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特罗茨克省和普鲁士的边界线走。穿过辽阔的森林,踏着只有凯姆利奇父子熟悉的崎岖小径进入了普鲁士,来到了温格——也就是老凯姆利奇所说的埃乌克。他们从逗留在那里的贵族嘴里,打探得点儿国事新闻。这些贵族为躲避瑞典兵,带着妻孥、家财,逃到选帝侯的羽翼之下以寻求庇护。

温格看起来就像个营地,或者可以说在那儿正在召开什么地区议会。贵族们在挂着幌子的酒店里喝着普鲁士啤酒,高谈阔论,不时有人带来新的消息。巴比尼奇从不开口打听什么,只是竖起耳朵注意听别人的议论,终于得悉,王国普鲁士以及这个地区的所有城市,都坚定地站在了杨·卡齐米日一边,并跟选帝侯签订了协议,建立攻守同盟:无论哪方的敌人来犯,都要共同抵抗。可是又有人说,尽管有此协议,大多数比较像样的城市都不愿接纳选帝侯的人马,因为害怕那位诡计多端的侯爷会靠自己的武装力量赖在这些城市里不走,日后会将这些城市永远据为己有;还担心他在决定性时刻会倒戈叛变,跟瑞典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须知此人生性狡谲,这种事是干得出来的。

贵族们对市民的满腹狐疑不免窃窃私语,而洞察拉吉维尔和选帝侯之间密谋的安德热伊骑士却只好咬紧牙关,生怕一不留神会说出他所知道的内情。他三缄其口,一是考虑到在选帝侯普鲁士公开发表反对选帝侯的言论是危险的;再者,一个牵着马匹赶集的寒微小贵族,也不该过问复杂的政治大事,而这等复杂的政治大事,即便是那些最干练的国务活动家绞尽脑汁,也未必能明其就里。

于是他卖掉了几匹马,又买进了几匹,便沿着普鲁士边界线继续往前走,不过现在走的已是驿道。这条驿道从温格延伸至什丘琴,该城坐落在马佐夫舍省的边角上,一面是普鲁士,而另一面则是波德拉谢省。安德热伊骑士并不打算去什丘琴,这是由于他得知什丘琴城里驻扎着同盟分子的一个团队,而团队长恰恰就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

看来伏沃迪约夫斯基和克密奇茨现在走的几乎是同一条路,他的团队一开进什丘琴便扎下了盘营——或者是为了在进入波德拉谢边境之前作短暂整休,或者干脆就准备临时留驻此地。与受到严重掳掠的波德拉谢相比较,驻扎在什丘琴给团队人马筹措粮秣显然要容易得多。

可克密奇茨眼下还不愿跟这位令名卓著的团队长相遇,因为照他判断,自己除了连篇空话,无有任何其他的真凭实据,是难以让对方相信他已弃暗投明,相信他的真诚愿望的。由于这个缘故,在离什丘琴两波里处,他就吩咐从众向西拐,朝翁索什的方向进发。至于写给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那封书信,他决定一有可靠的机会就给对方送去。

抵达翁索什之前,他们在路边一家称为“风茄花”的小酒店里安排宿夜。酒店里除了一个普鲁士店家,没有别的客人,这店家拍着胸脯说,在此处宿夜是极舒适的。

当克密奇茨和凯姆利奇父子三人以及索罗卡刚坐下用晚膳,从外面就传来辚辚车声和嘚嘚马蹄声。

这时落日尚未西沉,克密奇茨走到酒店门前观看来的是何许人物,因为他想弄清楚,来者会不会是什么瑞典侦察小分队,可他看到的不是瑞典人,而是一辆四轮马车,紧跟其后的是两辆大车,周围是一群武装人员。

一眼看去就不难判断,来的是位重要人物。这辆四轮马车由四匹普鲁士良马牵引,所有的马匹都是骨骼粗大,脊背凹陷,前面一匹拉边套的马上骑着个前导驭手,用皮带牵着两条漂亮的猎犬;车前坐着马车夫,车夫身边坐着一名匈牙利式装束的随从。车后的坐座上主人悠闲地靠在一边,穿一件无袖的狼皮外罩,密密麻麻的镀金纽扣一直扣到脖颈。

后边的两辆大车都装得满满当当的,每辆车旁都有四名武装仆役,或持刀或持短管火枪守卫。

这位主人虽说颇有身份,但还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他生得肥头大耳,面色红润,根据他的体形不难看出,在吃喝上他是不会吝惜钱财的。

四轮马车刚一停下,随从就跳下车座,伸手去扶主人,可这位主人见到站在酒店门口的克密奇茨,就挥手套冲他喊道:

“请过来,朋友!”

克密奇茨没有走近他身边,而是退回了酒店内,因为他觉得受到冒犯,就一下子突然来了气。他既不习惯自己身上的这件灰色粗呢大衣,也不习惯别人冲他挥手套。他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进他的晚膳。那个陌生人也跟着他走进了酒店。

一进屋他就眯缝起眼睛,因为屋子里很暗,只是壁炉里烧着一团不很旺的火。

“我的马车到了,怎么没人出门招呼?”陌生人问。

“因为店主去了储藏室,”克密奇茨回答说,“而我们又都是过路的人,跟阁下一样。”

“多谢关照。请问是哪类旅客?”

“一个带着马群赶路的贵族。”

“同伴也都是贵族?”

“他们虽说清寒,可也都是贵族。”

“那么我就这厢有礼了,各位大爷。敢问上帝要领各位去何方?”

