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肝义胆的索罗卡带着自己的团队长在密林深处转悠,不知该往哪里去,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克密奇茨不仅受了伤,而且被枪声震聋了耳朵。索罗卡不时拿块布往吊在马背上的木桶里蘸点儿凉水给他擦脸;每走到林中的小溪或湖泊的近旁,他总要停下来汲取新鲜的水。可起初,无论是用冷水擦脸,无论是马匹走动还是停站,都没能让安德热伊骑士恢复神志——他一直一动不动地躺着,如同死人一般,这使那些对伤病不如索罗卡有经验的同行士兵都开始为生命垂危的团队长担忧。

每逢别人问及团队长是否还活着时,他总是回答:

“他活着。三天后就能骑上马,跟我们每个人一样。”

果不其然,一个钟头后克密奇茨就睁开了眼睛,从他嘴里吐出了一个字:

“渴!”

索罗卡将装有净水的白铁壶凑到他唇边,他却不肯喝。原来安德热伊骑士一张嘴,疼痛就更加难以忍受。尽管如此,他毕竟恢复了知觉;但他什么也不问,仿佛是什么也不记得。他睁大了眼睛,毫无表情地凝望着密林深处,望着茂密的树梢间露出的一线蓝天,望着自己的伙伴。他就这么呆望着,有如一个大梦初觉抑或酣醉方醒的人。他听任索罗卡给他裹伤,一声不吭,在解绷带时也没呻吟一声。应该说,骑兵司务长每次用冰凉的水给他擦伤口,倒是让他舒服了许多,有时他的眼睛还显露出一丝儿笑意。

索罗卡宽慰他说:

“明天,团队长阁下,你就不会昏睡了。上帝保佑,我们能逃过这一劫。”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晕眩就开始消退,还在夕阳西下之前,克密奇茨的目光就显得比较清醒了。蓦地他问:

“这儿怎么如此喧闹?”

“什么喧闹?这儿什么声音也没有。”索罗卡回答。

显然那只是安德热伊骑士的脑子里在嗡嗡作响,因为林中的黄昏是静谧的。斜阳透过树木繁密的枝柯洒下了道道金色的光,它照亮了林间的幽暗,把松木赭色的树干辉映得光华灿烂。风不吹,树不摇,只是这里那里有些榛树、桦树和千金榆的凋叶飘落地面,或是有些胆怯的小兽见到骑马的人就仓皇逃往松林深处发出的轻微的窸窣声。

林中的傍晚寒气袭人,可安德热伊骑士显然在发烧,因为他一再重复那句老话:

“王公殿下!我们之间总有生死一搏!”

天终于完全黑了,索罗卡在考虑到哪里去宿夜,可是他们进入了潮湿的林带,马蹄一着地就溅起点点泥浆。他们只好继续往前走,以期寻得一处地势稍高而干燥的栖身之所。

他们骑马走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始终没能走出沼泽地。不过天色反倒亮了一点儿,因为这时一轮满月升上了高空。走在前边的索罗卡突然滚鞍下马,开始仔细察看林间的地面。

“这儿有马匹走过,”他说,“沼泽地上看得见蹄印。”

“这儿什么路也没有,谁还会从这儿走过?”坐骑上吊着运送克密奇茨的担架的一名士兵说。

“可这儿有蹄印,足有一大群马匹!瞧,那儿,在那些松树中间,清晰得就如掌上的纹理一样。”

“说不定是牛群走过。”

“不可能。现在不是在林间牧场放牧的季节。马蹄印看得清清楚楚,肯定有什么人从这儿经过。我们哪怕是能找到守林人的小屋也是好的。”

“那我们就顺着蹄印走。”

“开拔!”

索罗卡跳上马背,他们又策马前行。待来到一片泥炭地,蹄印便显得分外清晰,而有些蹄印,即便只是在月光照映下,也完全可以分辨出是新近踩出来的。然而这里土质松软,马腿陷到了膝盖,有时陷得更深,士兵们担心涉不过去,担心前面隐藏着更深的泥沼。可就这么走了一个钟头,突然有股烟味和松香味扑鼻而来。

“这儿准有个焦油作坊!”索罗卡说。

“瞧!那儿看得见火光!”一个士兵说。

一点儿不错,远处显露出殷红的烟柱,从地下炽燃着的火源冒出阵阵火舌,它们围着这烟柱跳动着。

士兵们催马近前,便见到了一座茅屋、井台和一个用松树原木钉起的大棚。经过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的马匹发出了嘶啸,引起了大棚下许多马匹的嘶鸣与之应和。与此同时,有个反穿羊皮袄的人站在骑者面前。

“马匹多吗?”反穿羊皮袄的人问。

“老乡!这是谁的焦油作坊?”索罗卡以问代答。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焦油工又问,他的语调里显然蕴含着某种恐惧和惊诧的成分。

“别害怕!”索罗卡回答,“不是强盗!”

