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在边防哨所并未因蹉跎岁月而碌碌无为。他和他手下的人一直生活在不间断的辛劳里。留下镇守赫雷普蒂奥夫的兵马只有一百,有时不足一百,其余的都不停地在各处奔走。派去搜查乌希查深沟峡谷的部队规模最大,这些部队似乎生活在无止无休的征战中,因为盘踞在这一带的巨盗匪帮人多势众,每每负隅顽抗,以致不止一次得把这种清剿当作正规战役来打,有时一打就是好几天,甚至十几天;米哈乌骑士也派出小股兵马远征,甚至远去布拉茨瓦夫,为的是侦察汗国和陀罗申科的军情。这些小分队的任务是抓舌头,因为他们出没于大草原猎捕敌方探马;有些小分队沿德涅斯特河而下,往来于莫吉廖夫和扬波尔之间,为了跟驻扎在这些地方的警备队保持联系;有的小分队专为侦察瓦拉几亚方面的军情被派了出去,还有一些小分队给派去建造桥梁,修复从前的驿道。

这个曾经盗匪横行,闹得沸反盈天、百姓无法安居的地区,逐渐平静了下来。大凡生性比较温和而又不太热衷于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的人,也逐渐返回他们弃置的旧居,开头是偷偷摸摸,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拖家带口地回了家。于是便有少数做手艺活的犹太人进入了赫雷普蒂奥夫,有时出现更多的亚美尼亚商人来看行情,越来越常见一些小铺老板来此择地办店。于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充满希望地设想,如果上帝和大统帅允许他在这儿镇守的时间长一点,假他以时日,那么这片荒凉的土地便有望出现另一番景象。此刻一切都还是个开头,百废待兴,大量的工作还在等着他去做。道路还是不很安全,那些肆无忌惮的住户仍是宁愿跟盗匪交朋友,而不愿跟军队接近,为一点小小的龃龉、摩擦,他们照旧会躲进岩石峡谷;来自瓦拉几亚人、哥萨克、匈牙利人、鞑靼人中的匪盗,还有上帝才知道来自何方的不逞之徒,常常成群结队偷越德涅斯特河浅滩,深入各处进行突然袭击,按照鞑靼的方式攻城夺寨,大肆抢掠,凡能据为己有的东西他们都抢劫一空。在这一带驻守的官兵仍然是片刻也不能放下手中的战刀,片刻也不能把火枪挂到墙上。不过既然已经有了个好的开头,就可以期待有个好的未来。

最需要警惕的还是来自东方的威胁,得竖起耳朵谛听那边的动静,片刻也不能懈怠。因为陀罗申科叛匪及其援军鞑靼部队,随时都会发动规模或大或小的袭击。他们一旦对波兰的警备队动手,便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同时也会给周边各地带来灭顶之灾,因为他们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但因这些来袭的匪帮是各自独立活动的,或者至少表面看起来是各自独立活动的,故而小个子指挥官也就可随时将他们歼灭,并不担心会给地方带来更大的风暴,而且他并不停留在被动抵抗上,还亲自深入草原觅敌肃匪,其攻杀之凶猛,打击之有效,有时竟使最强悍、最气焰嚣张的敌人都对这种征讨极为憎恶和胆寒。

巴霞则是在赫雷普蒂奥夫管理家务,操持一切。

那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军旅生活使她无比喜欢,她迄今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部队匆忙集结、兵马分头疾进、远征凯旋、押解俘虏的情景,这一切都无不让她赏心悦目。她一再对伏沃迪约夫斯基提出要求,说至少该让她参加一次征战才好;但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满足于各种非作战行动,譬如,不时骑上她的吉尔吉斯小白马,由自己的丈夫和扎格沃巴爵爷陪同巡游赫雷普蒂奥夫四郊,她的这种“征战”就是猎狐猎鸨。偶尔从青草丛中窜出一只公狼,在辽阔的草原奔跑,他们就总是穷追不舍,而巴霞也总是竭尽所能,赶在最前面,紧跟着灵,以便头一个逼近困兽,用短管火枪对准狼的两只血红的眼睛中间开火。