“从一个集市转悠到另一个集市,为的是把马匹卖掉。”

“如果你们在这儿宿夜,明日白天我瞧瞧,说不定还能挑上几匹。这会儿请各位大爷允许我坐到你们的桌边来。”

诚然,陌生人是问过能否允许他同桌进膳,可那副腔调似乎蛮有把握肯定对方会给他让座。他并没估计错,因为年轻的马贩子很客气地回答说:

“敬请阁下赏光,虽说我们没什么好招待的,只好请阁下来点儿腊肠熬豌豆。”

“我的行囊里倒是有比这更好的美味,”这位年轻公子不无某种傲气地回答说,“不过,我有副当大兵的胃口,腊肠熬豌豆只要浇上好调料汁,我是最爱吃的了。”

他说话很慢,虽说他的目光显得敏锐而且精明,说着他便往长凳上蹭,克密奇茨往一边让,给他腾出了一个舒适的位子,他边往上坐边客气地推让说:

“啊,请,请阁下别拘束。赶路人不注重尊卑,哪怕你的胳膊肘碰我一下,王冠也不会从我的头上掉落下来。”

克密奇茨把一盘豌豆推到陌生人面前。他对这种傲慢而不拘礼的态度很不习惯,真想端起盘子朝这位有身份的青年头上砸过去,只是由于此人的骄矜里有点儿什么让他觉得开心,所以他不仅立刻控制住了内心的冲动,反而笑了笑说:

“阁下,如今这世道,不止一顶王冠从至尊者的头上掉落下来。exemplum,我们国王杨·卡齐米日,根据法律,他本该戴两顶王冠,可实际上他一顶也没有了,除非是戴上一顶荆冠……”

听了这话,陌生人朝克密奇茨投去敏锐的一瞥,又发出一声浩叹,然后才说:

“如今这世道,最好别提,除非是跟知心朋友聊聊。”

过了片刻他又补充说:

“不过,阁下的提法很有见地,想必你曾在哪处高门大户伺候过政界要人,因为你的谈吐表现出很高的素养,阁下的言谈比起阁下的身份来可要高得多。”

“我可没伺候过什么大人物,不过经常出入于人群之中,这样那样的事总能听到一些。”

“请问贵家族出自哪里?”

“特罗茨克省的一个偏僻小贵族庄园。”

“偏僻倒没什么,只要是贵族就行,这才是根本。立陶宛那边有什么消息?”

“老一套,卖国贼不少。”

“卖国贼?阁下是说卖国贼?怎么回事?什么卖国贼?”

“就是那些背弃了国王与共和国的人。”

“维尔诺王公总督好吗?”

“听人说,他病了,喘不过气来。”

“愿上帝赐他健康,他可是一位卓越的统帅!”

“对于瑞典人他确实卓越,因为他给他们敞开了大门。”

“看来阁下不是他的支持者。”

克密奇茨发现,陌生人一直装作善意地问这问那,其实是在研究他。

“我管它那个!”他回答说,“就让别人去动这份儿脑筋吧……支持他,反对他都不是我的事。我担心的只是,别让瑞典人征用了我的马匹。”

“既然是这样,那就该就地卖掉。你知道,在波德拉谢好像有许多团队都哗变反对统帅,马匹在他们那儿肯定不嫌多。”

“这我倒不清楚,因为我没跟他们打过交道,虽说有位过路的爵爷给过我一封书信,让我有机会就捎给他们那儿的一位团队长。”

“既然阁下不去波德拉谢,那位过路的爵爷怎么会把书信托付给你?”

“因为在什丘琴地区驻扎着一个同盟分子的团队,所以那位爵爷便对我说:‘或者你亲自送去,或者偶然遇上一个去什丘琴的人,托他顺便把书信带去。’”

“事情也真凑巧,我正是要去什丘琴。”

“这么说,阁下也是在躲避瑞典人?”

陌生人没有立即作答,只是看看克密奇茨,不动声色地问道:

“阁下怎么说‘也是’?既然阁下自己非但没有躲避瑞典人,而且还在他们中间往来卖马,他们也没有强行夺走你的马匹,这‘也是’二字从何说起呢?”

克密奇茨听后只是耸了耸肩膀。

“我说‘也是’,只因在温格见到许多躲避瑞典人的逃难贵族;至于我本人,只不过是随大流,如果别人都愿意伺候他们,我也愿意,不过我想,无论如何得叫他们在这儿呆不长久……”

“你说这话不害怕吗?”陌生人问。

“不害怕,因为我不是个胆小鬼。再说,您阁下是去什丘琴的,在那一带,所有的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上帝保佑,但愿他们能尽快由议论变为行动。”

“我看,阁下是个机敏的人,你的智力可比你的身份高多了!”陌生人又把自己的看法说了一遍,“不过,既然你这么不喜欢瑞典人,为什么又要回避那些反对统帅的哗变团队?他们哗变难道是因为上峰扣发粮饷,或者只是出于恣意妄为?不!他们只是不肯给统帅和瑞典人卖命。那些士兵,那些可怜家伙目前的处境远不如留在统帅手下,而他们却宁愿背着造反的罪名,挨饿,受苦,甘冒各种风险,也不肯背叛国王。他们和瑞典人之间迟早要打仗,如果不是因为瑞典兵马尚未开到那个角落,说不定仗早就打起来了……你等着,他们会来的,他们会到这边来揍瑞典佬,那时候阁下就瞧好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仗马上就会在这儿打起来!”克密奇茨说。

