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角峥嵘的剽悍灵魂不想离开肉体的躯壳,就果真没有离开。在返回卢比奇后的一个月内,安德热伊骑士的一些伤口开始愈合,而在更早之前,他便已恢复了知觉。他睁开眼睛朝着卧室环视了一周,立即便猜到自己已身在卢比奇。
紧接着他便开始呼叫忠实的索罗卡。
“索罗卡!”他说,“上帝的慈悲溥施于我!我觉得,这下子死不了啦!”
“谨遵大人吩咐!”这老兵按照老习惯回答说,同时快活得直用拳头揩拭脸上的泪水。
可克密奇茨仿佛自言自语似的,接着又说道:
“我的苦行忏悔已是功德圆满啦……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上帝的慈悲溥施于我了!”
然后他沉默了片刻,只有嘴唇在动,像是在祷告。
“索罗卡!”过了一会儿他又招呼说。
“愿为大人效劳!”
“如今住在沃多克蒂的是什么人?”
“是小姐和鲁斯涅的持剑官大人。”
“赞美天主的圣名!有谁到这儿来打听过我的情况吗?”
“他们天天都从沃多克蒂派人来,直到那日我们对来人讲,说大人会恢复健康。”
“而后他们就没再派人来?”
“从那以后就没再派人来了。”
对此克密奇茨说:
“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们会从我本人嘴里得知一切的。你没对任何人讲过,说我是以巴比尼奇的姓氏在这儿战斗的?”
“没有命令让我这么讲过。”这名大兵回答。
“那些劳乌达人还没跟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一道返乡吗?”
“他们还没有返回,不过,他们随时都可能到达。”
安德热伊骑士苏醒后,第一天的谈话至此结束。过了两个礼拜,克密奇茨便已能起床,能拄着拐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而在下一个礼拜天,他便坚持要乘车上教堂。
“我一定要去乌皮塔,”他对索罗卡说,“得从向上帝作感恩祈祷开始,而在弥撒之后就去沃多克蒂。”
索罗卡不敢违拗,只是吩咐给那辆小马车的皮垫子上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而安德热伊骑士则穿戴上节日的服装,随后他们便出发了。
他们去得正是时候,因为教堂里的人还不多。安德热伊骑士靠着索罗卡的肩头,一直走到大祭坛的前边,跪倒在教堂施主的席位上;谁也没有认出他来,因为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他那张脸消瘦得厉害,而且显得十分憔悴,再者在打仗和养病期间,他的胡须长得老长。谁见到他,朝他瞥上一眼,都会以为是某个过境的路人顺便来教堂作弥撒的。因为这会儿到处人来人往,净是过境的贵族,他们都是从战场上解甲归田,返回自家的庄园的。
教堂逐渐挤满了百姓和附近一带的贵族;随后逐渐抵达的是各位远道而来的庄园主,由于在许多地方教堂都已被焚毁,要作弥撒的人就不得不长途跋涉,一直找到乌皮塔来。
克密奇茨沉浸在虔心的祷告中,对谁也没瞥上一眼;直到人们进入祷告席时踩踏脚凳的嘎吱声,才把他从虔诚的默祷中惊醒过来。
那时他抬起头,朝四下里扫了一眼,就在自己的上方他瞥见了奥伦卡那张甜蜜而忧伤的面孔。
奥伦卡也看到了他,而且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她突然向后一缩,仿佛给吓坏了似的。她的脸先是泛起了红霞,后又显出死一样的苍白,但她竭尽自己最大的意志力克制住了内心的激动,就这么挨着他跪了下来;占据第三个位子的则是持剑官。
克密奇茨和她都低下头,把脸埋在手心里,就这么默默无言地并排跪着,但两颗心的怦怦跳动,彼此都听得一清二楚。终于安德热伊骑士头一个开了口:
“赞美耶稣基督!”
