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沃迪约夫斯基信守诺言,果然在三个礼拜之内完成了筹建的房舍并派来一支出色的护卫队。护卫队中有一百名来自兰茨科龙斯基团队的立陶宛籍鞑靼兵,一百名林克豪兹的龙骑兵,他们由家族纹章为“掩月”的斯尼特科爵爷管带。立陶宛鞑靼兵的领队是百夫长阿齐亚·梅莱霍维奇,此人出身于立陶宛鞑靼,非常年轻,刚刚二十几岁。他带来了小个子骑士写给妻子的家书,信的内容如下:
“巴希卡,我心爱的!快点来吧,因为没有你简直就像没有面包。如果在你到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没因思念而枯萎,就定会倾我所有的力气把你的玫瑰香腮吻了又吻,直到吻得你不耐烦。我给你们派去的人马不算少,其中不乏能征惯战、经验丰富的军官。你们在各方面要信任的人第一个就是斯尼特科爵爷,对他尤其要以礼相待,接纳他进入我们的社交圈内。因为他是位bene natus的军官,也是位拥有大片土地的领主,还有他自己的一帮伙伴。至于梅莱霍维奇,他是一名表现良好的士兵,可他究竟是什么人,只有上帝知道。除了管带一支立陶宛鞑靼骑兵,他在任何团队都未能擢任军官,因为人人都可轻易指责他的非贵族出身。我倾全身之力紧紧拥抱你,亲吻你那可爱的手和脚。我用剥去了树皮的大圆木修建了一座牢固的塞堡,还砌了一些很大的烟囱,又专为我们自己修建了一座有多个房间的单独住宅。这儿到处弥漫着松脂的香味,蟋蟀多得不可胜数,晚间它们一开始奏起蛐蛐儿的乐曲,连狗都会从梦中惊醒。如果能有点儿豌豆藤,很快就能将它们除掉,兴许你会吩咐用豌豆藤铺大车。哪儿也寻不着玻璃,我们只好用牛膀胱膜糊窗子;不过比亚沃格沃夫斯基指挥官的龙骑兵里倒有一名玻璃工。玻璃你可到卡缅涅茨的亚美尼亚人那里去买。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要小心运送,千万别弄碎了。你的房间我已命人挂了许多基里姆壁毯,看上去显得很美,很华贵。在乌希查原始森林的沟壑、谷地,我追剿过土匪,已将抓获的人中绞死了十九个,在你到来之前,这个数字将上升至三十名。斯尼特科爵爷会告诉你,我们在这里是怎样生活的。我谨将你托付给上帝和最神圣的圣女。我的灵魂,我最亲爱的人!”
巴霞读过信后,便将它递给了扎格沃巴爵爷,他匆匆看了一遍,随即便以更大的敬意照应斯尼特科爵爷,但还不是那么超乎寻常,为的是不让对方感觉到他所面对的这位威名显赫的战士、大人物过分热情接待他;跟他交谈,给予信任,只是出于对他的恩遇。不管怎样,作为军人的斯尼特科爵爷,性情温厚,胸无城府,古道热肠,当差忠于职守,精确无误,他的一生就是这样在行伍中度过来的。他十分敬重伏沃迪约夫斯基,何况扎格沃巴爵爷的声名远扬,倾动当世,他在老爵爷面前当然自觉渺小,根本就想不到要显摆什么了。
他们读信时,梅莱霍维奇不在场,因为他一交出书信就告退了,似乎是要去照应他的部下,其实是担心主人会慢待他,会吩咐他到仆役间休息。
这样扎格沃巴爵爷便有时间对他的情况寻根问底,伏沃迪约夫斯基信中说的那些话记忆犹新。于是他对斯尼特科说道:
“我们很高兴结识阁下!请!斯尼特科爵爷……我早知道贵府的纹章……不过这名鞑靼人,他的姓氏是什么?”
