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松树林中奔驰了许久,速度之快,使他们觉得身边的松树仿佛都在仓皇后退;路边小酒店、守林人的茅屋、焦油作坊都一闪而过,偶尔也能碰上单个儿或几辆结伴而行的驶向皮尔维什基的大车。博古斯瓦夫王公坐在鞍鞒上,不时弯腰弓背,似乎想试着反抗,可克密奇茨的士兵的铁手死死地揪住了他的两臂,稍一动弹只会被扭得更加疼痛,而安德热伊骑士这时重又将手枪管抵着他的后心。他们一个劲儿地往前飞驰,王公的礼帽掉落了,风吹散了他那头浓密而拳曲的浅黄色假发。他们一直在狂奔疾驰,直到马匹累得口吐白沫,像雪片似地随风飘落。
最后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因为人和马匹都累得喘不过气来,再说皮尔维什基已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受追击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于是有一阵儿他们按辔徐行,默默无语,被笼罩在一团袅袅腾腾的薄雾里——那是骏马身上散发出的热气。
王公好长一段时间缄口不言,显然他是在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一点儿,终于他控制住了情绪,开口问道: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路走到头殿下自会知晓。”克密奇茨说。
博古斯瓦夫住了嘴,过一会儿又说:
“命这些庄稼佬放开我,骑士,我的两臂都要被扭断了。如果你命他们松手,他们可以受到从轻发落,只给判绞刑,否则就得受柱刑。”
“他们是贵族,不是庄稼佬!”克密奇茨反驳道,“你殿下也用不着拿什么刑罚来吓唬人,究竟谁先去见死神,这会儿还说不定。”
“可你们是否知道,你们如此对待的是个什么人?”王公转身问两个士兵。
“我们知道。”他俩回答说。
“见一百万个长角的魔鬼去!”博古斯瓦夫咋呼起来,“你究竟肯不肯下令让这些人放开我?”
“我会下令把殿下的手反捆在背后,这样会舒服点儿。”
“怎么会舒服!……你们会把我的双手彻底扭断!”
“要是别人肯以荣誉起誓,保证不会逃跑,我或许会下令让他们松手,可你们惯于食言而肥,轻诺寡信!”克密奇茨说。
“那我就以荣誉起另一种誓,”王公说,“只要有机会,我定要逃出你的魔掌;一旦你落入我的手中,我定要下令将你五马分尸。”
“上帝想恩赐什么,那是上帝的事!”克密奇茨回答,“不过,我倒宁愿听你坦率的威胁,而不愿听你那说了不算数的虚假的诺言。松开他的胳膊,只是要抓紧马的缰绳。不过,请殿下瞧瞧这儿!只要我一扣扳机,子弹立刻就会射进你的脊梁骨。上帝作证,我绝不会打偏,因为我从未失误过。给我老实点儿,安安静静地坐在马上,别想开溜!”
“我不在乎,骑士阁下,无论是你,还是你这支短管手枪……”
王公说完这话,就挣脱出疼痛的双臂,伸直了胳膊,想舒散一下筋骨,祛除酸麻,这时两名士兵从两边抓住了马的缰绳,就这么牵着马往前走。
俄顷博古斯瓦夫又说:
“你不敢正对着我的眼睛看我,所以你只好躲在我背后。”
“我怎么不敢!”安德热伊骑士回答,说着他就催马上前,把扎弗拉汀斯基挤到了一边,他自己抓住王公那匹骏马的缰绳,抬眼直视博古斯瓦夫的脸。
“我这匹马怎么样?它的长处有没有一条是我添枝加叶胡诌的?”安德热伊得意地问。
“是匹好马!”王公回答,“你若愿卖,我就把它买下来。”
“多承美意!这匹马应当有更好的命运,总不能让它至死都驮着个卖国贼。”
“你太蠢了,克密奇茨阁下!”
“我是蠢了一些儿,因为我相信过你们这些拉吉维尔家的人!”
又是无话可说。过了片刻,王公首先打破了沉默。
“请告诉我,克密奇茨阁下,”他说,“你是否能肯定,你是在头脑正常、没有丧失理性的情况下做出这一切的?你有没有扪心自问,你这个疯子,你都在干些什么?你劫持的是个什么人?你举起罪恶之手打击的究竟是谁?你脑子里有没有过一闪念,认为自己闯下了塌天大祸,将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还不如你妈当初没有生下你来?你有没有想过,不仅是在波兰,就是在整个欧洲,都没有一个人胆敢采取如此疯狂的行动?”