扎格沃巴爵爷最爱擎鹰行猎,哨所的军官们倒有好几只训练有素的猎鹰,堪供老人使用。

巴霞也很乐于跟他做伴,可每逢巴霞出猎,米哈乌骑士就密遣十几名兵勇尾随其后,以便遇到不测时,他们能出手相助。虽说在赫雷普蒂奥夫,荒原上一有动静,方圆二十里立即就会为人知晓,而米哈乌骑士还是宁愿谨慎行事。

士兵们对巴霞的敬爱日深,因为她对他们关怀备至,亲自过问他们的吃、喝,照料病人和伤员。就连生性抑郁、经常患头痛病的梅莱霍维奇,尽管野蛮心硬超过常人,可一见到巴霞,他那副阴沉的面孔也自会豁然开朗起来。老兵们对她的胆略和她对军务的熟悉与通晓,都甚为钦佩,满口赞扬。

“设若缺了小雄鹰,”他们说,“她就能担当指挥官的重任,在这样的长官统领下,哪怕是去赴死也在所不惜。”

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就是当伏沃迪约夫斯基不在哨所时,军务不免发生某种混乱,巴霞就会唠唠叨叨地责备士兵,可他们总是毕恭毕敬地听着,心悦诚服。那些久经征战的猛士对出自巴霞之口的申斥比对米哈乌骑士施行的处罚更加合乎心意。一向忠于职守、求全责备的伏沃迪约夫斯基对任何违反纪律的行为必定予以惩处,从不宽宥。

警备队里军纪严明,因为伏沃迪约夫斯基是耶雷梅王公的军事学校里培养出来的骁将,一向从严治军,熟知如何以铁腕之制统驭兵马,但每逢巴霞在场,他的粗暴行径竟然也就宽和许多。因此人人都竭力讨她喜欢,都关心她的憩息和宁静,他们总是相互提醒,尽量避免差错,以免她作难、烦心。

尼古拉·波托茨基总兵麾下的轻骑兵支队里有许多贵族军官,他们阅历丰富、见多识广、风度儒雅,具有上流社会气质,虽然在持续不断的征战和冒险中,他们多少变得粗野了一点儿,但仍不失为一个彬彬有礼令人愉悦的社交圈。这些人和其他支队的官佐经常在他们的团队长家里消磨夜晚的时间,谈论各种他们亲身经历的往事和战时遭遇。每逢这种场合,扎格沃巴爵爷在众人之中总是占有首席地位,他年龄最长,战争经历也最丰富,可是每当他一杯两盏烧酒下肚,便往舒适的、钉了厚实羊皮的椅子上一坐,立即打起盹儿来。这椅子是专门为老爵爷准备的,显示了米哈乌骑士夫妇对他的敬爱和尊重。他一打起了瞌睡,其他人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他们确有许多奇闻轶事可说,因为他们中有些人去过瑞典,甚至去过莫斯科;有些人在赫麦尔尼茨基起事之前就在谢契度过了青少年时光;有些人当年曾作为战俘在克里木放过羊;有些人则在巴赫奇萨赖为奴时凿过井;有些人游历过小亚细亚;有些人在土耳其的大桡战船上做过划桨苦役,奔波于欧亚之间的列岛;有些人曾到耶路撒冷朝圣,在耶稣墓前磕过头;有些人履艰历险、身经百战,品尝过一切苦难,如今又回到王军的旗帜下矢志效忠:只要一息尚存,为守卫共和国的边塞不惜血洒疆场。

