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她爱得痴迷,而她爱他也爱得神魂颠倒,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燕侣莺俦,只是他们虽然已结婚四年,却没有生育,膝下无儿女承欢。他们顽强地经营着他们的领地。伏沃迪约夫斯基用自己的积蓄和巴霞陪嫁的钱财,在卡缅涅茨附近购买了几座田庄,价格都很便宜,因为那一带的领主都很怯懦,惟恐土耳其人犯境入侵,都乐于出售自己的田产。伏沃迪约夫斯基在这些田庄建立了规章制度,推行严格的军纪,制服不安分守己的人员,修复被焚毁的房舍,修筑“工事”,即建造设防的庄院,并由临时招募的武装人员驻守。一言以蔽之,就像他昔日英勇地保卫国家那样,今天不屈不挠地经营祖国边陲的这片热土,从不放下手中的战刀。

他令名卓著,威震一方,这为他的财产提供了最好的保护。他跟某些鞑靼头领盟誓,成为金兰之友,而对另一些则进行了无情讨伐。那些恣行无忌的哥萨克团伙、零散的汗国匪帮、来自草原的强盗和来自比萨拉比亚各个庄园的亡命之徒,一想到“小个子雄鹰”无不深感头疼、心惊胆战。因此,他的马群和羊群,他的水牛和骆驼,都能平平安安地在草原自由放牧,甚至他的邻居也受到尊敬,无人敢于抢劫他们的牧群。得益于他能干妻子的鼎力协助,他的财富在不断增长。环绕他的是人们对他的敬重和爱戴。家乡父老委他以掌管一方的光荣职位,大统帅也对他钟爱有加,霍奇姆的帕沙则对他赞不绝口。远至克里木半岛,在巴赫奇萨赖,他的令名传遍了城乡,人们谈起他都充满了钦佩和敬仰。

田庄、战争和爱情三者织造了他全部生命的光环。

一六七一年酷热的夏天,伏沃迪约夫斯基夫妇来到巴霞继承的领地鹰村,鹰村是他们产业中的一颗明珠,他们在那里热闹而又隆重地接待了扎格沃巴爵爷。老爵爷既不顾旅途劳顿,也不顾自己罕见的高龄,长途跋涉来看望骑士夫妇,从而也实现了当初在他们婚礼上作出过的庄重承诺。

两位主人沉浸在盛大的婚庆、喧腾的豪宴和见到贵客的幸福之中,可是他们的欢乐却受到了猝然下达的一纸军令的干扰。军令是大统帅颁发的,命令伏沃迪约夫斯基立即奔赴赫雷普蒂奥夫接管部队,守卫濒临摩尔达维亚的边界,打探大荒原方面的消息,巡逻监视来犯之敌,狙击鞑靼分遣队的入侵,清剿地方盗匪。

小个子骑士作为矢志不移、忠贞不贰的为共和国效力的军人,立即吩咐仆役从各处牧场赶回马群、羊群,牵回骆驼,人人武装起来做好出发的准备。

然而他一想到要跟妻子分离,顿时感到心痛若裂,因为他既是以丈夫的爱,又是以父亲的爱爱着自己的娇妻,他跟她几乎是须臾不可离,没有她在身边他简直连呼吸都不顺畅,而把她带到那荒凉的、人迹罕至的乌希查原始森林,让她甘冒各种风险在那儿安家落户,他实在是不情愿。

但她却执拗地要求跟他一起走。

“你想想看,”她说,“让我留在这里,或是让我居住在你身边且有部队的保护,究竟哪儿更安全?我不图锦堂华屋,你的营帐对我而言胜过一切,因为我嫁给你,就是为了跟你患难与共,风雨同舟。如果让我留在这里,光是担惊受怕就会把我这颗心啃噬掉,可在那里,呆在你这样的军人身边,我会感到比王后呆在华沙的王宫里更安全;如果必须跟你一起上战场,我也定会去。如果你独个儿走,而我留在这里,我定会夜不成眠,食不甘味,甚至连吃喝的念头都没有;最后我忍受不了,只有竭尽所能飞向赫雷普蒂奥夫。如果你不下令放我进去,我就在大门前宿夜,我会不断向你哀求,我会放声大哭,直到你动了恻隐之心,放我进去。”