“赶紧走你们的路,你们在这儿什么也捞不着!”

“闭嘴!既然我们好意相求,就该领我们进屋。乡下佬,难道你没看见我们带着个伤员?”

“你们是什么人?”

“少打听!要不我们就用火枪回答你。反正是比你强得多的人。知道吧,土佬儿!领我们进屋,要不,就把你扔进你自己的焦油里一锅熬。”

“我单个儿在你们面前没法自卫,可我们人手也不少。你们在这儿会掉脑袋的!”

“我们的人会更多。领路!”

“那就走吧,反正不干我的事。”

“你那儿有什么吃的,就拿出来——要是有烧酒,也拿出来。我们带来的是位爵爷,他会如数付款。”

“但愿他会活着离开这儿。”

他们就这么边说边走进了茅舍。屋子里有炉灶,灶里生着火,灶上摆着几只双耳锅,散发出焖肉的香味。屋子相当宽敞。索罗卡抬眼一扫,但见靠墙有六张木板床,床上都铺着厚厚的老羊皮。

“这儿住着一大帮人。”他对自己的伙伴悄声说,“把枪都装满弹药,加强警戒!看住这个乡下佬,别让他溜掉。今晚就让那帮人睡在外面,反正我们决不让出这间屋子。”

“今天那些爷们儿不来。”焦油工说。

“这就更好,免得我们为住处闹纠纷,明天我们就走。”索罗卡说,“现在给我们把肉盛到盘子里,我们都饿了,给马匹喂料,别吝惜燕麦。”

“尊敬的军爷!这是个焦油作坊,叫我到哪儿去弄燕麦!”

“我们听见木棚里有马匹嘶鸣。既然有马,就该有燕麦;你总不会用焦油喂马吧。”

“那不是我的马。”

“是你的也罢,不是你的也罢,反正是马就得吃,我们的马匹也一样,要让它们吃饱。快点儿,老乡!快!如果你不愿皮肉受苦的话。”

焦油工没再说什么。这时士兵们已把昏睡的安德热伊骑士安置在一张木板床上,大家坐下来用晚餐。他们狼吞虎咽地吃过了焖肉,又在炉灶上的一只大锅里发现了酸白菜肉卷儿,还有黄米粥,也叫他们美美地享用了一番。接着索罗卡又在屋子隔壁的储藏室找到了一大瓶烧酒。

这烧酒他自己只不过稍微抿了几口,士兵们则是一滴也不让沾,因为他决定夜里要提高警惕。这空落落的茅舍却有六张床,至少能睡下六条大汉,木板棚里又有马群嘶啸,这让他觉得蹊跷而且可疑。简而言之,他认为这是个强盗窝,尤其是他在那间拎出了一瓶烧酒的储藏室里,还发现墙上挂有大量兵器,一桶火药以及各种各样的旧衣物,显然都是从贵族府邸抢来的。可以设想,一旦这座茅舍外出的住户突然返回,那就不仅不能指望他们以礼待客,甚至也不能指望他们发善心,因此索罗卡打算武装占领茅舍,用暴力或是通过谈判解决住宿问题。