“嚄!既然你也是这么想,既然你真正厌恶瑞典人——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你说的是实话,因为我看人向来很准——你又为何不去投奔那些可敬的军人?难道说时候还没到?难道说他们不缺人手和战刀?有不少杰出的人士都在那儿效劳,他们忠于自己的君主,而不要外国国王,他们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阁下来的那个地区,还没有领略到瑞典人的厉害,凡是尝过瑞典人滋味儿的,无不哭天喊地,涕泗滂沱。尽管大波兰是自愿投降瑞典的,那里的波兰贵族的手指头早已不去摸火枪的枪栓,可是瑞典大兵却在那里抢劫、掠夺、征用,使出各种卑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在这边的省份,他们的做法也好不了多少。斯泰因博克将军颁发了文告,让人们安静地呆在家里,说只要不反抗,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就会受到尊重和保护。可哪有那么回事!将军说的是自己的一套冠冕堂皇的话,而下面的那些级别较低的指挥官又有自己的一套做法,因此,人们今日不知明日事,也不知自己的产业中能保住什么。每个人都想保住自己手边的财富,都想平平静静地尽情享乐,过一天算一天。没准儿什么时候随便来个外国佬,说一声‘拿来!’你就得给。你不给,他就随便找个借口定你的罪,把你的财产扒得精光,或者用不着定罪,就砍下你的脑袋。如今许多人都怀念过去的好时光,他们一想起从前的君主,便个个唉声叹气,辛酸的泪水潸潸地流。而所有不堪压迫的人,都一直在盼望着那些同盟义军,盼望着他们能打过来,拯救祖国,解民于倒悬。”

“看来,”克密奇茨说,“阁下对瑞典人的祝愿并不比我好。”

陌生人朝周围环顾了一下,似乎带有那么点儿恐惧,但迅速平静了下来,接着说道:

“我祝愿他们统统得瘟疫,死得一个不剩。对阁下我用不着隐瞒,因为我觉得,你是个老实忠厚的人,即便你没那份儿诚实,也未必能把我五花大绑,捆起来送给瑞典佬去。当然,我也不会那么俯首帖耳,任你摆布,因为我带有武装的仆从,而且身边还有战刀。”

“阁下大可放心,我不会干这种事。不错,阁下的胆识很投合我的心意。尤其令我高兴的是,阁下以身许国,义无反顾,抛却家财,不怕敌人报复。阁下对祖国的这份儿心意实堪嘉奖。”

克密奇茨不知不觉开始流露出一种鼓励的口气,像长官在训诲下属,完全忘记了他这番话出自一个贩马的小贵族之口会让人听起来感到多么古怪,然而那位年轻公子显然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只是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回答说:

“我会那么傻?我的头一条原则就是自己的东西不能丢,凡是上帝赐予的,都该尊重。我一声不吭呆在家里忙于收割、打场,直到我把全部收成、牲畜连同一切家什统统拿到普鲁士卖了个精光,那时我才想:该上路了!就让他们来报复我吧,他们想夺走我什么,全随他们的意。”

“可阁下您总还是留下了田地和房屋。”

“哼,我不过是从马佐夫舍总督手里承租了翁索什王庄,恰好租约也到了期。最后一笔租金我还没有付,也不用付,因为我听说,马佐夫舍总督跟瑞典人混到一起了。那就让他失去这份儿租金,而现款对我是多多益善。”

克密奇茨粲然一笑。

“真有你的,阁下!我看你不仅是位骁勇的骑士,而且还是个精明的贵族!”

“怎么不是?”陌生人回答,“精明才是立身处世的根本!不过此事我们不必多谈……我想说的是:既然你感受到祖国受难、我们仁慈的君主蒙尘,为什么你不肯去波德拉谢投奔那些高尚的军人,在他们的旗号下建功立业?这样既能为上帝效忠,自己也可能时来运转,因为不止一个人在战争中熬出了头,由一名清寒小贵族成为领主。看得出来,阁下为人勇敢而且果断,再说出身也不会成为你晋升的障碍,你会平步青云,如果上帝多多赐你战利品,你会迅速挣得一份儿家产。如果你不会把这里那里落进你手中的钱财挥霍掉,那么你的钱袋就会涨开了线。我不清楚你有没有什么田庄,但你完全可以拥有。揣着鼓鼓的钱袋承租一处田庄是不难的,只要上帝相助,从承租田庄到拥有世袭庄园这条路并不遥远。这样,你可以从当一名亲随开始,只要你手脚勤快,必能腾达,因为谁起早,上帝就赐福给谁,到死时你兴许就能当上一名军官,或者当上个地方官员。”

克密奇茨咬紧了胡须,因为他怕自己要忍不住发笑,以至他的脸在不停地抽搐,同时还在扭歪,现出了怪相,他那正在愈合的伤口时不时发出阵阵疼痛。

陌生人还在一个劲儿地往下讲:

“你若投奔到那里,他们自会接纳,因为他们正需人手;除此以外,你这个人挺合我的心意,我愿作你的庇护者,有我的庇护,你得到提拔就十拿九稳。”

说到这里,年轻人便抬起他那张胖乎乎的脸,伸出一只手神气十足地捋着两撇小胡子,摆了一阵子威风,终于又说道:

“你愿给我当名贴身亲随吗?腰挂佩刀跟随我左右,领管我的仆役。”

克密奇茨忍俊不禁,终于爆发了一阵真挚的开心的大笑,以至满口白牙都在闪闪发亮。

“你有什么好笑的?”陌生人皱起了眉头问道。

“因为我很乐意接受这份差事。”

但这下年轻的要人可真来了气,嗔怪地说道:

“谁教阁下这种举止、风度,那人准是个傻瓜。你得注意,自己是在跟什么人讲话,不要以为混熟了就可以没个分寸。”

“阁下,请原谅,”克密奇茨开心地说,“因为我真的是不知情,不知我是站在何等样的人物面前。”

这位年轻公子两手叉腰,带着傲气,自报家门说:

“我是翁索什的仁江爵爷!”

