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立即忙碌起来,他们都乐于走出这密林深处,到远方辽阔的世界去,尤其是他们还担心博古斯瓦夫·拉吉维尔的追兵会赶来。老凯姆利奇走进了茅舍,他理解克密奇茨会需要他。
“大人想走?”他一进屋便问。
“是的。得请你把我领出森林。这儿每条路你都熟悉吗?”
“都熟悉,我是本地人……可大人您想到哪里去?”
“去投奔国王陛下。”
老者惊愕地后退了一步。
“贤明的圣女啊!”他喊叫着问,“大人,您去投奔哪位国王?”
“自然,不是去投奔瑞典国王。”
凯姆利奇不仅没有冷静下来,反而在胸前画起了十字。
“大人您恐怕不知道人们是怎么说的,国王陛下已躲到西里西亚去了,因为所有的人都离弃了他。克拉科夫甚至都遭到围困。”
“我们去西里西亚。”
“好,可怎么穿过瑞典人占领的地区?”
“或者扮成贵族,或者扮成农民,或是骑马,或是步行,反正都一样,只要能穿过去。”
“可这得耗费许多时间……”
“时间我们有的是……但我希望能快点儿,越快越好!……”
凯姆利奇不再表示惊诧。老头儿是个机灵鬼,不会猜不到克密奇茨采取这等举措,其中必有某种特殊的不可告人的原因。他脑海里闪过成千上万的揣测。克密奇茨的士兵由于有令在先,不准泄露秘密,故而有关劫持博古斯瓦夫王公之事他们既不曾对老者,也不曾对他的双胞胎儿子说过,因此他认为各种设想中最有可能的,定是维尔诺王公总督派遣年轻的团队长带着什么使命去觐见国王。特别是他把克密奇茨视为统帅的热忱追随者,为统帅立下过汗马功劳——因为结盟哗变的各路团队早把有关拉吉维尔叛国的消息传遍了波德拉谢全省,把克密奇茨描绘成一个杀人魔王和卖国贼。如此就更使凯姆利奇肯定了自己对他的这种猜测。
“统帅派遣心腹去觐见国王,用意何在?”老者思忖道,“这意味着,他多半是想跟国王和解,跟瑞典人分道扬镳。他定是再也忍受不了瑞典人的统治……否则他干吗要派使者去见国王?……”
老凯姆利奇并不想多费力气来琢磨这个问题,因为他关心的完全是另一码事,那就是审时度势,看能为自己捞点儿什么好处。他想,这下若为克密奇茨效劳,也就是同时既为统帅又为国王效劳,那就少不了会得到一笔可观的奖赏。一旦将来要算他的老账,这类主子的恩典是很有用处的,说不定法庭也就不再追究他的罪责。再说,这样一来肯定要打仗,一旦全国烽火连天,兵荒马乱,到那时战利品自会源源不断地向他手里涌流。所有这些好运都在向他这老头儿微笑,即便没有这些好处,他也习惯于听从克密奇茨的调遣,他一如既往,像怕火一样惧怕克密奇茨,同时又不乏某种爱戴之情,某种下属对长官的依恋,而安德热伊骑士的魅力正在于对部下恩威并重,善于在所有部属的心目中激起对自己的敬爱和眷恋。
“大人,”老凯姆利奇说,“得穿过整个共和国才能到达国王陛下那里。问题还不在于那些瑞典城防部队,因为可以避开城池,走森林小路……可更糟的是,通常每逢乱世,豪客、草寇便啸聚山林,抢劫过往行旅,无恶不作。大人这点儿兵力实在微乎其微……”
“你跟我一起去,凯姆利奇爵爷,还有你的两个儿子以及你所有的仆役,这样我们的力量就会大点儿。”
“大人吩咐去,我就去。可我是个穷人,我们只有这间茅舍,此外别无他物。可我怎能放弃这个穷窝,弄得头无片瓦呢?”
“你既然跟我走,就不会做亏本生意。再说,趁脑袋还在你的脖子上,最好早点儿离开这是非之地,否则脑袋就难得保全!”
“凭所有圣徒之名!……大人都在说些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此处有什么能威胁到我这无辜百姓?我们又挡了谁的道?”