到了十一月,昼短夜长。由于青草已经枯萎,剪径大盗无处藏身,辽阔草原也就平静了许多。人们天天聚集到团队长家里打发漫漫长夜。前来聚会的有王府哥萨克头领莫托维德沃校尉,此人出生于罗斯,体型瘦得像梭鱼,长得像梭镖,已经不算年轻,仅在征战中就已度过了二十多个年头;还有德伊马骑士,此人是刀劈了乌贝什骑士的那个德伊马的兄弟;跟他们一起同来聚会的有神箭手穆沙尔斯基,此人曾经是位财大气粗的豪门贵族,但早年被俘,曾在土耳其大桡战船上划桨,他从奴役中逃出,放弃了万贯家财,手持战刀,誓向伊斯兰教徒报仇雪恨。他的射击本领无与伦比,能随心所欲一箭射中高空飞翔的苍鹭,且箭无虚发。前来聚会的还有两位奇袭英雄,一位叫维尔加,另一位叫涅纳希涅茨,两个都是了不起的军人。其他还有赫罗梅卡和巴伏迪诺维奇等等。这些人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谈古论今兴趣盎然。在他们的谈话中,显现出整个东方世界:巴赫奇萨赖、斯坦布尔、清真寺高塔、伪先知圣殿、博斯普鲁斯海峡湛蓝的海水、土耳其苏丹的宫廷和喷泉、石头城里蚂蚁般的民众和军队、土耳其正规军步兵和伊斯兰教托钵僧,还有那整个可怖如蝗阵、甲胄鲜明如彩虹的大兵团——共和国屡次挺流血之躯与之奋战,护卫罗斯地区,进而护卫整个欧洲所有基督教的圣十字架和教堂。

在宽敞的房间里,老兵们围坐在一起酷似那长飞倦怠的鹳群在草原某处的坟堆上歇息,发出喧闹的鸣叫。

壁炉里燃烧着整段的松油原木,闪烁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遵循巴霞的吩咐,摩尔达维亚葡萄酒放在火旁烫着,然后由仆役们舀进无脚玻璃酒杯送给在座的骑士们饮用。墙外不时传来哨兵的吆喝声,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曾经抱怨过的蟋蟀在室内吱吱欢叫,有时风在用苔藓堵住的墙缝里呼啸。十一月的风从北方吹来,越来越寒冷了。在这种寒气袭人的季节,坐在僻静的、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聆听骑士们的生平奇遇,实属赏心乐事。

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穆沙尔斯基骑士讲述了如下的故事:

“愿至高无上的天父以自己神圣的天威庇护整个共和国,庇护我们大家,特别是庇护此刻就坐在我们中间的一位可敬的女士——我们尊贵的指挥官夫人,她是如此光彩夺目,我们几乎连看一眼都不配。至于说到奇遇,我哪能跟扎格沃巴爵爷相比,他的经历连狄多和她那些风姿秀逸的宫廷女官都惊叹不已。不过若是各位要求Casus cognoscere meos,我绝不会拖延时间,否则我便会开罪在座诸位可敬的伙伴了。

“年轻时,我曾在乌克兰继承了一笔可观的产业,那田产就在塔拉什奇附近。我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两座沿雅斯沃河的村庄,那是个平静的处所。但我宁愿住到祖传的田庄里去,因为那儿离汗国较近,想亲历什么奇遇也更容易。