“那只是因为,显然,在这个欧洲缺少舍得一身剐的大智大勇者。我既然劫持了你王公殿下,就得把你留住,我决不会放你王公殿下溜走。”
“我并不奢望你会放我,跟一个疯子打交道只好如此!”王公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叫嚷着。
“王公殿下!”安德热伊骑士抢白道,“你既然落在了我的手中,还是随遇而安吧,没用的话少说,免得徒费口舌!追兵是不会来的,因为你的部下迄今还都在那里想:你是自愿跟我们一起走的。他们看到,谁也没有强迫你骑上我的宝马良驹;谁也没有看到我的人揪住了你的胳膊。因为那会儿滚滚烟尘已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根本看不见我们是怎么走的。即便是没有尘雾,离得那么远,无论是那些马夫长还是那些站岗放哨的人也都不可能看到。在两个钟头之内他们会心安理得地等你,到了第三个钟头,他们会开始等得不耐烦,过了四五个钟头,他们才会着急,到了第六个钟头,他们才急忙派人寻找。可到了那时,我们已经过了马里亚姆波尔了。”
“那又怎样?”
“那会是这样,就是他们根本追不上,哪怕他们当时立即就开始追赶,也追不上,因为你们的马匹都刚刚跑过路,而我们的马匹却都得到了休息。万一出现什么奇迹,叫他们追上了,那也是白搭,因为就像你殿下亲眼所见,我一扣扳机殿下的脑袋就得开花……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这样干。瞧,就这么回事!拉吉维尔有王府、军队、火炮、龙骑兵,克密奇茨只有六条汉子,尽管如此,克密奇茨还是卡住了拉吉维尔的脖子。”
“下一步怎么办?”王公问。
“下一步更简单!下一步我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殿下至今还活着,就该感谢上帝,因为若不是我今天命人给我兜头浇了上十桶凉水,你早就该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换句话说,就是进了地狱。有两条理由足够打发你进地狱:其一,你是个卖国贼;其二,你是个加尔文宗信徒。”
“你敢这么做吗?”
“不是我夸口,人世间我不敢做的事你殿下恐怕不易找到。你本身就是个最好的证明。”
王公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汉子的面孔,然后说道:
“骑士爷,魔鬼给你脸上都写着啦,说你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也是一条理由,我自己就有切身体会……我甚至要对你说,你竟能以自己的勇敢让我吃惊,而世上让我吃惊的事是不多的。”
“你说什么我都不在乎。殿下至今还活着,就该感谢上帝,没什么好啰唆的!”
“不,骑士阁下!首先你得为此感谢上帝……因为你若让我哪怕只从头上掉下一根发丝,你该明白,你便是钻到地下,拉吉维尔家族也会挖地三尺把你缉拿归案。如果你指望眼下我们家族内部失和,涅希维耶日和奥韦卡两地的拉吉维尔族人不会缉捕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拉吉维尔家族的血仇必定得报,一定要树立让人生畏的榜样,否则在这个共和国就没有我们家族的活路了。你就是逃亡国外也无处藏身!德意志皇帝定会引渡你,因为我是德意志帝国的公爵,勃兰登堡选帝侯是我的舅父,奥兰尼亚公爵是我舅父的姻亲,法兰西国王和王后以及他们的各部大臣都是我的至交好友。你在哪里能找到藏身之所?……土耳其人和鞑靼人都会出卖你,哪怕是要拿出一半财产给他们,我的家人也在所不惜。在这个世上哪怕你找遍了荒原、密林,找遍了各个民族,也找不到一角藏身之地。”
“真让我觉得好生奇怪,”克密奇茨说,“殿下为我这条命竟要操这许多闲心,拉吉维尔不愧是堂堂伟人!……可我只消动一动手指头扣一下扳机……”
“对此我不否认。一位伟人死于卑贱者之手在人世间并非罕见之事。昔日一名辎重兵杀死了庞培,法兰西不止一位国王死于贱民之手。远的不说,就说伟大的家严同样是为贱民所戕……只是,我想问你,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哼!我管它什么怎么办!明天的事我向来不多想。假若有一天我果真要同所有拉吉维尔家的人狭路相逢,届时究竟谁把谁痛揍一顿,只有上帝知道。我的头顶早已悬着一把利剑,可我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睡觉时照样安稳,像土拨鼠一样又甜又香。顺便说一句,劫持个把拉吉维尔对我来说还嫌少,我还会去劫持第二个、第三个……”
“千真万确,我的骑士爷,你太叫我喜欢啦!……不妨对你再说一遍,在整个欧洲恐怕惟有你一个人胆敢干这种事。真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瞻前顾后,也不想想明天将会怎样!我喜欢勇敢的人,可惜这种人在世上已越来越少了……瞧他,劫持了一个拉吉维尔,将其控制在手上视为自己的俘虏……你是在哪儿学会这一套的?骑士,你是哪里人?”