“梅莱霍维奇。”
“不过这位梅莱霍维奇看人的眼神像狼似的。米哈乌在信上说,此人出身不明。这倒是件怪事,因为我们的鞑靼族所有的人都是贵族,即便是异教徒也不例外。在立陶宛,我见过他们居住的不少村庄。在那儿人们称他们‘立佩克’,也就是立陶宛鞑靼,而在这一带的鞑靼人则被称作‘车累米斯人’。他们长期忠心耿耿为共和国效力,回报共和国赐予他们的活命面包。但是在农民暴动期间,他们中许多人投奔了赫麦尔尼茨基。而今,我听说他们又开始跟汗国勾勾搭搭了……这个梅莱霍维奇看人的眼神像条狼……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认识他很久了吗?”
“打自上次出征的时候,”斯尼特科爵爷说着把脚伸到小桌子底下,“那会儿,我们在索别斯基大统帅的麾领下讨伐陀罗申科和汗国兵马。我们走遍了整个乌克兰。”
“从上次出征开始?只是上次出征我没能参加,皆因索别斯基大统帅托付我去办别的差事,尽管后来他由于身边没有我而闷得慌……哎,阁下的纹章是一轮‘掩月’?瞧我这记性!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梅莱霍维奇?”
“他只是自称是立陶宛鞑靼人。但奇怪的是,立陶宛鞑靼人中没有一个在此前是跟他相识的,尽管他在他们的团队里服役。Ex quo,纵然他风度翩翩,也未能阻住有关他出身不明的说法到处传流。不过,他的确是名了不起的军人,虽说他寡言少语。在布拉茨瓦夫和卡尔尼克战役中他立下了汗马功劳。为此大统帅便任命他为百夫长,虽则在整个团队他是最年轻的军人。立陶宛鞑靼兵都非常爱他,但在我们的人中间他却毫无市场。为何如此呢?只缘他太阴沉,正如阁下所言,他看人的眼神总像条狼。”
“如果这是位了不起的军人,而且不惜血洒疆场,”巴霞插言道,“那么让他进入我们的社交圈子应是合适的。我丈夫在信中也没禁止这么做。”
说到这里,她转向斯尼特科爵爷问道:
“阁下允许吗?”
“问我?我只是女恩人、团队长夫人的一名仆从!”斯尼特科爵爷说。
巴霞消失在门后了,扎格沃巴爵爷喘了口粗气,问斯尼特科爵爷:
“嗯,阁下觉得团队长夫人可好?”
这位老军人没有回答,却用两只拳头揉眼睛,坐在椅子上猫下腰来,嘴里一再嘟囔:
“哟!哟!哟!”
然后他瞪大了眼睛,用老大的巴掌捂住了嘴巴,一言不发,仿佛在为自己的赞叹感到难为情。
“杏仁糖,不是吗?”扎格沃巴问。
恰在此时,“杏仁糖”再次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梅莱霍维奇,他畏畏葸葸,活像只受惊的野鸟。她说:
“从我丈夫的家书里,从斯尼特科爵爷的介绍中,我们听到阁下很多英勇事迹,我们很乐意进一步结识阁下。谨请阁下参加我们的叙谈,再说,马上就要设席用餐了。”
“请吧,请走近点儿!”扎格沃巴爵爷说。
这个年轻鞑靼人的阴郁,英俊的面孔并未豁然开朗,但也看得出来,对这种善意的接待,没有吩咐他留在仆役间,他是心存感激的。
巴霞故意对他竭力表现得友好,她以妇人之心很容易猜想到,他是个多疑、傲慢的人,他必是经常由于自己的出身不明而遭受猜疑令他痛心疾首。因此她一视同仁地对待他和斯尼特科爵爷,只是鉴于后者年事已高而在礼遇上才有所区别。她向这位年轻的百夫长详细询问了战功,问及他在卡尔尼克荣获晋升的情由。
扎格沃巴爵爷猜到了巴霞的愿望,也跟他频频交谈,而他,虽说开头有些回避这种交往,倒也是有问必答,且讲得头头是道,他的举止谈吐非但没有流露出半点儿粗俗,甚至令人惊讶地显示出某种宫廷的文雅。
“此人不可能是农民的血统,否则精神气质就不会是这样。”扎格沃巴暗自思忖。
然后他大声问道:
“令尊如今住在哪里?”
