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甫诺以及维利亚河左岸整个地区,所有的主要干道都已被敌军占领,因此克密奇茨骑士去波德拉谢不能走从科甫诺至格罗德诺,然后直抵比亚维斯托克的这条宽敞驿道,只能绕旁边的岔路。他出了凯代尼艾就径直往下走,沿涅维亚扎河直奔涅曼河,在维尔基附近渡河后就进入了特罗茨克省。
这段路实际上并不算太长,沿途他走得很平静,因为这一带还算是在拉吉维尔的管辖之下。
所有城镇,甚至散布在这里那里的某些村庄都驻有统帅的王府亲兵团队,或是小股的瑞典雇佣骑兵。统帅故意让瑞典骑兵推进到如此纵深的前沿,目的是要他们与驻扎在维利亚河左岸的佐乌塔伦科军团对峙,以便他们有机会找俄国人的碴儿,仗也就更容易打起来。
就像统帅对克密奇茨所说的那样,佐乌塔伦科原本也乐意跟瑞典人“热闹一番”,可他只是个帮凶,他的主子们并不想跟瑞典兵戎相见,至少他们是期望能拖延交战时日,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因此佐乌塔伦科接到了死命令,不许他擅自渡河,若是拉吉维尔亲自统兵跟瑞典人联合向他进攻,他也得尽快撤离。
由于这些缘故,维利亚河右岸地区是平静的。然而一边是哥萨克哨兵,另一边是瑞典和拉吉维尔的哨兵,双方隔河相望,因此随时随地一声枪响,都可能引发一场可怕的战争。
人们预见到这一点,便提早去寻找安全的地方避难。故而这个地区虽然平静,却是一片荒凉。安德热伊骑士所到之处,见到的都是人去楼空的城镇、用木杠撑着护窗板的贵族府邸,以及渺无人烟的村庄。
田野同样是空空荡荡的,哪儿也见不到禾堆草垛,因为这一年已无人耕耘放牧。普通百姓带着坛坛罐罐,赶着家畜躲进了深不可测的大森林;贵族们则逃往了邻近的选帝侯普鲁士,以求暂时避开战乱。然而那些通衢大道乃至原始森林中的幽僻小径都呈现出异乎寻常的忙乱,因为维利亚河左岸的民众不堪佐乌塔伦科的压迫纷纷渡河逃亡,以至难民的数量日益增多。
这庞大的难民队伍主要是农民,因为贵族中凡是迄今未来得及从左岸逃跑的,不是当了俘虏,就是在自家门口被砍掉了脑袋。
这样,安德热伊骑士每时每刻就都能遇上成群结队的农民带着他们的妻孥,赶着牛羊、马匹夺路而逃。特罗茨克省与选帝侯普鲁士接壤的部分原本是富庶之区,土地肥沃,物产丰足,因而殷实人家需要转移,隐藏的财物自然不少。寒冬虽已逼近,可并没有吓退逃亡的难民,他们宁愿与密林苔藓为伴,藏身于白雪覆盖的窝棚之内,等待灾祸过去,天下太平,也不愿守着自己的家园故土,死于敌人的屠刀之下。
克密奇茨经常混进逃亡的民众之中,或是夜间走近他们在密林深处熊熊燃烧的篝火。无论他走到哪里,只要是遇上从维利亚河左岸,从科甫诺附近,或是从更远的地域逃亡来的人们,总能听到他们讲述的种种骇人听闻的故事。人们向他诉说佐乌塔伦科和他那些口称是他的“盟友”,实则是他的主子的暴行,说他们对普通百姓不问年龄、性别,见到了就斩尽杀绝;说他们焚烧村庄,甚至砍伐果园里的果树;说他们所到之处只留下泥土和水,连鞑靼侵略军也从未造成过如此惨烈的破坏。
他们加之于居民的不单是死亡,还要挖空心思想出各种酷刑,让遇难者死前受尽折磨。许多人即使逃得性命,也已精神失常。每到夜晚,那些人便呼天抢地,大放悲声,他们的哀号和怒吼回荡在密林深处;另一些人虽说已渡过了涅曼河,渡过了维利亚河,已经进入了森林,虽说密林丛莽和沼泽已把他们和佐乌塔伦科匪帮远远隔开,可他们仍然失魂落魄,草木皆兵,总是在等待着敌人的袭击。许多人向克密奇茨和他的奥尔沙护卫伸手呼叫,乞求他们救助,乞求他们大发慈悲,仿佛敌人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
逃往普鲁士的贵族的轻便马车载着老人、妇女和儿童,紧随其后的是一长串的大车,车上装着仆役、家具什物、粮食饲料、细软资财和其他物品。所有的逃亡者都显得慌乱、惶恐,充满了离乡背井、漂泊流浪的悲哀。
安德热伊骑士有时安慰这些不幸的人们,说瑞典人的兵马很快就会渡河去狠揍对岸的敌人,把他们赶得远远的。那时难民们便举手向天,说道:
“愿上帝保佑王公总督健康长寿,愿上帝保佑王公总督洪福齐天;感谢他给我们搬来了这么好的救兵。瑞典部队一到,我们就能回家,在废墟上重建我们的家园……”
人们到处都在为王公祝福。有关王公眼看就要统领自家兵马配合瑞典大军渡过维利亚河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预先就夸赞瑞典军队“谦恭朴实”、纪律严明、善待百姓。把拉吉维尔奉为立陶宛的基甸、参孙以至大救星。那些从血雨腥风、烈焰腾空的地区来的难民,把得救的希望寄托在拉吉维尔一人身上。
而克密奇茨听着这些祝福和期望,听着这些近乎祈祷的央告,就更坚定了自己对拉吉维尔的信仰,他在内心深处反复思量:
“我是在为这样一位主子效力!今后我将闭着眼睛盲目地追随他,与他同呼吸,共命运。有时他确实很可怕,令人捉摸不透,但他比别人更有理智,更清楚事情该怎么办,拯救国家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这种想法使安德热伊骑士轻松了许多,心里也感到舒畅了许多,因此也带着更多的自我安慰继续前进。他既怀着对凯代尼艾的依依不舍之情,又怀着对祖国蒙尘的一腔愁绪。他那颗心裂成了两半。
他的思念在与日俱增。他没有在身后抛下一段红丝带,也没有拎一桶水浇灭自己燃起的第一个篝火。首先他觉得这样做无济于事,其次他也不愿这么做。
“唉,要是她在这儿,要是她能听到人们的哭泣、呻吟,她兴许就不会祈求上帝让我改弦易辙,兴许就不会说我误入歧途,像那些离经叛道的异教徒。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迟早她会信服,会认识到是她自己的头脑出了毛病……到那时情况会怎样,只好听从上帝的安排,说不定今生我俩还能喜相逢。”
在这年轻骑士的心中思念时刻都在增长,真个是腰下徒有青霜剑,试割相思得断无。可与此同时他坚信,自己走的是一条正道,而不是误入歧途。这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心灵的宁静。那种思绪纷挈、黯然魂销、犹豫彷徨的心态逐渐离他远去,使他几乎是兴致勃勃地策马前行,进入这无边无际的密林深处。自从跟霍万尼斯基进行过那场著名的追击战,纵马驰骤卢比奇以来,他还不曾领略过这等的痛快。
有一点是大胡子哈尔瓦姆普说对了的,那就是,对于治疗心灵的忧伤、烦躁,没有比出门上路更有效的良方。安德热伊骑士血气方刚,生就一副铜筋铁骨,他那大胆豪放的天性和冒险猎奇的癖好每时每刻都在恢复本真。他笑迎前途凶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督促护卫不停地前进,走马似逐电追风,只在宿营地才能有短暂的歇息。
奥伦卡的倩影频频浮现在他眼前,总是那样泪痕斑斑,总是那样如小鸟依人,在他的双臂搂抱中瑟瑟发抖;他也总是暗下决心:我定要回到你身边!