“我是奥尔沙掌旗官!”
“奥尔沙掌旗官阁下,我真惋惜,拉吉维尔家族失去了像阁下这么一个人物,因为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假若不是事关我本人……嗐!我定会不惜一切把你争取过来。”
“已经为时晚矣!”克密奇茨说。
“这还用说!”王公附和道,“确实为时已晚!不过,我对你许下诺言,将来对你判处死刑时,我会命人枪决,因为你值得像名军人那样死去……你究竟是哪路魔鬼的化身!居然从我的人马堆里劫持了我,这不亚于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克密奇茨没有吭声;王公思索了片刻,突然高叫道:
“见你的鬼!好吧,如果你立即释放我,我决不报复!只是你要以骑士的荣誉担保,你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而且要命令你的部下三缄其口!”
“办不到!”克密奇茨说。
“你是要一笔赎金?”
“我不要。”
“那你为什么要劫持我?真见鬼!我真不明白!”
“说来话长!殿下以后自会知道。”
“我们这一路如果不说话,还有什么可干的?我的骑士爷,你得承认一件事:你是在一时之怒,或是在一时绝望的情况下劫持我的……现在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该把我怎么办。”
“这是我的事!”克密奇茨回答,“至于我是否知道该把你怎么办,马上就会见分晓。”
博古斯瓦夫王公脸上露出烦躁的神色。
“奥尔沙掌旗官,阁下可是个不怎么健谈的人。”他没话找话地说,“不过你至少该坦率地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去波德拉谢找我,是早已蓄谋要绑架我这个人,还是后来,在最后时刻才心血来潮要这么干的呢?”
“这一点我可以坦率地回答殿下,因为我自己也忍不住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分道扬镳,而且只要我活着,只要我嗓子眼儿里还有最后一口气,我就再也不会回到你们这一边。维尔诺王公总督欺骗了我,先是千方百计拉拢我,引诱我上钩,后又让我凭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向他盟誓,要我对他矢忠效命,至死不渝,永不背弃……”
“你这誓言信守得真好……没得说的了!……”
“不错!”克密奇茨激愤地吼叫道,“如果我丧失了灵魂,如果我该受诅咒,完全是由于你们……可我相信上帝的慈悲,现在我只好听凭上天发落……我宁愿丧失灵魂,我宁愿万劫不复,永受地狱之火的熬煎,我再也不能自觉自愿地犯罪,再也不能明知是在为罪恶、为叛国卖命,还心甘情愿去效这犬马之劳。我决然不再彷徨歧路,屈节事仇。愿上帝怜悯我……我宁愿受熬煎!我宁愿一百次受地狱之火的熬煎……假如我执迷不悟,仍跟你们搅在一起,我也照样要受到地狱之火的熬煎。我不怕失去什么,也没有什么可丢失的,而当我面临上帝的审判时,我至少可以说:‘当时我盟誓是由于不明真相,可我一旦发现我是在为叛卖祖国盟誓,是在为败坏波兰名誉盟誓,我就绝不能信守这个誓言……现在,请你审判我吧,上帝!’”