考虑到克密奇茨的身体状况,非如此处理不可,因为旅途颠簸对他可能是致命的,何况还涉及所有人的共同安全。索罗卡必须当机立断,成败在此一举。他原本是个阅历甚广而且精明强干的老兵,多少年来他出生入死,什么滋味都领略过,只有一样对他是陌生的,那就是恐惧感。可是此时此刻,他只要想起博古斯瓦夫王公,就心惊肉跳,不寒而栗。自从早年他在克密奇茨手下服役以来,就一直盲目信赖这位年轻主子的勇猛果敢和一往无前的精神,也相信他总会吉星高照,鸿运不衰;他不止一次见到这位主子的所作所为简直是胆大妄为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几乎就是一些疯狂的举动,可他每次都是吉人天相,绝处逢生。克密奇茨历次对霍万尼斯基突发奇兵的讨伐,他都参加过,克密奇茨所有的厮杀、攻掠、袭击、劫持都有他的份儿。年复一年的征战逐渐使他确信,他年轻的主子是无往不胜的,也是无所不能的,哪怕陷入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他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想要置谁于死地,谁就难以存活。在索罗卡眼里,克密奇茨是大智大勇、无穷威力的化身,也是天底下最大的幸运儿。这一次看来他是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啦,不!克密奇茨显然是碰上了一个比他自己更胜一筹的人……这是怎么回事?那人赤手空拳,被劫持,已在克密奇茨的掌握之中,竟然得以脱身,溜之乎也;更有甚者,他还把克密奇茨本人打翻在地,杀死了他的士兵,或把他们吓得狼狈逃窜,还怕他杀回马枪。这可是怪中之怪,奇中之奇。索罗卡一想到此事就失魂落魄,因为人世间什么事他都预见到了,惟独没有预见到会有这么一个人能纵马扬蹄从克密奇茨骑士的身上践踏过去。

“莫非我们所有的鸿运都结束了?”他暗自嘟哝道,同时惊魂不定地向四周张望。

曾几何时,他闭着眼睛跟随克密奇茨去袭击霍万尼斯基有八万兵马环绕的帅部,脸不变色心不跳,可如今,他一想起那个有对大姑娘的眼睛、有个涂脂抹粉的面庞的长发王公,就有一种迷信的恐惧控制了他。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明天,或者后天就得登程赶路,在驿道上可能就会遇着那可怕的王公或是他的追兵,一想到此,他就吓得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他正是因此才离开大路进入密林深处的。现在他很想能在这林间茅舍呆下去,等待追兵扑了空,厌倦了,怏怏离去。

可是这藏身之所,由于种种原因,使他觉得并不安全。他想弄清此处究竟是怎么回事,为此他派士兵在茅舍的门口和窗前站岗,并对焦油工说:

“老乡,提个灯笼,跟我走!”

“我恐怕只能打个火把给尊敬的军爷照亮,因为我没有灯笼。”

“那你就点个火把好了。反正你烧了木棚,烧死了马匹,都不干我的事!”

听到这dictum,焦油工马上就在储藏室里找到了灯笼。索罗卡命这汉子走在前面,他自己握着手枪跟在后边。

“这茅舍里住的是什么人?”在路上他问。

“住的是几位爷们儿。”

“他们怎么称呼?”

“这个我不能说。”

“老乡,看来你是想脑袋上挨颗枪子儿!”

“我的军爷,”焦油工说,“我要是随口编个诨名儿骗人,你军爷不就满意啦?!”

“这倒是!这些爷们儿人多吗?”

“一位老爷,两位少爷,还有两个仆从。”

“怎么,他们是贵族?”

“当然,是贵族。”

“贵族住在这里?”

“有时住在这里,有时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这些马匹是哪里来的?”

“都是那些爷们儿牵来的,至于他们是从哪里弄到手的,只有上帝知道。”

“说真话:你的这些爷们儿不拦路打劫?”

“我的军爷,我怎么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们牵来了人家的马匹,可究竟是谁的,这不是我关心的事。”

“他们把这些马匹怎么办?”

“有时他们弄到十匹,十二匹,然后就统统忙着弄走,弄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

他们这么说着就来到木棚前,听见里面有马在打响鼻,就走了进去。

“给照个亮!”索罗卡说。

那汉子举起灯笼,照出了挨着墙站立的一排马匹。索罗卡用行家的眼光把这些马匹挨个儿看了一遍,又摇了摇头,吧嗒着嘴,嘟哝道:

“过世的曾德爵爷若是见到这些马匹该有多高兴……这儿有波兰马、莫斯科马……这是匹德意志骟马……而这是匹牝马……都是良种马。可你们拿什么喂?”

“乡下人不打诳语,我的军爷,开春我在这儿犁了两垄地,种上了燕麦。”

“你的爷们儿自打春天就往这儿送马匹?”

“不,他们只是派来了一名仆从,吩咐我种燕麦。”

“那么你是他们的人?”

“我曾经是他们的人,直到他们去打仗之前都是。”

“他们去打什么仗?”

“我哪能知道,军爷!他们走得很远,去年就走了,今年夏天才回来。”

“现在你是谁的人?”

“这儿是王家森林。”

“是谁派你来这儿炼焦油的?”