有时他眼前也浮现出统帅的形象,阴郁、伟岸、盛气凌人。或许正是因为离得远了,这个形象对他反倒越显可贵。在此之前,他对拉吉维尔只有屈从,俯首听命,现在他却开始对这个人有点儿喜欢了。在此之前,拉吉维尔裹挟了他,如同奔涌的激流裹挟着落进它漩涡里的一切;现在克密奇茨觉得,他是心甘情愿地随波逐流,被这漩涡裹挟而去,哪怕是到天尽头。
在年轻骑士的心目中,这位身躯伟岸的总督离得越远,就越显得雄伟,几乎变成了一尊硕大无朋的天神。不止一次在宿营地,每当安德热伊骑士合眼入睡,总是见到统帅坐在国王宝座之上,那宝座岿然,竟高出松树的顶端。他头戴王冠,依旧是那张阴郁、肥大的脸,可是气度非凡,一手持剑,一手握着国王的权杖,而踩在脚下的是整个共和国。
克密奇茨在灵魂深处对如此帝王威势只有顶礼膜拜。
出门第三天,他们一行已把涅曼河远远留在了自己身后,进入了一个林木更加繁茂的地域。沿途所遇,仍是络绎不绝的成群逃难民众,所有不能拿起兵器的贵族几乎无一例外地逃往普鲁士,以躲避敌人骑兵侦察队的袭击。这一带的敌军不像维利亚河沿岸的敌军那样受到瑞典和拉吉维尔各路团队的扼制,不能过分为非作歹,而是恣意妄行,肆无忌惮,他们的骑兵侦察队常常深入腹地,甚至到达选帝侯普鲁士的边境,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抢劫。
经常还有许多小股部队,仿佛是从佐乌塔伦科大军派出的,其实他们对任何人的权标都不认账,简而言之,他们都是被称为“团伙”的匪帮,指挥他们的有时是地方上的亡命之徒。这些小股匪帮总是避免跟正规部队在战场上交锋,甚至不敢跟城镇居民较量,他们奔袭的通常只是那些规模不大的村庄、贵族府邸和过路行旅。
地方贵族为了自保,便自带家兵仆役清剿这些“团伙”,路旁松树上挂满了他们的尸体。但是在各个森林里,还是容易碰上他们的许多分队,因此安德热伊骑士现在不得不保持高度警惕。
然而再往前走一点儿,在十亚舒佩河上的皮尔维什基,克密奇茨竟然见到百姓都呆在家里,太平无事。但居民们告诉他说,就在几天前,佐乌塔伦科的一支强大队伍,计有五百兵马曾来袭击这座王庄,若不是意想不到的援兵从天而降,按照他们的习惯定会把所有的百姓斩尽杀绝,还会一把火将城镇烧成灰烬。
“我们已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上帝,”安德热伊骑士一行投宿的旅店承租人说,“岂料上帝的圣徒竟给我们派来了一个团队的救兵。开头我们还以为又来了一批敌军,可他们却都是自己人。他们一到,立即便朝佐乌塔伦科的兵马掩杀过去,不到一个钟头就将敌人成片儿砍倒,有如挥镰割草一般。当然我们也一齐动手,奋力助战。”
“那是个什么团队?”安德热伊骑士问。
“愿上帝赐他们健康!……他们没有说自己是什么人,我们也没敢动问。他们只是略事歇息,喂喂马,备足了干草和面包就上了路。”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又向哪里去了?”
“是从科兹沃瓦–鲁达来的,去向是正南方。我们原本想逃进森林,可再三考虑又留下了,因为王庄总管说,敌兵既有了这次教训,短期内是断然不敢再朝我们这儿看一眼的。”
有关那场战斗的消息引起了克密奇茨的极大兴趣,因此他接着问道:
“你们是否知道,谁是这个团队的团队长呢?”
“不太清楚。可我们见过团队长,因为他在市场上跟我们谈过话。人很年轻,个头儿小巧,很机灵,像根针似的。看不出竟是这么一位勇猛的军人……”
“伏沃迪约夫斯基!”克密奇茨脱口叫出声来。
“是伏沃迪约夫斯基也好,不是也好,但愿他总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愿上帝保佑他当个统帅!”
安德热伊骑士陷入了沉思。看来,他现在走的跟伏沃迪约夫斯基几天前率领劳乌达兵马所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其实也很自然,因为他俩都是奔赴波德拉谢的。但安德热伊骑士想到的是,如果现在匆忙就道,很容易与小个子骑士狭路相逢,难免再次给人手到擒来,若如此,拉吉维尔所有的书信就会随之落入同盟分子手中。设若出现这类变故,不仅要毁了他的全部使命,而且上帝知道,会给拉吉维尔的事业造成何等损失。因此,安德热伊骑士决计在皮尔维什基停留数日,好让劳乌达团队有时间尽量走得远点儿。
自离开凯代尼艾以来,他们一行几乎是马不停蹄,趱程赶路,沿途只是作短暂歇息,他的人马都已疲惫不堪,亟须休整。于是安德热伊骑士就命令士兵从马背上卸下行囊,安顿在旅店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他就确信,自己这样做不仅是理智的,而且是聪明的。因为翌日早上,他刚来得及穿好衣服,旅店老板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给阁下带来了新消息。”他说。
“是好消息?”
“说不上好坏,只是我们这儿来了贵客。今日早上到了一大帮阔气人物,都停歇在王庄总管的府邸。有个步兵团队,还有骑兵。嚄!那鲜车怒马,结驷连骑,那侍从仆役,前呼后拥,好不风光!……人们都以为是国王御驾亲临哩。”
“哪一位国王?”
店老板开始将手中的帽子转来转去。
“不错,如今我们有两位国王,可来的并非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只是御马监王公。”
克密奇茨霍地站起身来。
“什么御马监王公?莫不是博古斯瓦夫王公?”
“正是他,阁下。维尔诺王公总督的兄弟。”
安德热伊骑士惊喜得拍起了巴掌。
“啊,我们竟是这样相逢!”
店老板明白了,他的客人竟是博古斯瓦夫王公的相识,于是对他就更加毕恭毕敬,行礼时头低得比昨天更低。他走出了房间,克密奇茨开始匆忙换装,穿戴整齐,一个钟头后就来到了总管府邸门前。
整座城镇到处都挤满了军人。步兵都把火枪成金字塔形架在了市场上,骑兵都下了马,分头进驻市场旁边的房舍。军人和王府侍从穿着形形色色的服装,有的站在房舍前边,有的在街上溜达。从军官们嘴里听到的全是法语和德语。哪儿都见不到一名波兰军人,哪儿也见不着一套波兰制服。火枪手和龙骑兵都打扮得花里胡哨,怪模怪样,甚至跟安德热伊骑士在凯代尼艾常见的外籍团队的制服也不大相同,因为这些人浑身的装备不是德式的,而是法式的。可这些军人个个都显得英俊漂亮,神采奕奕,仪表堂堂,以至任何一名列兵都可能被看成一位军官,真把个安德热伊骑士看得眼花缭乱。军官们见到他,同样投以好奇的目光,因为他换了一身节日的盛装,穿着丝绒和锦缎的华服,六名护卫也是一律崭新的制服,紧跟在他身后。
王府侍从们在总管府邸庭院里转来转去,所有的人全都是法式打扮:少年侍从都戴着插有羽饰的贝雷帽,拽镫侍从穿的是丝绒束腰长衣,马夫长都穿着瑞典式的圆筒形高统皮靴。
显然王公来皮尔维什基只是作途中小憩,并不打算停留太久,因为他的豪华轿式马车没给推进车房,马夫长们手里拿着装马料的白铁筛,正忙着喂马。
克密奇茨向在屋门前站岗的一名军官通报了自己的姓名,说明了来意,军官入内禀告王公。俄顷他又匆匆返回,说王公急于传见统帅派来的信使,克密奇茨便由他引路,跟他一起走入屋内。
他们穿过门厅,在头一个作餐厅的房间里见到几名侍从,都四仰八叉地坐在安乐椅上睡得正香。看来他们定是起五更从前一个休息地动身来的。走到下一个房间的门前,军官站住了,躬身向安德热伊骑士用德语说道:
“王公就在里面。”
安德热伊骑士走了进去,但在门槛旁停了下来。
