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间寂静无声,但不久近处的灌木丛中就有了响动,犹如野猪在穿行,可那响声离他们越近,就反倒变得越轻,越不那么频繁。
然后又是一派岑寂。
“他们那儿有多少人?”克密奇茨问。
“六人,或者是八人。我也没能把他们点清。”索罗卡回答。
“还好!他们敌不过我们。”
“他们敌不过,团队长阁下,可我们必须抓个把活的,给他点儿厉害瞧瞧,好让他给我们带路。”
“还有的是时间。请注意点儿!”
克密奇茨刚说出“注意点儿!”灌木丛中便腾起一缕白烟,你也许会说,附近的草地里有什么鸟儿在聒噪,离茅舍约有三百步远。
“使的是火铳,射出的是马掌钉!”克密奇茨说,“如果他们没有火枪,便奈何我们不得,因为火铳从灌木丛射不到这儿来。”
索罗卡一手握着火枪,把枪架在站在他前面的马匹的鞍鞒上,另一只手窝成个喇叭形,凑到嘴边,开始喊话:
“喂,谁敢从那灌木丛里出来亮亮相,管叫他立刻四脚朝天!”
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随后灌木丛里响起了一个威严的声音:
“你们是什么人?”
“比那些拦路打劫者好得多的人。”
“你们有什么权利占据我们的住处?”
“强盗也问权利!刽子手会教你什么叫权利,找刽子手去吧!”
“我们会把你们从这儿熏走,就像熏獾一样!”
“你来呀!你出来瞧瞧,但愿你自己别给这烟呛死!”
灌木丛里的声音消失了,显然进攻者彼此间在进行商量,这时索罗卡悄声对克密奇茨说:
“得叫他们中有人上钩,只要他一过来,就把他捆了;这样我们就既有人质,又有向导。”
“噢!”克密奇茨说,“如果有人过来,就得以荣誉保证彼此安全。”
“跟强盗盟誓可以不算数。”
“要不就别盟誓!”克密奇茨说。
灌木丛的方向又传来新的询问:
“你们要在这里干什么?”
这边克密奇茨本人开了口:
“如果你懂得点儿分寸,你这傻瓜,不用那支土铳说话,我们兴许就会怎么来也就怎么走。”
“你在这儿呆不住,天落黑我们就会来一百人马!”
“天黑之前就会来二百龙骑兵。沼泽地保不住你,因为他们那儿有人能过得来,就像我们过得来一样。”
“这么说,你们是军人?”
“反正不是强盗。”
“属于哪个团队?”
“你是什么人?是统帅吗?我们可不向你这种人报告部队番号。”
“那就按老规矩,让狼到这儿来把你们啃个精光。”
“让乌鸦来把你们啄尽。”
“说吧,你们想要什么,见一百个鬼去!你们干吗钻进了我们的茅舍?”
“你过来!你干吗躲在那灌木丛里喊破嗓子?走近点儿!走近点儿没事!”
“以荣誉担保?”
“荣誉担保只对骑士,不对强盗。你愿相信就相信,不愿相信就拉倒!”
“两个人去可以吗?”
“可以!”
过了一会儿,一百步外的灌木丛里走出两条身量魁梧、膀大腰圆的汉子。其中一个略有点儿佝偻,想必是上了点儿年纪,另一个走路时腰挺得很直,只是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朝茅舍观望;两人穿的都是灰呢面的短羊皮袄,这是一般小贵族日常的服装,两人都是足蹬高统牛皮靴,头戴毛皮兜帽,帽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
“什么魔鬼!”克密奇茨仔细打量着两条大汉,嘴里嘟囔了这么一句。
“团队长阁下,”索罗卡叫喊道,“莫非是奇迹,可这些都是我们的人!”
此时那两位又走近了几步,但他们没能认出站在茅舍前的人,因为马匹遮住了他们的视线。
克密奇茨陡然向前走去。
然而来者也没有认出他,因为他脸上缠着绷带。可对方还是站定了,开始仔细打量他,目光显得既好奇又不安。
“你的另一个儿子在哪里,凯姆利奇爵爷?”安德热伊骑士平静地问,“他该没有丧命吧?”
“这是谁呀?怎么回事?啊?是谁在讲话?啊?”老者语无伦次地说,声音怪怪的,仿佛充满了恐惧。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而他的儿子——就是小一点儿的那一位——目力较好,忽地从头上摘下帽子,叫嚷道:
“我的上帝!耶稣!……父亲,这是团队长呀!”