克密奇茨张开了嘴巴,正要说出自己的化名,这时比沃乌斯匆匆走进了酒店。

“长……”

士兵一声“长官大人”尚未出口,便遇着克密奇茨威严的目光,立刻将话打住,犯起难来,他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是好,终于使劲地干咳了一声,然后说道:

“我是想告诉您,有一帮人正往这儿来。”

“从哪儿来的?”

“从什丘琴方向来的。”

这下轮到克密奇茨慌了神儿,可他很快便遮掩住自己的尴尬,回答说:

“加强戒备。他们人多吗?”

“约有十来乘骑。”

“把短管火枪准备好。快去!”

士兵走了出去,克密奇茨回头便对翁索什的仁江爵爷说:

“他们会不会是瑞典兵?”

“阁下不是要朝他们那儿去吗?”仁江爵爷回答,有一阵子他一直是满腹狐疑地瞧着自己面前的这位年轻的穷酸小贵族,“反正你迟早总会碰上他们。”

“我倒宁愿碰上瑞典兵,而不愿碰上什么强盗。可如今强盗又是无处不在……谁赶着马群走路就必须有武装,且须随时戒备,因为马匹是最诱人的东西。”

“假若伏沃迪约夫斯基果真到了什丘琴,”仁江说,“这来的必定是他的侦察小分队。他们在安营扎寨之前,当然想探清左右地带是否太平,因为跟瑞典部队近得几乎只隔着一条田埂,他们是难以安心呆下去的。”

安德热伊骑士一听此话,便在屋子里兜起了圈儿,然后挑了个最黑暗的角落坐下,那儿壁炉的遮檐投下浓重的阴影,罩住了桌子的一角。这时酒店门前传来了马蹄声和马打响鼻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人走了进来。

领头的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一只木脚在酒店里铺的稀松的地板上敲得梆梆响。克密奇茨朝他一望,惊得心脏都差点儿停止了跳动。

此人正是被称为“瘸腿”的尤兹瓦·布特雷姆。

“店家在哪儿?”他在屋子中央站定后开口问道。

“我就是!”酒店主人回答,“愿为阁下效劳。”

“给马匹喂点儿饲料!”

“我这儿没有饲料,除非这些老爷肯借点儿。”酒店主人说着指了指仁江和几个马贩子。

“你们是谁的人?”仁江问。

“阁下又是什么人?”

“翁索什的王庄总管。”

仁江作为王庄承租人,他的手下通常都称他为“王庄总管”,而他本人则是在比较重要的场合才亮出这个头衔。

可尤兹瓦·布特雷姆却一下乱了套,没想到自己竟会跟这么一个大人物打交道,于是立即脱帽,用谦卑的口气说:

“向您致敬,大人……屋子里太暗,没法儿看清大人您的身份。”

“你们是谁的人?”仁江双手叉腰重复了一遍。

“我们是劳乌达人,过去属于比莱维奇团队,而今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团队的人马。”

“天哪!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在什丘琴?”

“正是他本人在此,跟他一起的还有从日姆兹过来的几位团队长。”

“赞美上帝,赞美上帝!”心里乐开了花的王庄总管大人反复说,“跟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一起的都有哪些团队长?”

“有米尔斯基,”布特雷姆说,“可他在路上中风了,还有奥斯凯尔科,有科瓦尔斯基,有两位斯克热图斯基。”

“哪儿的斯克热图斯基?”仁江放下了架子,猛地叫喊了起来,“他俩中有没有一位是来自布热茨的斯克热图斯基?”

“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布特雷姆回答说,“我只知道有一位斯克热图斯基团队长是兹巴拉日英雄。”

“天哪!那是我的主子!”

仁江突然发现,这么一声叫喊出自一位王庄总管大人之口,会让人听起来感到莫名其妙,于是马上又改口说:

“我想说的是,他是我的干亲家。”

王庄总管这话并没有说错,因为斯克热图斯基的长子耶雷梅卡受洗时,他确实当了第二教父。

坐在酒店昏暗角落里的克密奇茨这会儿却是各种思绪纷至沓来。起先,当他见到布特雷姆这个穿灰色粗呢外衣的可怕人物时,心里就激起了一阵愤怒,手便下意识地去抓佩刀。他很清楚,这个尤兹瓦正是杀害他那些伙伴的主凶,也是他本人最不共戴天的仇敌。若是过去的克密奇茨骑士,值此狭路相逢之际,肯定要下令把他拿获,对他来个五马分尸,可是如今的巴比尼奇却不得不按捺住满腔怒火,息事宁人。使他惴惴不安的是,如果这位小贵族认出了他的真面目,就会给他的前程布下各种危难,甚至要毁了他的整个事业……因此他决意不能让对方认出自己来,便尽量往阴影里缩;终于用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双手捧住脑袋开始佯装在打瞌睡。

但与此同时他又悄声吩咐坐在身旁的索罗卡道:

“快去马厩,把马匹准备好,我们连夜上路!”