“永远赞美!”奥伦卡悄声回答。他俩彼此就再也没说一句话。
这时神甫登上布道台开始布道。克密奇茨在凝神谛听,可尽管他是在屏气静息地听着,神甫的话他却怎么也听不进去,也听不明白。瞧,这就是她,那个他朝暮悬悬、寤寐求之的姑娘,这就是他经年相思泣血、心不能舍神不能离的人儿。如今她就在他的身旁!他感觉得到她离自己是那么近,可他却不敢扭头去看她一眼,因为他是身在教堂。但他能闭上眼睛,用耳朵去捕捉她那温馨的喘息。
“奥伦卡,奥伦卡就在我身边!”他暗自说,“瞧,这是上帝命我们久别重逢,相聚在教堂……”
于是他的整个思绪和心灵都在不间断地反复呼唤着这个名字:
“奥伦卡!奥伦卡!奥伦卡!”
时不时欢乐的哽咽卡住了他的喉咙,时而向上帝作感恩祈祷的冲动又使他心醉神迷,他简直失去了意识,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而她却始终把脸埋在手心里一动不动地跪着,宛如木雕泥塑一般。
神甫结束了布道,走下了布道台。
蓦然间教堂前面马嘶萧萧,蹄声橐橐,接着便能听见兵器碰击的铿锵声。教堂的门槛外面有人惊叫了一声:
“劳乌达部队回来了!”
立刻就在这圣殿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嘤嘤的嘈杂声,跟着又变成嘁嘁喳喳的喧呶,然后又变成越来越高声的叫喊:
“劳乌达!劳乌达!”
人群开始涌荡起来,所有的脑袋一齐转向了门口。
门口顿时挤满了人,一队武装齐整的军人出现在教堂。走在队伍前面的两名军官,踢马刺叮当作响,他们正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和扎格沃巴爵爷。人群在他们前面让开了一条路,他们穿行过整座教堂,跪倒在祭坛前面,祈祷了一小会儿,然后两人便进入了圣器室。
劳乌达兵走到侧廊一半的地方便站定了,为了保持圣殿的肃穆,他们跟谁都没打招呼。
嗬,那是一番怎样的景象!那一副副威严的面孔,那一张张经风吹日晒变得黧黑的脸,那一张张由于苦战辛劳而显得瘦削的脸,给瑞典人、德意志人、匈牙利人、瓦拉几亚人用马刀砍得满是伤痕的脸,具有怎样的震慑力量!整整的一部战争历史以及信仰虔诚的劳乌达人的光荣美誉,全都用剑镌刻在这一张张的脸上!瞧吧,这是布特雷姆族人阴郁的面孔,这是斯塔克杨族人、陀马舍维奇族人、戈希切维奇族人的面孔。所有的家族都有一些人回来。但昔日跟随伏沃迪约夫斯基离开劳乌达出征抗敌的人们,如今凯旋故里的不过四分之一。
许多妇女都在徒劳地寻觅自己的丈夫,许多老人都在徒劳地寻觅自己的爱子,他们再也不能回来跟亲人相聚了。教堂里响起了一片哀哭之声,这声音越来越高,就连那些找到了自家亲人的人们也都因欣喜而放声大哭。哭声响彻了整座教堂;时不时还有某个声音在呼喊某个亲人的名字而没有回应。而那些手拄佩剑、身披荣耀的英雄们则都默默无言地屹立着,在他们那伤痕累累的威严面孔上,滚动着小河淌水般的热泪,那滴滴泪水又都流到了他们的大胡子上。
这时在圣器室门口摇动的铃声平息了教堂里的恸哭和喧嚣。所有的人又都双膝跪倒在地,神甫走了出来,嘴里念着弥撒祷文,而跟在他身后的是穿了助祭法衣的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和扎格沃巴爵爷。领圣餐弥撒开始了。
但是神甫同样是激动不已,当他头一次转向信众,说出“Dominus vobiscum!”时,他的嗓音在打颤;而当唱诗班吟唱起福音时,所有的战刀便都顿时一齐出了鞘,表明劳乌达人时刻准备着为保卫信仰而战。教堂里整个儿给寒光闪闪的钢刀照得通明,激动不已的神甫只能勉强把福音诵完。
然后人们在普遍的激动和振奋的心情中唱完了赞美诗,弥撒终于结束。但神甫在唱诗班已唱完最后一段福音,把圣餐盒搁进祭坛上的圣餐柜之后,又转向了信众,打了个手势,表明他还有话要说。
