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密奇茨非常卖劲地做着上路的准备,同时还忙于挑选随行人员,因为他认为这次出门儿不能不带可靠的护卫,首先是为安全起见,其次也是为给自己的使者身份壮壮行色。他急于把一切赶紧办好,打算在当天夜里就动身,或者如果阴雨不停,翌日一早也得走。他终于找到了六个可靠的人,都是早前就在他的手下服役的,都是在那些较为舒心的日子里,也就是在去卢比奇之前跟霍万尼斯基周旋的时候招募的奥尔沙老搭档,这些忠实的莽汉随时都准备跟着他,哪怕是到天涯海角去。他们是清一色的贵族和陷入困境的波雅尔,是曾经一度人多势众,后来被布特雷姆家族砍得七零八落的那支人马的最后残余。六人中为首者是骑兵司务长索罗卡。此人是克密奇茨家的老仆,一名老军人,他训练有素,机智灵活,虽说身上背着无数的法庭判决,可他闯下的祸事比判决书上写的还要多得多。

午餐后统帅将书信交给了安德热伊骑士,还发给他一份送各地瑞典指挥官查验的安全通行证,年轻使者在各个较大城市都可能遇上这号人;王公和他告别时相当动情,几乎像位慈父在送儿子远行,再三叮咛他一路要小心谨慎,事事三思而后行。

傍晚时分天色开始放晴,暗淡的秋阳照临凯代尼艾上空,又渐渐西沉,落向了铺展于西边天际的长长带状红霞后面。

上路的事已经完全准备就绪。克密奇茨同甘霍夫、哈尔瓦姆普以及其他几位军官正饮饯行酒,这时暮色已经降临,索罗卡前来问道:

“我们走吗,指挥官大人?”

“再过一个钟头!”克密奇茨回答。

“马匹和人员都已准备就绪,在庭院里等候……”

骑兵司务长退出,他们开始更热烈地碰杯,其实克密奇茨喝得并不多,他频频举杯不过是为装装样子而已。那酒喝在他嘴里索然无味,也不上头,丝毫没有使他的情绪活跃起来,而那些人倒已然都有些醉意了。

“团队长阁下,”甘霍夫说,“请代我向博古斯瓦夫王公致意……他可是位了不起的骑士,在整个共和国可算是独一无二的。你到了他那里,就像是到了法兰西。那儿操的是另一种语言,行的是另一种风习,而每个去那里的人都能学到上流社会温文尔雅的风度,比在王宫里学起来还要便当。”

“我记得博古斯瓦夫王公在别列斯捷奇科战役时的情形。”哈尔瓦姆普接上话茬儿,“当时他麾领一个龙骑兵团队,那完全是按照法兰西操典训练的。他们既执行骑兵的任务,也执行步兵的任务。军官除几名荷兰人之外,是清一色的法兰西人。全是些花花公子。他们身上散发出各种香味儿,就像是药铺里散发出的药香。在战斗中他们那把长剑使起来得心应手,势不可当。据说,他们中有谁捅了别人一剑,还对人家说:Pardonnez moi!他们甚至跟那些泥腿子也这么讲礼数。博古斯瓦夫王公同他们一起纵马疆场,使一把重剑,剑上还系一方手帕。哪怕是在进行最酷烈的拼杀,他也总是面带笑容,因为这是法兰西风尚,一边在流血,一边还得笑眯眯。他脸上还涂脂抹粉,用木炭描眉,那些老兵对此常撇嘴,做鬼脸,给他取诨名,叫他鸨儿!战斗一结束,立刻就有人给他送来簇新的百褶雀屏领,以便让他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是要去出席宴会。那些贴身侍从还用火剪把他的头发烫成奇形怪状的鬈发。然而这位王爷却是英勇绝伦,在枪林弹雨战火纷飞之时,常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他曾向卡林诺夫斯基大人提出决斗挑战,说是对方挖苦讽刺他,以致国王陛下不得不出面调停。”

“没得说的!”甘霍夫道,“阁下将会大开眼界,有看不完的趣事,还能见到瑞典国王本人,除了我们王公,他算得上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战士。”

“还有查尔涅茨基大人,”哈尔瓦姆普补充说,“现在对他的议论是越来越多了。”

“查尔涅茨基站在杨·卡齐米日一边,因此是我们的敌人!”甘霍夫严肃地说。

“世界上的事真是千奇百怪,”哈尔瓦姆普若有所思地说,“若是一两年前有谁讲瑞典人要来进犯,我们大家都会认定,我们准得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可这会儿,瞧瞧吧!各位……”