索罗卡站起身,走了出去。

克密奇茨继续佯装在打瞌睡。然而各种回忆却一齐涌上心头。这些人使他想起了劳乌达,想起了沃多克蒂,缅怀起了那短暂的、像梦一样消逝了的过往的温馨。片刻之前,当他听到尤兹瓦说他们先前属于比莱维奇团队,一提及这个名称就使安德热伊的心在胸腔里剧烈震颤。他猛地回忆起,也是这么一个夜晚,壁炉里也是这样燃烧着一团火,他一个风雪夜归人出乎意料地来到沃多克蒂,在下人住的厢房里,在一群纺纱姑娘之间,第一次见到奥伦卡。

此时此刻他透过闭合着的眼睑,仿佛活生生地看到了那个亮丽、安详的姑娘,那发生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他记得,她是多么乐意成为他的守护天使,给他以力量,让他从善祛恶,为他指明一条光明的笔直的大道。假若当时他能听她的话,假若当时他能对她言听计从!……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知道该站在哪一边,她知道哪儿是美德、诚实和责任;假如当时他愿意听她的话,她就会牵着他的手,领他走向幸福,给他一个灿烂的前程。

回忆中激起的炽烈的爱,如熊熊炉火燃烧在安德热伊骑士的心间,他多么想能双膝跪倒在姑娘脚前,为此他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为了她,此刻他甚至准备前去拥抱那头劳乌达熊,虽说那头熊毁灭了他的那些伙伴,可他能宽谅,只是因为那头熊是来自劳乌达地区,曾经在比莱维奇团队里服役,能经常见到奥伦卡。

直到尤兹瓦·布特雷姆反复提到克密奇茨这个姓氏,才使他从沉思中惊醒。翁索什王庄的承租人向尤兹瓦一再打听他的几位故旧的一切。他从统帅向瑞典投降的那难忘的一刻讲起,谈到部队的哗变,团队长们受监禁,被押解去比尔瑞的历程,也谈到他们幸运的得救。就在这一连串的故事中,反复出现克密奇茨的姓氏,可这个姓氏总是给蒙上了叛卖和残暴的恐怖色彩。尤兹瓦·布特雷姆并不知道伏沃迪约夫斯基、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俩和扎格沃巴的得救正是多亏了克密奇茨,却眉飞色舞地大讲特讲在比莱维切发生的那桩事。

“我们团队长在比莱维切活捉了这个卖国贼,就像从洞里活捉了一只狐狸,而且当即下令把他带出去处死。他纵有狐狸般的狡狯,终难逃出上帝的手心!我带着莫大的欣慰把他揪了就走,一路上我还不时举起灯笼照那恶魔的眼睛,想看看他有没有半点儿懊悔的表现。谁知他竟全然没有!他挺胸阔步大胆地走着,毫不在意自己就要站到上帝的审判面前。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倔强的家伙。我劝告他,起码该在胸前画个十字,他却对我说:‘闭嘴,你这个小人,这不关你的事!’我们把他领到了村外,让他站到了一棵梨树下,我正要发令开枪,谁知扎格沃巴爵爷却策马追来,吩咐搜查他,看他身边是否带有什么文件。结果搜出了一封书信。扎格沃巴爵爷喊了一声‘掌灯’,立刻就读了起来。他才读了个开头,就抱住自己的脑袋,连声叫嚷:‘耶稣,马利亚!赶快把他带回府邸!’扎格沃巴爵爷跳上马背,撒缰狂奔,我们只好把克密奇茨带回去,我心想,他们准是在他死前还要折磨他一通,从他嘴里掏出点儿消息。可哪有那么回事!他们竟然把这卖国贼给释放了。他们在那书信里读到了什么,不是我这样的脑袋所能想象出来的。不过,若是我,肯定不会让他这样自由自在地离开。”

“书信里写的都是些什么?”翁索什的承租人问。

“写的是什么,我不清楚。不过照我猜度,一定是由于我们还有许多军官被控制在王公总督的手中,如果枪毙了克密奇茨,他就要下令枪毙那些军官。再者,兴许我们团队长怜惜比莱维奇小姐的眼泪,因为她当时就晕厥了,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她苏醒过来……毕竟……我可不敢说三道四,但这件事办得很糟,因为那人作的恶,连鬼王卢西斐亲自去干都不会觉得丢份儿。整个立陶宛都在因他而哭泣,究竟有多少寡妇、多少孤儿、多少倾家荡产的人在控诉他,只有上帝清楚!谁能处死他,谁就算在天上、人间立了一功,处死他犹如处死一条疯狗!”

至此,他把话锋一转,又谈起了伏沃迪约夫斯基和斯克热图斯基兄弟以及驻扎在波德拉谢的各路团队。

“提供给养太困难,”布特雷姆说,“因为王公统帅的田庄已被洗劫一空,在那里哪怕一点儿给人和马塞牙缝的粮秣都找不到。一般贵族都很贫穷,大多分散在一些偏僻的小庄园里,跟我们日姆兹那儿的情况不相上下。所以团队长们决定分兵,将马匹按每百匹分散驻扎,彼此相距一波里或两波里。等到冬天到来,我真不知会是怎样一种局面。”

克密奇茨一直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纵然布特雷姆多次提到他,甚至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他都一动不动地捺着性子听着,可他一听到那些团队分兵扎营的话就再也坐不住了,便不顾一切地从自己那个昏暗的角落开口说道:

“统帅会将你们这些分散的队伍逐个消灭,就像伸手往鱼网里抓鱼虾一样不费劲儿。”

然而就在此刻,酒店的门敞开了,克密奇茨派去准备马匹上路的索罗卡站在了门口。壁炉里的火光直射到骑兵司务长那张严峻的脸上,尤兹瓦·布特雷姆冲他瞥了一眼,接着又把他打量了许久,然后转身对仁江说:

“尊贵的大人,此人可是大人手下的?……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他!”