这房间的角落里摆了一面穿衣镜,王公就坐在穿衣镜前,正对着镜子专心致志地端详自己那张刚扑过香粉、抹过胭脂的脸,没注意到有人走进房间。两名侍从跪在他脚前给他穿长统旅行皮靴,正忙于系紧脚腕儿上的扣环;他却在用手指慢慢匀整金黄色假发齐额修剪的刘海儿。其实,他那头浓密、华美的金发未必是假的,兴许是与生俱来的真发。
他仍算得是个青年,刚满三十五岁,可看起来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克密奇茨熟悉这位王公,但是每次见面都禁不住要好奇地打量他。首先是由于他那名闻遐迩的骑士声望,这种声望主要是通过与国外形形色色的豪门显贵决斗而赢得的,其次是由于他那别具一格的丰采,谁见过他一面都会终生难忘。博古斯瓦夫王公身材颀长,体格健壮,但在他那副宽肩膀上却顶着一颗小脑袋,小到就像是从别人躯体上摘下来安放在他脖子上一般。他的脸盘儿同样小巧异常,几乎是一张娃娃脸,可这张脸上五官又有些不合比例,因为正中有个罗马式的大鼻子,一双美得无法形容的大眼睛,那眼睛鹰瞵鹗视,顾盼生辉。在这触目的鼻、眼映衬之下,他那张脸被浓密的又长又鬈的金发包围,遮掩得几乎看不见其余部分;他的嘴巴小巧玲珑,几乎也是娃娃式的,淡淡的胡子勉强盖住上唇。脸上的肌肤细腻,线条柔嫩,再加上傅粉施朱,浓妆艳抹,使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姑娘。可与此同时,他面部显示出的那份儿豪迈、骄横和自信,让谁都不能忘记他就是那个著名的chercheur de noises——这是他在法兰西宫廷里赢得的绰号。他为人尖酸刻薄,伶牙俐齿,出口伤人,而他从刀鞘里拔出战刀的速度,比他开口说话还要快捷。
在德意志,在荷兰,在法兰西,到处传扬着他的奇闻轶事。人们谈论着他的军功武业、他的口角纷争、他的寻衅闹事以及他的决斗。在荷兰他曾投入一场激战的垓心,在无与伦比的西班牙各路步兵团队之间纵横驰骋,身为王公贵胄的他还亲手夺得一面军旗和一门火炮;他曾率领奥兰尼亚公爵的团队攻克过被那些老谋深算的将领认为不可攻克的炮台;他曾在莱茵河上统领法兰西的火枪兵,把经受过三十年战争锤炼的德意志重甲骑兵团队打得溃不成军;在法兰西,他在一场决斗中砍伤法兰西骑士界名噪一时的剑客德·弗雷摩尔公爵;另一位著名斗士冯·格罗特男爵不得不向他屈膝求饶;他砍伤了格罗特男爵,为此还受到兄长雅努什王公好一顿挖苦,说他纡尊降贵,以自己的王公身份去跟地位比他微贱的人拼杀,有辱家门。最终他在卢浮宫的一次舞会上,在整个法兰西宫廷众目睽睽之下,扇了德·利乌克斯侯爵一记耳光,只为对方说了他一句“难听”的话。
至于他在那些较小的城市、酒馆和旅店与各地不知名人士incognito进行的决斗,就更多得无法计算。
他既有女性的秀雅,又有男性的豪放,是那种娇生惯养和恣意妄为的混合体。他难得回归故里作短期逗留,可他一回来,若不是以跟萨皮耶哈家族闹纠纷作乐,就是狩猎。每当他去狩猎时,林务员们就得四处为他寻找带熊崽的母熊。护崽儿的母熊往往最凶暴,也最具危险性,可他只用一支矛武装自己就去跟这种母熊较量。升平时期他在国内的生活可以说是百无聊赖,因而他也不愿回国,最常见的情况是战时回国打仗。在别列斯捷奇科战役、莫吉廖夫战役、斯摩棱斯克战役,他都以非凡的勇猛立下过战功。打仗成了他生命的要素,虽说他头脑敏捷,善于随机应变,无论是搞阴谋还是在外交上耍手腕,施诡计,合纵连横,都是把好手。
干这些事他能做到不厌其烦,孜孜不倦,坚忍不拔,比干那些“风流韵事”更有耐心,也更能持久。在他的生命史上,窃玉偷香的艳遇简直可连成串。无论哪处宫廷、府第,只要王公光临,往往就会引起那儿拥有娇妻美眷的男人的恐慌。也许正是由于这种飘风戏月,使他至今仍独身不娶,尽管凭他的高贵出身和那多得不可胜数的财富,足以使他成为欧洲豪门大族竞相争夺的乘龙快婿、骐骥才郎。法兰西国王和王后、波兰王后玛丽亚·卢德维卡、奥兰尼亚公爵以及舅父勃兰登堡选帝侯,都曾给他做过大媒,可他至今还是宁愿守住自由身。
“我不需要嫁奁,”他常常玩世不恭地说,“而别的娱乐我也哪样都不缺。”
就这样,到了三十五岁他仍是中馈犹虚。
克密奇茨站立在门槛旁,兴味十足地打量着镜子里照出的王公的脸,他却在若有所思地梳理着额头上的刘海儿。终于安德热伊骑士干咳了一声,又咳了第二声,王公头也不回漫声应道:
“谁在那儿?莫不是王公总督派遣来的信使?”
“不是信使,却是从王公总督那儿来的!”安德热伊骑士回答。
博古斯瓦夫王公这才调过头来,瞥见华服靓妆的青年,意识到他要与之打交道的不是一名普通仆从。
“请原谅,骑士阁下,”他彬彬有礼地说,“看来,我是弄错了阁下的身份。不过阁下的面孔我熟悉,只是一下子想不起尊姓大名,阁下该是王公统帅的一名侍从吧?”
“敝姓克密奇茨。”安德热伊骑士回答,“不过并非王府侍从,而是一名团队长。自打为王公统帅效力以来,我始终率领自己的团队。”
“克密奇茨!”王公叫嚷起来,“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克密奇茨?那位在上次战争里曾奇袭霍万尼斯基,后来又独自打游击,干得很不错的英雄?……有关阁下的故事我倒是听过很多!”
王公说罢,又开始带着某种欣赏的成分仔细打量着安德热伊骑士,因为就他所听到的,他把此人看成是跟自己同一类的人物。
“请坐吧,我的骑士爷!”他说,“跟你结识,我很高兴。凯代尼艾的情况如何?”
“我带来了王公统帅的书信。”克密奇茨回答。
两名侍从给王公系紧皮靴上的扣环后,走出了房间,王公撕去信封上的印封,开始读信。过了片刻,他脸上就显露出厌倦和失望的神情。他随手把书信往镜子旁边一扔,说道:
“老一套!王公总督劝我去普鲁士,去蒂尔扎,或是去陶拉盖,如阁下所见,我正是这么做的。Ma foi!我不理解家兄……他对我说,选帝侯呆在他的封疆领地,无论如何都不能越过瑞典人到普鲁士去,可信里同时又说,他一想到无论是de succursu还是de receptu我都不能跟他相互联系,他就觉得毛骨悚然。这叫我怎么办?既然连封疆侯都没法儿从瑞典人中间溜过去,那我的使者又怎能溜得过去呢?我呆在波德拉谢,因为我除此以外无事可干。我的骑士,跟你说句实话,我呆在这儿,就像魔鬼被强制忏悔似的,简直是活受罪,无聊透顶!蒂科青附近一带的熊都给我用矛捅了个净尽;那边的娘儿们都有股老羊皮的膻味,我的鼻子闻着就受不了……哎呀!……我的骑士爷,你是否能听懂法语或是德语?”
“我懂德语。”克密奇茨说。
“赞美上帝!……那我就讲德语,因为你们的话我讲起来嘴唇都得磨破了。”
王公说完这话便噘起下唇,用手指尖儿轻轻碰了碰,仿佛想弄明白嘴唇有没有磨破,或者有没有开裂;接着他又对着镜子瞧了瞧,然后说道:
“我听人传说,在武库夫附近有名贵族,姓什么斯克热图斯基的,他有个美得出奇的妻子。武库夫离得很远!……但我还是派人去把她劫持并带来见我……可是,你能相信吗,克密奇茨阁下,在她家里却找不到她的人影儿!”
“真是万幸!”安德热伊骑士说,“她可是一位杰出骑士的妻室,这位骑士是赫赫有名的兹巴拉日英雄,正是他闯过赫麦尔尼茨基千军万马的封锁从兹巴拉日突围出去的。”
“既然丈夫在兹巴拉日受人围困,那么我也不妨在蒂科青围困妻子……阁下以为,她会像丈夫那样顽强抵拒吗?”
“王公殿下,打这种围困战无需开军事会议,请殿下别问我的看法!”安德热伊骑士没好气儿地回答说。
“当然!说也是白搭。”王公道,“我们还是回到正事上吧,阁下还带有别的书信吗?”
“给殿下的书信我已呈上了,除此之外,我还带有给瑞典国王的书信。殿下是否清楚,我该到哪儿去找他?”