“耶稣!啊,亲爱的耶稣!”老者应和道,“这是克密奇茨大人!”
他们父子俩都以立正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下属见到自己的上司时惯有的那样,可他们脸上的神色显得既恐慌又惊愕。
“哈!这等部下!”安德热伊骑士笑着说,“你们用火铳欢迎我?”
这时老者跳出几步,大声喊叫道:
“你们都过来!大家都过来!都到这儿来!”
灌木丛里又走出几个人,其中有老者的另一个儿子,还有那个不告而别的焦油工;所有的人都奔拥而来,都举着准备好的兵器,他们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老者重又喊叫道:
“都跪下,你们这些恶棍!都跪下!这是克密奇茨大人。是哪个傻瓜在那儿放了一铳?自己站出来!”
“父亲,是你自己放的……”一个年轻的凯姆利奇说。
“胡说八道!跟狗一样瞎汪汪!团队长,谁知是团队长大人您来到了我们这里!上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来的正是我本人。”克密奇茨说着就向他伸出了手。
“啊,耶稣!”老者回答说,“松林里来了这样的贵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叫我们在这儿拿什么来招待大人呢?要是我们能预见到……要是我知道!”
说着他又冲自己的两个儿子转过身去,咋呼道:
“你们这两个傻瓜,还不快到地窖去把蜜酒拿来!”
“父亲,你把开锁的钥匙给我!”儿子中的一个说。
老者开始在腰带里摸索,同时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朝儿子瞥了一眼。
“给你钥匙?嗯!谁不知道你这个小茨冈!你自己喝掉的会比拿到这儿来的多。不是吗?得了,还是我自己去拿。他竟想要开锁的钥匙!去,你们两个去把那堆原木搬到一边,锁我自己开,酒我自己拿!”
“嚯,我看得出来,你在那堆原木下边藏着个小酒窖,是不是,凯姆利奇爵爷?”克密奇茨说。
“有这帮强盗,你能藏得住什么?”老者指着他的两个儿子说,“他们连自己的老子都能吃掉。你们还呆在这儿干什么?!快去搬开那堆原木。对生养你们的老子,你们就是这么个样儿听话的?”
两个年轻人忙不迭地向茅舍后面的那堆原木跑去。
“还是老样子,我看,你跟儿子们照旧不和?”克密奇茨问。
“谁能跟他们和睦相处?……打仗他们行,捞战利品他们行,可一到跟老子分财物时他们就不行啦,我若想从中抠出自己的那一份儿,非跟他们拼了老命不可……这就是我的天伦之乐!不过,那些家伙都壮得像野牛!还是请阁下进屋吧,这林子里冷得很。天哪,这等贵客!这等贵客!我们那会儿在大人的指挥下捞到的战利品,比后来一年捞到的还多……这会儿我们可是穷啦!时局不好,越来越糟,再说,年岁也不饶人!……请进屋吧,请大人迈进寒舍的低门槛。我的天!谁敢指望大人您会光临这里!……”
老凯姆利奇说话的声调怪怪的,又快又絮叨,他边说边用他那敏锐而不安的目光东张西望。这是位大骨架、身量魁伟的老人,一张面孔总是扭曲的、怒气冲冲的。跟他的两个儿子一样,生就一双吊角眼,两道吊梢浓眉,一部翘胡子又大又密,胡子底下噘着明显向前突的下嘴唇,一说话便噘到了鼻子下边,就像那些嘴里没有牙齿的人。他面容的老态跟他体态的矫健、精力的充沛、整个人儿显出的孔武有力形成奇怪的对比。他动作敏捷,活像是上了弹簧似的;他那颗脑袋不停地转动,为的是总能眼观六面,耳听八方,掌握周围一切人和事物的动向。随着他心中对昔日的长官动了真情,随着过去那种惟命是听的忠诚、敬畏、赞赏以至眷恋的情愫的不断增长,他对克密奇茨也显得愈来愈恭顺,愈来愈谦卑。