“是国王的林务官,他是这些贵族爷们儿的亲戚,也曾跟他们一起搞过马匹,不过,有一次跟他们一起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有什么客人到这儿来拜访过这些爷们儿吗?”

“没有人来过这儿,因为四面都是沼泽,只有一条通路。我正感到奇怪,我的军爷,你们是怎么闯到这儿来的,因为谁若找不到那条通路,就会给沼泽吞没。”

索罗卡本想说,这些森林、这条通路他很熟悉,可想想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于是又问道:

“这松林大吗?”

那汉子没弄明白问话的意思。

“什么?”

“我是问,这松林是不是延伸得很远?”

“喔唷!谁又到那儿走过?一片林子结束了,另一片林子又开始,上帝知道,哪儿是尽头。我反正没有去过那儿。”

“那好!”索罗卡说。

于是他吩咐这汉子打转,他自己也返回茅舍。

一路上他都在琢磨,该怎么办才好?他左思右想犹豫不决。一方面他很想乘茅舍的住户不在,将这些马匹据为己有,带着赃物溜之乎也。这些掠获物是很有价值的,这些良种马很合一个老军人的心意。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便又抑制住这种诱惑。牵走马匹不难,只是下一步该怎么办?四周都是沼泽,只有一条通路,如何能找到这条路?碰巧走过一次,兴许第二次就没这么运气。照着马蹄印走是不行的,因为茅舍的住户既是盗马贼,自有足够的狡黠,他们会故意伪造虚假的有马蹄印的通路以引人上当,直接把人引向深渊。索罗卡熟知盗马贼或打劫者的花招儿。

他反复思量,反复斟酌,突然朝脑袋上擂了一拳。

“我真蠢!”他喃喃说,“我何不用根绳子牵着这汉子,命他把我们领到大路上。”

他这话刚一出口,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领到大路上?那个王公正在那儿等着呢!还有他的追兵……”

“得损失十五匹马!”这个老江湖自言自语地说,内心深处好不惋惜,仿佛这些马匹都是他自幼饲养大的,“没有别的,只是我们的鸿运已经过去了。我们必须呆在这茅舍里,等待克密奇茨骑士康复。茅舍住户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反正我们得赖着不走。至于以后怎么办,那就该由团队长去动脑筋了。”

他这么寻思着回到了茅舍。在门边站岗的士兵虽说老远就看到在黑暗里闪烁的灯笼,知道那是由索罗卡和焦油工拎着走出茅舍的,可他们警惕性高,仍然喝令来者报告自己是谁,然后才放他们进屋。索罗卡吩咐士兵,到午夜换岗,他自己则在克密奇茨旁边挑了个床铺倒头睡下。

茅舍里静悄悄的,只有蟋蟀叫得热闹,在隔壁的储藏室里,老鼠把那堆积如山的旧衣物啃啮得吱吱响。病人不时醒来,但显然是由于发高烧,在说着谵语,因为索罗卡听到的是些乱杂无章的昏话:

“仁慈的国王陛下,赦免……那些人是卖国贼……好哇,我抓到了你,王公殿下……抓住他!……仁慈的陛下!……这儿走,因为那儿有叛逆!”

索罗卡从床上探起身子,听着,但病人这么叫喊一两次后便睡着了,然后又醒来,又叫嚷:

“奥伦卡!奥伦卡,你别生气!……”

直到接近下半夜他才完全安静下来,睡沉稳了。索罗卡也开始打瞌睡,但突然他听见有人在轻叩茅舍的门。

警觉的军人立即睁开眼睛,从床上跳将起来,走出了屋子。

“什么事?”

“骑兵司务长阁下,炼焦油的溜啦。”

“见一百个鬼去!他马上就会给我们把强盗领来。是谁看守他?”

“比沃乌斯。”

“我跟他一起去给我们的马匹饮水,”比沃乌斯解释说,“我命他汲水,我自己牵着那几匹马……”

“怎么?他跳井啦?”