“我一无所知。我能知道什么?他不在蒂科青,这一点我能向你担保,因为他若是到那儿去看一眼,兴许就会放弃对整个共和国的统治。华沙已在瑞典人手中,就像我给你们写的信中说的那样,不过在那里你也是找不到国王陛下的。他必定是在克拉科夫城郊,或者就在克拉科夫城里,如果他至今还没到王国普鲁士去的话。你到了华沙就会打听出一切。照我看,查理·古斯塔夫必然要考虑那些普鲁士城市,因为他是不可能对其弃而不顾的。谁能料到,当整个共和国都背离君主,当所有的贵族都跟瑞典联合,当全国各省一个接着一个缴械投降的时候,反倒是那些普鲁士城市,那些德意志人,那些新教徒不肯对瑞典人俯首听命,而且还准备抵抗。他们想坚持,他们想拯救共和国,他们是跟杨·卡齐米日站在一边的!我们在走上这条路时,开头也以为会是另一种样子,以为他们首先就会帮助我们和瑞典人来切这个你们称之为共和国的大面包。可现在,他们动都不动!所幸的是,选帝侯在那儿注视着他们。选帝侯已向他们表示过,愿意提供援兵抗击瑞典人,可是格但斯克人不信任他,说他们自己有足够的力量……”
“这些,我们在凯代尼艾就都已知道了。”克密奇茨说。
“即使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无论如何他们的嗅觉也是极其灵敏的。”王公笑着说,“依我判断,选帝侯舅舅对共和国的关心,跟我或者是维尔诺总督王公对共和国的关心是不相上下的。”
“殿下,请允许我说点儿不同的看法。”克密奇茨鲁莽地说,“维尔诺总督王公心里想的只有共和国,为了共和国他随时都准备战斗到最后一息,随时都准备流尽最后一滴血。”
博古斯瓦夫王公哈哈大笑起来。
“你太年轻,我的骑士爷,太年轻啦!不过这并不重要!我那位选帝侯舅舅一门心思想的是怎样才能并吞王国普鲁士,也只是出于这种考虑才肯出兵相助。只要那些城市一落入他的手中,他立刻就会派遣自己的警备部队进驻,而且立刻就会跟瑞典人,哼,甚至跟土耳其人,跟魔鬼玩弄投桃报李的把戏。只要瑞典人再把大波兰划出一块给他,他就会竭尽全力帮助瑞典人去夺取共和国其余的全部国土。唯一的麻烦只在于瑞典人正在磨尖牙齿,要去啃普鲁士这块肥肉,从而在他们和选帝侯之间便产生了猜疑。”
“殿下这席话说得我目瞪口呆!”克密奇茨插言道。
王公没理睬他的反应,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
“魔鬼把我带到了波德拉谢,让我不得不在那儿无所事事地呆了那么久……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和王公总督有过协议,在普鲁士问题明朗化之前,我不应公开站到瑞典人一边。我甚至派过不止一名密使去觐见杨·卡齐米日,说明我准备在波德拉谢征集贵族民团,只要他赐我一份征兵诏书。国王毕竟是国王,往往很容易上当受骗,可是王后显然不信任我,准是她劝阻国王颁发诏书。若不是娘儿们从中作梗,今天我已经统领所有的波德拉谢贵族了。而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那些同盟分子便无可选择,只好听我号令,也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把雅努什王公的产业洗劫一空。我会自称是拥护杨·卡齐米日的勤王派。一旦我确实握有兵权,就能跟瑞典人讨价还价。可那娘儿们明察秋毫,能窥察别人最隐秘的思想。她才是真正的国王,而不是王后!她一根手指头上的智慧比杨·卡齐米日满脑袋的智慧还多得多。”
“王公总督……”克密奇茨又开了口。
“王公总督,”博古斯瓦夫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他的话头,“给我出的主意总是来得太晚,他在每封信里都说:‘你该这么这么办。’他建议我办的事,我都早已办完了。除此之外,王公总督还有些昏头昏脑……你听听,我的骑士爷,他都要求我做些什么……”
王公说着便抓起书信,高声读了起来:
“尊敬的王公殿下自己在路上务必当心,至于那些同盟分子小丑,他们公然哗变反对我,在波德拉谢为所欲为,抢劫我的产业,务请尊敬的王公殿下,看在上帝的分上,考虑一下如何瓦解他们的问题,不能让他们去投奔国王。他们正打算去扎布武杜夫,那里的啤酒挺有劲;可让他们敞开肚皮喝,喝醉了就把他们干掉,让每家的主人去解决各自的客人。再也没有比这更便捷的办法了。只要收拾掉他们的capita,这件事就可算是闹腾完了。”
博古斯瓦夫读完就把信扔到了桌上,一脸厌烦的神色。
“你听听,克密奇茨阁下,”他说,“这岂不是叫我又要去普鲁士,同时又要我在扎布武杜夫策划一场大屠杀?岂不是又要我乔装成杨·卡齐米日的拥护者,同时又去砍杀那些不肯背叛国王和祖国的人?这样做意义何在?这岂不是自相矛盾,要顾此失彼吗?Ma foi!王公统帅真是昏了头。这会儿,我在来皮尔维什基的路上,就碰到整整一个团队哗变的官兵正奔赴波德拉谢。我本可纵马上前踩着他们的肚皮过去,权当是一次取乐儿;但我不能,只要我还没有公开支持瑞典人,只要选帝侯舅舅表面上还跟那些普鲁士城市站在一边,也就是表面上还跟杨·卡齐米日过得去,我就不能让自己去寻那种乐子。上帝保佑,我不能……我所能干的至多就是对这帮造反者以礼相待,就像他们虽然怀疑我跟统帅是一码事,却又没有彻底搞清楚,只好对我以礼相待一样。”
这时王公把身子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安乐椅上,伸直了双腿,漫不经心地把两只手枕在了脑后,嘴里反复说:
“唉,你们这个共和国真是一团糟,一团糟!……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一个像这样混乱的国家!……”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显然他脑海里又产生了什么新念头,但见他往假发上一拍,说道:
“那么阁下就不去波德拉谢啦?”
“怎能不去!”克密奇茨回答,“我非去不可,因为我带着给扎布武杜夫副市政长官哈拉希莫维奇的指令。”
“天哪!”王公说,“哈拉希莫维奇正跟着我来到了这里。他是护送统帅的财物去普鲁士的,因为我们担心留在那儿会落入同盟分子的手中。阁下稍等,我这就命人去把他叫来。”
于是王公唤来贴身侍从,命他去传召副市政长官。
“这可真是凑巧!”王公说,“阁下可省去一段路程……虽说……阁下不去波德拉谢还有点儿可惜,因为在那些同盟分子的头头里边,有一个是阁下的本家……你没准儿还能把他争取过来。”
“我恐怕没时间去争取他,”克密奇茨说,“因为我急于去晋见瑞典国王和卢博米尔斯基大人。”
“哦,你还得去给王国元帅送信?嗯,我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当初这位元帅想让自己的公子和雅努什的千金联姻……莫非现在统帅又想重开这类微妙的谈判?……”
“正是如此。”
“可那两个还都没长大成人……嗯!这可是个微妙的使命,因为由统帅先开口求亲是不合适的。再说……”
这时王公皱起了眉头。
“再说这件事不会有任何结果……王公统帅的千金是不该配给赫拉克利乌什的。我跟你讲!王公统帅理应明白,他的万贯家财不该落入外人手中,只能归拉吉维尔家族所有。”
克密奇茨惊诧地打量着王公,只见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步子越来越快。冷不丁他站在了安德热伊骑士面前,说道:
“你以骑士的荣誉向我盟誓,保证对我提出的问题能如实回答。”
“王公殿下,”克密奇茨说,“只有胆小怕事的人才说谎,我可是谁也不怕的。”
“王公总督是否吩咐过你,有关跟卢博米尔斯基谈判的事要对我保密?”
“设若有这样的指令,我压根儿就不会提起卢博米尔斯基大人。”
“你可能说走了嘴。你向我起誓!”
“我起誓!”克密奇茨皱着眉头说。
“你搬掉了我心上的一块石头,因为我还只当总督在跟我耍弄两面派的把戏哩。”
“殿下的话我不懂。”
“在法兰西我不肯和罗汉小姐结婚,更不用说跟别人给我做过大媒的其他近三十位公爵小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因为王公总督和我之间有过默契,就是他的千金和他的家财都是为我而成长、积累的。你作为拉吉维尔家族的忠仆,可以知道这一切。”
“多谢信任……不过殿下弄错了……我可不是拉吉维尔家族的奴仆。”
博古斯瓦夫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统帅麾下的一名团队长,可不是王府的侍卫,再者我跟王公总督还沾亲带故。”
“是亲戚?”
“因为我跟基什基家族有血缘关系,而统帅的高堂又是基什基家的姑娘。”
博古斯瓦夫王公朝克密奇茨端详了好一阵子,见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猛地他向克密奇茨伸出了手,说:
“请你原谅,老表,我这厢该给亲戚道喜啦!”