克密奇茨对凯姆利奇父子十分熟悉,因为当初他亲自统兵转战白罗斯跟霍万尼斯基较量的时候,他们父子三人就在他手下服役。作为士兵他们个个骁勇善战,果敢而又凶狠。儿子科斯马有段时间曾在克密奇茨的军中当过掌旗官,但不久他就放弃了这个荣耀的职衔,因为这妨碍他去夺取战利品。克密奇茨的队伍本来就是由放荡不羁、偭规越矩的人组成,那些赌棍、酒徒往往利用打仗的余暇纵饮豪赌,白天耗掉夜里用鲜血从敌人那儿夺取的战利品。在这支兵马里,凯姆利奇父子则是以出奇的贪婪而闻名。他们点点滴滴聚积战利品,将其埋藏在森林里。他们特别热衷于夺取马匹,后来都牵到贵族庄园和城镇出售。做父亲的打仗丝毫不逊于两个孪生子,可在每次战斗后,父亲总要从儿子的手里捞走绝大部分战利品,同时还要诉苦,抱怨儿子们欺负他,不停地唉声叹气,唠唠叨叨,甚至以脱离父子关系相威胁。儿子们也冲他吼叫,可因为他们兄弟俩天性愚钝,对父亲的霸道只好逆来顺受。这父子三人尽管无休止地争吵、谩骂,可一打起仗来就显示出上阵还须父子兵的说法之不谬,他们彼此顽强地相互掩护,不惜自己流血牺牲。部队里的伙伴都不喜欢他们,还普遍害怕他们仨,因为他们跟人闹起纠纷来总是一致对外,很可怕。甚至军官们都尽量避免找他们的岔子。惟有克密奇茨才能在他们心中唤起无法形容的敬畏,继克密奇茨之后让他们不敢小视的便是拉尼茨基,因为这位长官一动怒脸上就涨满了紫斑,那时他们在他跟前就会吓得发抖。两位长官令他们父子敬重的还有他们高贵的门第,克密奇茨家自古以来在奥尔沙地区就是首屈一指的簪缨世族,而在拉尼茨基身上则有元老的血统。
克密奇茨麾下的那伙人里头曾经议论纷纷,说凯姆利奇父子积攒了大量的财富,只是无人知道是否确有其事。终于有一天,克密奇茨派遣他们带几名仆役押送一群虏获的军马,自那以后他们便踪影杳然。克密奇茨认定他们必是遭遇了敌人,作战牺牲了,可士兵们却断言,他们是带着马群开了小差,因为那许多马匹对于他们那贪婪的心实在是太具诱惑力了。此刻,当安德热伊骑士见到他们父子三人都健在,而茅舍附近的木棚里又传来了马匹的嘶鸣,加上老凯姆利奇对长官的恭顺和在故人重逢的欢乐中又明显掺杂着某种不安,安德热伊骑士心想,士兵们当时的判断是有道理的。
所以当他们走进茅舍,克密奇茨在床铺上坐定后,便双手叉腰,问道:
“凯姆利奇!我的那些马匹在哪儿?”
“啊,耶稣!亲爱的耶稣!”老者喃喃说,“佐乌塔伦科的人把那群军马抢走了,他们把我们打败了,打伤了,驱散了,追了我们十六波里,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啊,最圣洁的圣母!我们当时既找不到大人您,也找不到大人您的兵马。我们一直被撵到了这儿,被撵进了这松林,受苦挨饿,我们躲进了这沼泽地带,躲进了这茅舍……感谢上帝恩典,大人您健在,虽说我看到大人您负了点儿伤。或者该给大人包扎好,敷上化淤生肌的草药……可我那两个小子这会儿都给打发去搬原木了,怎么一去就不回头!两个混蛋在那儿干什么?他们准是想下掉门,弄到蜜酒喝。在这儿挨饿,受苦,再没有别的!我们是靠吃蘑菇度日,可给大人您总得找点儿什么喝的,还得找点儿什么下酒……他们从我们手里把那些马匹牵走了,把我们抢光了……没什么好说的!他们还剥夺了我们父子三人为大人您效命的机会;老来连片面包都吃不上,除非是大人您大仁大德肯收留我们,让我们重新在大人您麾下服役。”
“这事兴许能办到。”克密奇茨回答说。
这时老者的两个孪生儿子走了进来,他们是科斯马和达密安,两条大汉,模样儿笨拙,硕大的脑袋上长满了又密又硬的猪鬃般的头发,这些头发长短不齐地翘在耳朵旁边,在天灵盖上形成一个古怪的发旋儿。他俩进屋后都站立在门边,因为克密奇茨在场,都不敢落座,达密安说:
“地窖上的原木都搬掉了。”
“好,”老凯姆利奇应道,“我这就去拿蜜酒来。”
说着他冲两个儿子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
“那些马匹都给佐乌塔伦科的人抢走了!”他加重语气说。
随后他便走出了茅舍。
克密奇茨望着站在门口的两个立陶宛彪形大汉,看那模样儿简直就像用板斧由原木粗略砍削出来的。看了一阵儿,他突然问道:
“你们这阵子在干什么?”
