进展如何,同时,他即便会结盟,也只是跟那些普鲁士城市结盟,而那些城市都是忠于杨·卡齐米日的。我想,这其中会有某种背信,或者是选帝侯自己做不了主,或者是他怀疑瑞典人的运气。可等到把此事弄明白,早已出现了反瑞典同盟。一旦瑞典人在小波兰失脚跌倒,那么大波兰和马佐夫舍立刻就会起事,普鲁士人再跟着来,兴许就会出现……”

王公说着突然浑身打颤,仿佛被自己的揣测吓坏了。

“兴许会出现什么?”克密奇茨问。

“出现瑞典人休想活着走出共和国的局面。”王公愁眉苦脸地回答。

克密奇茨皱着眉头,默默不语。

“到那时,”统帅用低沉的嗓音接着说,“我们的运气就会一落千丈,如同先前的运气蒸蒸日上一样……”

安德热伊骑士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将起来,脸涨得通红,两眼冒火,吼叫道:

“王公殿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殿下前不久要对我讲,说共和国完了,说只有跟瑞典结盟,说只有通过殿下和殿下未来的统治才能拯救国家?……叫我相信什么?是相信我当时听到的?还是相信今天听到的?如果事情是像殿下今天所讲的这样,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揍瑞典人,反而跟他们站在一起?……如果真是这样,岂不叫人心里乐开了花!”

拉吉维尔冷峻地盯住了年轻人,说道:

“你可真放肆!”

但克密奇茨已控制不了自己的激烈情绪,如同骑上了一匹奔腾的烈马。

“我是怎样一个人,可等以后再说!这会儿请殿下对我提的问题给个respons。”

“我给你的respons是,”拉吉维尔有力地说,“如果事态发生转折,就像我说的那样,到那时我们自会去打瑞典人。”

安德热伊骑士不再翕动鼻翼,却用巴掌拍了一下脑门儿,叫嚷说:

“我真蠢!真蠢!”

“我不否认这一点,”王公说,“而且我还要说,你放肆得不知分寸。你要知道,我之所以派你去,就是为了让你去摸清时运是否会发生转折。我只是为了祖国的利益,别无他意。我对你讲的,只不过是种种假设,也许不会应验,多半不会应验。可还是谨慎点好。谁想不被水卷走,就必须学会游泳;谁想穿过无路的森林,就必须经常停步,弄清他该往哪个方向走……你明白吗?”

“明白,就像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一样。”

“我们应当做到进退自由。如果为了祖国利益退一步海阔天空,就得后退;但是如果博古斯瓦夫王公在波德拉谢呆得过久,我们就很难做到这一点。看来,他是昏了头,抑或有别的缘故!他呆在那里就必须亮明旗帜:是站在这一边还是站在那一边,是支持瑞典人还是支持杨·卡齐米日,而这恰恰是最糟糕的事。”

“我是蠢,王公殿下,你这话我又不明白!”

“波德拉谢紧挨着马佐夫舍,要么是瑞典兵来占领,要么就是从那些普鲁士城市开来增援部队抵抗瑞典人。那时他就必须作出抉择。”

“为什么博古斯瓦夫王公不该作出抉择?”

“因为只要博古斯瓦夫王公暂不作出抉择,瑞典人就会更加重视我们,就定会紧紧拉住我们不放,选帝侯也是一样;如果事态发生逆转,需要反戈回击瑞典人,那时他就可以成为我和杨·卡齐米日进行联系的纽带……他所做的一切,都应为我创造一个大的回旋空间。但如果他一开始就表明其站在瑞典人一边,那么他到时候想这么做也就不可能了。他呆在波德拉谢,很快就得被迫作出最后抉择。不如让他去普鲁士,去蒂尔扎,在那儿坐待时机,静观事态的发展。选帝侯呆在他的封疆领地,这样博古斯瓦夫王公在普鲁士就会享有最大权威,他完全可以把普鲁士人掌握在自己手中,还可以招兵买马,扩充实力,统领一支相当强大的队伍……到那时瑞典人和杨·卡齐米日都得听我们的,我们要什么,他们都得给,只求赢得我们兄弟俩的支持。这样一来,我们拉吉维尔家族非但不会没落,而且还会一步登天。这才是根本。”

“王公殿下不是刚讲过,祖国的利益才是根本吗?……”