“此地大家都清楚,你们是强盗!你们本来跟科佩斯汀斯基共有一座村庄,你们却把他砍杀了,后来你们又逃避法庭的审判,投奔到我的手下服役;又牵走了我虏获的马群……”
“我敢发誓!全能的圣母!”老者叫喊道。
“少安毋躁,听我说!然后你们回到自己的老巢,开始在周围一带逞凶肆虐,像强盗一样,到处抢夺马匹和财物。你别抵赖,我又不是审判你的法官,我说的是不是那么回事,反正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们抢夺佐乌塔伦科的马匹,夺得好,你们抢夺瑞典佬的马匹,夺得好!当然,假如他们抓住了你们,就非剥你们的皮不可。不过,这是他们的事。”
“该夺的就夺。我们只夺取敌人的马匹。”老头儿说。
“此话不实,对自己人你们照样抢夺,你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向我承认了,而抢劫自己人的勾当,简言之,就是强盗行径,有辱贵族声誉。你们应该感到羞愧,你们这些不务正业的无赖!你们只配当乡巴佬,不配称贵族!”
这一席话说得老江湖面红耳赤,只听他辩解道:
“大人您实在是冤枉了我们,因为我们记得自己的等级,绝不玩那种乡巴佬的龌龊把戏。我们从不打家劫舍,从不在夜间牵走任何人马厩里的牲口。从牧场吆喝走一群马或是打仗虏获一个马群,那是另一回事。在战乱时期,这么做是允许的,对于贵族算不得丢人现眼,不会辱没贵族门第。当然拴在马厩里的马匹是人家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产,除非茨冈人、犹太人或者某个乡巴佬会去偷窃,干这种事的绝不是贵族!大人,我们可是从来不这么干的。不过战争毕竟是战争!”
“哪怕是同时打十场战争,身为贵族怎么也不能当盗马贼。你只能在战场上夺取战利品,如果拦路打劫,在阳关大道上寻觅下手的机会,哪怕只抢过一匹马,你也是强盗!”
“愿上帝证明我们无辜。”
“你们已经酿下了苦酒,就得自己喝。简而言之,你们最好从这儿溜走,因为你们的脖子迟早要给套上绞索。你们跟我走,以忠诚效劳洗刷罪愆,重新赢得贵族荣誉。我接纳你们服役,这其中的好处自然大大超过那些马匹。”
“我们愿跟大人您走,去哪儿都行,我们愿领大人穿过瑞典占领区,穿过那些强盗窝,因为,不妨对大人您实话实说,我们在这儿受到恶人迫害,苦不堪言,可我们为何要受迫害?到底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们穷,别无其他!因为穷而遭罪……兴许上帝会怜悯我们,会救我们出苦海!”
老凯姆利奇说到这里竟下意识地摩拳擦掌起来,目光闪亮如火。
“这么一来,”他暗自想道,“准会闹得天翻地覆,全国像一锅沸腾的水,只有蠢货才不能从中捞到好处。”
这时克密奇茨朝他投去敏锐的一瞥。
“只是你可不要去试一试背叛我的事!”他威严地说,“你经不起我的惩罚,到那时只有上帝能救你!”
“我们从未背叛过谁,”凯姆利奇阴郁地回答,“如果我脑子里产生过这种想法,愿上帝诅咒我!”
“我相信。”克密奇茨沉默了片刻后说,“因为背叛比强盗行径更可恶,甚至强盗、恶棍中不肯干这种事的也不乏其人。”
“大人您这会儿有什么吩咐?”凯姆利奇问。
“首先,这儿有两封信,需要尽快送走。你有没有什么精明强干的人?”
“送往哪儿?”