“我们在搞马匹!”孪生兄弟同声回答。
“谁的?”
“能搞谁的就搞谁的。”
“那么搞谁的最多呢?”
“搞得最多的是佐乌塔伦科的马匹。”
“那好,敌人的马匹可以放手搞,不过,如果你们搞自己人的马匹,那你们就是贼,不是贵族。你们把搞到的马匹是怎么处理的?”
“父亲拿到普鲁士去卖。”
“瑞典人没有抢过你们的马匹?离这不远不就是瑞典的队伍吗?你们袭击过瑞典人?”
“袭击过。”
“那你们只能袭击单个的瑞典士兵或是小股瑞典部队!如果他们抵抗,你们怎么办?”
“我们就狠揍他们。”
“啊哈!你们狠揍过他们!这么说,你们在佐乌塔伦科方面和瑞典人方面都欠了账,可一旦你们落到他们手里,肯定不会让你们白白脱身。”
科斯马和达密安都哑口无言。
“你们干的可是一种危险的买卖,这种事该让强盗去干,而不是贵族该干的……即便没有干这种事,你们为那些陈年老账,照样背着一堆判决是不是?”
“怎么不是!”科斯马和达密安同声回答。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们是本地人。”
“你们的父亲先前住在哪里?”
“住在博罗维切克。”
“那是你们父亲的村庄?”
“是跟科佩斯汀斯基共有的。”
“他后来怎样啦?”
“我们把他宰了。”
“你们准是怕法办才逃亡在外的。你们的前景不妙,凯姆利奇,你们会给吊在树上了结一生!刽子手会来照应你们,不会有别的结果!”
这时茅舍的门吱喽一声打开了,老者拎着一瓶蜜酒和两只玻璃杯走了进来。他心神不安地瞅了瞅两个儿子,又冲克密奇茨瞥了一眼,然后说道:
“你们去把原木再搬回地窖上。”
孪生兄弟撒腿就跑,父亲往一只玻璃杯里斟满了蜜酒,却让另一只杯子空着,等待着克密奇茨是否允许他跟自己一块儿饮酒。
但克密奇茨本人不能喝酒,伤口痛得厉害,甚至讲话都困难。老者见状便说:
“蜜酒对疗伤没用,除非是直接往伤口里灌,让它烧一烧,兴许能好得快点儿。请大人允许我瞧瞧伤口,把它包扎好,这门道我倒精通,简直不亚于某些理发师傅。”
克密奇茨同意了。于是凯姆利奇解开绷带,开始仔细察看伤口。
“不过是擦破了一层皮,没什么了不起!子弹是从表面掠过的,可这儿肿得很厉害。”
“所以才这么痛。”
“这伤还不到两天。最圣洁的圣母!肯定是有谁非常贴近大人开火的。”
“你根据什么判断?”
“因为不是所有的火药都来得及烧完,有的药末儿就像黑草籽嵌在了皮里,就这么留在大人脸上。现在只要用面包调蜘蛛网敷上就行。是谁离得这么近开的枪?还好,没有要了大人的命!”
“是我命不该绝。现在你就把面包嚼碎,调好蜘蛛网,凯姆利奇,快点儿给我敷上去,因为我有话要跟你说,而上下颌又疼得要命。”
老者疑虑重重地朝团队长瞥了一眼,因为他担心谈话又要涉及那些被说成是哥萨克抢走的马匹,可他还是立即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却没说话;他先把面包弄湿,嚼碎,蜘蛛网在这茅舍里并不难找,他迅速调和好了就给克密奇茨敷上。
“现在我好受多了。”安德热伊骑士说,“你请坐,凯姆利奇爵爷。”
“遵命,团队长大人。”老者回答,随之就擦着长凳边儿坐下,他探过自己那颗戳着灰白的猪鬃般硬发的脑袋,心神不定地望着克密奇茨。
但克密奇茨既没发问,也没说什么,只是双手捧住了头,在沉思默想。随后他又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停在了凯姆利奇面前,用一种心不在焉的目光望着他,显然在暗自权衡着什么,一时游移不决。就这么过了半个钟头。老者坐在那儿如坐针毡,越来越局促不安。
克密奇茨猛地一回身,赫然站在他面前。
“凯姆利奇爵爷,”他开了口,“那些举义反对维尔诺王公总督的团队离这儿最近的驻地在什么地方?”