“你别抠字眼儿了,我已有言在先,我们家族跟祖国是一码事,你只管听下去。我很清楚,博古斯瓦夫王公在凯代尼艾签署了跟瑞典结盟的条约,但他还不算是他们的追随者。让他放出风声,而你这一路也要大力宣传,就说是我违背他的意愿,迫使他签字的。人们很容易就会相信这一点,因为亲兄弟分别属于不同朋党的事常有发生。这样,他就能跟同盟分子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就可用会商议事的名义邀请同盟者的头目到他那里去,然后予以逮捕,把他们统统送到普鲁士去。这是个良策,能做到便是国之大幸,否则,这些人将彻底毁了共和国。”

“这就是我所要做的一切?”克密奇茨带着一定程度的失望情绪问道。

“这只是一部分,而且还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从博古斯瓦夫王公那里,你还要带着我的书信去晋见查理·古斯塔夫本人。自从打过克莱瓦内那一仗之后,我跟马格努斯伯爵之间一直不能和睦相处。他总是斜着眼看我,总是在那儿揣测,认为我只要瑞典人脚下打滑,只要鞑靼人去攻打那另一个敌人,我就会反戈一击,去打他们瑞典人。”

“从殿下刚才所说的话里判定,他的揣测是有道理的。”

“不管有没有道理,我可不高兴他这么揣测,我可不愿他探察到我手中掌握的王牌。再说,这个人personaliter对我不怀好意。他肯定不止一次向国王告我的御状!毫无疑问,两项诬告必有其一:或者说我软弱无能,或者说我不可靠。得采取措施以防万一。你把我的书信呈给瑞典国王,如果他向你问起克莱瓦内之战,你就如实禀报,别添枝加叶,也不要回避什么。你可以对他承认,我原本判处了那些人的死刑,是你为他们求情放了他们一条生路。这么讲对你不会有什么事,相反,或许还能以你的诚实博得他的欢心。你在御前不可直接告马格努斯伯爵的状,他们毕竟是姻亲……如果国王问你,瞧,就这么捎带问一句,这儿百姓在想些什么,你就可以禀明,就说百姓感到遗憾,因为马格努斯伯爵没有相应回报统帅对瑞典国赤诚的情谊;就说王公本人(也就是我)对此深表痛心。倘若国王接着问,是否所有正规部队果真全部背弃了我,你要告诉他,这不是真的。你要以自身来证明传言不确。你要禀明,你的军阶是团队长,实际也是如此……你可以讲,是副统帅,财政大臣戈谢夫斯基的支持者曾煽动部队哗变,不过你还得讲,我和他之间势不两立。你得说,若是马格努斯伯爵给我增援少许火炮和骑兵,我早就消灭了那些同盟分子……你要说,这是普遍的舆论。总之,你要事事留心,竖起耳朵听听国王的近臣们在讲些什么。这些无需向我报告,但如果有机会就去普鲁士向博古斯瓦夫王公报告,也可以通过选帝侯的人代传,如果能遇上他们的话。你好像也会德语?”

“我手下曾有过一名军官,是一位库尔兰贵族,叫曾德什么的,他不幸被劳乌达人杀害了。我从他那儿学过德语,还算不错。我以前也常去因弗兰蒂……”

“这就好。”

“可是,王公殿下,我能在哪儿找到瑞典国王呢?”

“他在哪儿你就去哪儿找。这是战时,今天他可能在这儿,明天又可能去了那儿。如果你能在克拉科夫附近遇上他,当然更好,因为还有些书信要你去送给居留在那一带的其他人。”

“这么说,我还得去找其他人?”