“一封送给王公总督,但无需见到他本人。把书信交给王公随便哪路团队都行。不候回复,赶紧返程。”
“那个炼焦油的可以去送,他为人精明强干,且见多识广。”
“好。第二封信得往波德拉谢的方向送;要去打听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劳乌达团队,要把书信亲手交给团队长本人……”
老者开始狡狯地眨起了眼睛,他心想:
“这,我看得出,他跟各方都打交道,还把鼻子伸到同盟义军那边去闻一闻味儿。这国家眼看就要开锅了!准得大闹一场!……”
然后他朗声说:
“大人!如果这封书信不是那么十万火急,是否可以等我们走出森林,在路上遇着谁,就请他顺便捎去。这里许多贵族都倾向于同盟分子,谁都乐于代捎书信,而我们也可多留下一个人。”
“你这算盘打得精明!”克密奇茨说,“这样做甚至更好,叫这捎信的人不知是谁让他捎带的。不过,我们能迅速走出森林吗?”
“这得看大人的意思了。可以走两个礼拜,也可以明天就走出去。”
“这事以后再说。现在,凯姆利奇,请你注意听着!”
“我听什么都很用心,都听得很仔细的,大人!”
“你知道,在整个共和国,”克密奇茨说,“到处人们都说我是杀人魔王,是卖身投靠统帅的不义之徒,甚至说我卖身投靠了瑞典人。如果国王陛下知道我是谁,他可能就不会信赖我,对我的意图他就会蔑视,还以为我在给他耍什么花招儿。上帝明鉴,我的意图是真诚的、纯洁的。你听仔细,凯姆利奇!”
“我听得很仔细,大人。”
“所以我现在不叫克密奇茨,而是叫巴比尼奇,你明白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真名实姓。你得给我管住你的嘴巴,不能随便开口,不能透露半点儿风声。如果有人问我是从哪儿来的,你就说,你是半路上遇到我的,不知道我的来历;你还可以说:‘谁好奇,就让谁去问他本人好了。’”
“我明白,大人。”
“还得警告你的两个儿子和所有仆役。哪怕有人用皮带抽他们,也得一口咬定,我叫巴比尼奇。你们得以脑袋向我担保!”
“好的,就这么办,大人。我这就去向两个儿子提出警告,还得一五一十向他们反复解释,因为那两个混蛋都是榆木脑袋。这样的儿子能给我什么慰藉……上帝为我早先犯的罪愆惩罚我……瞧吧,就这么回事……大人能允许我再多句嘴吗?”
“大胆讲。”
“我以为,我们要到哪里去,最好暂不向士兵和仆役讲明。”
“不讲也好。”
“只要让他们知道,骑马赶路的是巴比尼奇而不是克密奇茨就足够了。其次,在这样的一条路上行走,最好是不露大人您的军衔。”
“为什么?”
“因为瑞典部队给那些有身份的人都发过特别通行证,谁若没有,他们就要将其领去见警备司令。”
“给各处瑞典关口呈验的特别通行证我倒是有!”
凯姆利奇狡黠的眼睛里,闪亮着惊异的光,他思索了片刻,说道:
“大人能允许我再说说我的想法吗?”
“只要能出好主意,不是瞎唠叨,只管说。我看得出,你是个机灵人。”
“有特别通行证当然方便,因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拿出来。不过,如果大人您执行的使命必须保密,那么不亮出特别通行证反倒更好。我不清楚那上面写的姓名是巴比尼奇还是克密奇茨。您一亮出来就暴露了身份和行踪,别人也就更易于跟踪追击。”
“你这话击中要害!”克密奇茨叫嚷道,“若是有别的办法可以通行,我宁愿把特别通行证藏起来,留着以后或许有用。”
“可以找到别的办法。大人不妨化装成个农民,或者最好是扮做个贫寒的小贵族,我这儿甚至有点儿行头,像便帽、灰色的老羊皮袄什么的,正好适合于小贵族穿戴。我们带上一群马匹,装作是去赶集市,这样可以越走越深入内地,走得很远、很远,一直走到沃维奇,走到华沙。不瞒大人您说,在太平时期我已不止一次这么干过,那边的道路我都熟悉。这个季节在索博塔常常会举办集市贸易,有人从老远去做买卖。到了索博塔我们就打听别的城市是否还有什么集市贸易,也好一直往前走!往前走!……瑞典人对小贵族并不怎么注意,因为在各个集市上转悠的小贵族多如蚂蚁。即便有什么警备司令询问,我们完全可以向他作出解释;若是遇上小股瑞典兵勇,若是上帝和最圣洁的圣母恩准,我们就踏着那些瑞典佬的肚皮过去……”
“要是他们夺走我们的马匹呢?征用马匹的事,在战时天天都会发生……”
“他们买也罢,征用也罢,都能对付。如果他们要买,我们就说,这些马不是牵去卖的,而是要去索博塔买马;如果他们要征用,我们就哭诉,叫嚷说我们要到华沙,要到克拉科夫去告他的状。”
“你这颗脑袋可真是够狡猾的。”克密奇茨说,“我看,你们对我很有用处。即便瑞典人夺走了这些马匹,也可以找到按价付款的主儿。”
“反正我会一直跟着他们,去埃乌克,去普鲁士,如此正好,因为我们要去的就是那个方向。从埃乌克我们沿边境走,然后径直去奥斯特罗文卡,由那里穿越原始森林,一直就到了普乌图斯克,然后就是华沙。”
“那个索博塔在哪儿?”