老者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大人莫非是想去投奔他们?”
“我并没请你提问,只是要你回答。”
“有人说,在什丘琴驻扎了一个团队,就是最近从日姆兹过来的。”
“谁说的?”
“那个团队的人自己说的。”
“统领这个团队的是谁?”
“伏沃迪约夫斯基。”
“好。去把索罗卡给我叫来!”
老者出去了,不一会儿就领着骑兵司务长进了屋。
“那些书信找到了吗?”克密奇茨问。
“没有,团队长阁下。”索罗卡回答。
克密奇茨掰起了手指头。
“唉,糟糕!糟糕!你可以走了,索罗卡,为你们丢失那些书信,简直该把你们吊死。你可以离开这儿啦。凯姆利奇爵爷,你这儿有什么可以让我写字的吗?”
“总能找到点儿什么的。”老者回答。
“哪怕能找到两张纸和一支羽笔。”老者进了另一扇门,消失在储藏室里。这储藏室显然是个藏有各种物品的百宝箱,但老者在那儿却找了许久。克密奇茨这时在屋子里踱起了方步,还自言自语地絮叨:
“无论这些书信在还是不在,反正统帅不会知道它们给丢失了,这样他就得提心吊胆,生怕我会把它们公之于众。既然如此,那他就在我的掌握之中……得以狡黠对狡黠,威胁他一下!就说要把这些书信送给维捷布斯克总督。就这么办!上帝保佑,但愿他能给吓着。”
凯姆利奇从储藏室出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找到了三张纸,却找不到羽笔和墨水。”老者说。
“没有羽笔?难道这林子里没有那种长翎儿的鸟?哪怕用火枪射下一只来。”
“木板棚上倒是钉着一只苍鹰。”
“给我拿只翅膀来,快去!”
凯姆利奇飞快地跑了出去,因为克密奇茨的语气显得急不可待,像发了高烧那样烦躁。转瞬间他便拿了一只苍鹰翅膀进来。克密奇茨一把将它夺过,扯下一根拨风羽,用自己的匕首把它削成了羽笔。
“行!”他迎亮看了看说,“不过削掉颗人头倒是比削支羽毛还省劲!现在需要的是墨水。”
说着他便挽起袖子,用匕首在胳膊上使劲儿刺了一下,将羽笔蘸饱了鲜血。
“你去吧,凯姆利奇爵爷,”他说,“让我自己呆着。”老者走出了房子,安德热伊骑士就动笔写了起来。
我谨向尊敬的殿下辞去一切职务,因为我再也不能替叛逆和卖国者效劳。至于我曾凭耶稣受难的十字架盟誓永不离弃殿下,上帝对我的寒盟背誓自会宽赦。即便上帝因此而诅咒我,我宁愿为自己的过咎受地狱之火的煎熬,也不愿为公开的和蓄意的出卖祖国、背叛君主而受到良心的谴责。尊敬的殿下欺骗了我,致使我一度盲目成为你手中之剑,流我同胞兄弟的血。为此我谨向尊敬的殿下挑战,一起接受上帝的审判,以分清你我双方究竟谁是奸佞之人,谁是纯信之士。倘若有朝一日我们相遇,那时,尽管你权势显赫,不仅能置个别人于死地,还能置整个共和国于绝境,而我有的只是手中的战刀,可我定要为自己讨个公道,我会把殿下追到天涯海角;我的懊悔、我的痛苦会为我增添力量。而殿下当知,我虽无王府团队可恃,无城堡可据,无火炮赖以进攻,却依然能让殿下望而生畏。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向殿下报仇雪恨,让殿下您没有一天,没有一个钟头得以安宁。我说到做到,我之所以用自己的鲜血写此血书,就是要正告殿下,勿谓言之不预。