整个教堂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一派肃穆;神甫首先用热情而真挚的话语向凯旋的军人表示欢迎和敬意,随后他又宣布,说他还要向大家宣读一份国王御诏,说这份诏书是由劳乌达团队的团队长带回来的。
教堂里变得更加肃穆了,不久便从祭坛前面传来了神甫那响彻全堂的洪亮嗓音:
朕,杨·卡齐米日,波兰国王暨立陶宛、马佐夫舍、普鲁士诸地大公,谨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传诏如下,阿门。
作为犯有反叛王权和祖国的可耻罪行的恶人,在受到天国审判之前,在现世均应按国法对其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凡德行卓著者,亦应论功行赏,以使其美德发扬光大,使之成为鼓舞后世儿孙竞相仿效的楷模。
因此,特传告整个骑士等级——即所有现役军人和所有世俗文职人员,凡cuiusvis dignitatis et praeeminentiae,以及立陶宛大公国和属于日姆兹市政统辖的所有公民——周知,凡有任何gravamina拟加诸出身高贵,又甚得朕之宠爱的奥尔沙的掌旗官安德热伊·克密奇茨骑士者,愿彼等捐弃前嫌,忘其怨艾,至切。鉴于奥尔沙的掌旗官拥有如下的功劳和声望,任何有损其名誉和光荣之举,均应受到谴责。
神甫读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并把目光瞥向安德热伊骑士所坐的席位。克密奇茨起身站立片刻,随即又坐下,并把他那极度虚弱的脑袋靠在长凳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睑,宛如昏厥了一般。
所有的人的眼睛这时全都转向了他,所有的人的嘴巴都在窃窃私语:
“克密奇茨骑士!克密奇茨!克密奇茨!……他就在那边,挨着比莱维奇叔侄俩!”
神甫打了个手势,于是在一派深沉的寂静中,他又开始宣读诏书:
他,奥尔沙的掌旗官,在那场不幸的瑞典入侵开头,虽曾一度站在维尔诺总督王公一边,但他之所以这么做,并非出自为谋求个人私利,而是出自为祖国效忠的最纯洁的愿望,是受了这位王公花言巧语的欺骗而误入歧途。他只是误信了这位王公的卖国托词,误以为除了王公选择的道路,别无其他salutis Reiplicae的途径!
及至他与博古斯瓦夫王公相遇,该王公将其视为卖国同党,遂坦言相告,泄露了他们所有卖国求荣的罪恶图谋,他才猛然醒悟。在此应强调指出的是:该奥尔沙的掌旗官不仅未曾许诺过要举弑君之手加害于朕,相反,他甚至武装劫持了博古斯瓦夫王公本人,旨在为朕,也为苦难的祖国报仇雪恨……
“上帝!宽恕我吧,求你宽恕我这有罪之人!”
这时,就在安德热伊骑士的身旁,有个女子的声音喊叫了起来,而整座教堂又响起一阵惊诧的嘈杂声。
神甫继续读了下去:
不幸他受这位王公枪击致伤,刚一恢复健康,他就去了琴斯托霍瓦,在那里他用自己的胸膛保卫圣地,给所有的人作出了英勇顽强、奋不顾身的榜样;在那里,他冒着生命的危险,携带炸药潜入敌营,炸毁了敌方的攻城巨炮,消除了敌人对圣地的最大威胁。可就在这次冒险拼搏中,他落入敌手,被凶暴的敌寇判处死刑,而在此之前,他更受到了火炙的残酷折磨……
这时在整座教堂里,这里那里都能听到妇女的啜泣声,奥伦卡浑身颤抖,就像疟疾发作一般。
神甫还在往下读:
是天使心肠的圣女,波兰护国女王之神力施为,方使他从严酷的绝境中得救。他获救后遂去西里西亚投效于朕御前,护卫朕回归亲爱的祖国。在朕途经狭谷猝中阴险敌寇之伏击时,该奥尔沙的掌旗官奋不顾身,独率三名亲兵冲锋在前,抵挡敌寇全部兵马,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朕得免于难。在狭谷战斗中,该奥尔沙的掌旗官为敌利剑重创,半身淹没在自己的骑士血泊之中。待从战地将其抬回,他已奄奄一息如同死人……
奥伦卡两手扶住左右太阳穴,抬起头,仰面喘息,她已全靠干裂的嘴在进气出气了。这时从她胸中发出一连串凄怆的呻吟:
“上帝!上帝!上帝!”