“在立陶宛。”梅莱霍维奇回答,同时脸上泛起了红潮。
“立陶宛可是个大范围。阁下这么回答,就像对我说‘在共和国’一样。”
“如今已不在共和国,因为那一带沦陷了。家父又有处田产,在斯摩棱斯克附近。”
“我在那儿也有几处大地产,”扎格沃巴说,“是从断后的亲戚手中继承来的,可我宁愿放弃它们,跟共和国共患难。”
“我也是这样做的。”梅莱霍维奇回答。
“阁下做得对!”巴霞插言道。
但是,斯尼特科边听谈话,边轻微地耸了耸肩膀,似乎是在说:
“上帝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扎格沃巴爵爷察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于是又转身对梅莱霍维奇说道:
“阁下是信仰基督教,还是,请勿见怪,仍然生活在异教里?我这么说并无恶意。”
“我已接受了基督教信仰,由于这个缘故我不得不离开了家父。”
“如果你是因此而离开他,那么圣主上帝就不会离开你,而上帝的慈悲的头一个明证,就是你可以痛饮美酒,如果你仍处在谬误之中,又怎能尝到酒的美味。”
斯尼特科会心地笑了。但所有的问题都涉及他本人和他的出身,显然不对梅莱霍维奇的胃口,因而他又板起了面孔,拉开了距离。
扎格沃巴爵爷却不太在乎这一点,尤其是他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年轻的鞑靼人。主要是由于此人的举动和目光,而不是由于他的脸相使老爵爷时不时回想起那个赫赫有名的哥萨克首领博洪来。
午餐已准备就绪,仆役们开始上菜了。
这天其余的时间都用来作出行的最后准备,翌日天一亮他们就起程上路,以便在一天之内,即使在当日夜里能赶到赫雷普蒂奥夫。
当时调集了十几辆大车,因为巴霞决定要给赫雷普蒂奥夫的那些贮藏室提供丰足的储备;车队后面,络绎相随的是满载的驼群和马群,那沉重的粮食和熏制食品把牲口都压弯了腰;驮运队后面,跟着走的是数十头草原犍牛和成群的绵羊。整个队列由梅莱霍维奇带领自己的立陶宛鞑靼兵马开路,龙骑兵则贴近护卫一乘轿式马车,车上坐的是巴霞和扎格沃巴爵爷。巴霞很想跳上一匹卸了鞍的马背骑马赶路,无奈老爵爷一再求她,至少在旅程的首尾阶段别这么做。
“你要是老老实实地骑马走,”他说,“我或许不会反对,可你一开头就这么张扬,要骑一匹卸了鞍的马显摆你的能耐,作为指挥官夫人,实在有失庄重。”
巴霞是幸福的,快乐得像只自由的鸟儿。自从她出嫁以来,她的生活中有两个最大的愿望:一是给米哈乌生个儿子,二是跟小个子骑士一起过日子,哪怕是在靠近大荒原的某处哨所住上一年,在荒原的边际过一种士兵的生活,领略战争和冒险的滋味;参与行军、打仗、袭击,亲眼看看草原奇观,亲身体验她自幼便已耳熟能详的形形色色的凶险。当她还是个姑娘时,她就梦想着这一切,如今这些梦想眼看就要变成现实了,加之她又是在一个她所挚爱的男人身边,而这名钢铁汉子又是整个共和国令名卓著、威名显赫的奔袭英雄。人们都说,哪怕敌人埋藏在地肚里,他都有办法把他们刨出来。
年轻的团队长夫人感觉到就像肩生双翼了,她胸中充满了欢乐,激情澎湃,以致她不时想要喊叫,想要蹦跳,只是想到要庄重才抑制了自己的举动行为。因为她曾向自己许诺,要保持仪态端庄,举止得体,她要争得士兵对她的挚爱。
她把这些想法向扎格沃巴爵爷倾诉了,而他则饱含温情地微笑着,说道:
“你定会成为他们额下的眼珠,成为他们极大的珍宝,肯定会如此!一名妇女来到边境哨所,这本身就是个罕见的、超凡脱俗的现象!……”
“若有必要,我会给人们做出榜样。”
“什么榜样?”