我手里掌握着殿下的书信,这些书信不仅能在波兰国王方面,而且也能在瑞典人方面陷殿下于绝境,因为这些书信不仅表明殿下对共和国的公开叛卖,而且也充分暴露殿下对瑞典人的不信不忠——一旦瑞典人立足不稳,殿下便会对其弃之如敝屣。哪怕殿下您拥有双倍兵马,殿下的生死存亡仍在我的掌握之中,因为殿下的签名和印章无人不信。因此,我正告尊敬的王公殿下:对留在凯代尼艾的我所爱的人们,必须确保其安全,设若从他们头上掉下一根发丝,我定要将那些书信和文件呈送萨皮耶哈总督,还会令增印副本散发全国,传遍四方。殿下必须在此两者之间作出抉择:或待战争结束,共和国恢复平静之时,殿下将比莱维奇一家老小送还给我,而我则将书信奉还殿下;或者,如果我听到有关他们的凶耗,萨皮耶哈总督当即把书信示诸蓬图斯·德·拉·加尔迪耶。殿下企盼的是国君的冠冕,一旦殿下的头颅或为波兰刑斧所斩,或为瑞典刑斧所斫,我不知届时殿下头之不存,王冠安戴?因此,依我之见,殿下值得做此交易。因为,尽管我不忘仇怨,必图报之,但此事将来可在你我之间私下解决,不累及他人。行文至此,我本该将殿下托付给上帝,可惜殿下自己已将魔鬼的auxilia置于天主的恩典之上。
——克密奇茨
又及:殿下阴谋毒杀同盟分子亦是白费心机,因为自有不肯再为魔鬼卖命而愿为上帝效力的人会去警告他们,让他们无论在奥雷尔还是在扎布武杜夫都切不可沾酒。
信写至此,克密奇茨骑士霍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他满面通红,因为这血书就像火在燃烧着他。此信不啻是宣告跟拉吉维尔势不两立的战书,尽管这豪门贵族权倾朝野,威势显赫,能动摇整个国家的根基,可克密奇茨深感自己具有超乎寻常的力量,并准备哪怕是此时此刻就跟这恶势力面对面较量一番。他,克密奇茨,一个普通贵族,一名普通骑士,一名受到法庭缉捕的逃犯,一个求告无门,而且开罪四面八方,无论到哪里都被视为仇敌的人;他,一个新近又倒了大霉,遭到枪击,九死一生的人,内心却有如此的自信,感受到自身具有如此的威力,仿佛他具有先知的慧眼,能预见到雅努什和博古斯瓦夫两位王公的屈辱,预见到他自己的胜利。可究竟该怎样交兵布阵,该到哪里去寻求盟友,该以什么方式取胜,他并不知道,尤其是:他不愿在这方面多费脑筋。他只是深信,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相信只要自己做得对,只要站在正义一边,上帝就会跟他站在一起。这使他信心百倍,热血沸腾,也使他内心深处轻松了许多。仿佛在他面前敞开了一片崭新的天地。只要他跨上马,奋力驰骤,他就能走向尊严和名望,就能走向奥伦卡。
“她是安全的,连一根发丝也不会从她头上掉下来。”他带着某种狂热的欣喜自言自语道,“那些书信会保护她……统帅会关注她,就像关注他自己的眼珠子……就像我亲自在关照她一样!啊,我这一招儿是多么高明!我这只可怜的小虫,却有人硬是怕我的刺。”
蓦地他心里掠过了一个念头:
“我何不给她也写一封信?就让给统帅送信的使者暗地里交到她手上。既然我跟拉吉维尔已经分道扬镳,且正在另觅报国之途,这样的大事怎能不告知她呢?”
这想法使他立刻动了心。他再次把手臂割破,把羽笔蘸饱了鲜血,写了起来:
“奥伦卡,我再也不是拉吉维尔的奴才了,因为我终于把他看透……”可他突然停了笔,想了想,便对自己说:
“从今以后,我该用行动,而不是用语言来证明自身的价值。我不写了!”