“不是。”仁江回答,“这是些赶着马匹逛集市的贵族。”

“你们去哪儿?”尤兹瓦问。

“去索博塔。”老凯姆利奇随口答道。

“这索博塔在哪儿?”

“离皮翁泰克不远。”

尤兹瓦跟早些儿克密奇茨一样,把这种回答看成了不合时宜的调侃,便皱起了眉头,说道:

“别人问你,就该老实回答!”

“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我这就叫你明白我有什么资格:我是被派遣出来的骑兵侦察小分队,就是要巡查附近一带有没有可疑的人。我似乎看到,确实有这类人物,有人硬是不肯说明他们要去何方!”

克密奇茨担心这样的对话会导致一场纷争,他并没离开那幽暗的角落,却开口说道:

“别发脾气,军爷阁下,因为这‘礼拜五’和‘礼拜六’都是城市的名称,跟别的城市名称一样,那些城市正在举办秋天马匹交易会。你若不信,不妨问问这位王庄总管,他肯定知道那些集市。”

“当然知道!”仁江说。

对此布特雷姆说:

“既然如此,那就另当别论。不过,你们何必要到那些城市去?你们完全可以在什丘琴卖掉你们的马匹,我们那儿正缺战马。在皮尔维什基夺得的那些马匹已经毫无用处,因为所有的马都给磨破了皮,肉也露出来了。”

“卖马的人都往自己觉得更合算的地方去,我们有我们自己的门路。”克密奇茨回答说。

“我不知道到哪儿去卖马对各位更合算,但是把马匹赶去给瑞典佬,还给他们通风报信,对于我们可是很不合算的。”

“我觉得奇怪的是,”翁索什王庄的承租人说,“有些人嘴里大骂瑞典佬,却又忙不迭往他们那儿赶路。”

说着,他转身对克密奇茨言道:

“我总觉得阁下不怎么像个马贩子,因为我见到阁下戴着极贵重的戒指,恐怕不止一位领主不会羞于戴上这样的戒指。”

“既然阁下如此中意,不妨从我这儿买去,我在温格购得时不过花了两枚小银币。”

“两枚小银币?……那就多半不是真货,准是伪造得极好的赝品……阁下,拿来瞧瞧!”

“拿去吧,阁下。”

“怎么?你就不肯挪动一下身子?……得让我走过去?”

“我实在太累了。”

“哎,老弟!也许有人会说,你是想把自己的面目隐藏起来呢!”

尤兹瓦听着他俩的对话,一声不吭,只是走近壁炉,从里面抽出一根烧了半截儿的劈柴,高举过头,径直走向克密奇茨,让火光照着他的眼睛。

就在这时克密奇茨直挺挺地站立起来,转眼之间两人四目相对。遽然啪哒一声燃烧的劈柴从尤兹瓦手中落地,溅起成千的火星。

“耶稣马利亚!”布特雷姆惊叫道,“这是克密奇茨!……”

“正是在下!”安德热伊骑士见再也无法隐瞒,只好实话实说。

但是尤兹瓦却开始叫喊留在酒店门廊前面的士兵:

“来人!来人!抓住他!”

然后,他便转身冲着克密奇茨骑士破口大骂起来:

“原来躲在这儿的竟是你?是你这个惹是生非的魔障?!是你这个卖国贼?!是你这个魔鬼的化身?!你从我手里溜掉过一次,而今你竟乔装改扮,忙着去投奔瑞典佬?!竟然是你?!你这个犹大,你这个屠戮男人和妇女的刽子手!我终于抓到了你!”

说着他就上前一把揪住了安德热伊骑士的脖梗儿,可安德热伊回手又揪住了他的;在此之前两个年轻的凯姆利奇——科斯马和达密安——就已从长凳上站了起来,两颗毛蓬蓬的脑袋快顶着了天花板,科斯马问:

“父亲,揍吗?”

“揍!”老凯姆利奇说着便拔出了佩刀。

酒店的门给挤炸了,尤兹瓦的士兵一拥而入;紧随其后,几乎是贴着他们的后脖颈追来了凯姆利奇的仆役。

尤兹瓦左手揪住安德热伊的脖梗儿,右手挥着出鞘的长剑,在自己周围左劈右砍,势如旋风、闪电。安德热伊尽管没有对方那么大的力气,可他死死掐住了布特雷姆的喉咙,那手俨如一把铁钳。尤兹瓦的两眼给勒得暴突,他想用剑柄打掉克密奇茨的一只手,可他没来得及这么做,克密奇茨已抢先一步用自己的刀把儿猛击了一下他的额头。尤兹瓦揪住对方后脖梗儿的手指立刻就松开了,在重击下他打了个踉跄,向后一仰。克密奇茨又推了他一把,拉开了挥刀的距离,接着抡起胳膊冲着对方的脸使劲地砍了一刀。尤兹瓦仰面倒下,宛如一棵被砍倒的橡树,后脑骨咚地一声撞在了地板上。

“打!”克密奇茨怒吼着,刹那之间他抖起了往日那股杀劲。

实际上,用不着他催促,因为屋子里早已斗得像一锅沸腾的开水。两个年轻的凯姆利奇时而挥刀劈砍,时而像两头公牛用脑袋去顶撞,每次都有人被他俩撂倒在地;老凯姆利奇紧跟在他们后面,不时往地上一蹲,眯缝着眼睛,从两个儿子的肩膀下面指点他俩的刀锋落点。