神甫顿了一下,又重新朗声宣读,他的声音也越来越显得激动:
经竭力抢救,精心调理,方使该奥尔沙的掌旗官逐渐康复。他片刻不歇,又继续参战。每当紧急关头,他总是挺身而出,赴汤蹈火,冲锋在前。任何褒奖都不足以表其勇。两民族各路统帅都视他为骑士的榜样。他转战各地,直至华沙光复,此后他又受命以巴比尼奇的化名率部深入普鲁士境内南征北战……
当巴比尼奇这个名字回响在教堂里,顿时人声鼎沸,宛如海潮喧嚣:
“原来巴比尼奇就是他!原来歼灭瑞典兵马,拯救了沃乌蒙托维切,在这么多的鏖战里无往不胜的英雄就是克密奇茨?!……”
喧嚣声越来越高,人群开始拥向祭坛,人人都想更好地看看他。
“上帝,为他祝福吧!上帝,为他祝福吧!”数百条嗓子在呼喊。
神甫转向礼拜席,朝安德热伊骑士画了个十字以示祝福。他始终靠在长凳的靠背上,面色煞白,与其说他是活人,还不如说更像死人,因为过度的幸福和兴奋,已使他灵魂出窍,飞向天国去了。
神甫继续宣读诏书:
他在那边以火与剑横扫敌境,主要是他促成了普罗斯特基的大捷,是他亲手砍倒了博古斯瓦夫王公并将其生擒活捉,随后他又受命进军我方市政统辖的日姆兹地区。在这一过程中他立下了何等的勋劳,从敌寇手中解救了多少城市和村庄,那边的incolae理应更为清楚。
“我们清楚!我们清楚!我们清楚!”整座教堂响彻雷鸣般的喊叫。
“请安静!”神甫说,同时他高高捧起国王的诏书,继续读道:
朕鉴于他立下的所有殊勋,鉴于他如此忠君爱国,如此以赤子之心为父母之邦奉献出至伟之劳绩,乃至人间无有能望其项背者,特以此诏谕昭布天下,旨在使一位如此伟大的骑士,一位信仰、王权及共和国如此忠诚的保卫者,不再受到人间恶意的伤害,而使其赢得理应属于他的、与其德行相称的褒奖、荣耀和普遍的关爱。相信下届议会必将根据朕的意愿通过决议,为其洗刷一切污点。乌皮塔市政长官职位现正vacat,朕有意任命他担任此职,以兹奖励。在此之前,恳请我方市政统辖的日姆兹地区所有可爱的公民,能理解并牢记iustitia fundamentum regnorum。朕之所言,旨在弘扬正义,幸举国臣庶铭刻于心。钦此。
至此神甫宣读完了诏书,又转向祭坛开始祈祷;安德热伊骑士突然感觉到,有只温柔的手抓住了他的手,他瞥了一眼,啊,竟是奥伦卡!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没等他把手缩回,姑娘已抬起他这只手举到了唇边,就在祭坛前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忘情地亲吻了起来。
“奥伦卡!”克密奇茨惊诧地喊了一声。
但姑娘却站了起来,用头巾蒙住了自己的脸,急急忙忙地对持剑官说:
“叔叔!我们走吧,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快点儿!”