“不,骑兵司务长阁下,井边躺着许多木头段,他就往那些木头段中间跑,往那些挖过树桩的坑里钻。我扔下了马匹,心想哪怕它们都跑散了也不要紧,这儿有的是马。于是我纵身追去,可我跳进头一个树坑就摔倒了。又是夜晚,到处黑灯瞎火的,那混蛋地形熟,就这么溜掉了……但愿他得瘟疫死去。”

“他准得给我们招来魔鬼,准得招来……这个天打雷劈的!……”

骑兵司务长猛地打住话头,过了片刻才说:

“我们不能躺下睡觉了,得守到天亮,那伙人随时都可能赶到。”

他给别人作出了榜样,手握一支火枪坐到了茅舍的门槛上,士兵们坐在他身旁,一会儿悄声交谈,一会儿哼着小曲儿,一会儿又竖起耳朵谛听,想分辨松林里的各种夜声中是否夹杂有马蹄声,是否有马打响鼻儿向他们接近。

夜色晴朗,月光如练,但很喧闹。密林深处生命在沸腾。时值野鹿的交配期,原始森林里响彻了呦呦鹿鸣。那叫声短促、嘶哑,充满了怨恼和烦躁,传遍了四面八方,传遍了森林的每个角落;时而很远,时而很近,时而仿佛就在身旁,离茅舍不足百步之遥。

“如果他们来,也会学鹿这么呦呦鸣叫,以便迷惑我们。”比沃乌斯说。

“哎,今夜他们来不了。待那汉子找到他们,天早就亮了!”另一名士兵说。

“骑兵司务长阁下,到了白天,我们得把这茅舍翻个底朝天,挖挖墙下边,因为这儿如果住的是强盗,肯定藏有财宝。”

“最好的财宝在那马厩里。”索罗卡手指着木棚回答说。

“我们把马匹带走吗?”

“傻瓜!这儿没有通路,周围都是沼泽,怎么带走?”

“可我们却骑着马来了。”

“那是多亏上帝指引。如果不识路,没有一个活人能进得这儿来,也不能从这儿出去。”

“白天我们能找到路。”

“我们找不到。有人故设迷津,有许多马蹄印都是假的,是引人上当的。不该让那家伙跑掉。”

比沃乌斯用一根手指头指着森林东部说:

“显然,驿道就在那个方向,离这儿约有一天的路程。”

“那我们就朝那个方向走,终归是会走出这森林的,就这么办!”

“你以为一踏上驿道就万事大吉啦?与其到那儿去让人家用活套勒脖子,还不如在这儿吃强盗一颗子弹。”

“怎么回事?老爷子!”比沃乌斯问。

“因为可以肯定,已有人在驿道上寻找我们。”

“是谁?老爷子!”

“王公!”

索罗卡说出了这两个字就突然缄口,随之别人也都闷声不响,仿佛有一种恐惧感一下就攫住了他们的心。

“唉!”比沃乌斯终于长叹一声说,“这儿糟糕,那儿也糟糕;留下不行,走也不行。转来转去转不出死神的魔掌!”

“他们把我们赶得就像网里的狼。这儿是强盗,而那儿又是王公!”另一名士兵说。

“愿天降雷火把他们统统烧死!我宁可跟强盗打交道,也不愿碰上妖人。”比沃乌斯说,“那王公好不怪异,准是有妖术,扎弗拉汀斯基膂力过人,曾跟一头棕熊搏斗,将其拦腰抱住,可那王公夺下他手里的战刀,却轻松得就像夺走孩童手上的玩具。如果不是他施了妖术,怎么会有这等怪事!我还见到那王公后来又怎样向维特科夫斯基扑去,他那身躯就在人眼前变大,高得像棵松树。要不是他有妖术,我也不会把他活生生放走。”

“那是因为你傻,才没跃马上前抓住他。”

“叫我怎么办?骑兵司务长阁下!我当时想:他骑的是匹最好的马,他想逃,就能逃掉;他要冲我来,我是顶不住的,因为常人的力量无法跟妖人较量。他会在你眼前消失,或者化作一团尘雾飘摇而去……”

“这倒是真的,”索罗卡接茬儿说,“当我举枪向他射击时,就像有团雾把他遮住了……我打偏了……任何人骑马开枪都难免会偏离目标,因为马打盘旋不易瞄准,但我是站在地上开枪,十年来我站着开枪可是从未打偏过。”

“有什么好说的!”比沃乌斯接着说,“还是瞧瞧我们这方面吧:卢别涅茨、维特科夫斯基、扎弗拉汀斯基、我们的团队长,统统都给一条汉子打翻在地,这个人赤手空拳,手无寸铁,而这些人,他们中哪一个不是多次一个打四个还绰绰有余。没有魔鬼相助,那王公岂有这么大的能耐?”