“履险如夷、临危不惧!我只担心一件事,只怕过了赫雷普蒂奥夫,警备队会驻扎在莫吉廖夫和拉什科夫,一直远至雅霍尔利克河,若是果真如此,那么我们就见不着鞑靼人了,怕是就连做药引子的人毛儿都见不着。”
“可我担心的是,自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担心,只怕我们将来见到他们的次数会太多。你以为,汗国兵马入侵一定要走莫吉廖夫和拉什科夫?他们有义务按照我们设想的路线走吗?你想得太简单了。他们可以直接从东边来,从草原来,或者沿德涅斯特河的摩尔达维亚边境来,他们爱从哪儿就从哪儿突破共和国的边界,甚至能从赫雷普蒂奥夫后边的山上来。除非消息迅速广泛传扬开去,说我就住在赫雷普蒂奥夫,慑于我的威望,他们也许就会绕过赫雷普蒂奥夫,因为他们早就领教过我的厉害,熟知我的威名。”
“难道他们会不知道米哈乌的名号?难道他们就不回避米哈乌?”
“他们是要回避米哈乌的,除非他们开来大部队,这类事有可能发生。再说,他自己也会去寻找他们,打他们个迅雷不及掩耳。”
“他会这么干的,我敢肯定!赫雷普蒂奥夫果真是个纯粹的荒漠吗?那地方并不太远嘛!”
“全国再也没有比赫雷普蒂奥夫更加纯粹的荒漠了。在我年轻的时候,那一带曾经是人烟稠密的地方。骑马常常是从一座田庄走到另一座田庄,从一个村落走到另一个村落,从一座城镇走到另一座城镇。那一带,什么地方我不曾到过,什么事我不熟知!我记得,当年乌希查曾被称为设防的城!御前掌旗官老科涅茨波尔斯基统帅曾推荐我为那座城市的市政长官。可是后来匪帮入侵,一切都变成了废墟。当我们去搭救斯克热图斯基的未婚妻海伦娜时,从那儿经过,见到的已是一片荒漠了。再往后,汗国兵马在那里来来去去不下二十次……如今索别斯基大统帅把那一带地方重新从哥萨克和鞑靼手里夺了过来,就像从恶狗喉咙里掏出来的一样。但是那里的人口还是稀少,惟有深沟、岩窟里的盗匪横行。”
说到这里,扎格沃巴爵爷开始凭窗远眺,巡视左近地段,频频点头,回忆着早年岁月。
“我的上帝,”他说,“当年我们去搭救海伦娜的时候,我便已经察觉到老之将至,而现在我想,那时我还年轻,一晃差不多已过了二十四个年头。那时,米哈乌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嘴边的胡须都没有我拳头上的汗毛多。这一带的情景留在我的记忆里鲜活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放眼望去,见到的只是茂密的灌木丛,到处长满了高大的松林,agricolae都从这里迁走了……”
果然,过了基泰伊格罗德,他们立刻就进入了一片巨大而稠密的大松林,那年头,这一带大部分地区都为松林所覆盖。但是,这里那里,特别是斯图杰尼察河周围一带,还是有些开阔的原野,那时他们就看到了蜿蜒的德涅斯特河岸,以及从河对岸向前延伸得很远、很远直至起伏的丘陵那儿的地平线,丘陵的另一边就是摩尔达维亚国境。