他们叔侄俩从圣器室的门走了出去。
安德热伊骑士试着站起身,想出门去追她,但是却没能办到……
他已经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一刻钟后,他出现在教堂前面,由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和扎格沃巴爵爷分别挽住他的两只胳膊,几乎是架着他走路。
成群的共和国公民、小贵族和普通百姓一下儿都簇拥了过来,把他们团团围住;妇女们——那些给从战场归来的丈夫紧紧搂抱着的妻子——受到女性所特有的好奇心的驱使,从丈夫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奔上前去围观这个曾经是那么可怕的克密奇茨——今天他已成了劳乌达的救星,来日便是劳乌达地区首府乌皮塔的市政长官了。围观的人圈聚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拥挤,以至劳乌达兵最后不得不来到他跟前,围成一条防线,保护骑士不致被人挤倒。
“安德热伊阁下!”扎格沃巴爵爷咋呼道,“瞧,我们给你带来这么个礼物,该是你不曾指望的吧!现在该去沃多克蒂,去沃多克蒂!去举行订婚仪式,然后就是办喜事!……”
扎格沃巴爵爷还在一个劲儿地唠叨,但他的话给雷鸣般的欢呼声淹没了,独脚好汉尤兹瓦·布特雷姆领了个头,立刻所有的劳乌达兵都扯起了嗓门儿齐声高呼:
“克密奇茨骑士万岁!”
“万岁!”人群跟着欢呼,“我们的乌皮塔市政长官万岁!万岁!”
“所有的人,统统给我到沃多克蒂去!”扎格沃巴爵爷又吼叫道。
“到沃多克蒂去!到沃多克蒂去!”上千张嘴巴在叫嚷,“到沃多克蒂去做大媒,跟克密奇茨骑士,跟我们的救星一起去求亲!去见小姐!到沃多克蒂去!”
于是教堂前秩序大乱,人们都忙得一塌糊涂。劳乌达兵都跨上了他们的战马,人群中凡是有一口气的,都各自奔向了自己的板车、四轮轻便马车、带柳条筐的大车,也有的骑上了自家的矮马。步行的人们都抄近道,奔跑着穿过树林,穿过田野,扑向沃多克蒂。
“到沃多克蒂去!”这欢呼声响彻整座城市,在晴朗的天穹下回荡。
克密奇茨骑士坐在他的那辆铺了干草的小马车上,他的一边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另一边是扎格沃巴。他时不时伸出胳膊把他俩中的一个搂住。他还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他实在太激动了;再者,他们的马车跑得那么快,简直就像有鞑靼人在进攻乌皮塔似的。他们周围的大小马车都同样在全力奔驰,一辆追着一辆,就像在举行赛车一般。
他们出城已经很远了,这时伏沃迪约夫斯基蓦地俯向克密奇茨的耳朵,问道:
“英德雷克,你可知道那一位这会儿在哪里?”
“在沃多克蒂!”骑士回答。
一听到这句话,米哈乌骑士的小八字胡就开始一个劲儿地直往上翘,是由于风吹,还是由于激动,谁也说不清楚。总之,这一路那八字胡始终没有停止往上翘起,活像那金龟子的两只小翅膀或是两根触须一直在立着抖动。
乐不可支的扎格沃巴爵爷开心地唱起了歌谣,他用他那可怕的男低音使劲儿地吼叫,唱得连拉车的马匹都受到了惊吓。
原先只有我们俩,卡辛卡!
人世间只有我们俩,
可我觉得有点儿不妙,
第三者正骑马赶来了。
这个礼拜日,阿露霞没去教堂,因为轮到她陪伴奥伦卡的姨妈,卧病在床的库尔维耶茨小姐。原来阿露霞和奥伦卡分班服侍病人已有多日了。
整个早晨她都在忙于照看病人和换扎绷带,等她抽出空来做祷告,时间已经很晚了。
这会儿她刚说完最末尾的“阿门”,府邸前面就响起了辘辘的车轮声,奥伦卡旋风般地冲进了房里。
“耶稣马利亚!出了什么事?”博若博哈塔小姐一见她这般模样就惊叫了起来。
“阿露霞!你可知道,巴比尼奇骑士是谁?……他就是克密奇茨!”
阿露霞霍地跳将起来。
“是谁对你讲的?”