“有意思!有意思!”博古斯瓦夫王公平静地说。
安德热伊骑士却在喘着粗气,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只是皱着眉头,眼睛盯着地面,俨然一个被不幸压垮了的人。
“有意思!”博古斯瓦夫王公重复了一句。
克密奇茨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摇了摇头,又说:
“我信赖过王公统帅,可以说我对自己的生身之父都不曾那么信赖过。我记得,在那次晚宴上,当他第一次对我们说,他已跟瑞典人结盟,我那时内心有过怎样的斗争,经历了怎样的痛苦,那只有上帝才知道!别的许多正直的人当场就把权标扔到了他的脚前,公开宣布自己站在祖国一边。他们做出了惊人的举动,甘冒虎口以尽忠规,而我却像根木桩,呆然鹄立。我手持权标,心怀愧疚和羞辱,卑躬屈节,丢人现眼,痛苦难言……因为当时就有人当面骂我是‘卖国贼’!是谁这样唾骂我!……唉!最好别提,否则我会按捺不住,我会发疯,我会在这儿就冲着殿下的脑袋开枪……都是你们,你们这些叛逆,你们这些卖国贼把我诱骗到这一步!”
这时克密奇茨抬起一双怒不可遏的眼睛望着王公,仇恨从他心底涌到了脸上,宛如出洞的蛟龙腾向了蓝天,可王公却以一种平静的、泰然自若的无畏目光凝视着面前的这条汉子,彼此无言地对视了许久,最终他开了口:
“不错,克密奇茨骑士,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往下说呀……”
克密奇茨放开了王公坐骑的缰绳,摘下制帽,似乎是想让发热的头脑凉一凉。
“就在那天晚上,”他说,“我去了王公统帅那里,因为他召见我。我心里就暗自盘算:再也不为他卖命啦,该让誓言见鬼去,就用我这双手把他掐死,用炸药把凯代尼艾炸飞,以后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他也明白,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了解我!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在一只精致的匣子里拨弄,里面装的是手枪。‘没什么了不起,’我心想,‘打不中算他倒霉,打得中算我不走运!’可他却来开导我,对我摇唇鼓舌,给我这憨厚的家伙指明前途,把他自己打扮成忠肝义胆的救国英雄。殿下可知道,他这么做产生了怎样的效果?”
“他说服了年轻人!”博古斯瓦夫道。
“让我跪倒在他的脚前!”克密奇茨吼叫着说,“让我把他看成了祖国之父,唯一的大救星!让我像中了魔鬼的邪术把整个心身都交给了他!让我为了他,为了他的真诚,我甚至不怕从凯代尼艾塔楼上往下跳,哪怕摔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心甘!”
“我已经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博古斯瓦夫评论道。
“给他卖命我失去了什么,这会儿不必去讲它,可我确实帮了他的大忙:我让自己的团队俯首听命,这支队伍如今留在了那里,但愿能结果他的性命!我砍杀了别的哗变团队……我的双手沾满了兄弟的鲜血,可我还认定这样做对于拯救祖国是极其necessitas!每当我下令枪决那些优秀的军人,我总是感到心痛欲裂;每当他一次又一次许下诺言,说了又不算数的时候,我的贵族天性总是鼓动我造他的反。可我却想:我愚蠢,他英明!他这么做是迫不得已,是救国的需要!直到现在,当我得知那书信上的满纸歹毒,才让我恍然大悟,它像一股寒气直钻我的骨髓,我的心凉透了!这算什么?这打的是哪门子仗?你们竟要毒杀忠义的爱国官兵?这难道是统帅该做的?这难道是拉吉维尔该做的?而我竟要去送这种书信?!……”
“年轻人,对于政治你一窍不通。”博古斯瓦夫岔断了他的话。
“让这种政治遭天打雷劈!让那些阴险的意大利人去耍这一套吧,身为堂堂贵族岂能效尤?既然上帝让贵族的血管里奔流着比别人高贵的血,也责成贵族打仗得靠刀剑而不能靠药房,绝不能搞这种下三烂,使自己的名誉扫地!”
“那些书信对你的刺激有那么大,竟使你决心离弃拉吉维尔家族?”
“不是书信!书信我可以交给刽子手,也可以付之一炬,因为送这种书信绝不是我的使命。我不是为了那些书信!我可以不当这个使者,但并不放弃我的事业。我哪知该怎么办?!我或许该去投奔龙骑兵,或者再纠集一路兵马按老办法去袭击霍万尼斯基。可我一听那信里所述的条条毒计,立刻就产生了怀疑:莫非他们想毒杀祖国,就像毒杀那些军人一样?……虽说我当时的脑袋已热得像颗燃烧的榴弹,是上帝保佑它没有爆炸,我总算冷静了下来,总算有了思维能力,我告诫自己:得想法儿套他的话,得让他说出全部真情,绝不能暴露自己的内心活动,得装成个变节者、卖国贼,得伪装成比他们拉吉维尔家的人更坏的坏蛋,得千方百计套他们的话。”
“套谁的话?套我的?”