伏沃迪约夫斯基面对如此深情挚爱,急忙把妻子搂进怀中,贪婪地在她玫瑰般娇艳的脸颊上吻了又吻,而她也以热吻相报。

“当然,假如只是简单的扎营防守,对汗国兵马进行突然袭击,我可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同意带你走。”他终于说道,“我们的人手确确实实是足够的,因为我们一起去的还有波多莱总兵麾下的一个团队和监督统领的一个团队,此外,莫托维德沃校尉也将带领一队王府哥萨克前往,更有林克豪兹校尉统带的龙骑兵团队。这样一来,将会有六百多名士兵,加上辎重兵就会有近千人手了。我所担心的是,我们边区人深信不疑的事,华沙议会里的那些耍嘴皮子的人却不肯相信。我们预料,随时都可能爆发一场大战,土耳其将倾全国之兵力与我们较量,双方将有一场生死决战。梅希利舍夫斯基大人肯定了这一点,霍奇姆的帕沙则更是天天这么说,大统帅也相信土耳其苏丹绝不会扔下陀罗申科不管不顾,他一出兵支援,就是向共和国宣战。到那时我该把你怎么办?我最亲爱的一朵小花儿,上帝亲手赐我的奖赏,叫我如何保护你?”

“怎么办?你怎么样我也就怎么样,我跟你祸福与共,生死不离,我不想要另一种命运。”

这时扎格沃巴爵爷不再沉默了,他转身对巴霞说道:

“如果土耳其人把你俘虏去,不管你想要也好,不想要也好,总之,你的命运会跟米哈乌的命运完全不同。嚯!先是哥萨克,以后又来了瑞典人,再往后是北方佬外加勃兰登堡的狐群狗党,这会儿又是土耳其人!我对副宰相奥尔朔夫斯基说过:‘别把陀罗申科逼上了绝路,因为他一旦给逼急了,就会去投奔土耳其。’嗯,怎么样?他们不听我的良言!还是派遣了哈内尼科去收拾陀罗申科,如今他愿也罢,不愿也罢,总归是要往土耳其人的嗓子眼儿里钻了,还得把土耳其人引来跟我们干仗。米哈乌,你可记得,我是当着你的面警告奥尔朔夫斯基神甫的?”

“阁下定是在别的什么时候警告过他,因为我实在记不起来是当着我的面说的。”小个子骑士回答说,“不过,阁下有关陀罗申科的说法倒是绝对正确,大统帅持有相同的见解,甚至有人说,他收到过陀罗申科的亲笔书信,信中直接表白了同样的意思。再说,现在事已如此,也只好这样,即便是想跟陀罗申科讲和也已为时晚矣。毕竟阁下头脑敏锐,才智过人,此刻我倒想请阁下给我出个主意,我是把巴霞带到赫雷普蒂奥夫去好呢?还是让她留在这儿更好?只是我不得不强调一句,那里是一片林海,荒野苍凉,十分可怕。小村庄总是那样凋敝,二十年来有多少哥萨克匪帮和鞑靼部队来来往往从那儿经过,真是数不胜数,我不知道我在那儿能否找到一间墙壁完整梁柱齐全的房屋。那儿只能算是个沟壑世界,到处林莽丛生,到处是谷峪,到处是幽深黑暗的岩洞,还有各种各样隐蔽的洞穴,那是数以百计的盗匪藏身之所,更不用说那些从瓦拉几亚来的不法之徒了。”

“区区盗匪跟这样的武装力量相比,不过是小事一桩,”扎格沃巴说,“零散的鞑靼部队也只能算是鸡毛蒜皮,如果是大部队开来,消息自会不胫而走,会闹得沸反盈天,而如果来的是小股部队,你把它歼灭就是了。”

“怎么样!听到了吗?”巴霞叫嚷起来,“不就是区区小事吗?!盗匪算什么!零散的鞑靼兵马算什么!统带着这样一支王军兵马,即便是面对整个克里木大军,米哈乌也能保护我!”