但是,索罗卡这个惯于在小酒店和狭窄场地厮杀的军人,却制造了极大的伤亡。他先是用手枪对着人群射击,再步步跟进,逼得那么近,以至对方无法挥刀,这会儿他又用枪托猛击人的脑袋,砸人家的鼻子,打落人家的牙齿,捅人家的眼睛。凯姆利奇的仆役和克密奇茨手下的两名士兵也跑上来给他们的主人助战。

混战从桌边转到了屋子的另一头。劳乌达兵在发疯似地奋战,克密奇茨撂倒尤兹瓦之后又跳入激战的漩涡,他把另一个布特雷姆杀得四脚朝天,这时胜利的天平已开始向他这方面倾斜。

仁江的仆役也带着战刀和大口径火枪冲进了屋子,虽然他们的主子喝令“打!”但他们却分不清敌友,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劳乌达兵并无一个是穿制服的。在混战中,王庄总管的家丁们既挨这边的打,也挨那边的打。

仁江谨慎地置身于战斗之外,他想在混战中辨认出克密奇茨,指示别人去开枪射击,但在松明暗淡的光线下,克密奇茨一次次从他眼前消失,又一次次出现,像个被火光照得通红的魔鬼在他眼前一晃,重又消失在黑暗里。

劳乌达兵的抵抗力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弱,尤兹瓦的倒下和克密奇茨的凶焰令他们胆寒。但他们仍在顽强地厮杀着。这时小酒店老板拎着一只水桶绕过战斗的双方悄悄移动,终于把一桶水浇到了火上。屋里顿时变得一片漆黑。战斗的双方挤成一团,彼此只能拳打脚踢,什么兵器也使不上。过了片刻呐喊声便止息了,听到的便只是粗重的喘息和凌乱的皮靴踩踏声。小酒店的门被踹倒了,仁江的仆役们首先冲了出去,随后是劳乌达兵,克密奇茨的人在后面追赶。

开始了一场追击战,在门廊里,在门廊前的荨麻堆间,在马棚里,到处都有人在追杀。听见几声枪响,接着是一阵喧嚣和马匹的嘶鸣。一场恶战在仁江的车辆旁边展开。仁江的仆役都躲到了车下,劳乌达兵也想到车下藏身,可那时仁江的仆役把他们当成了进攻的一方,好几次冲他们开火。

“你们投降吧!”老凯姆利奇喝嚷着,同时把刀尖伸进车轮的辐条之间,胡乱地捅起了躲在车下的人们。

“住手!我们投降!”有几条嗓子回答说。

翁索什王庄的仆役开始从车下扔出刀和枪,接着他们自己就被两个小凯姆利奇揪着头发拽了出来,老凯姆利奇又大声喝道:

“上车!给我拿,能拿什么拿什么!快!快!上车!”

年轻人不等第三声命令就急忙去解开盖大车的篷布,篷布下面仁江的那些箱笼便露出了鼓鼓囊囊的侧面。他们正要动手把那些箱笼往车下扔,突然响起了克密奇茨雷鸣般的吼声:

“住手!”

克密奇茨令方出口,手就到了,将那血淋淋的军刀平着去拍那两个年轻人的脑袋。

科斯马和达密安赶紧跳到一旁。

“大人!……不可以吗?”老凯姆利奇谦卑地问。

“滚!”克密奇茨吼叫道,“快去给我把王庄总管找来!”

眨眼间科斯马和达密安就连蹦带跳地走了,他们的父亲跟在后面跑,约莫过了一刻钟,他们便领来了仁江。这个自称是王庄总管的小伙儿现在一见到克密奇茨就深深鞠了一躬,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说:

“请原谅,阁下,我在这儿是受害者,因为我并没想跟任何人打仗,我是去拜访故旧的,而出门访友是每个人都应有的自由……”

克密奇茨用佩刀支撑着身子,一言不发,只是在喘着粗气。于是仁江便继续往下说:

“我既不曾开罪过瑞典人,也不曾开罪过王公统帅,我只是去探望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因为他是我的老相识,我们曾经一道在罗斯打过仗……我干吗要自找不快?!凯代尼艾我没去过,那儿发生的事一概与我无关……我关心的只是,不要叫自己的皮肉受苦,不要叫上帝赐予我的一切丧失掉……因为那不是我偷的,不是我抢的,而是我用汗水挣来的……今天整个这场事故跟我毫不相干!请阁下高抬贵手,放我走……”

克密奇茨仍在喘着粗气,仿佛一直是心不在焉地望着仁江。

“我谨谦卑地请求阁下,”王庄总管又说开了,“阁下亲眼见到,我并不认识这些人,也不是他们的朋友。他们袭击了阁下,也付出了自己血的代价。可我为什么要跟着受苦?为什么要让我丢失私家财物?我究竟有什么过错?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向阁下的士兵纳一份补偿金……我会给他们每人一枚三马克银币,好让他们不致白白辛苦了一场……我可以给每人两枚银币……而阁下也请赏脸接受。”

“把大车盖好!”克密奇茨猝然吼叫道,“阁下把那些受伤的带走,见鬼去!”