“又不单是我们不打,整个共和国都张开双臂迎接他们!”甘霍夫说。

“不错,确是如此!”克密奇茨在沉思中插了这么一句。

“萨皮耶哈、戈谢夫斯基、查尔涅茨基三位大人和王军各路统帅除外!”哈尔瓦姆普又说。

“我们最好别谈这些!”甘霍夫说,“喏!团队长阁下,祝你平安归来……这儿等待你的是加官晋爵!……”

“还有比莱维奇小姐。”哈尔瓦姆普补充说。

“阁下跟比莱维奇小姐毫不相干!”克密奇茨粗声粗气地回答。

“当然,毫不相干,因为我已经太老了。最后一次……让我想想,各位……是什么时候来着?……啊哈!最后一次是在选举国王的时候,那时当选的正是当朝仁君杨·卡齐米日陛下……”

“阁下得习惯于改口了!”甘霍夫打断了他,“如今对我们而言,当朝的是仁君查理·古斯塔夫陛下。”

“确实如此!……Consuetudo altera natura……那最后一次是在选举杨·卡齐米日作我们的前任国王暨立陶宛大公的时候,我发疯地爱上了一位小姐,她是耶雷梅王妃身边的一位王府女官。啊!那真是个迷人的尤物……可就在我想近点儿瞧瞧她那对明眸时,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却向我伸出了佩刀。我本要跟他决斗,不料又凭空跑出一个博洪来,横在了我俩中间。伏沃迪约夫斯基就像宰只兔子似地把他放倒了。要不是那个插曲,兴许各位今天就见不着我这个大活人了。可当时我是下了决心要跟他决斗的,哪怕对手是个魔鬼。其实伏沃迪约夫斯基也只是per amicitiam才拉开架式维护那姑娘的,因为她跟另一个人有约,那个人是条更加惹不起的好汉……唉!各位,不妨对你们讲,那时我真以为自己会因伤心而枯萎……因为我吃无味,喝不香……直到我们王公派我从华沙远去斯摩棱斯克,这样,我在路上才把那场相思病治好了。要抛却这类痛苦再也没有比旅行更好的良方了。刚离开华沙一波里,我就觉得轻松了许多,还没到达维尔诺,我脑子里就再也不想她了,时至今日我仍在打光棍儿,活得挺不错的。瞧,怎么样!医治不幸的爱情惟有旅行才是万应灵丹!”

“阁下这么讲可是真的?”克密奇茨问。

“千真万确!让全立陶宛和王国所有的漂亮妞儿叫那些黑脸汉统统带走!我已经一个也不要了。”

“阁下没有告别就走啦?”

“没有告别,我只是把一段红丝带扔在了自己背后。这是一个老妇人,一个情场里手劝我这么做的。”

“祝阁下健康!”甘霍夫再次跟安德热伊骑士碰杯。

“祝各位健康!”克密奇茨回答,“衷心感谢大家!”

“干杯!干杯!……是阁下上马的时候了,而我们也有公干。愿上帝保佑阁下平安而去,平安而回!”

“再见吧,各位!”

“把一段红丝带扔在自己背后吧!”哈尔瓦姆普说,“或者你在第一个宿营地亲手用一桶水把自己点燃的篝火浇灭。请阁下记住……如果你想忘却!”

“愿上帝与阁下同在!”

“我们再次见面不会那么快了!”

“说不定是在战场。”甘霍夫插言道,“上帝保佑,但愿是肩并肩,而不是面对面。”

“只能如此!”克密奇茨回答。

军官们起身走了。

塔楼上已响罢七点的钟声。庭院里马蹄敲在石板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而从窗口可以见到整装待发的人们。一种异样的不安笼罩在安德热伊骑士的心头。他反复对自己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想象力在他眼前展示出他将要见到的陌生的地域,陌生人的陌生面孔,而与此同时,对旅途的一些奇特的想法也攫住了他的心,仿佛此前他从未想过要踏上这个旅途似的。

“得跨上马背,该动身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他思忖道。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听到窗外马匹在打着响鼻儿,动身的钟点也已敲过,这才真正意识到他将要面对的生活是陌生的,而他所熟悉的一切,习以为常的一切,以及他心灵之所系和梦绕魂牵的一切都将留在这片国土上,留在这个地区,留在这座城市!过去的克密奇茨也将留在这里,而到那里去的似乎是另一个人,一个别人都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人的外路人。他得在那里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只有上帝知道,他是否会心甘情愿地去面对这种崭新的生活!