“我在权衡利弊,你别打岔!”扎格沃巴爵爷说,“否则我会做出对你不利的判断。”

巴霞马上用两个手掌捂住嘴巴,把脑袋缩进了肩膀里,装出一副十分害怕扎格沃巴爵爷的样子;而他,尽管看到这迷人的女子是在装神弄鬼闹着玩儿,但她这种佯装还是使老人得到了满足,于是他把一只衰老的手搁在巴霞淡黄发泽的头上,说道:

“嗬,别害怕!我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巴霞当即吻了吻他的手,因为她的去留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老爵爷的主意。他的主意从来都是正确无误、毋庸置疑的,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曾对它们失望过。此刻,只见他神气活现地把两手插在腰带里,用他那只锐利的独眼,一会儿瞧瞧这一个,一会儿又瞧瞧那一个,蓦然说道:

“至今无子嗣,人留在这儿,还是不会有的!怎么办?”

说到这里,他的下唇噘了起来。

“这是上帝的意旨,没有办法!”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同时抬起了眼睛仰望上苍。

“这是上帝的意旨,没有办法!”巴霞也说,同时垂下了眼睛。

“可你们想要子嗣吗?”扎格沃巴问。

对此小个子骑士回答说:

“我不妨对阁下坦言:若能生得一男半女,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上苍,可我有时又想,眼巴巴地期望,不过是徒劳而已。圣主耶稣已恩赐了我莫大的幸福,给了我这么只小猫,也就是阁下所称的小侍卫,同时还赐我名望和财富,我怎敢得寸进尺,为祈求更大的幸福对他纠缠不休。我常想,阁下也清楚,惟有天国才能给人完美的幸福,假如在尘世人的所有愿望都能实现,那么这个尘世的共和国和天国岂不是没有任何区别了?于是我便暗自思忖,如果在尘世我盼不到一两个胖小子,到了天国就会一个也不少了,他们将会继承我的衣钵,像我在尘世一向所做的那样,将在天国的统帅、神圣的天使长米迦勒的麾领下,虔诚地为上帝效劳,在荡涤地狱污浊的征讨中身披荣耀,并赢得令人尊敬的崇高称号。”

说到这里,虔诚的基督徒骑士为自己的话语和思想所感动,又一次举目望天,凝神暗祷,但扎格沃巴爵爷听着却如秋风过耳,无动于衷。但见他神情严峻,不住地暗自嘀咕、嘟囔些什么,终于他大声说道:

“你要小心,可别亵渎上苍。因为你是在恭维自己,以至于口不择言,胆敢窥测天国圣意!这可能是罪过,为此你将不得不在一段时间内受到煎熬,就像那热锅里的豌豆。须知上帝的袖筒儿要比克拉科夫主教的宽得多,但他绝不喜欢让谁窥探到他的袖筒里为芸芸众生准备了些什么;上帝会做他想做的事,而你只能去看你自己该看的东西,去做你该做和能做的事。如果你想要生个一男半女,那就不是夫妻分开,而应是把妻子带在身边,朝夕相处。”

巴霞听到他这番话,高兴得一步跳到了屋子中央,像个小男孩不住地拍手,嘴里颠来倒去地说:

“怎么样!我们得在一起,绝不分开!我一下就猜着了,他老人家定会站在我这一边!我一下就猜着了!米哈乌!让我们一起到赫雷普蒂奥夫去!哪怕能有一次,哪怕仅仅是一次短暂的机会你能带我去收拾鞑靼鬼子!我亲爱的!我的金不换的人儿!”

“瞧吧阁下,你把她惯成了个什么样子!她此刻便已想入非非,想去打袭击了!”小个子骑士叫嚷道。

“因为在你身边,即便整个汗国兵马我都不会害怕!……”

“Silentium!”扎格沃巴边说边转过他那深情的眼睛,或者不如说,用他那深情的独眼打量巴霞,他实在太爱这个小侍卫了,“我想,赫雷普蒂奥夫离这儿并不远,因此不会是大荒原那边最后的一个哨所。”