“刚刚宣读了国王的诏书……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带来的……劳乌达兵……”
“这么说,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回来了?……”阿露霞叫嚷了起来。
冷不丁她投入了奥伦卡的怀抱里。
奥伦卡将这种感情的爆发理解为阿露霞在表达对她的爱,再说她自己也已是头昏脑热,几乎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她脸上泛现出火一样的红晕,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看上去像是由于疲劳过度。
于是奥伦卡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讲起了她在教堂里听到的一切,边讲边发疯似地在房间里快步奔来走去,并且不时反复唠叨:
“我配不上他!我不配!我不配!”
她在痛责自己,说她委屈了他,对他无情无义超过所有的人;还说甚至在他浴血奋战、保卫圣母、保卫祖国、保卫国王的时候,她都不肯为他祈祷。
阿露霞跟在她身后满屋子奔跑,千方百计劝慰她,但却都是白费劲。她翻来覆去说的总是一句话:她配不上他,还说她甚至连正眼看他一下都不敢;后来她又开始讲述巴比尼奇的业绩,讲到他劫持博古斯瓦夫,讲到他的复仇,讲到他护主救驾,讲到普罗斯特基、沃乌蒙托维切和琴斯托霍瓦;最后又讲到自己的过错、自己的固执,说她为此必须进修道院忏悔赎罪。
托马什持剑官的到来岔断了她的自怨自艾,他像突然落下的一颗炮弹闯进了房间,叫嚷道:
“上帝!整个乌皮塔全都拥到我们这里来了!人马已然进了村,巴比尼奇肯定是跟着他们一起来了!”
果然不久便听到远处的喧闹声,这预报着人群已经临近。持剑官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奥伦卡,把她领到门廊;阿露霞跟着他们也奔跑了出来。
这时只见远方人潮如海,车水马龙,黑压压的一片;极目远眺,整条道路给挤得水泄不通。终于他们来到了庭院。步行的人们头一批抵达,他们冲锋似地跨过了沟渠,跨过了篱笆,随之马车辚辚驶进了大门,所有的人都在欢呼,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地把帽子抛上了半空。
终于庭院门口出现了一队武装齐整的劳乌达兵,他们将小马车团团围住,车上坐着三个男人:克密奇茨骑士、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和扎格沃巴爵爷。
小马车停在了稍远点儿的地方,因为门廊前面已挤满了人和车辆,小马车无法驶近。扎格沃巴和伏沃迪约夫斯基先跳下车,又帮助克密奇茨下车,随即从两边挽住了他的胳膊。
“请大家让开!”扎格沃巴叫嚷道。
“请大家让开!让开!”劳乌达兵跟着叫嚷。
人们急忙退让,这样在拥挤的人群中央就让出了一条通道,两位骑士就领着克密奇茨沿着这条通道一直走到了门廊。他步子不稳,摇摇晃晃的,脸色煞白,但他昂着头,面带微笑,那模样儿是既局促不安又欢欣幸福。
奥伦卡靠在门廊的柱子上,双手无力地顺着衣裙垂落;可当他走到她跟前,当她一眼瞥见他那张憔悴消瘦的面孔,看到他在经历了这许多时日的长别离之后,那模样儿竟变得像死后四天复活的拉撒路,脸上全无半点儿血色,姑娘真是心如刀剜,禁不住啜泣起来。他由于身体虚弱,由于心中充满了幸福,也由于在众人面前多少有些难为情,一时竟不知自己该说点儿什么,于是走上门廊,前言不搭后语地反复说:
“你怎么啦,奥伦卡,你怎么啦?”
而她却突然扑倒在他的膝前。
“英德鲁希!我配不上你,连亲吻你的伤口都不配!”
可就在这一瞬间,枯竭的力气又回到了骑士的身上,于是他就像拾起一根羽毛似的,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紧紧地搂在怀中。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巨大的声浪震得房屋的墙壁都在打颤,震得树上的残叶纷纷飘落,人们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劳乌达兵开始举起了火绳枪朝天鸣放,帽子都飞上了半空。举目四望,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乐得眉飞色舞、笑逐颜开的面孔,兴奋得冒火的眼睛和张得老大的嘴巴,到处听到的都是:
“克密奇茨万岁!比莱维奇小姐万岁!新人万岁!”