“就让我们把灵魂托付给上帝吧!既然他是如此玄乎,魔鬼定会向他指明到这儿来的路的。”

“即便没有魔鬼相助,像他这号儿权贵,手也够长的……”

“别说话!”索罗卡猝然说,“有什么东西在弄得树叶窸窣响。”

蓦地众皆缄默,士兵们都竖起了耳朵。附近果然能清晰听到沉重的脚步声,踩得落叶沙沙作响。

“听得见马匹的动静。”索罗卡悄声说。

但是脚步声开始离茅舍远去,不久就传来了低沉而嘶哑的呦呦鹿鸣。

“这是鹿群!是公鹿在招引母鹿,或者是在吓唬另一只长角的家伙。”

“在整座森林里到处都在交配,简直就像魔鬼结婚。”

又是沉默不语,他们都开始打瞌睡,只有骑兵司务长不时抬起头,谛听片刻,然后脑袋又垂到了胸口。就这么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终于最近的松树由黑乎乎的一团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而树梢也显得越来越白,越来越亮,仿佛有谁将熔化的白银遍抹了梢头。鹿群的鸣叫已经止息,无边的寂静笼罩了密林深处。曙色慢慢变成了霞光,由灰暗、苍白渐渐渗进了玫红色和金黄色,最后天完全亮了,璀璨的朝晖照亮了在茅舍前酣睡的军人的疲惫的面容。

茅舍的门突然洞开,克密奇茨出现在门槛旁,高声说:

“索罗卡!进来!”

士兵们霍地站立起来。

“上帝,团队长大人起床啦?!”索罗卡惊叫道。

“你们都睡得像犍牛似的;恐怕在人家把你们弄醒之前早把你们的脑袋割下来扔到篱笆外边去了。”

“我们守夜一直守到了早上,团队长阁下,只是天都大亮了我们才睡着。”

克密奇茨向四周环顾了一番,问道:

“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森林里,团队长阁下。”

“这我也看到了。只是这茅舍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清楚。”

“跟我来!”安德热伊骑士说。

他退回了室内。索罗卡跟着走了进去。

克密奇茨在木板床上坐定,然后说:

“喂,是不是王公冲我开了一枪?”

“是的。”

“他后来怎么啦?”

“他逃掉了。”

接着是片刻的静场。

“糟糕!”克密奇茨又说,“非常糟糕!让他活着逃跑,还不如把他撂倒。”

“我们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哪知……”

“哪知什么?”

索罗卡扼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克密奇茨听着,神色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只是他的两眼在冒火,最后他说:

“这一次他占了上风,但是我们还会相逢。你为什么离开了大路?”

“我担心追击。”

“有道理,他们肯定会这么干。要对付博古斯瓦夫的强大兵力,我们的人手太少……见鬼,真是少得可怜!……再者他是去了普鲁士,我们还不好到那里去追他,必须等待……”

索罗卡松了一口气。克密奇茨骑士既然提到要去追击博古斯瓦夫王公,显然是并不怎么怕他。这种自信立刻感染了惯于用自己团队长的头脑思考、用他的心灵感受的老兵。

安德热伊骑士却陷入了沉思,倏忽他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开始用双手把自己周身摸遍,在寻找着什么。

“我的那些书信在哪儿?”他问。

“什么书信?”

“我贴身藏着的书信……原是塞在腰带里的。腰带在哪儿?”安德热伊骑士焦急地问。

“腰带是我亲手给阁下解下来的,好让阁下呼吸顺畅点儿。瞧,就在那儿。”

“拿过来!”

索罗卡递给他一条用麂皮挂里、麂皮上钉了一长串口袋的宽皮带。克密奇茨把这些口袋打开,匆忙取出袋子里的一些纸张。

“这是给各地瑞典指挥官查验的特别通行证。可那些信件在哪里呢?”他说,语气饱含着忐忑不安。

“什么信件?”索罗卡又问了一遍。

“遭一百个天雷打的!统帅给瑞典国王的信件,给卢博米尔斯基的信件,以及我随身携带的所有其他信件……”

“如果腰带里没有,那就哪儿也不会有,想必是在路上丢失了。”

“上马,去找!”克密奇茨呵喝道,声音可怕至极。

吓蒙了的索罗卡还没来得及离开屋子,安德热伊骑士就好像力气耗尽似的,一头栽倒在床上,他用双手抱住脑袋,开始发出一长串的呻吟:

“哎哟!……我的书信,我的书信!……”