“不是!警备队将驻扎在更远的地方,将在莫吉廖夫、扬波尔,最后的哨所可能设在拉什科夫。”小个子骑士回答。

“设在拉什科夫?我们对拉什科夫很熟悉。我们就是从那儿把斯克热图斯基的哈尔什卡带出来的,就是从那个瓦拉登卡河峡谷带出来的,你记得吗,米哈乌?你可记得,我是怎么把那个怪物给砍掉的?就是那个看守海伦娜的雷米斯,或者不如叫他魔鬼。既然最远的praesidium驻扎在拉什科夫,一旦有克里木兵马犯境,或者土耳其倾全国之兵力入侵,拉什科夫的警备队马上就会知道,自会及时向赫雷普蒂奥夫报警,这样一来,就不会有太大的凶险,因为赫雷普蒂奥夫是不会受到突然袭击的。确实,我不知道为什么巴希卡不能跟你一起住在那里?坦率地说,其实你也清楚,我是宁愿丢掉我这颗衰老的头颅,也绝不愿让她遭受旦夕之危的。带她去吧!这对你们两个都有好处。不过,巴希卡必须保证,一旦爆发大规模的战争,就得让人送走,绝不抗拒,哪怕是送到华沙也得二话不说抬腿就走,因为那时就会出现可怕的行军、残酷的战役、围攻营寨,兴许还有围城的饥馑,就像当年在兹巴拉日那样,在那种情势下,即便是个男子汉都难以自保,何况是个妇女。”

“在米哈乌身边哪怕是牺牲我都乐意。”巴霞回答,“不过,我是有理智的,我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能做的事,就是不能做。再说,最后拿主意的人是米哈乌,不是我。要知道,就在今年,他已在索别斯基大统帅麾领下出征过,我强求过跟他一起走吗?没有。好吧!只要现在没人阻止我跟米哈乌一起到赫雷普蒂奥夫去就行,一旦爆发大战,你们二位想把我送到哪里去,悉听尊便就是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扎格沃巴爵爷把你一直送到波德拉谢去投奔斯克热图斯基夫妇。”小个子骑士说,“土耳其人怎么也到不了那里!”

“扎格沃巴爵爷!扎格沃巴爵爷!”老贵族模仿他的腔调打趣说,“难道我这老爵爷是个大管家?不要以为扎格沃巴爵爷老了,干不了什么事,就把妻子托付给他,说不定他还有别的能耐呢!再者,你是不是在想,一旦跟土耳其开火干仗我就会躲到波德拉谢,蹲在炉灶后边观察面包是否烤焦?我还不是个离不开拐杖的老朽,还能有点儿什么别的用处。我承认,上马我得拿个小板凳垫脚,但是,只要我一跨上马背,定会跟青年小伙儿们一样冲锋陷阵,跟敌人较量较量。赞美上帝,从我手中撒下的还不是沙子,也不是刨花,我会让敌人瞧瞧老爵爷的厉害!跟鞑靼人斗智、耍手腕的事,我不会去干了,也不会到大荒原去经受风吹日晒,因为我不是侦察兵。但是如果打一场会战,在发动全面进攻时你得待在我身边,定会有许多了不起的事情让你看个够。”

“莫非阁下还要上战场?”

“我勤王报国这许多年,难道你以为我不希望在功成名就之后,以光荣捐躯为我的戎马生涯画上一个句号?对我而言,难道还有什么比战死沙场更值得自豪的事?你是否知道有个杰维翁凯维奇爵爷?诚然,他的模样儿看起来不会超过一百四十岁,可他确实是以一百四十二岁的高龄仍在为国效忠。”

“他没有这么老。”

“他有!如果没有这么老,让我从这凳子上一站起身就暴卒!我定要去参加一场大战,其他一切休提!现在我跟你们一起去赫雷普蒂奥夫,只为我爱巴希卡!”

巴霞容光焕发,喜笑颜开,一步跳到扎格沃巴跟前,张开了双臂拥抱了老爵爷,而他则是把头昂得愈来愈高,嘴里一再说:

“搂紧点儿!再搂紧点儿!”

伏沃迪约夫斯基考虑了片刻,把一切都考虑周到了,终于说道:

“这会儿让我们大家一起走,太危险了。因为那边是纯粹的荒漠,我们在那儿将找不到片瓦遮头。不如我先走,到那儿去寻个地方做场院,建个带围墙的像模像样的塞堡,给士兵建造营房,也给战马建好马厩,否则那些良种马匹可能会由于天气变化而死亡;我还得凿井、开路,尽量清剿深沟、谷地里的盗匪。待诸事办妥,我会派一支漂漂亮亮的护卫队到这里来接你们。你们将不得不在这里至少等候三个礼拜。”

巴霞还想反对,但扎格沃巴爵爷认为伏沃迪约夫斯基的话有道理,便制止她说:

“这主意能多明智就多明智!巴希卡,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处理好田庄的事务,我们在这儿会过得不错。还得准备些这样那样的物资用品,因为你们多半不知道,存放蜜酒和葡萄酒再也没有比那些岩穴更好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