“不错!多亏上帝助我,让我这么一个憨直的普通人,牵着一位精通政治的国务大员的鼻子走;让你王公殿下认定我是恶棍中最卑鄙的恶棍,对我直言不讳,将你们那些十恶不赦的无耻勾当和盘托出,向我供认了一切,暴露了一切,使我对一切都了若指掌!直听得我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可我还是在听,一直听到底!……啊,你们这些卖国贼!你们这些最凶恶的捣乱分子,你们这些谋杀亲人的罪犯!……为什么雷霆至今还没把你们劈死?为什么大地至今还没把你们吞没?……你们居然跟赫麦尔尼茨基,跟瑞典人,跟选帝侯,跟拉科奇,跟魔鬼相互勾结,狼狈为奸,坑害这个共和国?!……你们居然想宰割她,想把她随意剪裁,给自己缝件大氅?!你们想出卖她?!瓜分她?!你们居然要像狼一样把自己的母亲撕成碎片?!你们就是这样报答共和国对你们的恩光渥泽?!……共和国赐你们官职、荣誉、爵位、财富、庄园,你们拥有的大地产连外国君王都为之艳羡!共和国使你们安富尊荣,不知让你们出了多少公侯将相,你们却是这样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你们为了一己之私利,竟无视妇孺老幼在流泪,国土遭蹂躏,万民遭欺压?!你们的良心何在?信仰何在?诚实何在?!……究竟是什么monstra把你们这些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衣冠禽兽送到了人世间?”
“骑士阁下,”博古斯瓦夫王公冷冰冰地打岔说,“我如今落到阁下手里,杀剐存留悉听尊便,但我有个请求:别这么絮絮叨叨,令人厌恶!”
两人都住了口。
然而从克密奇茨的一席话里却清楚地表明,这名军人已从一位外交家的嘴里套出了全部赤裸裸的卖国实情,而王公则由于过分疏忽大意,暴露了自己和统帅最机密的意图,犯了莫大的错误。这一事实大大刺伤了王公的自尊心。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恶劣情绪,因此说道:
“如果说,你从我嘴里探得了真情,克密奇茨阁下,请不要把这一点看成仅仅是由于你自己的机灵。我说话直言不讳,只因我认定王公总督识人比我更高一着儿,他差遣的人是值得信任的。”
“王公总督确实差遣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克密奇茨回答,“不过你们已经失去了他。从今以后只有恶棍才会为你们卖命!”
“你劫持我的方式如果不算是恶棍的行径,就让我有机会跟你交手时挥不动战刀。”
“这是一种计谋!是我从严酷的生活中学到的。殿下若想认识认识克密奇茨,那就请便!我是不会空手去觐见我们仁慈的君主的。”
“你以为杨·卡齐米日会让我头上掉下一根发丝?”
“这是法官们的事,与我无关!”
克密奇茨说着,猛地勒住了马。
“喂!”他说,“王公总督的书信呢?殿下有没有带在身边?”
“即使我带在了身边,也不会给你!”王公说,“书信留在了皮尔维什基。”
“搜查他!”克密奇茨喝令。
两名士兵重又抓住了王公的双臂,索罗卡开始搜查他的衣袋。不一会儿就搜到了书信。
“这是一份揭露你们和你们那些阴谋的文件。”安德热伊骑士接过书信说道,“波兰国王将从中知道你们要干什么,瑞典国王也会得知,虽然目前你们是在为他效劳,可是王公总督也已为自己准备了退路,一旦瑞典人跌跤子,他就赶紧来个recedere。你们的一切卖国阴谋,一切骗人的诡计都将大白于天下。而我还有别的一些书信,有给瑞典国王的,有给威滕伯格的,有给拉杰约夫斯基的……你们是大人物,是权豪势要,可我不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波兰和瑞典两国的国王都要对你们的背叛行为作出相应的回报,到那时这个祖国是否还容得下你们。”
博古斯瓦夫的眼里闪烁着凶狠的目光,但霎时间他就抑制住愤怒,说道:
“好吧,骑士!我们之间会有生死一搏!……总有一天要交手!……你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造成重大伤害,可我只想说:在这个国家里,迄今谁也不敢干的事,你干了,这会给你带来灾祸,给你的人带来灾祸!”