这时士兵们都上马离去,索罗卡只吩咐一人留下在茅舍旁站岗放哨。克密奇茨独自呆在屋内,开始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当前的处境确实不能令人歆羡,博古斯瓦夫逃之夭夭,安德热伊骑士头顶上悬着权势显赫的拉吉维尔家族不可避免的残酷报复。不只是报复他,而且还要报复一切他所爱的人,简言之,就是要报复奥伦卡。克密奇茨深知,雅努什王公会毫不踌躇地专挑最能把他打疼的地方下手,就是说会在比莱维奇小姐身上施加最无情的报复。何况奥伦卡就在凯代尼艾,好歹完全掌握在那个残暴的豪门权贵手中,那人的铁石心肠是从不知怜悯为何物的。克密奇茨对自己的处境想得越深,就越是确信,自己是腹背受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在劫持了博古斯瓦夫之后,拉吉维尔家族定会把他视为叛逆;杨·卡齐米日的拥护者,萨皮耶哈的追随者,在波德拉谢举义的同盟分子,又都会把他视为卖国贼,视为拉吉维尔手下的一名十恶不赦的心腹死党。此时此刻,遍布于共和国原野的那许多兵营、派别、外国军队,没有一个兵营,没有一个朋党,没有哪支人马不把他当作最大、最凶恶的仇敌。霍万尼斯基已经悬赏要他的项上人头,现在拉吉维尔家族也必张榜取他的脑袋,还有瑞典人也绝不会放过他,安知不幸的国王杨·卡齐米日的拥护者就不会悬赏将他捉拿问罪?

“唉!我自己酿的苦酒,现在得由我自己来喝!”克密奇茨思忖道。

他劫持博古斯瓦夫王公,可谓是殚精竭虑,苦心孤诣,想把那卖国贼抛到举义的同盟分子脚前,让他们信服他已和拉吉维尔家族一刀两断,也算是他献上的一份见面礼,在同盟分子中争得自己的立足之地,为自己争得勤王报国的权利。从另一方面看,他手里控制着博古斯瓦夫,不啻是为奥伦卡的安全掌握了一名人质。可现在,博古斯瓦夫竟然把他克密奇茨击倒,自己远走高飞,这样一来,不仅奥伦卡的安全难保,而且连他自己跟拉吉维尔家族分道扬镳的真凭实据也荡然无存。诚然,通向同盟分子的路对他是敞开的,如果他能遇上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部队和他那些团队长朋友,他们兴许会保全他的性命,但是,他们会把他作为志同道合的战友接纳吗?他们会相信他吗?难道他们不会以为他是来作奸细,是来扰乱军心,使义军兵马重新落入拉吉维尔的魔掌吗?想到此,他不由回忆起自己欠下的同盟义军的血债,回忆起在凯代尼艾是他头一个砍杀了哗变的匈牙利步兵和龙骑兵,是他驱散了那些哗变的团队,或者迫使他们投降;是他枪决了那些抵抗的军官,屠戮了造反的士兵;是他在凯代尼艾修筑壕堑、壁垒,使凯代尼艾成为设防的城堡,固若金汤,由此才确保拉吉维尔在日姆兹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怎能到那里去投奔同盟者呢?”他暗自盘算道,“就算瘟疫也比我这个家伙更能成为受他们欢迎的客人!……如果用套马索把博古斯瓦夫捆在鞍鞒上带去,兴许他们还能相信我,可是只带去一张嘴巴,两只空手,有谁还能轻信!……”

假如手里有那些书信,虽说不能拿去作为投奔同盟分子的见面礼,至少也掌握了雅努什·拉吉维尔的把柄,因为那些书信有可能破坏统帅在瑞典人心目中的信誉……以保守这些书信的秘密为代价,他也许能救得奥伦卡……

谁知鬼使神差,这些书信都不翼而飞了。

当克密奇茨想到这一切,又再次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在拉吉维尔眼里我是叛逆,在奥伦卡眼里我是卖国贼,在同盟分子眼里我也是卖国贼,在国王眼里我又何尝不是卖国贼?!……我丧失了名望,丧失了尊严,毁了我自己,也毁了奥伦卡!……”

他脸上的创伤还在灼痛,可他心灵创伤的那种火烧火燎的煎熬较之肉体的痛苦还要强烈一百倍。除此之外,使他痛彻肺腑的还有他那受辱的骑士的自尊心。被博古斯瓦夫打翻在地,使他丢尽了面子,使他羞惭难言。相比之下,当初在卢比奇挨伏沃迪约夫斯基那一刀简直算不得什么。在那里战胜他的是一位武装骑士,是为维护自己的声誉而应战决斗的;可是在这儿,战胜他的却是他自己掌握的一名手无寸铁的俘虏!