“年轻人的奇思妙想把我吸引到了谢契,但在那儿我们已经无所作为;不过我还是跟一伙骚动不安的灵魂去了大荒原,在那儿领略过人生之乐。我在自己的领地生活得很不错,只有一件事搅得我苦不堪言,只因我有个糟糕透顶的邻居。他本是个普通的庄稼人,来自白采尔科维,年轻时去了谢契,在扎波罗热哥萨克独立支队服役,后擢升为支队头领,并作为哥萨克营地的使者去了华沙,在那里获得贵族的封号。他名叫狄迪乌克。而各位想必知道,我们家族是出自某个萨姆尼特人首领,这位首领名叫穆斯查,翻译成我们的语言,意思就是‘苍蝇’。那位穆斯查在经历了反抗罗马人进攻的多次不幸战争之后,便投奔了彼雅斯特的儿子杰莫维特的宫廷,受到杰莫维特的恩遇,为了便于称呼,更名为穆沙尔斯基,从此他的后嗣就改称穆沙尔斯基了。那时我自感出身于如此高贵的血统,对那个所谓的狄迪乌克自然是带着极大的轻蔑之情等闲视之。如果这条恶汉善于尊重他所赢得的此等荣誉,知道贵族等级的完美超过其他所有等级,那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可是他在成为贵族之后,便把土地牢牢抓在手里,但对贵族的尊严却进行嘲弄和诋毁,他经常这么说:‘眼下我的影子难道比过去大了吗?我过去是个哥萨克,今后还是个哥萨克,而这个贵族头衔是你们所有这些波兰人硬塞给我的……’各位,我不能在这个地方把他所做的那种下流动作对你们讲,因为有尊贵的人在场,无论如何,她是绝不允许我这么做的。但那时强烈的愤懑使我发狂,我开始跟他作对,处处刁难他,让他下不了台。他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毫无畏惧之意,总是寻机加倍报复我。要不是考虑到他卑微的血统,我不想跟他决斗,恐怕早就跟他动刀子了。我憎恨他如同憎恨瘟疫一样,他对我也是恨得不共戴天。有一次,在塔拉什奇市场,他冲我开了枪,只差一根头发丝儿就会把我撂倒,而我则用手斧背敲破了他的脑袋。我曾带领庄园的人对他进行过两次袭击,他也曾带领一群恶棍袭击过我两次。他制服不了我,而我对他也是一筹莫展。我本想动用法律对付他,唉,还是算了吧!在那乌克兰还讲什么法律!那里硝烟未尽,城镇变成了一片瓦砾。在那里谁能集结匪徒、恶棍,谁就能把这个共和国不放在眼里,肆意妄为。他就是这么做的,他就是这样忘恩负义的,而且还亵渎我们共同的母亲。他根本就不记得,正是这个共和国把他提升到贵族等级,正是这个母亲将他紧紧搂在自己怀中,恩赐他种种特权,依据这些特权的相关法律,他才能拥有土地,获得他的无限的自由,这种过分的自由在任何别国人君统治下他都是享受不到的。假如我们能以邻里方式相处,辨别是非我自不失公允,但是我俩要么不见面,要见面就必是一个手拿火枪,一个举着双锋重剑。Odium在我心中积聚日增,气得我脸发黄,牙齿咬得咯吱响。我总是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怎样才能抓到他。其实我也感到,仇恨是一种罪过,因此,我只想首先对他诋毁、摒弃贵族等级而予以惩处,用笞杖揭他一层皮,然后宽赦他所有的罪恶,像一个正派的基督徒该做的那样,直截了当下令射杀他。

“可是上帝却做了另一种安排。

“在村庄后面,我有个很不错的养蜂场,有一次我去观察那些蜂房。那时已近黄昏,我在那儿只呆了念十遍主祷文的时间,耳边就听到一片clamor。我回头一望,只见村庄上方浓烟如云。刹那,有人奔来向我报警:汗国匪帮来了!汗国匪帮来了!同时就在逃难的人群后面,我告诉各位,竟然是蝗阵似的无数汗国兵马,密密麻麻的箭矢袭来有如骤雨突降。我目光所及到处都是汗国兵马的羊皮袄和那魔鬼般的嘴脸。我奔向坐骑!我的一只脚还没来得及踏着马镫,便有五六条马索套住了我。毕竟我膂力过人也曾扯掉过几根……但是,好虎架不住群狼,即便是赫刺克勒斯这样的好汉也难挡人多,何况是我!……三个月后,我跟另一名战俘来到了巴赫奇萨赖郊区的一座称之为苏哈伊吉格的鞑靼村庄。