深深的沟、谷,野兽的巢穴,还有比野兽更凶猛的野人栖身的丛莽,都在阻断他们的通路。这些深谷每每是狭窄的、险峻的,两边是怪石嶙峋的峭壁,有时稍微开阔一点,两边斜坡徐缓,坡上长满了茂密的原始森林。梅莱霍维奇管带的立陶宛鞑靼兵马一进入林莽深沟,就变得小心翼翼了。当护送的队伍尾部还在高处,它的前锋看上去似乎已沉入了地表里。巴霞和扎格沃巴爵爷常常不得不下车步行,虽然伏沃迪约夫斯基想方设法扫清道路,可这一段行程仍然是危险的。在沟谷的底部,有泉水喷涌,或有溪涧沿着石头汩汩地急速奔流,一到春天,草原的积雪融化,这儿的溪水就会上涨,漫溢出来。尽管太阳在强劲地炙烤着茂密的森林和草原,但在怪石嶙峋的狭窄的通道上,隐藏着一股股阴森的寒气,每每猝然袭击过路的行人。松林覆盖着岩石的沟壁,还一层层重重叠叠一直延伸到沟岸,阴森森、黑沉沉,仿佛是专为遮掩那幽深的沟谷,以免它受到金色阳光的照射。但不少地方,整片森林已受到破坏,砍倒的树干被随意抛置,乱七八糟地积压在一起,树枝散乱、歪歪扭扭,断枝折杆堆成了垛。有的彻底干枯,有的还盖着发红的阔叶和针叶。
“这儿的森林出了什么事?”巴霞问扎格沃巴爵爷。
“有的地方可能是老的军用鹿砦,过去这里的居民砍伐树木,为的是对付汗国兵马,或者是匪帮用来对付我们的军队;有的地方则可能是由于来自摩尔达维亚的龙卷风,在林中肆虐,刮倒了树木,据老人们说,那是幽灵或者干脆是魔鬼在斗法。”
“阁下,你什么时候见过魔鬼斗法吗?”
“若说眼见,我倒是没有见过。不过我曾听到过魔鬼如何戏耍,如何乐得一个劲儿地嚎叫:‘乌哈!乌哈!’不信你问米哈乌,因为他也听到过。”
巴霞虽说胆大过人,可对魔鬼还是有点儿害怕,因此她立刻在胸前画起了十字。
“这一带真是可怕!”她说。
在某些幽深的险谷里确实可怕,因为不仅阴森晦暗,而且沉寂得令人发怵。没有一丝儿风,树的枝叶全无动静;听到的惟有车行辚辚、马蹄嘚嘚和马鸣萧萧,间或传来赶车人的吆喝,这是他们走到了最险峻处发出的信号。有时鞑靼兵或龙骑兵唱起了歌曲,但这原始森林并没以任何人声或兽声来回应。
如果说深谷给人的印象是阴森,那么在沟壑上方的地面,甚至就连松林绵延的地区,展现在旅队眼前的却是一派无遮无挡的欢乐世界。时值深秋天气,宁静熙和。太阳运行于纯净的蓝天,寥廓晴空没有半片云彩,阳光倾泻在山岩、田野和森林上,在这种灿烂的光线里,松林看起来就像给染成了赤红和金黄的色彩,那些挂在树木的桠杈上、野蒿上、草茎上的蛛网,一经阳光映照,都闪烁着华彩,璀璨夺目,仿佛它们竟是由太阳的光线织造出来的。已是十月中旬了,因此许多飞禽,尤其是那些对冷暖更敏感的候鸟,都已开始从共和国向黑海飞去。在蔚蓝的天空,已经可以见到作人字形飞翔的鹳群,其鸣嗷嗷,凄厉而洪亮,横空远飞的还有天鹅和白眉鸭,他们结队成群,不断地变换着队形。
这里和那里,高高地、高高地展翅翱翔于蓝莹莹天际的则是令空中的居民恐怖的鹰;这里、那里,鹞鹰徐缓地飞在空中振翮盘旋,它们企求的是猎取牺牲品。可在开阔的原野,不乏各种羽族,它们坚守大地,乐于在蒿莱丛中栖息,隐藏得很深、很秘。不时从立陶宛鞑靼兵的吉尔吉斯马蹄下,成群的锈色山鹑突然腾空而起,拍打着翅膀,喧嚣而去。巴霞有好几次,虽说是从远处,见到了不善飞的大鸨在驻足观望,一见此景她的脸颊就烧得绯红,眼睛闪闪发亮。
“我和米哈乌会纵灵去抓鸟!”她拍着手叫道。
“如果你丈夫是个家里蹲,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有你这么个妻子,他的胡子必定白得快。可我知道,该把你交给什么人。若是别的姑娘,至少该感谢我,嗯,难道不是吗?”