克密奇茨每时每刻都更清晰地认识到,他陷入了何等可怕和不光彩的境地。越是深入自省,就越能看清自己处境的可憎;从他不断发现的那些新的黑暗角落里,显示出来的是名誉扫地、奇耻大辱、丢人现眼,是他自己的毁灭,是奥伦卡的毁灭,是对祖国的危害。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徒唤奈何!——想到了最后,他完全被恐惧和惊诧所控制。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他反躬自问。

他头上的发丝根根都竖立起来。

“这不可能!莫非我还在发高烧!”他叫嚷道,“圣母啊,这绝不可能!”

“你这个瞎子!你这个愚蠢的狂徒!”他的良知对他说,“你没能出师勤王,你没能为祖国而战,你没有听奥伦卡的忠告!”

无边的懊恼像旋风一样裹挟了他。唉!倘若他能对自己说:“瑞典人侵略我的祖国,我就去揍瑞典人;拉吉维尔背叛国王,我就对拉吉维尔不客气!”也就不会感到这般痛苦。因为只有这样,他的内心深处才能一扫阴霾,通明透亮!他才能去纠合一伙飞天光棍和亡命之徒,像带领茨冈逛集市那样带着他们去偷袭瑞典佬,从他们的肚皮上踹过去,也只有这样,他才能问心无愧,襟怀坦荡。到那时,他就能身披荣耀,如同沐浴在阳光里一般,总有一天他能站立在奥伦卡的面前,对她说:

“我已不是名被放逐的犯人,而是一位真正的defensor patriae,你就像我爱你那样爱我吧!”

可今天呢?

他那桀骜不驯的灵魂早已习惯于放任自己,不肯一下就彻底承认自己的过错,他还想为自己开脱,总在强调是拉吉维尔家族使他如此深地陷入了泥潭,是拉吉维尔家族把他引向了毁灭,使他身败名裂,是拉吉维尔家族捆住了他的双手,剥夺了他的荣誉,剥夺了他的爱。

克密奇茨骑士想到这里,不由恨得咬牙切齿,他把手伸向日姆兹的那一方——雅努什统帅此刻正像一头蹲在死尸上的恶狼在那儿龇牙咧嘴:

“我要复仇!复仇!”安德热伊骑士用一种被狂怒窒息了的声音吼叫道。

冷不丁他双膝跪倒在屋子中央,求告道:

“啊,我主基督!我向你盟誓,只要我喉咙里三寸气在,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定要马踏卖国贼,将他们踩成肉酱!……我定要用法律,用火与剑严惩他们,即使把他们追到天涯海角,也定要将其捉拿归案!请助我一臂之力,啊,拿撒勒的王,请你出手相助!阿门!”

这时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

“现在你该去为祖国效命,复仇的事日后再说!……”

安德热伊骑士二目喷火,嘴唇干裂,浑身颤抖,俨如发疟子似的;他挥动着双手,自言自语地吼叫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或者毋宁说是在满屋子奔跑,脚不断磕绊着床铺,终于他再次跪倒尘埃。

“请你赐我启示,啊,基督,我该怎么办?要不我会发疯!”这时他听到一声枪响,那森林的回声从一棵松树传到另一棵松树,宛如炸雷似地传进了茅舍。

克密奇茨跳将起来,抓把战刀就冲出了门外。

“怎么回事?”他问在门口站岗的士兵。

“枪声,团队长阁下!”

“索罗卡在哪里?”

“他骑马寻找书信去了。”

“哪个方向在射击?”

士兵指着森林东边长满了茂密的灌木丛部分,说:

“就在那儿!”

这时已能听见马蹄声,只是还看不到马匹。“注意点儿!”克密奇茨吼道。

但是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却是索罗卡,他的坐骑在撒蹄狂奔,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士兵。

两人一冲到茅舍前便滚鞍下马,跟着就藏身马后,仿佛蹲在壕堑里似的,举起火枪朝灌木丛瞄准。

“那儿有什么人?”克密奇茨问。

“有一帮人!”索罗卡回答。

[327] 拉丁语,意为:宣言,格言,警语。​

[328] 拉丁语,意为:祖国的捍卫者。​

[329] 指耶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