“离皮翁泰克不远,大人!”
“你真会调侃,凯姆利奇。”
“我哪敢,大人!”老者说着便把两手交叉在胸前,低垂下脑袋,“只是那边许多小镇都有古怪的名称。那地方是在沃维奇后边,大人,不过离沃维奇还有一段路。”
“索博塔集市的规模大吗?”
“论规模可没有沃维奇的集市大,不过在这个季节也算是个大的,甚至从普鲁士赶马匹去交易,去的人也很多。今年的情况肯定不会比往年差,因为那儿很平静。到处都是瑞典人在统治,城市里都有警备队。即便是想骚扰它一下也办不到。”
“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意见办!……我们赶着马群走,对这些马匹我预先付款,免得你受损失。”
“多谢大人接济。”
“只是你得准备好老羊皮袄、马披、普通的佩刀,我们立时就得上路。去对你的两个儿子和仆役们讲清楚,我是什么人,该怎么称呼,就说我赶马去卖,而你们都受雇给我帮忙的。快去!”
当老者转身朝门口走去时,安德热伊骑士又说:
“谁也不许称呼我为大人、阁下,也不许叫我指挥官或团队长,只许称‘您’,而我的姓氏得称巴比尼奇!”
凯姆利奇走了出去,一个钟头后,所有的人都上了马,准备长途跋涉。
克密奇茨骑士穿一件穷酸小贵族的灰色粗呢外衣,戴一顶破旧的羊皮帽,脸上缠着绷带,有如在哪处酒馆跟人决斗受了伤,要辨认他的真面目是很难的。他那模样儿确实像个寒酸的小贵族,带着马匹从这个集市逛荡到另一个集市。他周围的人也作了相应的化装,穿着都合乎身份,腰间都挂着普通的不起眼的佩刀,都带有赶马的长鞭,还有套马索,那是为了准备套住跑散的马匹用的。
士兵们都惊诧地望着自己的团队长,暗地里都在悄声对他作着各种评论。他们感到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他一下儿就变成了巴比尼奇,而不再是克密奇茨骑士,为什么对他只能称“您”而不能称官衔。最不理解的是老索罗卡,他又是耸肩膀,又是撅胡子瞪眼睛,因为他一向把自己威严的团队长视同天上的彩虹,这会儿他悄声对比沃乌斯嘟囔说:
“我嗓子眼里恐怕冒不出那个‘您’字来。就让他宰了我吧,我反正按老习惯称呼他,是什么官儿就得称什么官儿。”
“命令就是命令,得执行!”比沃乌斯回答,“不过团队长确实变得厉害。”
士兵们哪里知道,安德热伊骑士的灵魂也跟他的外表一样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走!”巴比尼奇突然大吼一声。
马鞭挥得噼啪响,马群聚成了一团,马夫们围着它吆喝着,驱赶着,上路了。
[334] 杨·卡齐米日于1655年9月25日离开克拉科夫去西里西亚避难,10月17日抵达格沃古韦克(它在显氏笔下称作格沃戈瓦)。
[335] 克拉科夫于1655年9月26日被围困,同年10月17日投降,10月19日守城官兵撤走。
[336] 索博塔在此系地名。它在波兰语中的意思是礼拜六。
[337] 皮翁泰克在此系地名。它在波兰语中的意思是礼拜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