巴霞立刻亲吻了扎格沃巴爵爷的双颊。老爵爷动了情,说道:
“人到老年,爱心对于他就像躺在炉灶后边舒适的暖炕上一样惬意。”
然后他思索了片刻,又补充说:
“说来也怪,我这一辈子就是喜欢漂亮妞儿,若问这是为什么,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因为漂亮女人有时真是活见鬼,翻脸无情,轻狂百势,假笑佯嗔……只不过她们是弱者,可怜得像孩童似的,因此如果她们中有谁受到屈辱,男人的心就会因怜惜而颤抖。你再搂搂我吧,行吗?”
巴霞激动得简直乐于拥抱全世界,因此她立即满足了扎格沃巴爵爷的心愿。车驾前行,他们沉浸在其乐融融的心境里。他们走得很慢,因为牛群落后很多,它们走不快,而把少数赶牛的人留在这密林丛莽是危险的。
越是接近乌希查,地面就越是崎岖不平,原始森林就越是荒无人烟;秋气肃杀,而峡谷尤显幽深,两边岩壁也变得更是陡峭。不时总有车辆什么部件坏了,总有马匹执拗起来不听驾驭,由此经常出现不小的麻烦。当年直抵莫吉廖夫的古道,二十年来林木丛生,这里那里只有些微路迹,依稀可辨,于是他们不得不依循先前或最近行军踏出的路线前进,如此不仅行旅艰难,而且常常迷路。一路没少发生事故。
在峡谷的一处陡坡上,走在立陶宛鞑靼兵前面的梅莱霍维奇的坐骑猛地打了个磕绊儿,骑者顿时滚鞍落马,掉进了怪石嶙峋的谷底,自然不会不受伤。岩石严重地割破了他的头部,以至有段时间昏倒在地,人事不省。巴霞和扎格沃巴立即下车,换乘两匹无鞍鞯的马,年轻的指挥官夫人吩咐把鞑靼人安置在轿车里,小心运送。从此每见到一处喷泉,她总让旅队止步,用在冰凉的泉水里浸湿的布片亲手给他裹伤。年轻的鞑靼百夫长躺在轿车里,有一段时间双目紧闭,后来他睁开了眼睛,而当巴霞探身询问他感觉如何的时候,他没有回答,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紧紧贴到自己苍白的嘴唇上。
过了许久,他似乎集中了思想,恢复了神志,用小罗斯语说道:
“哎,真好,先前从没这么好过!”
如此行进,他们走了整整一天。残阳如血,终于一轮硕大的落日朝摩尔达维亚的方向滚落下去了;德涅斯特河岸像条火红的丝带闪闪发光,而从东边天际,从大荒原,昏暗正缓慢地延伸了过来。
距离赫雷普蒂奥夫已经不算太远了,但需要让马匹休息休息,因此他们作了较长时间的停留。
这个那个龙骑兵开始作起了晚祷,立陶宛鞑靼兵也都下了马,在地面铺开了羊皮,双膝跪地祷告起来,他们的脸都朝向了东方。他们的声音时高时低:“安拉!安拉!”的呼叫声不时响彻整个队列,然后又沉默下来,默不作声,站起身来,人人掌面向上贴近脸部,无止无休地虔诚祷告着,只是不时以睡意惺忪的语调,似乎在反复咏叹着“ochiczmen,啊,ochiczmen!”投射在他们身上的夕阳霞光越来越变得嫣红,从西方吹来了一阵清风,与此同时树林里响起了一阵沙沙声,仿佛草木也知恩,意欲在黑夜到来之前向上帝表示敬意,感谢他在暮色苍茫之际,将万千星辰布满昏暗的天空,让群星灿烂辉映寰宇。
巴霞带着极大的好奇心旁观鞑靼兵的祈祷,可她心里想,这许多好小伙儿一生操劳,死后却要受那地狱之火的煎熬,尤其是尽管他们天天跟信奉基督教的人们接触,却自觉自愿地固守昔日的信仰。想到这里,她那颗心竟然难过得紧缩了。
扎格沃巴爵爷对这种事儿习以为常,他揣摩到巴霞善良意向的寓意,只是耸了耸肩膀,说道:
“即便这些山羊崽儿能进天堂,也不会放他们进去,免得他们把身上肮脏的虱子带进天堂。”
然后他在跟班的帮助下,穿上一件最能抵御晚间寒气的、挂羊羔皮里子的大衣,吩咐队伍出发;但他们刚刚动身,在对面的山丘上就出现了五名骑者。
立陶宛鞑靼兵马上就分成了两列,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米哈乌!”巴霞眼见奔跑在最前面的骑者,高声叫了起来。