王公最后这句话出口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却又是矫揉造作的虚礼,这种话里有话的客套简直就像根针刺痛了安德热伊骑士。他的脸颊红得更加厉害了,他已经张开了嘴巴,正想说句顶撞的话,这时房门给打开了,副市政长官哈拉希莫维奇出现在门口。
“这儿有封书信是给阁下的。”博古斯瓦夫王公说。
哈拉希莫维奇向王公躬身行礼,接着又向安德热伊骑士鞠了一躬,后者把书信递给了他。
“读读吧,阁下!”博古斯瓦夫王公说。
哈拉希莫维奇开始读信:
“哈拉希莫维奇阁下!如今正是忠心奴仆向主人显示热忱的时候。务请你们千方百计筹措款项。阁下在扎布武杜夫,而普任斯基在奥雷尔……”
“普任斯基在奥雷尔已被那些同盟分子杀害了。”王公打岔说,“所以哈拉希莫维奇才赶忙逃之夭夭……”
副市政长官又鞠了一躬,接着继续读信:
“……而普任斯基在奥雷尔,都要竭力搞到每一分钱,从公家税收也好,从我的田庄地租收入也好,从其他租赁收入也好……”
“同盟分子已把这些统统收走了。”博古斯瓦夫王公再次打岔说。
哈拉希莫维奇继续往下读:
“只要能搞到,务请你们尽快解送给我。你们可将某些田庄抵押给邻近贵族或城镇市民,得尽量收取现款。无论哪处田庄只要能抵押现款均可抵押。要设法将所筹现款给我送来。所有马匹、财物,凡是那儿能找到的资财,都要解送给我。哦!在奥雷尔有只大烛台,还有绘画、家什、衣物,特别是舍弟博古斯瓦夫王公府邸庭院的那些火炮,都要请你送来,否则就怕会被洗劫一空……”
“他的主意又是来得太晚,因为这些火炮都已由我带在身边了!”王公说。
“……如果连同炮座运载过重,就扔下炮座,单取火炮,而且要覆盖好,不得让人知道运走的是什么。上述这些物品都要火速运往普鲁士,要特别警惕那些叛逆,他们策动我的部队哗变,他们蹂躏我的王庄……”
“唉!若说蹂躏,可真是蹂躏!他们定会把那些王庄挤压成干酪!”王公再次打岔。
“……他们蹂躏我的王庄,他们正准备取道扎布武杜夫去投奔国王。跟他们硬拼硬打是困难的,因为他们是一大帮人,或者不如让他们进去,分散到各家各户,让他们开怀痛饮,晚间乘他们酣睡之时,便可一一宰杀(此事每家的主人都能办到),也可在烈性酒里做手脚将他们毒死,还可招揽一批杀手对他们来个突然袭击。想在他们身上发笔横财的亡命之徒在那一带是不难找到的。”
“好啦,没什么新鲜的!”博古斯瓦夫王公说,“哈拉希莫维奇阁下,你可以跟我一起往前走了……”
“信里还有个附笔。”副市政长官说。
他又接着读了下去:
“……葡萄酒能带走尽量带走,因为在我们这儿再也找不到那样的佳酿;若无法带走,就赶紧按现金交易出售……”
哈拉希莫维奇读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同时一把抓住自己的脑袋。
“天哪!葡萄酒离我们约有半日路程,肯定已经落入那支跟我们擦肩而过的造反团队手中。这损失可是数千金币!务请王公殿下给我作证,是殿下亲自吩咐我不用着急,等把所有酒桶全部装上大车再上路的。”
假如哈拉希莫维奇认识扎格沃巴,假如他知道这位嗜酒如命的爵爷就在那支团队里,他定得更吓掉了魂。可这时博古斯瓦夫王公却只是笑了笑说:
“让他们去祝酒干杯吧!往下读!”
“……如果一时找不到酒商……”
博古斯瓦夫王公这下可是笑得前仰后合。
“酒商已经找到了,”他说,“不过得给他赊账。”
“……如果一时找不到酒商,(哈拉希莫维奇这时读信的腔调是含泪的)务必将酒桶深埋地下,而且要严格保密,了解内情的人不得超过两个。不过在奥雷尔和扎布武杜夫都要留下一两桶佳酿,要挑最好和最甜的,要让他们闻着香味儿便垂涎三尺。酒里要多放些毒药,至少得把那些头头脑脑全部毒死,这样喽啰们自然就会一哄而散。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们为我办好这件事,但千万要办得机密!……此信阅毕当即焚毁,无论是谁若是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你们都要将其押解我处。可以让那些叛军自己找到酒桶,自己饮用;也可以跟他们拉近乎,把这种饮料作为礼品馈赠他们……”
副市政长官读完书信,抬眼望着博古斯瓦夫王公,像在等候指令,王公却说:
“我看,家兄对同盟分子真是费尽心机,可惜的只是,像往常一样,晚了一步!……若是早两个礼拜,或者哪怕只是早一个礼拜想出这条计谋,还不妨试一试,而今已为时晚矣。哈拉希莫维奇阁下,你可以走了,我们这儿不用你侍候。”
哈拉希莫维奇躬身行礼,走出了房间。
博古斯瓦夫王公站立在穿衣镜前,开始仔细端详自己的容貌,一会儿把头微向左偏,一会儿又微向右偏;时而离镜子远点儿,时而又稍许贴近点儿;时而摇摇鬈发,时而又斜着眼睛瞟瞟镜子里的身姿,全然没把克密奇茨放在心上,后者坐在暗处,背冲窗口。
这时假如他调过头来,对安德热伊骑士哪怕只瞥上一眼,就不难发现,这位年轻使者身上正发生某种奇特的变化。因为克密奇茨脸色煞白,额头上缀满了稠密的汗珠,两只手都在痉挛地颤抖。时而他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可立即又重新坐下,就像一个在作剧烈自我斗争的人,在竭力抑制内心的愤怒或是绝望,强压它不让爆发出来。终于他面部的线条拉紧了,凝固了;显然他靠自己坚强的意志和毅力迫令自己镇静下来,并且完全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王公殿下,”他说,“承蒙王公统帅对我的极大信任,殿下也看到,他对我并不想保守任何机密。我把自己的灵魂、财产、身家性命统统押在了他的事业上;在你们二位王公身边,凭借二位的齐天洪福,我才能蒸蒸日上,步步高升。因此无论二位走到哪里,我也一定跟到哪里……情愿为二位执鞭坠镫,竭诚效力,万死不辞!但是,尽管我被卷进了纷繁的事务之中,尽管我在竭诚效力,可我肯定尚未能洞察一切,而单靠我自己平庸的心智肯定也不能参悟其中所有的奥秘。”
“你还有什么愿望?骑士阁下,或者应该说,英俊的老表!”王公问。
“我想借此机会向王公殿下讨教,因为要是我随侍在二位这样的国务活动家身边,对一些基本情况却懵然无知,没有丝毫长进,我会感到羞愧。不知王公殿下是否肯不吝赐教,是否愿意对我直言不讳?”
“这得看你问我什么,还得看我的情绪如何。”博古斯瓦夫边照镜子边回答。
克密奇茨目光如电,炯炯有神,可过了一会儿,他却平静地说道:
“我的问题是:维尔诺王公总督常以共和国的利益、共和国的得救作为自己一切行为的护身甲。他开口闭口总是不离‘共和国’三个字。敢请殿下坦诚相告,王公总督这样做究竟是有难言之隐,不得已装装门面,还是果真以共和国的利益作为自己为之奋斗的目标?……”
博古斯瓦夫向安德热伊匆匆投去敏锐的一瞥:
“要是我对你说,那只是为装门面,你还会继续帮他吗?”
克密奇茨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膀。
“那当然!正如我说过的,凭借二位王公的齐天洪福,我才能青云得路,步步高升。只要能达到这一点,别的我一概不在乎!”
“你会出息成个大人物!你记住,这是我对你未来的预断。不过,为何家兄从来没有跟你开诚布公地谈过?”
“或许是因为他为人谨慎,或许是……对啦!没有机会触及这方面的话题!”
“你头脑机智敏锐,骑士阁下,一点儿不错,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不喜欢暴露自己真实的一面。千真万确,他秉性如此。他跟我谈话也是一样,说说就忘了我是谁,就搬出他那套爱国的华丽辞藻来渲染自己。直到我忍俊不禁当面笑出声来,他才突然发现自己说走了嘴。真的!确是如此!”