“我有战刀,足以自卫;而我的人,我也会解救他们!”克密奇茨回敬说。
“哈,你把我当成了人质!”王公说。
尽管他怒火中烧,却平静地舒了一口长气,他此刻已经明白了一点,那就是无论如何他没有性命之虞,因为他这个人对于克密奇茨是至关重要的。他决心对这种处境加以利用。
这时他们又策马一溜小跑,一个钟头后,他们见到两名骑手各自牵着两匹驮马。他们正是受克密奇茨派遣事先离开皮尔维什基的人。
“怎么回事?”克密奇茨问他们。
“我们的马匹累垮了,阁下,因为我们一口气就跑到了这里,完全没有休息。”
“我们这就休息!……”
“在这儿拐角处能见到一座茅舍,说不定是个小酒馆儿。”
“请骑兵司务长先走一步,去准备马料。不管是不是酒馆都得休息!……”
“遵命,指挥官阁下。”
索罗卡驱马向前,他们随后按辔徐行。克密奇茨走在王公的一边,另一边是卢别涅茨。王公一颗悬着的心完全放了下来,对目前的境遇处之泰然。他不再拉安德热伊骑士交谈。看样子像是长途跋涉已把他累得精疲力竭,抑或给目前的处境弄得灰心丧气,只好随遇而安。他稳坐鞍鞒,脑袋略微垂向胸前,眯缝着眼睛。克密奇茨和卢别涅茨正从两面揪着他的马缰,他则不时斜着眼睛一会儿扫视这一个,一会儿又扫视另一个,仿佛是在寻找机会,看打翻哪一个更容易,好让自己得以脱身。
这时他们已接近那茅舍,它坐落在路旁,在森林边缘的犄角儿上。这房舍并不是小酒馆,而是铁匠铺兼车轮作坊。大路上的行人可在这儿打马掌,维修车辆。铁匠铺和大路中间有块不大的空旷地,没有篱笆阻隔,生长着已为人马践踏过的稀稀落落的青草。旷地上这儿那儿随意丢弃的是残破的车辆和损坏的车轮,却没有什么过路人在此歇脚,只有索罗卡的坐骑系在一根柱子上。索罗卡本人站在铁匠铺前面正在跟铁匠说着话儿。铁匠是鞑靼人,他有两名助手。
“我们在这儿可没法打尖,”王公微笑着说,“这儿什么吃喝也没有。”
“我们有自备食物,还有烧酒。”克密奇茨骑士说。“那好!我们正需要饱餐一顿。”
他们勒住了马。克密奇茨将短管手枪别在腰带上,滚鞍下马,把自己乘骑的吉尔吉斯马交给索罗卡,又赶紧去抓王公的马缰,其实另一边的马缰卢别涅茨一直没有松手。
“殿下,请下马!”安德热伊骑士说。
“这又何必?我就坐在鞍鞒上吃喝。”王公说,同时朝克密奇茨探过了身子。
“请下地!”克密奇茨以威胁的口吻大声说。
“我让你下地!”王公冷不丁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嚣,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克密奇茨的腰带上抽出手枪,冲着他的面门啪地开了一枪。
“耶稣马利亚!”克密奇茨大叫一声。
这时王公胯下的坐骑被踢马刺猛地一扎,前腿腾空,几乎直立了起来,王公像条蛇一般就势在马鞍上一转身,冲着卢别涅茨,以他那强壮臂膀的全部力量,用枪管对着卢别涅茨的眉心猛地一击。
卢别涅茨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栽倒马下。
没等别人弄清出了什么事,没等人喘口气,没等人发出一声恐怖的惊叫,博古斯瓦夫已如一阵狂飙冲散了他们,从旷地扑向了大路,旋风似地朝皮尔维什基飞驰而去。
“抓住他!挡住他!打死他!”响起了几声狂暴的呐喊。
三名士兵还没下马,随之追了上去;索罗卡则抓起了靠在墙边的火枪开始冲逃跑的人,应该说是冲他的坐骑瞄准。
骏马如鹿,奋蹄掠过地面,那速度之快不啻是离弦之箭。嘣的一声枪响。索罗卡穿过硝烟向前奔去,想看看这一枪的结果。他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终于大叫一声:
“打偏了!”