“两位新人万岁!”扎格沃巴爵爷吼叫道。
但是他的声音给淹没在人们暴风雨般的欢呼声里了。
沃多克蒂简直变成了一座兵营。遵照持剑官的吩咐,整天都在宰牛杀羊,从地下挖出成桶的蜜酒和啤酒。傍晚时分,所有的人都入席饮宴,年长的和身份高的都在各个房间里坐席,年轻些的都在仆役间里入座,普通百姓则都在庭院里围着熊熊的篝火同样饮宴作乐。
在主桌席上,人们更是畅饮开怀,传杯弄盏,情欢心乐,不停地为两位幸福的新人祝酒。当人们的豪兴达到了最高潮时,扎格沃巴爵爷还举杯发表了如下的祝酒词:
“我向你们,尊敬的安德热伊阁下,也向你,我的老朋友米哈乌阁下,举杯祝酒!祝你们两对新人鸾凤和鸣,百年偕老,多子多孙。别看你们驰骋疆场,英勇杀敌,流血流汗,可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你们的辛劳还远未结束,你们的兴国大业还在后头!因为既然在这场可怕的战争中,有那么许多人捐躯殒命,那么你们现在就得为这个可爱的共和国增添新的公民,新的保卫者。对此,我料定,你们俩既不会缺少大丈夫的气魄,也不会缺少愿望!尊敬的在座各位,请大家举杯!让我们为不久的将来就要降生的后代祝酒!愿上帝赐福他们,愿他们能永远守住我们这一代人用辛劳和血汗复兴并留传给他们的这份家业;将来若是遇到什么艰难时势,愿他们能想起我辈,永不灰心,永不绝望,能坚信在上帝的襄助下,只要他们viribus unitis,就没有走不出的困境。”
安德热伊骑士婚后不久,又投入了一场新的战争,这是一场由共和国东部边界争端而爆发的大战。但在这场战争中,查尔涅茨基和萨皮耶哈取得了对霍万尼斯基和陀乌戈鲁基闪电般的胜利,而王国各路统帅又把舍雷梅特打得落花流水,战争很快也就结束了。克密奇茨身披新的荣耀回归故里,永远定居在沃多克蒂。继他之后,他的堂兄弟雅库布接任了奥尔沙的掌旗官职位,但不久之后雅库布参加了不幸的军事同盟,背逆了国王。安德热伊骑士则因忠心赤胆勤王保驾而受到褒奖,擢任乌皮塔的市政长官。他长年跟劳乌达人相亲相爱,关系和睦,堪称典范;他赢得了劳乌达人的普遍敬重。当然,也有个别对他不友好的人(这种人哪儿也少不了)说他拜倒在妻子的石榴裙下,事事过于听妻子的话。可他并不以此为羞,相反,他自己承认,每逢处理重大问题,他都要征求奥伦卡的意见。
(完)
[901] 拉丁语,意为:上帝与你们同在。
[902] 拉丁语,意为:封号和地位高于别人者。
[903] 拉丁语,意为:诉讼理由。
[904] 拉丁语,意为:拯救共和国。
[905] 两民族指波兰民族和立陶宛民族。
[906] 拉丁语,意为:居民。
[907] 拉丁语,意为:空缺。
[908] 拉丁语,意为:正义乃立国之本。
[909] 拉撒路为《圣经》故事人物,典出《圣经·约翰福音》。住在伯大尼的马大之弟拉撤路得病,马大求耶稣救治,但耶稣到伯大尼时,拉撤路已死,埋入坟墓4天。耶稣让马大把坟墓的石头挪开,大声呼叫说,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
[910] 拉丁语,意为:齐心协力。
[911] 指1658年至1660年间波兰同俄国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萨皮耶哈和查尔涅茨基于1660年6月25日在拉霍维切战役大捷,而波托茨基和卢博米尔斯基二位统帅则于1660年11月3日在楚德诺夫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