果然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他带领几乘骑前来迎接妻子。
他们各自策马驰驱向前,开始异常欢快地相交问候,接着是相互诉说各自分别后的情况。
巴霞向丈夫诉说了路途的经历,还说到梅莱霍维奇如何碰着了石头,磕破了脑袋。而小个子骑士则报告了自己在赫雷普蒂奥夫的各项准备工作,并一再保证说,如今那儿已是万事俱备,只等迎接她的大驾了,因为有五百把斧头整整干了三个礼拜,新屋就这样建好了。
他俩在如此交谈的时候,迷恋妻子的米哈乌骑士不时从鞍韂上俯过身子,把年轻的妻子揽进怀中,巴霞显然也不怎么推拒,因为他们是在并辔而行,双方坐骑贴得那么近,以致马肋几乎擦着了马肋。
旅行的终点已经不远了,此时夜幕降临,天朗气清,一轮硕大的金色月亮照亮了大地。随着那轮圆月从草原冉冉升向天际,它变得越来越白,越来越皎洁如练。最后一片光辉竟使月光黯然失色,因为旅队前方出现了成片的通明亮光,炫人夺目。
“这是什么?”巴霞问。
“你看看就知道。”伏沃迪约夫斯基一边说,一边抖动着八字胡。“过了那片把我们和赫雷普蒂奥夫隔开的小树林,你就会明白。”
“那就是赫雷普蒂奥夫了?”
“要不是树林遮住了,你会把它看得了如指掌。”
他们策马进入一片小树林,还没走到一半路程,在林子的另一端就出现了成串的耀眼光点,犹如成群的萤火虫或是闪烁的繁星!那星群飞快地接近,突然整座松林响彻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夫人万岁!尊敬的指挥官夫人万岁!万岁!”
这是奔涌而来的欢迎巴霞的士兵。他们的人数多达数百,顿时和立陶宛鞑靼兵混杂在一起。他们每个人都高擎长棍,长棍的顶端都嵌有熊熊燃烧的火炬,有些人用竿撑着铁灯盏,里面燃烧的松脂向地面滴答着成串的火红泪珠。
霎时间巴霞周围就簇拥着成群的小胡子男人的面孔,这些面孔是威严的,有点儿吓人,带点儿野性,但都容光焕发,喜笑颜开。他们中大多数从未见过巴霞,许多人暗自想像,他们将要见到的会是位雍容华贵的妇女,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个娇小的丽人,几乎还带着童稚的韵味。但见她骑着一匹白马,那玫瑰似的红艳、秀雅的面庞,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妩媚,那愉悦的、同时也由于受到出乎意料的热情接待的场面的感染而激动得不知所措的羞人答答的神情,那弯腰向各方答礼的模样儿,更是仪态万千,见者莫不为之倾倒,这使人们的欢乐情绪也随之倍增。
“谢谢各位!多谢啦!”巴霞说,“我知道,这并不是为了我……”
但她那银铃似的嗓音淹没在“万岁”的喝彩声中,松林也由于震天动地的欢呼而颤抖。
波多莱总兵麾下团队的军官们和普热梅西尔监督属下团队的军官们、莫托维德沃校尉统带的哥萨克、立陶宛鞑靼兵和车累米斯鞑靼兵全都混成了一片。每个人都想看看年轻的指挥官夫人,都向她聚拢过来;有些最性急的人,竟吻起了她的外衣的下摆,甚至亲吻夫人踏在马镫上的脚。因为这些半野蛮的边塞兵勇向来只习惯于袭击、猎取人命、流血和杀戮,此刻所见夫人的丰采,对他们而言实属见所未见,她是如此新鲜、如此卓绝,使他们坚硬的心也深受感动,在他们胸中激起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崭新的和善之情。他们是由于对伏沃迪约夫斯基的爱戴,想让他欢喜,甚至毋庸讳言,兴许是想奉承他而来迎接夫人的,可是那种猝发的柔情却抓住了他们自己的心。夫人那副笑容可掬、甜蜜纯真的面孔,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她那翕张的鼻翼,霎时之间,对于他们已变得可亲可爱,无限珍贵了。
“这是俺们的妞儿!”老哥萨克们叫喊道。他们是真正的草原之狼。
“是上帝的守护天使,长官阁下!”