“我的主子有个绰号叫萨尔玛–别伊,也就是死疙瘩。这个鞑靼佬很富有,但毫无人性,对待奴隶铁石心肠,凶残暴戾。我们不得不在鞭子的抽打下干苦活,不是掘井,就是在田间劳作。我想赎身,也拿得出钱来。于是我通过某个亚美尼亚人带信给雅斯沃河畔的我的田庄。我不知道是信没有送到,还是赎金在中途被人打了劫,总归是分文未见……他们把我带到了沙皇格勒,卖到了大桡战船上当一名划桨奴隶。

“关于那座城市可讲的事真不少,我不知道人世间是否还有比它更大更美的城市。那里的人多得像草原上的青草或是像德涅斯特河里的石头……七塔城堡的墙又高又厚,带有牢固的雉堞,高塔连着高塔。狗跟人一起在城里游荡,土耳其人从不伤害它们。看来,这是因为他们感到跟狗有某种血缘关系,他们原本就都是下流胚子……他们那里除了主子和奴隶,没有其他的等级,人世间的奴役再也没有比异教徒对奴隶的奴役更为残酷的了。是否果真如此,只有上帝知道,反正我在那大桡战船上听人这么说:经博斯普鲁斯海峡和黄金角流进城市深部的那些水不是别的,都是奴隶们的泪和血。我在那儿当然也流过不少泪……

“土耳其的强大实在可怕,大封建主中没有一个能像苏丹那样,会有那么多国王对他俯首称臣的,可是土耳其人自己却说,假如不是莱赫斯坦(他们就是这样称呼我们的母亲的)他们早就成为Orbis terrarum的主人了。他们说:‘在波兰人背后,世界的其余部分都活在对非真理的信仰里。’他们说:‘波兰人像狗一样蹲在十字架前边,专对我们的手下口……’他们说得有道理,因为我们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充当基督教世界的中流砥柱。此刻我们镇守在这赫雷普蒂奥夫,警备队远至莫吉廖夫、扬波尔、拉什科夫,除了警戒土耳其的入侵,我们还能做别的什么事?在我们这个共和国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可是我想,对我们所起的那种作用,总有一天上帝会给我们记上一功的,世人或许也会对我们刮目相看。

“现在我该回头来讲我自己的遭遇。那些生活在陆地上、生活在城市和乡村的奴隶,在主子的迫害下呻吟,但他们所受的苦痛远不如船奴。因为船奴一旦被锁在桨边的板凳上,就永远别想开锁。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普通日子还是节日,总是被锁在镣铐里,一直到死。如果战船在海战中沉没,划桨的奴隶们就得跟船一起沉没,没有逃生的机会。他们全部赤身裸体,寒气冻僵他们,冷雨浇淋他们,饥饿折磨他们,对此他们毫无办法,只有眼泪,只有艰苦的劳动,因为船桨又大又重,没两个人同时使劲是划不动的……