安德热伊骑士在内心深处疲惫到了极点,故而此时此刻对那些新景象、新人事感到无可奈何……他心想,在这儿他过得不好,在那儿也好不了,至少这颗心会非常沉重。

可是时间!时间到了!他得戴上制帽,策马登程!

难道就这么不告而别?

此刻仍近在咫尺,往后可就是远隔天涯,难道可以一声不吭就走掉?瞧,事情竟到了这般地步!不过又该对她说些什么呢?……是不是去对她说:“一切都搞糟了……尊贵的小姐,从今以后,只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但这算什么?干吗要说这些?即便不说,事实也是如此。他已不再是她的未婚夫,她也不是他的未婚妻,将来她不会是他的妻子。一切都完了,系在他俩之间的红丝带已经断了,失去了的一切不会再回来,断了的红丝带也难以重新接上。何必又去空耗时间,白费口舌,自寻烦恼?!

“我不去告别!”克密奇茨心想。

但另一方面,死者的遗愿还在维系着他俩。有必要彼此把话讲明,从此永别,两无怨尤;应该去对她说:“尊敬的小姐既然不属意于我,因此我来奉还你许下的诺言。就让我俩都认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遗嘱吧……让我俩各自去寻找各自的幸福,到哪儿去找都成。”

可她也许会回答:“关于这一点我早已对阁下表示过了,干吗你这会儿还来跟我啰嗦?……”

“我不去!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克密奇茨再次对自己说。

他把制帽往头上一扣便出了房间来到走廊。他想直接骑上马,尽快走出大门。

猛然间在走廊里仿佛有什么揪住了他的头发……

一种想见见她,跟她说说话的强烈欲望控制了他,他不再斟酌去还是不去,不再作理性辨析,不管后果如何,只是大步流星往前跑,应该说是闭起眼睛没命地往前冲,简直就像要往水里跳。

他来到门前,那儿哨兵已经撤走,迎面撞上的是鲁斯涅的持剑官的亲随。

“持剑官大人在房间里吗?”他问。

“持剑官大人跟军官们一起在军械库。”

“小姐呢?”

“小姐在房里。”

“快去禀报,就说克密奇茨骑士要出远门,想跟小姐见一面。”

亲随听从了命令,可没等他带回答复,克密奇茨就转动了门把手,问也不问一声便走了进去。

“我来向小姐告别,”他说,“因为我不知道我们此生是否还能见面。”

骤然他转身对亲随说:

“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我尊敬的小姐!”当房门在亲随的身后砰然关紧,克密奇茨接着说,“我本想不告而别,但是办不到。只有上帝知道我何时能返回,或者是否能返回,因为意外的事难保不会发生。因此我想,我们分手该好离好散,心里别装着恼怒,别装着怨尤,为了上帝的惩罚不致落到我们中哪一个的头上!唉!纵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可这会儿我笨口拙舌难以倾诉心曲。时运不济,幸福擦肩而过,看来这是上帝的意志,不可违拗。而现在,我这不幸的人,哪怕是用头撞墙也毫无办法!请你不要见罪于我,小姐,我也不见罪于你。已经无需顾忌那份遗嘱,因为正像我说过的:人的意志无法对抗上帝的意志。愿上帝赐你幸福、安宁。最要紧的是,让我们彼此宽恕。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会遇到什么……可我在这儿是再也呆不下去了,我再也无法忍受痛苦、争吵和哀愁的煎熬……人关在四堵墙内就是撞破头也毫无办法,尊敬的小姐,毫无办法!……人在这儿无事可做,纵然浑身是劲也使不上,只能把无尽的烦愁扛在肩上,只能日夜冥思苦索,把脑袋都想痛了,想的都是如何摆脱这不幸的困境,而到头来却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我需要这次远行,就像鱼需要水、鸟需要空气一样,否则我会发疯。”

“愿上帝赐阁下好运!”亚历山德拉小姐说。

她站立在他面前,仿佛给克密奇茨的这次远行、这副模样儿和这番话惊呆了。她脸上显露出发窘和惊愕。看得出来,她内心在进行斗争,想竭力恢复常态,同时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年轻的猛士。

“我对阁下没有心怀怨尤。”过了一会儿她说。

“要是这一切没有发生该多好!”克密奇茨说,“定有个什么恶魔横在了我们中间,使我俩如同隔着汪洋大海。这水既游不了,也涉不得……人想做的却做不到,愿去的地方却去不了,仿佛总有个什么东西在推着他走,直到让我俩偏离原有方向,走进了死胡同。可既然我俩注定得彼此从眼前消失,那么即使只能从远处互道一声‘愿上帝指引你’也算是一种慰藉。不过小姐也该明白,怨恨和恼怒是一回事,而悲哀却是另一回事。我能抛却恼怒,而悲哀却在我心中永驻。或许我并不抱怨小姐,因为我自己也不知该抱怨谁、抱怨什么!……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个道理,但我觉得,如果我们能在一起谈谈,对我和对小姐都有益,我俩彼此都会好受一些。小姐一直把我当成了卖国贼……这像根刺戳在我心头,这一点对我的伤害最深,因为这叫我怎么去求得灵魂的拯救?我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卖国贼!”