“不错。你必须去找王国元帅卢博米尔斯基大人,争取他参与我们的行动计划,这对于我非常重要。此人权倾朝野,威名远播,在小波兰力量的消长以他为转移。假如他肯真心诚意站在瑞典人一边,那么杨·卡齐米日在共和国就会一筹莫展,束手待毙。对瑞典国王无需隐瞒,是我考虑到瑞典的利益派你去争取他的……但又不可直通通地自我夸耀,得讲点儿策略,最好是装作不留神说走了嘴,这样就能赢得国王陛下的大大好感。上帝保佑,但愿卢博米尔斯基大人能跟我们站在一起。他会犹豫不决,这我知道,但我仍指望我的书信能促使他下决心。他之所以不得不特别重视我的好意,其中自有缘故。我在这里把来龙去脉向你和盘托出,以便你知道在那里该如何随机应变。事情是这样的:许久以来元帅大人出门总要绕道,围着我转,就像在密林中围着一头熊打转转一样。他是竭力想从远处探察,看我是否乐意把自己的独生女嫁给他的儿子赫拉克利乌什。虽说两个孩子年纪尚幼,但先订下婚约是可以的。元帅大人对此事的重视胜过于我,因为在共和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小女这样的继承人。一旦两家的财富合而为一,那么在人世间就再也没有能与之相匹敌的了……这简直是炸面包块儿抹上了黄油!更何况,说不定元帅大人还暗怀希望,以为他的公子一旦与小女结为连理,兴许能从她的妆奁赢得一顶大公的冠冕……你要唤醒他潜藏的这种希望,他会受到诱惑,真的,因为他关心自己的家族远胜于关心共和国。”

“我该对他讲些什么?”

“就讲那些我不便写在书信里的话……不过你的措词得委婉些,这种开导是很微妙的。愿上帝保佑,你千万别泄漏说你从我口中得知我是如何渴望加冕成为君主的。这件事现在说起来为时尚早……不过你可以讲,在日姆兹,在立陶宛,所有的贵族众口一词,都乐于见到拉吉维尔加冕;你可以说,瑞典人也在公开议论这件事。就说,你是听见国王陛下亲口讲的……你得留意,那儿的侍从中谁是元帅的心腹,你就向谁暗示如下的设想:让卢博米尔斯基与瑞典修好,而作为报答,他可以要求赫拉克利乌什与拉吉维尔小姐结亲,然后让他支持拉吉维尔登上大公的宝座,这样赫拉克利乌什日后就能继承。这还不够,你还得暗示,设若赫拉克利乌什一旦戴上了立陶宛大公的冠冕,日后他还能被选为波兰国王,这样在两个家族中,两顶王冠又重新合而为一。如果这种设想他们不双手接纳,那就表明他们都是些不成大器的人。谁不想往高处走,谁不敢有伟大的设想,就让他去满足于拥有权杖、权标、当个总兵什么的好了,就让他去摧眉折腰侍候别人,从别人的寝宫侍役手里去得点儿小恩小惠好了,因为这种人不配有更大的作为!……上帝造就我是要我去干一番大事业,所以我敢于伸手去抓人的力量所能抓及的一切,达到上帝给人的权威所规定的最高极限。”

说到这里王公果真伸出双手,仿佛真的想去抓取某顶看不见的王冠。但见他满面通红,目光灼灼,整个人俨如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可由于过度的激奋,他喉咙里头又再次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稍许平静了些,便以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你瞧……当灵魂……好像就要……飞向太阳的时候……病痛却说出了memento……管它病不病……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宁愿死在国王的宝座上……也不愿在王宫前厅……侍候哪家的国王……”

“要不要叫医生来?”克密奇茨问。

拉吉维尔直摇手。

“不要……不要……我已然好多了……你瞧!我要对你讲的话,都讲过了……除此之外,你的眼睛要睁得大大的,耳朵要竖起来……你要留心,看看波托茨基家的人都在干什么。他们可是一大帮,而且忠于瓦萨家族……权势显赫……科涅茨波尔斯基和索别斯基家族向哪边倒尚不得而知……你要多观察,多研究……好啦,憋闷过去了……一切都清楚了吗?”

“是的。如果还有什么弄不清,那是我自己的过错。”

“书信我已陆续写好,只是还要写几封。你打算何时动身?”

“巴不得今天就走!越快越好!……”

“你对我没有什么要求吗?”

“王公殿下!……”克密奇茨开了口。

但他又突然打住了。

他就这样欲言又止,好像有话难出口,脸上浮现出窘迫和局促的神情。

“大胆讲!”统帅说。

“我请求,”克密奇茨说,“让鲁斯涅的持剑官和她……在这儿不要受到什么委屈!……”

“你放心。不过我看,你还在爱着这个丫头?”