“这么说,他那一切都只是在装门面?”克密奇茨问。
王公掉转过椅子,像骑马似地跨坐在上面,双手扶着椅子背,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深思,然后说道:
“你听我说,克密奇茨阁下!假若拉吉维尔家族生活在西班牙,在法国,抑或生活在瑞典,在那些国家里,子袭父位,君权神授,除非是发生什么内战,除非是哪个王族灭绝,或者出现什么非常事件,在一般情况下,王统都不会中断,像我们这样的家族,定然会效命国王,矢忠祖国,以荣膺达官显爵为满足;由于我们的身世和财富,国家的最高官职也非我莫属。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国家,国王没有奉天承运、神授君权作后盾,而是由贵族们拥戴,在这里一切都靠liberis suffragiis决定,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提出问题:为什么这个国家只该由瓦萨家族统治?为什么就不该由某个拉吉维尔君临天下?……至于瓦萨家族在这儿荣登大宝,还无可非议,因为他们毕竟出自世袭王胄。可谁能向我们担保,谁又能肯定,在瓦萨王朝之后,贵族们不会突发奇想,扶个随便什么人物登上国王和立陶宛大公的宝座!他们完全可以选举哪怕是哈拉希莫维奇,或者是某个米耶莱什科,抑或是来自普谢武尔卡的什么皮耶格瓦谢维奇一类的人物来!呸!我简直想象不出他们还能拥戴哪个无名之辈?……我们为何要受制于幺麽小丑,惴惴莫必其命?我们拉吉维尔家族,身为德意志帝国王公,岂能一如既往去亲吻他皮耶格瓦谢维奇国王的手?……呸!让他见一百个长角的魔鬼去!骑士阁下,是时候啦,该结束这一切啦!……同时,你不妨瞧瞧德意志,那儿有多少分封的公侯,论财富,大致不过相当于我们的王府总管,可他们拥有自己的封疆领地,在帝国议会有suffragia,他们可头戴王冠,称孤道寡,地位都在我们之上,虽说他们只配给我们牵长袍的下摆。是该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骑士阁下,是实现先父宏愿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王公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他从椅子上站立起来,在房间里踱起了方步。
“当然实现此等宏愿决不会没有困难和障碍,”他接着说,“因为奥韦卡和涅希维耶日两处的拉吉维尔族人对我们就是不肯出手相助。我知道,米哈乌王公曾写信给家兄,说我们该想的是件马鬃粗服,而不应觊觎国王的大氅。就让他去想那马鬃粗服吧,就让他去苦修忏悔,就让他去坐在灰堆上,叫那些耶稣徒用鞭子把他抽得皮开肉绽吧!既然他以内廷御膳官的职位为满足,就让他那品德高尚的一生永远呆在御膳房去切那种合乎道德规范的阉鸡!就让他正经八百地活着,直到正经八百地死去!没有他我们照样能行,我们决不罢休,因为眼下时机正是千载难逢。各方魔鬼都在争夺这个共和国,它已是这等势穷力敝,在劫难逃,谁也没法轰开围着它撕咬的成群恶狗。敌人随意进出它的国界,就像进出拆掉了篱笆的花园。眼下瑞典人在这里竟是如此畅行无阻,迄今在世界上可算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骑士阁下,我们真该高唱:Te Deuml audamus!可话说回来,这种事毕竟是前所未有,骇人听闻……试想,当一个以贪婪无厌、掠夺成性闻名于世的侵略者在一个国家长驱直入的时候,不仅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而且这个国家凡是活着的人都忙不迭地背弃旧主,纷纷向新主望尘而拜,摇尾乞怜,magnates如此,贵族如此,军队如此,城堡如此,城镇如此,所有的人统统如此!……人们不顾尊严,不顾荣誉,不顾体面,不顾羞耻!……古往今来,史无前例!呸!呸!骑士阁下!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是一些反复小人,匹夫鼠辈,没有良心,没有自尊!……这样一个国家难道不该灭亡?人们对瑞典佬都在承颜候色,祈求恩典!你们会博得恩典!瑞典人在大波兰已冲贵族扳起了火枪的扳机!……到处都会是这样……不会是别的,因为这样的国民只有去死,只有去受人轻蔑,只有去给左右邻国当奴才!……”
克密奇茨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在用最后一点力气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发疯;可是王公却整个儿沉浸在自己的侃侃而谈之中,深为自己的言辞、为自己的睿智所陶醉,根本没有注意听话人的反应,他径自讲了下去:
“这个国家有条习俗,骑士阁下,当一个人处于弥留之际,他的亲人就在这最后时刻,抽掉他垫在脑袋下的枕头,好让他少受点儿痛苦,早升天界。我和维尔诺王公总督正是决意为共和国做这样的善事的。只是因为众多凶猛的劫掠者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这遗产,我们就是想整个儿独吞也办不到。所以我们便想,哪怕是其中的一部分,自然应是不小的一部分该归我们所有。我们作为有血缘关系的人有权分得遗产。如果我说我打的这个比方不够确切,不能为阁下所理解,如果我这样说没敲到点子上,那我就换一种说法。共和国好比一匹红色的呢绒,大家都伸手去扯,瑞典人、赫麦尔尼茨基、希佩尔博雷伊人、鞑靼人、选帝侯,以及四面八方的强邻都在扯。我和维尔诺王公总督则认为,这匹呢绒我们也有份儿,总得给我们留下一块,而且要足够让我们缝件大氅;所以我们不仅不妨碍别人去扯,而且自己也要动手去扯。不妨让赫麦尔尼茨基呆在乌克兰,让瑞典人和勃兰登堡选帝侯去为普鲁士和大波兰地区打官司,让拉科奇或别的什么接近些的人拿走小波兰,但立陶宛必须留给雅努什王公,而他连同他的千金最终则都必须归我所有!”
克密奇茨蓦地站了起来。
“多谢王公殿下,我想知道的就这些了!”
“你要走,骑士阁下?”
“不错。”
王公认真地朝克密奇茨瞥了一眼,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年轻骑士脸色的苍白和情绪的激动。
“你怎么啦,克密奇茨阁下?”他问,“瞧你这模样儿,真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彼得罗文……”
“我太疲劳了!我已累得连脚都站立不稳了,头晕脑涨的。请殿下容我告退,动身前我再来向殿下行礼告别。”
“那你可要快点儿,因为我午后也要启程。”
“最多过一个钟头我准来。”
克密奇茨说完便躬身行礼,走了出去。
在另一个房间里,贴身侍从们见了他都起立致敬,可他却像喝醉了酒一样踉踉跄跄地从他们身旁走过,谁也没看见。走到屋子的门槛旁,他双手抱住脑袋,几乎是带着呻吟反复喃喃说:
“拿撒勒的耶稣,犹太人的王!耶稣,马利亚,约瑟!”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庭院,经过了由六名执戟士兵组成的门岗。在旋转栅门外,站着他的六名护卫,为首的是骑兵司务长索罗卡。
“跟我来!”克密奇茨说。
他们一行穿过城区直奔旅店而去。
知克密奇茨者莫如他的老部下索罗卡。这位老兵一眼就发现他的年轻团队长准是出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
“小心点儿!”他悄声对其他人说,“他冲谁发脾气,谁就得遭殃!”
士兵们默默无言大步流星地走着,而克密奇茨却不是在走,简直是在跑。他一个人冲在最前面,一边挥动着双手,一边语无伦次地反复说着什么。
传进索罗卡耳中的只是这样一些不连贯的词儿:
“投毒者,背信弃义之徒,卖国贼……罪犯和卖国贼……两个都是一样的货色……”
随后克密奇茨开始念叨起他昔日那些伙伴儿的姓氏:科可辛斯基、拉尼茨基、雷库奇和其他的一些姓氏一个接着一个地从他嘴里迸了出来,他还有几次提到了伏沃迪约夫斯基。索罗卡惊愕地听着,越听越是提心吊胆,不免暗自琢磨起来:
“这儿准要发生流血事件……非流血不可……”
这时,他们回到了旅店。一进门,克密奇茨立刻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历时近一个钟头,房间里一直寂然无声,简直听不到半点儿响动。
士兵们并不等指令就在外边着手收拾行囊,给马匹鞴好鞍鞯。
索罗卡对他们说:
“有备无患,得准备好应付一切非常事件。”
“我们都做好了准备!”那些昔日的莽汉抖动着八字胡这么说。
果然,不久就证明索罗卡确实深知自己的团队长,因为克密奇茨猝然出现在走廊里,头上没戴制帽,只穿一件单衬衫和一条灯笼裤。
“鞴马!”他大喝一声。
“已准备好了。”
“装上行囊!”
“已经装上了。”
“好!每人赏一枚金币!”年轻团队长叫嚷道,尽管他浑身火烧火燎,尽管他心潮澎湃,万虑纷集,但仍注意到这些士兵都很快就猜透他的心思。
“谢谢,指挥官阁下!”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由两个人押送驮马立即出城,直奔登博瓦。穿过城区时要从容不迫,一出城就得纵马飞驰,在进入森林地带之前不得有片刻停留。”
“遵命!”
“另外四个人都把火铳装满碎铅片。给我鞴好两匹马,除原坐骑外的另一匹也要一切准备停当,以便随时骑上就能走。”
“我知道,准要出点事儿!”索罗卡嘟哝道。
“现在,骑兵司务长跟我走!”克密奇茨喝令道。
他就这样衣冠不整,只穿一条灯笼裤,衬衫敞着胸口便出了走廊,索罗卡跟在他身后,惊诧得瞪圆了眼睛;他俩径直走到了旅店院子里的井台前。克密奇茨站住了,同时指着悬在井架上的一只吊桶说道:
“打桶水给我兜头浇下!”
骑兵司务长凭经验知道,设若稍一迟疑,等他的长官第二次发令,该要冒多大的风险,于是他赶紧抓住吊竿,把水桶没入水又迅速拉起,赶紧抓住吊桶,将满满一桶水朝安德热伊骑士兜头泼去,安德热伊喷着鼻息,像鲸鱼那样喷着水,又用手掌抹着湿淋淋的头发,随之吼叫一声:
“再来一桶!”
索罗卡重复前次的动作,又吊起一桶水,使出浑身的力气,对着安德热伊的脑袋泼去,仿佛是想浇灭一团烈火。
“够了!”克密奇茨终于说,“跟我走,帮我穿戴!”
他俩又走进了旅店。
在大门口他们遇上那两个押送驮马的士兵,他俩正要出发。
“穿过城区时要从容不迫,一出城就得纵马飞驰!”克密奇茨送他们上路,重复了一遍命令。
然后他走进了旅店房间。
过了半个钟头,他再次出现,完全是一副上路的打扮:足蹬一双长统牛皮靴,穿一件驼鹿皮紧身外衣,腰间束一条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支短管手枪。
士兵们都注意到,他的外衣下露出的是锁子甲晶亮的边缘,就像是要奔赴战场一样;佩刀也挂得很高,便于一伸手就能抓住刀柄;他神态显得相当平静,但庄严,威武。
他冲士兵们瞥了一眼,想看看他们是否准备就绪,装备是否齐全。随之他跨上坐骑,给店老板扔去一枚金币,策马离开了旅店。
索罗卡跟他并辔而行,其他三人骑马在后,同时牵着那匹备用的马。不久他们便来到挤满了博古斯瓦夫部队的市场。部队已开始行动,显然已下达了军令,准备上路了。骑兵已勒紧了鞍带,战马都上了辔头,步兵已拿起了原先以金字塔形架在房屋前面的火枪,大车也都已套上了马匹。
克密奇茨仿佛从沉思中惊醒。
“你听我说,老伙计,”他对索罗卡说,“从王庄总管府邸出来是不是有条大路向前延伸,不必回头再经过市场?”