“我已经不这样想了!……”奥伦卡回答说。

“哦!你怎么能这样想,哪怕是想一个钟头也不应该……你对我是了解的,知道我从前有时恣意妄为,但杀人、放火、冲人开枪是一回事,叛变卖国是另一回事。为一己之私利,为加官晋爵叛卖祖国的事我永远也不会干!愿上帝保佑我,让上帝审判我!……小姐是女流之辈,无法理解祖国之得救该倚仗什么,因此你既不该谴责别人,也不该给别人判罪。可你为什么偏要谴责?可你为什么偏要给人判罪?……愿上帝与你同在!……你该明白,祖国的得救要倚仗拉吉维尔王公,要倚仗瑞典人;谁若有不同想法,尤其是谁若采取相反的行动,谁就要毁了祖国。不过,我已没有时间来仔细讨论,这会儿我该走了。只是你得知道,我不是叛徒,我不是卖国贼。如果我将来成了卖国贼,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你该知道,你蔑视我是不公正的,你判我死刑是不公正的……我敢对你发誓,在即将离去之时,我之所以要对你说这番话,是因为我同时也想说:我已从心底宽恕了你,为此你也该宽恕我!”

亚历山德拉小姐已完全恢复了常态。

“阁下所说的我对你的评判不公正,这是对的,我有过错,我承认……同时我也请求你的宽恕……”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发抖,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噙满了泪水,而他则兴奋得叫嚷了起来:

“我宽恕!我宽恕!即便是要我死我也宽恕你!……”

“愿上帝指引阁下,领你走上正道,让你迷途知返。”

“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他狂热地叫喊着,“别让我们之间再出现纷争。我迷路还是不迷路,你最好不要讲。让我们各自按自己的良知行事,各人的意向自有上帝明察。好歹我到这儿来了,好歹我没有不告而别。请伸出你的手跟我道声再见……我的要求就这么多,因为明天我就见不到你了,后天也见不着,一个月后也见不着,兴许永远也见不着……唉!奥伦卡!……我头都晕了……奥伦卡!难道我俩今生今世就再也不能见面?”

满眼热泪像断线的珍珠从她的长睫毛下涌出,滚落在她那芙蓉般的面颊上。

“安德热伊阁下!……离开卖国贼!……一切兴许还……”

“别说啦!……别说啦!”克密奇茨回答道,他心绪烦乱,讲话都不连贯了,“……没有什么‘兴许’……我不能……你最好什么都别说……但愿我给人宰了!还少受点儿苦……上帝!为什么让我们遇上这种局面?!……别了,姑娘!……这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天各一方,让我在哪儿死就在哪儿闭眼吧……你为什么哭?……别哭啦,我简直要发疯了!……”

在极度的亢奋中,他一把将她拦腰抱住,虽说她在抵拒,他却在没命地吻她的眼睛,吻她的嘴唇,随之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前。

最后他霍地跳将起来,像疯了似地抓扯自己的头发,一边冲出姑娘的房间,一边叫嚷道:

“魔鬼在这儿都不顶用,何况只是一段红丝带!……”

奥伦卡透过窗口目送他,只见他匆猝地跳上马背。七名骑马人出发了。在大门口站岗的苏格兰哨兵把手里的兵器摆弄得铿锵作响,他们这是在持枪致敬;接着大门在骑者的身后关上了,他们已消失在那幽暗的路上,消失在树木丛中,看不见了。

夜已完全降临,黑暗笼罩着一切。

[285] 法语,意为:请阁下原谅我!​

[286] 马尔琴·卡林诺夫斯基(约1605-1652),波兰将领,自1642年起任王国副大统帅,1651年参加过别列斯捷奇科战役,1652年在巴托赫战役中被哥萨克–鞑靼联军俘获并杀害。​

[287] 拉丁语,意为:习惯是人的第二天性。​

[288] 拉丁语,意为:出于好意,出于友谊。​

[289] 根据波兰民间流传的说法,这样做就能斩断情缘,忘记烦愁,不再受别人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