“是朝霞!是一朵可爱的小花!”军官们嚷嚷说。
“为了她我们不惜一个个捐躯疆场!……”
而切雷米斯鞑靼兵们则很响亮地吧嗒着嘴巴,双手按在宽阔的胸脯上:“安拉!安拉!”地呼喊着。
伏沃迪约夫斯基激动不已,也非常高兴,他双手叉腰,为自己的巴希卡无比自豪。
欢呼声彼伏此起,无止无休。旅行队终于出了林子,一片高大的木质建筑物倏地展现在新来者的眼帘,这些木头房屋围成一圈,建在一处山丘上。这便是赫雷普蒂奥夫哨所,就像白天看到的一样清晰。因为在栅栏外边燃烧着好几大堆篝火,整段整段的木头给扔到了火堆上。场院上也满是堆堆营火,只是略小些,为的是避免火灾。
士兵们现在已经熄灭了火炬,纷纷从肩上取下枪支,有的取下火枪,有的拿起了短管火枪,还有人拿着有来复线的猎枪,为了向夫人致敬,一时枪声大作,震天价响。
军乐队也来到栅栏前面,军官们吹起了曲颈号,哥萨克们擂起了定音鼓、大鼓,弹起了各类多弦乐器,最后便是立陶宛鞑靼兵按照鞑靼习俗,吹奏起了他们最擅长的短笛。军营的警犬狺狺狂吠,受惊的牛群哞哞长嚎,栅栏内外一派喧腾,好不热闹。
这会儿护卫队留在了后边,巴霞策马赶到了前面,和她齐头并进的一边是她的丈夫,另一边是扎格沃巴爵爷。
哨所的大门用冷杉枝装饰得漂漂亮亮,大门上方是用牛膀胱薄膜做的并经过油脂涂抹的透明献词,因为是从里面照明,两行黑色的献词清晰可见:
愿丘比特赐你们福寿绵长,
敬祝可爱的客人儿女满堂!
小个子骑士和巴霞勒马站定,诵读献词,士兵们高呼:
“Vivant!floreant!”
扎格沃巴爵爷逗趣地说道:
“我的上帝!我不也是客人吗,但是‘儿孙满堂’的祝愿如果也是献给我的,那我可是一筹莫展啊,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办,就让乌鸦啄我的眼睛好了!”
不过,扎格沃巴爵爷还是找到了专门为他准备的横幅,他十分满意地读出了上面的献词:
祝尊敬的扎格沃巴爵爷万寿无疆,
祝阁下是所有的骑士最光辉的榜样!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心情舒畅、兴致勃勃,邀请众位军官和当地的贵族到他家共进晚餐,还下令搬出一桶又一桶的烧酒犒赏士兵。宰了几头犍牛,人们开始割下牛肉在营火上烧烤起来。食物丰富,人人尽兴吃喝;这天夜里,哨所响彻了欢呼声和火枪射击的声音,沸天震地,经久不息,直把潜藏在乌希查深沟峡谷里的匪盗都吓得魂不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