“这不可能!”克密奇茨说,“其实我哪里知道!……头一个钟头我爱她,下一个钟头我又恨她……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切都结束了,就像我说过的那样……留下的只有痛苦……我不想要她,可我又不愿别的什么人把她娶走……请殿下千万别让发生这种事……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只想走,走!越快就越好!请殿下别介意我讲过的话。只要我一走出城堡大门,上帝就会恢复我的理智……”

“我理解,在爱情没有冷却之前,往往尽管自己不想要,但一想到或许别人会娶走她,心里就会火烧火燎。不过你尽管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来这儿,也不会让任何人离开这儿,他们也走不了。不久以后到处都会是外国兵,不安全!……最好是我把她送到蒂尔扎附近的陶拉盖去,这会儿王妃也在那里……你放宽心,英德雷克!……你去吧,准备上路,回头来我这儿用午餐……”

克密奇茨躬身行礼,走了出去。拉吉维尔深深舒了一口气。他为克密奇茨的离去感到高兴。因为克密奇茨给他留下了自己的团队和作为他的追随者的名声,而作为一个人,他是无需对其过分关心的。

不错,克密奇茨的离去能给他帮大忙,此人在凯代尼艾早已成了他的沉重负担。统帅宁可让他离自己远点儿而不是近点儿,离得越远对他越有好处。克密奇茨的粗野暴躁和胆大妄为,在凯代尼艾随时都有可能跟统帅引起一场大冲突和最后决裂,而这对于他们两人都是危险的。他的离去消除了这种危险。

“滚吧,你这个魔鬼的化身,你去给我办事吧!”王公眼望着奥尔沙掌旗官走出去的那扇门,嘴里喃喃说。

接着他就呼唤少年侍从,令他去把甘霍夫请来。

“由你接收克密奇茨的团队,”统帅对他说,“以及他对所有骑兵的指挥权。克密奇茨要外出。”

甘霍夫冷峻的脸上仿佛掠过一道欢快的光。他失去了一次出使的机会,却得到了更高的军职。

他默默地鞠了一躬,然后说道:

“我将以忠诚效命报答王公殿下的恩遇。”

他说完此话便打了个立正,直挺挺地站着等候吩咐。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王公问。

“王公殿下!今天早上从维乌科米耶日来了一位贵族,他带来消息说,萨皮耶哈总督正率领兵马来进攻王公殿下。”

拉吉维尔打了个冷战,但转眼就控制了情绪。

“你可以走了。”他对甘霍夫说。

随之他便陷入了沉思。

[271] 马格努斯即蓬图斯·德·拉·加尔迪耶。​

[272] 萨姆埃尔·瓦什奇(约1588-1649),波兰历史上著名的狂徒,曾因袭击、抢劫和谋杀罪270次被判处流放和褫夺贵族荣誉,但受到斯坦尼斯瓦夫·科涅茨波尔斯基(波兰王军统帅)的庇护;在1648年同哥萨克–鞑靼联军进行的皮瓦夫策战役中立了功,于1649年恢复名誉和贵族封号。​

[273] 即赫瓦里布格·卡齐米日·热罗姆斯基(?-1662),波兰团队校尉军官,自1654年起任维尔诺御膳官,1657年起任奥佩斯市政长官。​

[274] 斯泰凡·查尔涅茨基于1655年5月14日出任克拉科夫总兵,因而也成了一位新加入元老院的元老。​

[275] 兹巴拉日保卫战是《火与剑》中重点描写的一场著名战役。发生在1649年。​

[276] 指当时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当权人物。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皇帝费迪南不支持瑞典。于1656年12月1日在维也纳签了波兰–奥地利同盟条约,据此,波兰得到奥地利的援军。​

[277] 拉丁语,意为:答复,回答。​

[278] 拉丁语,意为:本人,本身。​

[279] 耶瑞·塞巴斯蒂安·卢博米尔斯基(1616-1667),斯坦尼斯瓦夫之子,自1650年起为王国元帅,自1657年起任王国副大统帅。参加过同哥萨克和瑞典人的战争。​

[280] 指安娜·玛丽亚·拉吉维尔(1640-1669)。​

[281] 指赫拉克利乌什·卢博米尔斯基(1642-1702)。​

[282] 拉丁语,意为:你记住!​

[283] 瓦萨家族是一瑞典王族,接连出过三位当选的波兰国王。杨·卡齐米日是出身瓦萨家族的最后一位波兰国王。​

[284] 英德雷克是安德热伊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