这时博古斯瓦夫消失在那拐弯处,紧随其后追击的三名骑兵也无影无踪。
骑兵司务长只得返回,对铁匠和他的两名助手喊叫道:
“水!”
那师徒三人看到眼前发生的事都吓得目瞪口呆,听到索罗卡的叫喊就急忙去拉井台上的吊竿,索罗卡跪倒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安德热伊骑士身边,但见他满脸的烟炱和条条血迹。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左边的眉毛、眼睑以及左边的胡须都被燎焦。骑兵司务长先用手指尖儿轻轻触了触他的颅骨,小心谨慎地在他头上摸了许久,然后嘟哝了一句:
“脑袋是完好的……”
可是克密奇茨却没有一点儿活着的迹象,从他脸上还在大量往外冒血。铁匠的徒弟们拎来了一桶井水,又送来了一些碎布。索罗卡以与前同样的小心谨慎慢慢擦拭着克密奇茨脸上的鲜血。
终于从淋漓的鲜血和黑黢黢的烟炱下露出了伤口。子弹深深打进了克密奇茨的左颊,削掉了他左边的耳垂。索罗卡开始探察,看颧骨是否被打碎。
探察了片刻,他确信颧骨没有破碎,便深深舒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克密奇茨给冰冷的井水一激,加上疼痛,开始有了点活气儿。他的脸在打颤,胸口在起伏,呼吸显得正常了。
“他活着!……他不会有什么事!”索罗卡欣喜地叫嚷道。
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骑兵司务长那张莽汉的脸颊滚落下来。
这时道路的拐弯处出现了比沃乌斯的身影,他是追击王公的三名士兵中的一个。
“怎么样?”索罗卡问。
士兵摆了摆手,回答:
“不行!”
“那两个也很快就回来吗?”
“他俩回不来了。”
骑兵司务长双手哆哆嗦嗦把克密奇茨的脑袋安置在铁匠铺的门槛上,随之跳将起来,一步蹿到比沃乌斯跟前,问道:
“怎么回事?”
“司务长阁下,那家伙是个妖道。扎弗拉汀斯基的马最好,所以头一个追上了他。就当着我们的面那人夺走了他手里的战刀,跟着就用刀尖把他捅了个对穿。我们几乎连叫喊一声的时间都没有。维特科夫斯基离他近点,催马上前救助……而那人硬是在我的眼前把他砍落马下……有如雷击!……他来不及叫喊就没了……我没等轮到自己挨砍就拨转马头……骑兵司务长阁下!那人还会来杀个回马枪的!”
“我们留在这儿没用!”索罗卡嚷道,“准备上马!”
这时他们已动手在并排的两匹马之间为克密奇茨绑一副担架。
两名士兵奉索罗卡之命持火枪站在大路上放哨,担心那条可怕的汉子会杀回来。
然而博古斯瓦夫王公却深信克密奇茨已经一命呜呼,也就安心策马返回皮尔维什基去。
已是黄昏时分,他遇上了帕特尔松派出的一队雇佣骑兵,帕特尔松为王公的长时间不归而深感不安。
军官一见到王公就催马上前。
“王公殿下……我们不知……”
“没什么!”王公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跟那位骑士结伴出去试骑一下我向他买下的这匹马。”
过了片刻,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可是付出了很高的代价。”
[321] 马里亚姆波尔在科甫诺西南50公里处。
[322] 庞培(前106-前48),古罗马统帅,公元前60年与恺撒、克拉苏结成三头政治(联盟),与元老院抗衡,后又与元老院妥协,在国内战争中失败,逃亡埃及,被杀。
[323] 拉丁语,意为:必要。
[324] 影射博娜王太后,她是意大利米兰王公的公主,波兰国王齐格蒙特二世(1548-1572年在位)的母亲,她反对儿子和立陶宛豪门拉吉维尔家的女儿巴尔巴拉的婚事。据说是她投毒致使巴尔巴拉王后殒命。
[325] 拉丁语,意为:恶魔。
[326] 拉丁语,意为:离开,毁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