于是他把纸片撕得粉碎。
接着他就在第三张纸上沙沙地写了起来,这是给伏沃迪约夫斯基的便笺:
团队长阁下!此函签名者只想以朋友身份向你们提出警告,务请阁下以及其他诸位团队长多加小心,以防不测。笔者曾见过统帅写给博古斯瓦夫王公和扎布武杜夫王庄总管兼副市政长官哈拉希莫维奇的书信,他责成他们对诸位投毒,或命贵部驻地各户农民对诸位阴谋杀害。哈拉希莫维奇已离开扎布武杜夫,陪同博古斯瓦夫王公去了普鲁士,去了蒂尔扎,但类似的命令可能已下达到其他的庄园管家。诸位要提防这些管家,切勿接受他们馈赠的任何食物,夜间宿营要加强戒备。笔者还得知,统帅不久将亲自领兵征讨各位,只待德·拉·加尔迪耶将军派遣的一千五百名轻骑赶到,便立即进军。务请各位提防他的突然袭击和各个击破。各位此时的上策应是派遣可靠人士晋见维捷布斯克总督,请他火速亲临统领各路团队。笔者出于善意奉劝诸位,要相信他!同时兵马驻扎不宜分散,各路团队扎营不宜相距过远,以便各方能彼此相互策应。统帅拥有的骑兵不多,仅有少量龙骑兵和克密奇茨的人马。克密奇茨本人不在,这支队伍未必肯听统帅指挥,统帅已夺了克密奇茨的兵权,给他想出了别的什么使命,似乎对他已不再信任。克密奇茨亦非众所传说的那种卖国贼,只不过是上当受骗,误入歧途罢了。愿上帝保佑诸位。
巴比尼奇
安德热伊骑士不愿在这封信后签署自己的真名实姓,他认为如果这样做,势必引起别人的反感,甚至让人产生怀疑。“如果他们认为(他思忖道),对他们而言最好是避开统帅的锋芒而不是集结兵马与其较量,那么他们见到我的姓氏,立刻就会怀疑我是不怀好意地让他们集中起来,以便统帅一举而歼之;他们会以为这是个新阴谋。若此信出自某个不知名的巴比尼奇之手,他们便会比较容易接受警告。”
安德热伊骑士自称巴比尼奇,是由巴比尼切演化而来。巴比尼切是坐落在离奥尔沙不远的一个小镇的名称,早年就是克密奇茨家族的领地。
他在这封信的煞尾处小心翼翼地说了两句为自己开脱的话,信写完了,心中也体验到某种前所未有的宽慰,觉得这封信不仅是给伏沃迪约夫斯基和他的朋友们做了头一件好事,而且也算对得起所有那些不愿追随拉吉维尔背叛祖国的团队长。他还隐约感到和那些人建立某种联系的一线希望会延续下去。诚然,他眼下的处境是艰难的,几乎是绝望的,不过迟早总会找到什么办法,找到某种出路,找到一条可以通向阳关大道的狭窄小径。
现在奥伦卡多半不会受到王公总督的报复,而那些同盟分子也可望避免猝不及防的袭击,这时安德热伊骑士给自己提出的问题是:“我下一步该怎么走?”
如今他已跟卖国贼彻底决裂,断了自己的后路,他只想为祖国效命,心甘情愿为拯救国家奉献自己的力量、健康和头颅。可是,他究竟该怎么做?从何处开始?往哪里下手?
于是他脑子里又闪现出那个念头:
“去找那些同盟分子……”
可是,如果他们不肯接纳他呢?如果他们宣告他是卖国贼,当场就把他砍了呢?或者更糟,先把他羞辱一顿,再把他赶走,那时他又该怎么办?
“我宁愿被他们砍死!”安德热伊骑士叫嚷起来,他周身火烧火燎,面红耳赤,由于羞愧,也由于感受到自身的屈辱。——看来搭救奥伦卡和搭救同盟分子都比挽救自己的声誉要容易得多。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令人绝望。
刚烈的猛士不禁又激动起来:
“难道我就不能像当初对付霍万尼斯基那样干吗?”他自言自语道,“我要招募一帮人马,去袭击瑞典佬,去烧,去杀,去闹它个天翻地覆。这种事对于我毫不新鲜!既然迄今无人抵抗他们,那么我就来抵抗,我要抗战到底。或许有一天立陶宛会问,整个共和国会问:谁是那位敢于爬进猛狮嘴里去掏心挖肺的孤胆英雄?到那时,我会脱帽回答:‘瞧吧,是我,克密奇茨!’”