“我们要去哪里,团队长阁下?”
“去登博瓦!”
“出了市场顺着府第走就有条路,它正好把市场留在我们后面。”
“很好!”克密奇茨说。
过后他又自言自语悄声嘀咕说:
“唉,要是那些人此刻都活着该有多好!干这种事儿人手太少了,太少了!”
这时他们已穿过市场,正要往王庄总管府邸的方向拐,那府邸离他们约有一个半斯塔耶远,坐落在一条大路旁。
“站住!”克密奇茨突然下令。
士兵们都勒住马,他调转头望着他们。
“你们是不是都准备好去赴死?”他简短地问。
“都准备好了!”几条奥尔沙莽汉齐声回答。
“我们曾经爬进了霍万尼斯基的喉咙,并没给他吃掉,大家还记得吗?”
“记得!”
“今天我们要去办件大事,要豁出性命……如果成功,我们仁慈的国王定会给各位加官晋爵……我敢担保!……如果不成功,各位就得去受柱刑!”
“怎么会不成功!”索罗卡说,他的双目开始像老狼的眼睛一样闪闪发亮。
“一定会成功!”其他三人应和道。这三人的姓氏分别是:比沃乌斯、扎弗拉汀斯基和卢别涅茨。
“我们必须劫持御马监王公!”克密奇茨说。
随之他住了口,想试探一下,他这个疯狂的想法给士兵们造成了怎样的印象。他们也都缄口不言,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宛如望着天上的彩虹,只是那些小胡子在不停地抖动,只是他们的面孔变得严峻而充满杀机。
“柱刑近在咫尺,而王恩远在天边!”克密奇茨又说。
“我们的人手太少啦!”扎弗拉汀斯基喃喃说。
“比以前跟霍万尼斯基较量时的情况还要差!”卢别涅茨补充了一句。
“他们的兵马全都在市场上,府邸里只有岗哨和大约二十名王府侍从。”克密奇茨说,“他们都不会料到会有什么危险,身边甚至连佩刀都没带,可以打他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阁下能豁出自己的脑袋,为什么我们不能?”索罗卡说。
“听清楚!”克密奇茨道,“如果不耍点儿狡计,根本就抓不着他……听清楚!我得进入府邸,过一会儿就跟王公一起出来……如果王公骑上我的马,我就骑另一匹……等我俩离开府邸约莫一百或一百五十步远,你们便从两边抓住他的两腋,策马亡命狂奔,一口气都不歇!”
“遵命!”索罗卡说。
“如果我没出屋,”克密奇茨接着又说,“你们一听到屋里有枪声,立刻用火铳把岗哨都给我解决了,只等我一冲出门,你们立刻就给我坐骑。”
“就这么办!”索罗卡说。
“前进!”
一刻钟后,他们就在王庄总管府邸旋转栅门前勒马站定。跟先前一样,大门口站着六名执戟兵,府邸前室门边有四名侍卫。庭院里,挨着轿式马车有几名火枪兵和传令兵在转悠,由一名有身份的侍卫监督着,侍卫是外国人,凭他的服装和假发一眼就能认出。
再远一点儿,在车库旁边有人在给另外两辆轻便马车套马,几名身躯高大的王府扈从正往车上装箱笼。监督这项工作的人穿一身黑装,看脸相像个医生或是占星家。
像先前一样,克密奇茨由一名值班军官通报,不久那军官就返回,说王公有请。
“你好吗,骑士?”王公乐呵呵地说,“你那样突然离我而去,我还以为我那一席话让你的良心受到谴责,让你躲到一旁忏悔去了,我没指望能再见到你。”
“我怎能不拜别王公就上路呢!”克密奇茨言道。
“好!我也想过,王公总督向来知人善任,断不会随便派个人去执行如此机密的使命。我也要烦劳你一下,让你给几位要人捎几封书信,其中有一封是给瑞典国王陛下的。不过,你干吗这样全副武装,像是要去打仗似的?”
“因为我将在同盟分子中间闯荡,而在这里,在城里我就听说过,殿下又曾证实过,前不久就曾有一支同盟分子的团队从这儿经过。甚至就在这里,在皮尔维什基,他们还曾对佐乌塔伦科的兵马来了个迎头痛击,因为指挥那个团队的是位天纵多能的军人。”
“此人是谁?”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跟他一起的还有米尔斯基、奥斯凯尔科和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其中之一就是那位兹巴拉日英雄,王公殿下在蒂科青时曾想去‘包围’的正是他的妻子。所有这些人都哗变了,全都反对王公总督。可惜他们都是铁中铮铮,庸中佼佼。有什么办法!在这个共和国,还有这许多不开窍的人,硬是不肯跟哥萨克和瑞典人一齐来扯这匹红色的呢绒。”
“蠢人世界上哪儿都不缺,尤其是在这个国家!”王公说,“瞧!这就是我托你带的书信。除此之外,你若见到瑞典国王陛下,你得故作机密地向他透露,就说我打心眼儿里跟我的堂兄一样,都是他的拥护者,只是时间未到,不得不伪装一下。”
“谁又能无需伪装!”克密奇茨回答说,“每个人都得伪装,尤其是那些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人。”
“确实如此,好好干,骑士阁下,我会对你感激不尽的。在奖赏上我也绝不会逊于维尔诺王公总督。”
“既然王公殿下如此垂青,我就斗胆预先请求奖赏。”
“瞧你!想必是王公总督供你花销的路费不够充裕。在他那儿,钱箱里总是盘着一条毒蛇。”
“殿下误会啦,千万别当我是伸手讨钱!我没要王公统帅半文盘缠,自然更不会向您殿下乞求一个大子儿。我是自备粮饷的,而且会始终自己承担一切费用。”
博古斯瓦夫王公朝年轻骑士投去惊愕的一瞥。
“哎,我看,克密奇茨家族确实与众不同,对别人手中的钱财不屑一顾。那么,骑士阁下,你还有什么请求呢?”
“事情是这样,王公殿下,在凯代尼艾,我考虑不周,竟然将一匹血统高贵的纯种战马当了坐骑,我原本是想骑到瑞典人面前显摆显摆的。如果我说,凯代尼艾的马厩里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宝马良驹,绝不是在夸口。可现在我后悔啦,可惜了这匹龙驹。我提心吊胆,生怕它在长途跋涉中,在沿路的小旅店里会受到亏待,或者因得不到适时的休息而累坏了。何况我此行前途难料,说不定会遇上什么无妄之灾,说不定它会落到敌人手中。哪怕是落入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手上,我的马也要遭殃,因为这位骑士由于个人原因对我恨得咬牙切齿。因此我想请求王公把它留下照管一段时间,也可以拿去代步,等将来有机会我再请求王公物归原主。”
“你还不如把它卖给我。”
“那不成。我卖它,就等于出卖了朋友。这匹战马不止一百次从最酷烈的浴血鏖战里救过我的性命。这马还有一大长处,在战斗中对敌人又踢又踹,可真是凶得很哩。”
“是这么一匹好马?”博古斯瓦夫王公兴致勃勃地问。
“好马?如果我能肯定殿下不会动怒,就敢以一百金币作赌注,不客气地说,殿下的马厩里绝对挑不出一匹这样的马。”
“我或许愿意跟你打赌,如果不是因为今天不是适合赛马的时机。当然,替你照管它一下,我是乐意的,虽说若是可能,我倒情愿把它买下来。不过,你那宝物这会儿在哪里呢?”
“啊,就在旋转栅门前面,由我的人牵着!说它是宝物,可是一点儿也不过分。不是我有意渲染,就连宝马如云的苏丹,见到这样的马也会羡慕不已。它不是我们这儿的土产货,是一匹安纳托利亚种马;而我认为,即使在安纳托利亚,这匹马也是独一无二的。”
“那就让我们去瞧瞧吧。”
“愿为殿下效劳。”
王公抓起礼帽,两人一起走出了府邸。
旋转栅门前,克密奇茨的护卫牵着两匹马,两马都鞍鞯完备,其中一匹的确是罕见的良种马,毛色光滑如缎,黑得像乌鸦,额上生就一撮儿白毛,形如箭,毛茸茸的腿上靠近蹄处长着洁白的距毛。它见到自己的主人,就发出一声轻微的嘶啸。
“是这一匹!我一猜就中!”博古斯瓦夫王公说,“我不知道它是否真如你讲的那么神奇,不过的确是一匹好马。”
“把它牵过来!”克密奇茨喊了一声,但立即又改口说,“不用了!我自己来骑!”