“他们是在夜间带我上船的,跟着就给我钉上了镣铐,把我安置在某个难友的对面,in tenebris我没法分辨此人是谁。当我听到铁锤敲打铁链的当啷声时,我心想,亲爱的上帝,他们简直像在我的棺材上钉上棺盖似的。虽说我宁愿他们真的是在给我钉上封棺的钉子。我暗自祈祷,但我心中的希望似乎已给风刮走了……土耳其巡逻兵用鞭子压制我的呻吟,于是我只好一声不吭,静悄悄地坐了一整夜,直到天开始破晓……我这才抬眼看看那个要跟我同划一个大桨的人。哎呦,亲爱的耶稣基督!各位请猜一猜,我对面的那个人是谁?他竟然是狄迪乌克!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虽说他赤身裸体,瘦骨嶙峋,胡子一直拖到了腰间,因为他早就给卖到了大桡战船上做划桨的奴隶了。我开始打量他,他也打量我;他同样认出了我……我们彼此相向而坐一声不吭。瞧,我们两个遇到了怎样的命运!但我们俩积怨如此之深,不仅相互不打招呼,而且内心那种仇怨像火似的迸发出来,同时各自都在庆幸,高兴地看到自己的夙敌也在受同样的苦难……就在这一天海船启航了。那种感觉实在是稀奇古怪的,跟自己最势不两立的仇敌合划一把桨,在同一只盆子里吃东西,那种残羹剩饭当初就连家中的狗都不肯吃。还要一起忍受同一种暴虐的对待,呼吸一样的空气,一起痛苦,一起流泪……我们的船驶过赫莱斯湾,然后驶过爱琴海……那儿岛屿连着岛屿,可所有的岛屿都在土耳其的势力范围之内……海峡两岸亦是处在土耳其的管辖之下……大得简直就是一个世界!……船上的生活真是苦不堪言,白天热得用铄石流金来形容亦不为过。烈日当空,烤得海水似乎都着了火,熊熊燃烧了起来,它光焰颤动,变化无常,你也许会说:这是在降下阵阵火雨。我们浑身汗流浃背,舌头干得都黏在腭骨上。一到夜晚,寒气袭人,冷得就像狗在啃你的皮肉……没法儿从任何地方得到半点儿安慰,只有伤心,只有对丧失的幸福的无限痛惜,只有悲愤和痛苦,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无尽的灾难,无尽的痛苦,真非语言之所能描述……到了希腊地界,在一个停泊码头我们从船舷上看到了还是古代希腊人建造的著名神庙的废墟……圆柱一根连着一根耸立着,由于年代久远,大理石已经发黄,看上去就像是用金子铸造的。因为是建造在光秃秃的山丘上,所以看得清楚,而希腊的天空,澄澈得就如土耳其碧玉一般。然后我们环绕伯罗奔尼撒航行,过了一天又一天,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狄迪乌克和我始终没有交谈过一句话,因为执拗和夙怨仍然扎在我们心间……但在上帝圣手的施为下,我们各自的倔强和怨恨开始慢慢消融了。由于辛劳,也由于气候多变,我们负罪的肉体瘦得差不多只剩皮包骨头;身上所受的鞭伤在烈日的烤炙下都在化脓、溃烂。夜里,我们都祈求死亡。每逢我打盹儿的时候,总能听见狄迪乌克在祈祷:‘基督啊,求你大发慈悲!最圣洁的圣母啊,求你大发慈悲,让我死吧!’他自然也听到过我的祈祷,看到过我是怎样向圣母和她的圣子伸出双手哀告……仿佛是海风吹走了我们心中的怨恨……总之,仇恨是愈来愈淡愈远了,愈来愈淡愈远了……最后,我伤心地为自己哭泣,也为他哭泣。自此我们俩彼此看着对方的神情和先前也大不一样了……嗬!我们开始相互帮助。看到我满身大汗,疲惫得要死,他就独自划桨;看到他出现类似的情况,我也为他干活儿。每当有人送来一盆吃食,彼此都认为应该让对方享用。各位瞧瞧吧,这就是人的天性!简而言之,我们已经彼此爱护了,但是谁都不肯头一个说穿……那无赖身上蕴藏的就是这种乌克兰灵魂!直到我们的处境变得实在糟透了,我们给逼着不停地划桨,那天他们说,翌日我们将跟威尼斯舰队遭遇。船上的给养很少,对我们,他们什么都吝啬,最不吝啬的就是皮鞭。夜幕降临,我们各自悄声呻吟,他以他的方式,我以我的方式,我们更加热切地祈祷。借着月光我看到他泪如泉涌,滴落到他的胡子上。我不禁心潮澎湃,于是就说道:‘狄迪乌克,我们是同乡难友,来自一个地方,我们的过错就相互宽恕了吧。’他一听此言,啊,亲爱的上帝!没见那家伙这么号哭过,没见他这么激动过,连锁链都震得丁当响。我们就隔着那把桨,互相拥抱了起来,彼此亲吻着,痛哭着……我说不清我们互相拥抱了多久,我们只是相拥着,忘情地痛哭,两个都哭得浑身颤抖。”