“我谨谦卑地感谢阁下。”翁索什王庄承租人说。

这时老凯姆利奇走近前来,噘起下唇,龇着几颗残剩的牙齿,喃喃说:

“大人……这可是我们的……天公地道,大人……这可是我们的……”

克密奇茨冲他狠狠地瞥了一眼,使这老头儿一下儿几乎缩到了地上,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仁江的仆役立即拼命地跑去牵马套车,克密奇茨却转身又对王庄总管说:

“你把这儿能找到的伤员、死者统统带走,交给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并转告他,我不是他的仇敌,兴许还是比他想象的更好的朋友……可我有意回避他,因为现在还不是我们该见面的时候。或许将来有见面的时候,但不是今天。今天即使见面他恐怕也不会相信我,我也没有什么能说服他的……兴许以后……请你听仔细,阁下!请你告诉他,是这些人袭击了我,我不得不进行自卫。”

“说句公道话,确实如此。”仁江附和道。

“还有……请转告伏沃迪约夫斯基,让他们集中兵力,告诉他,拉吉维尔只等蓬图斯增援的骑兵到达,立刻就会来攻打他们;没准儿已经开拔了。雅努什·拉吉维尔和御马监王公跟勃兰登堡选帝侯互有勾结,靠近选帝侯普鲁士边境驻扎是危险的。首先得让他们合兵一处,否则会被各个击破,后果将是悲惨的。维捷布斯克总督兵发波德拉谢……他们该迎上去与其会师,以便在其遇阻时给予援助。”

“投桃报李人之常情,自当转告。”

“尽管这是克密奇茨讲的,尽管这是克密奇茨的警告,务请他们相信,务请他们跟别的团队长商量定夺,合兵一处他们自会力量倍增。我再说一遍,统帅业已挥师就道,而我绝不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仇敌。”

“我若能从阁下手中得个表记,那就更好了。”仁江说。

“你要个表记干什么?”

“因为这样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就会更加相信阁下的诚意。他会考虑,既然阁下留下了表记,必定确有其事。”

“那你就把这枚刻有纹章的宝石戒指拿去。”克密奇茨说,“尽管你给伏沃迪约夫斯基送去的这些人,我在他们头上没少留下表记。”

说完此话,他就从手指上摘下戒指。仁江赶忙接住,连声说:

“多谢,我谦卑地感谢阁下。”

一个钟头后,仁江连同他的车马和只是受了轻伤的仆役,平静地向什丘琴进发,同时带走了三名死者和其余的伤者。尤兹瓦·布特雷姆脸上挨了一刀,脑袋给砸破,但没有死。仁江坐在四轮马车里边走边欣赏那枚戒指,映着月色,那宝石熠熠生辉,光华灿烂。这个慧黠的青年不禁暗自思量那可怕的怪人,他给同盟义军作了那么多的恶,给瑞典人和拉吉维尔效过那么多的劳,可他显然还是要拯救同盟分子,使他们免遭灭顶之灾。

“因为,他的劝告是真诚的,”仁江暗自思忖,“集中兵力总归更便于坚持。可他为什么要提出警告?想必是出于感激伏沃迪约夫斯基在比莱维切对他的不杀之恩。多半是出于感恩,没错儿!但这样做的后果,对拉吉维尔可就大大的不利。真是个怪人,给拉吉维尔当差,却一心为我们的人好……可又偏要去投奔瑞典佬……我实在弄不明白……”

过了一阵子,他又想:

“这克密奇茨毕竟是个慷慨大方的主儿……只是谁敢挡他的道肯定没有好下场。”

老凯姆利奇也是在绞尽脑汁,跟仁江一样百思不得其解。他渴望找到答案的问题是:克密奇茨大人究竟是在为谁效力?

“他去投奔国王,却砍杀分明是站在国王一边的同盟分子的兵马。这是怎么回事?他显然不相信瑞典人,所以才躲避他们……长此以往,我们又会怎样?”

老头儿想来想去得不出任何结论,又转身怒气冲冲地对两个儿子嚷嚷道:

“你们这两个浑蛋!不得善终的东西!你们就不会摸摸那些死者身上有些什么?”

“我们害怕!”科斯马和达密安同声回答。

惟有索罗卡感到满意,他兴高采烈地紧跟自己的团队长策马前行。

“既然我们撂倒了那些家伙,说明我们的噩运已经过去。”他寻思道,“我感兴趣的是,下一趟轮到揍谁?”

对他而言,无论揍谁反正都一样,无论去什么地方他也全不在意。

谁也不敢接近克密奇茨,更不敢问他什么,因为年轻的团队长坐在马背上满脸愁云,阴沉得如同黑夜。他内心深处真是苦不堪言,自己正巴不得尽快跟这些人站在一个行列,并肩战斗,却不得不对他们动手,把他们打得不死即伤。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即使他当时束手就擒,让他们带去见伏沃迪约夫斯基,一旦小个子骑士得知他是乔装打扮朝瑞典人占领的地区走,怀里还揣着给各处警备司令检验的特别通行证,他又会怎么想呢?

“往日的过咎仍在纠缠我,折磨我,这才叫恶不可积,过不可长……”克密奇茨暗自思忖,“如今只好远走他方!上帝啊!求你把我引上正道……”

于是他开始虔诚祈祷,极力平息良心的谴责,可良心却仍在反复对他说:

“你身后又留下了一堆尸体,而且不是瑞典人的……”

“上帝,发发慈悲吧!……”克密奇茨回答说,“我去投奔我的君主,矢忠报国,对我而言,到了那里才是漫道雄关从头越……”

[338] 拉丁语,意为:例如,举例说。​

[339] 仁江在显克维奇三部曲第一部《火与剑》中是杨·斯克热图斯基的亲随。​

[340] 小银币是16世纪至18世纪欧洲各国使用的一种货币。波兰自17世纪开始铸造使用。在波兰一枚小银币的价值约等于一塔勒的四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