士兵牵过马来,安德热伊骑士飞身而上,立即就在大门口打起了盘旋。在高明骑手的驾驭下,这马显得更加精神。它一动作起来便来了劲儿,待它纵蹄驰骋,那突暴的两眼就熠熠生辉,鼻翼呼扇着,仿佛在喷射出胸腔里的烈焰,鬃毛也淅淅地迎风飘曳。克密奇茨不断变换骑速,兜了个大圈儿,最后向王公驰骤而来。他故意把马骑得那么近,以至马鼻离王公的脸不足一步的距离,这时他才大喝一声:
“吁——”
马落下四条腿,稳稳地站住,如同钉在了地上一般。
“怎么样?”克密奇茨问。
“就如人们所说:眼若流星,腿似牡鹿,步态如狼似虎,鼻孔像犴,而胸部又像女子!”博古斯瓦夫王公赞道,“一匹好马该具备的一切特征,它都拥有。不过,它能听懂德语口令吗?”
“能听懂。因为我的驯马师曾德是库尔兰人,这匹马是他调教的。”
“它可是匹快马?”
“殿下骑上它连风都追不上!鞑靼人在它面前保准溜不掉!”
“你的驯马师必定是好样儿的,因为我看到,这匹马调教得非常之好。”
“调教得好?只怕殿下不肯相信!如果它是在队列里,当整个队列都在急走狂奔,殿下不妨撒掉缰绳任它驰骋,它绝不会偏离队列半个马鼻。殿下不妨试试,如果它在两斯塔耶距离内偏离队列半个马头,我就把它白送给殿下。”
“如果撒掉缰绳它还能保持前进队列,寸步不偏离,那可真是太神奇了。”
“是神奇,也是方便,因为骑者两只手都空出来了。有时我就是一手举战刀,一手擎手枪,任这马自由奔驰,冲锋陷阵。”
“可如果变换队列呢?”
“它也随之变换,而且绝不会越线。”
“这不可能!”王公说,“没有哪匹马能办到。我在法兰西见过御林军枪骑兵的马匹,它们都经过了特殊训练,为的是在举行宫廷大典时不致破坏队列完整,可对它们都得用缰绳牵着。”
“可这匹马具有人的智慧……殿下不妨试试看。”
“牵过来!”王公沉吟片刻,终于说道。
克密奇茨亲自牵马坠镫,让王公跨上马背,而王公只轻快地一跃,就坐上了鞍鞒,并且用手在那骏马乌光闪亮的脖子上拍了拍。
“真是奇事!”他说,“最好的马一到秋天,鬃毛就稀松蓬乱了,可这匹马仍毛色光滑闪亮,就像刚从水里出来一般。我们朝哪个方向走呢?”
“我们不妨先并辔走一程,若是殿下允许,就朝森林的方向走。去那儿的大路又平又宽,而朝城区的方向走,可能有些车辆会给我们挡路。”
“那就朝森林的方向走!”
“在两斯塔耶的距离内可以齐头并进,然后殿下不妨扔掉缰绳,驰骋一阵儿……可由两名乘骑在两边护卫,而我则稍微靠后点儿。”
“排好队列!”王公说。
队列排成,马头一律朝与通往城区方向相反的大路。王公的坐骑居中。
“出发!”他说,“立刻起跑!……前进!”
马队似离弦的箭射向前方,片刻之后便撒蹄狂奔,势如疾风。一群王府侍从和马夫长聚集在旋转栅门前,好奇地观看着这场不同一般的赛马,滚滚尘雾倏忽之间便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训练精良的战马以最快的速度飞奔着,尽情嘶啸着,冲出了约一斯塔耶或更远的距离,尽管已撒掉了缰绳,王公胯下的龙驹果然仍没超前一步。几匹马又跑出了两斯塔耶的距离,克密奇茨猛地回过头去,看到身后尘土飞扬,如云遮雾罩,透过烟尘,王府总管的府邸只依稀可见,而站在府邸前面的人则已完全看不见了。
克密奇茨骤然发出一声令人恐怖的断喝:
“把他拿下!”
就在这时比沃乌斯和巨人扎弗拉汀斯基立刻从两边抓住王公的双臂,那钢铁般的手把关节上的骨头拽得嘎巴响,他们开始用踢马刺猛扎自己的坐骑。
王公始终被夹在队列中间,他乘骑的骏马既没落后一步也没超前一步。惊愕、恐惧像疾风从博古斯瓦夫王公的脸上掠过,最初的一瞬间他吓得哑口无言。他试着挣扎了一次,又一次,但毫无结果,只感到被反扭的双臂钻心地疼。
“这是在干什么?恶棍!……难道你们不知我是谁?……”他终于吼叫起来。
克密奇茨飞快地拔出手枪,用枪管抵在王公两片肩胛骨的中间。
“别反抗!否则子弹就要射进你的背脊!”他吼叫道。“你这个叛徒!”王公说。
“你又是什么?”克密奇茨反问道。
他们继续向前方急驰而去。
[290] 维利亚河是涅曼河(今称尼亚穆纳斯河)的支流,在科甫诺附近流入涅曼河。
[291] 指作为俄军帮凶的哥萨克部队。
[292] 选帝侯普鲁士即波兰历史上所称的公国普鲁士或东普鲁士。1525年十字军大团长霍亨索伦家族的阿尔布列赫特决定骑士团还俗,建立普鲁士公国,定都哥尼斯堡,向波兰纳贡称臣,故这一部分普鲁士称为公国普鲁士。1618年公国的统治权转到勃兰登堡的霍亨索伦家族(也就是勃兰登堡选帝侯)手中,故又称选帝侯普鲁士。1657年公国普鲁士独立,脱离波兰。
[293] 基甸是《圣经》故事中古犹太人的领袖,他打败、活捉骚扰以色列的米甸王西巴和撒慕拿,治理以色列并使其太平40年。
[294] 参孙是《圣经》故事中古犹太人的领袖之一,他力大无穷,曾徒手撕裂一头少壮狮子。后常用参孙比喻大力士,也用来比喻有魅力的男子。
[295] 波兰历史上的王庄有两种:一是指王室土地上建立的庄园,王室拥有的土地“是为满足国王餐桌之所需”,免除一切赋税;一是波兰国王转给封建领主终身使用的大片土地。王庄中心往往是座城镇,王庄总管往往是城市的副市政长官。
[296] 贝雷帽是一种法国式无檐的圆形软帽。
[297] 法语,意为:好惹事的人,冒险家。
[298] 奥兰尼亚在1910年以前的一段漫长时间里是荷兰和英国的殖民地,1910年以后成为南非联邦的一个省。
[299] 即亨利·查理·德·拉·弗雷摩尔(1620-1672),名义上的塔恩公爵,自1656年起为荷兰将军。1642年8月2日曾与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决斗。
[300] 即弗朗西斯·刘易斯·德·利乌克斯(1623-1694),1647年他曾准备与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决斗,后因拉吉维尔被捕,决斗没有实现。
[301] 法语,意为:隐匿姓氏身份。
[302] 法语,意为:以名誉担保!我敢发誓!
[303] 指勃兰登堡。
[304] 拉丁语,意为:在解围问题上。
[305] 拉丁语,意为:在撤退问题上。
[306] 即选帝侯。
[307] 王国普鲁士即西普鲁士,当时属波兰领土。
[308] 拉丁语,意为:头头。
[309] 指玛格丽特·德·罗汉(1613-1648),法国亨利·德·罗汉公爵之女。
[310] 奥雷尔在比亚维斯托克南50公里处。
[311] 拉丁语,意为:自由投票。
[312] 波兰、立陶宛合并后,共和国宪法规定,国王同时兼任立陶宛大公。
[313] 拉丁语,意为:表决权、表决、选举权。
[314] 指耶稣会成员。该教团由西班牙贵族伊格纳齐·罗耀拉(1491-1556)于1534年创立。罗马天主教廷为反对宗教改革于1540年批准了耶稣会章程。坐灰堆、用鞭抽都是耶稣徒给忏悔者施的刑罚。
[315] 拉丁语,意为:我们赞美你,上帝!这是天主教会在较隆重的庆典上唱的赞美诗的起始句。
[316] 拉丁语,意为:权贵。
[317] 希佩尔博雷伊人是古代传说中生活在遥远北方的民族,处在北风神博雷阿斯居住地以外,是他的神威达不到的地方。后来泛指欧洲北部的民族,此处具体指俄罗斯人。
[318] 指耶瑞二世·拉科奇(1621-1660),1648年起任谢德米奥格罗德大公,依附土耳其,与瑞典结盟企图瓜分波兰。1657年进攻波兰,最终失败。
[319] 彼得罗文是波兰传说中的人物,死后三年被克拉科夫主教斯·什切潘诺夫斯基从坟墓里挖出来,让他死而复活。
[320] 指《圣经》所说的木匠约瑟,他是个义人,在尚未迎娶的妻子马利亚从圣灵感孕后,迎娶了马利亚,马利亚生子耶稣。因此约瑟名义上是耶稣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