说到这里,穆沙尔斯基骑士住了口,开始用手指儿揩擦眼睛。出现了片刻静默,只有凛冽的北风在桁梁之间发出轻微的飒飒声,室内的炉火烧得咝咝响,蟋蟀正叫得欢畅。穆沙尔斯基休息了一阵儿,舒了口长气,接着又讲开了。

“圣主上帝终究祝福了我们,向我们显示了自己的慈悲,可暂时我们还得为那种手足之情付出沉重的代价。就在我们拥抱的时候,我们的锁链缠在了一起,怎么也解不开。来了几个监工,这才把我们分开了。不过,皮鞭开始在我们头顶呼啸了个把钟头,他们抽打我们时连看都不看,鞭子落到哪里是哪里。血从我身上流了出来,也从狄迪乌克身上流了出来,我们的血混在了一起,汇成了一道小溪流,流向了大海。唉!这没什么!一段往事……感谢上帝,已经过去了……

“从那时起,我脑子里就不再想什么我是出自萨姆尼特人血统,而他是白采尔科维的庄稼佬,前不久才晋升为贵族这回事。我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亲生兄弟。即便他不曾晋升为贵族,对于我也是一样的,虽说我宁愿他是个贵族。而他,也照老规矩,曾经怎样恨我,如今就怎样爱我,而且是加倍地爱我。这已是他的天性……

“第二天,果然发生了一场海战。威尼斯舰队把土耳其战船打得四处奔逃,风流云散。我们那条大桡战船中了加农炮的炮弹,受了重创搁浅在某个荒凉的小岛旁边避开战火,那小岛只能算是露在海面上的一座岩礁。船急需修理,而士兵伤亡惨重,缺乏人手,土耳其人不得不给我们开锁,去掉我们的镣铐,还把斧头交到了我们手上。就在我们着陆的时候,我朝狄迪乌克投去了示意的一瞥,而他头脑里想的和我想的是一码事。‘马上?’他用眼神问我。‘马上。’我用眼神回答。我们不作犹豫,我抡起斧头对准值日军官的脑袋劈了下去;狄迪乌克立即收拾了船长。别的人跟我们俩一齐动起手来,势如烈焰,不可抵挡!只一个钟头,我们就把土耳其人全部都解决了。然后我们马马虎虎总算修复了大桡战船,我们再也没有镣铐锁身,自由自在地坐在凳子上划桨。仁慈的上帝让风把我们刮到了威尼斯。

“我们靠乞讨面包返回了共和国。我把雅斯沃河畔的田产跟狄迪乌克对半分了。然后我们俩又去投军,要为我们所流的血和泪报仇雪恨。在波德哈伊策战争时期,狄迪乌克去了谢契联络希尔科,跟他一道去了克里木。至于他们在那里都干了些什么,如何声东击西有效地破坏了汗国的作战计划,各位都已知道了。

“狄迪乌克在返回途中,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喜悦,不幸中箭身亡。我活了下来,如今每逢我弯弓搭箭,总是想到为他复仇,已不止一次用箭射杀了鞑靼兵,以这种方式让他的亡灵得到宽慰。这件事儿在我们这个可敬的群体不乏目击的证人。”

说到这里,穆沙尔斯基骑士再次住了口,寂静中又只听到北风的呼啸声和炉火烧得噼啪作响。这位上了年岁的军人此刻凝望着燃烧的树段,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就这么来结束他的故事:

“纳莱瓦伊科过去了,沃博达过去了,赫麦尔尼茨基过去了,而今又是陀罗什!血浸的土地未干,而我们却还在争斗、厮杀,可上帝已在我们心中播下了爱的semina,只是它们给埋在了干涸无用的土地里,这要等到眼泪和热血把它浇灌,等到受尽了异教徒的压迫、蹂躏和镣铐之苦,等到受尽了鞑靼的奴役,它们才会出人意料地开花结果。”

扎格沃巴爵爷突然睁开了眼睛说道:

“乡巴佬终归是乡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