一种不惜流血牺牲要干出一番事业的炽烈愿望促使他想冲出茅舍,命令凯姆利奇父子和他们的仆役,以及他自己的部下立即上马开拔。
但他还没走出门,骤然觉得有谁朝他当胸擂了一拳,把他从门槛边打了回来。他站立在屋子中央,惊愕地望着前方。
“怎么,莫非我想赎罪也不能?”
于是他跟自己的良心展开了一场辩论。
“你忏悔过自己所犯的罪愆了吗?”他的良心问,“你需要的是另一种赎罪方式。”
“哪一种?”克密奇茨问。
“你能用什么洗刷罪愆?如果你的报国之举不是极其艰难困苦而又极其真诚,像泪珠一样纯洁,你又怎能把罪过涤除?你去纠集一帮匪类,跟他们一起去烧,去杀,去大闹一场,像狂飙在田野和森林里肆虐,这算得是为国效劳?你渴望这样去报效国家,莫非是因为你爱闻杀人的血腥味,像条爱闻烤肉味的狗?须知这是游戏,不是报国,是骑马兜风,不是交兵打仗,是持械抢劫,不是保卫家乡!你曾率领过一帮亡命之徒去对付霍万尼斯基,最后又如何呢?出没于森林的强盗同样也随时都会去袭击瑞典的警备队,可你除了绿林好汉还能招募到别的人吗?你靠这种人确能干掉不少瑞典驻军,可同时也会伤及无辜,骚扰平民百姓,结果又将如何呢?你这个傻瓜,你想敷衍了事,逃避艰苦和赎罪!”
良心就这么启迪克密奇茨骑士,他知道良心是对的,正由于良心道出了如此苦涩的真理,才使他五内俱焚,才使他感到如此深切的悲哀。
“我究竟该怎么办?”他终于说,“谁来帮助我?谁来救我?”
安德热伊骑士这么想着,两膝就逐渐打弯,终于跪倒在床边,开始高声祈祷起来,专心一意地虔诚求告:
“啊,耶稣基督,亲爱的上帝,求你像在十字架上蒙难时怜悯恶人那样对我垂怜。我渴望涤除我的罪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忠诚报效祖国,可是因为我愚钝,却不知该怎么去做。上帝,我曾给那些卖国贼效过犬马之劳,可我那样做与其说是出于恶意,不如说是出于蒙昧;求你启迪我,鼓舞我,在我绝望时赐我慰勉,求你慈悲为怀,救我于水火,要不,我就只有灭亡……”
这时安德热伊的嗓音在发抖,他抡起拳头擂着自己宽阔的胸脯,屋子里发出一串砰砰的响声,他只是反复说:
“请对我这个罪人发点儿慈悲吧!请对我这个罪人发点儿慈悲吧!请对我这个罪人发点儿慈悲吧!”
然后他合起双手,举向上天,接着说:
“求求你,最圣洁的圣女,在这个祖国受到异教徒诋毁的光辉的圣母,求你替我向你的圣子说情,求他宽恕我,拯救我,别在我受苦受难之时对我弃之不顾,请允许我能为你矢忠效命,请允许我能为你所受到的insulta报仇。请在我死去的时候能有你作为我不幸灵魂的守护神!”
克密奇茨这么哀哀求告的时候,豆大的泪珠从他眼里滚落下来,最后他把头抵到了床上,肃穆无声,好像是在期待自己热忱祈祷的结果。屋子里一派岑寂,只有屋外传来的一阵阵松涛。忽然窗外响起了踩在刨花木屑上的沉重的脚步声,听到两个人在交谈:
“骑兵司务长阁下,阁下认为我们会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索罗卡回答,“我只知道我们定会走!或许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去找我们正在瑞典佬的进逼下呻吟的国王。”
“听说所有的人都离弃了他,这能是真的吗?”
“可上帝并没有离弃他。”
克密奇茨霍地从床边站立起来,他的神情已是开朗而平静;他径直走到门口,打开了通向外廊的门,向士兵们吩咐说:
“鞴好马匹,该上路啦!”
[330] 白罗斯为历史地名,指西德维纳河上游、第聂伯河上游以及普里皮亚季河之间的地域;当时跟莫斯科罗斯接界,因此那一带有许多波兰要塞如波洛茨克、斯摩棱斯克和维捷布斯克等。
[331] 拉丁语,意为:支持、帮助。
[332] 据《圣经·马太福音》所载:当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时,又钉了两个犯人,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当下耶稣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333] 拉丁语,意为:诋毁,凌辱,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