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林模样大变,迥非昔日容颜。他勉强向夫人小姐深深鞠了躬,似乎不胜其力,然后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礼帽贴着胸口,微微合上了眼睑,看上去酷似一副奇妙的图画;伏沃迪约夫斯基边走边拥抱了姐姐,接着就来到了克瑞霞跟前。

姑娘的脸色变得像块白布,以致她嘴上浅黑的汗毛在灯光照映下显得比平日更深、更浓;她的胸脯急剧地起伏,但伏沃迪约夫斯基温和地拿起了她的一只手,在唇边亲了亲;然后又把他那八字胡抖动了片刻,似乎是在集中思想,最后他以极其忧伤的口吻,又以最平静的神态说道:

“我尊贵的小姐,或者不如说,我亲爱的克瑞霞!请别惊慌,听我把话说完,因为我既不是什么斯基泰人,也不是鞑靼佬,更不是野兽,而是你的一个朋友,他虽然自己不怎么幸福,却渴望你幸福。现在一切都已真相大白,原来你跟凯特林彼此相爱。是巴霞小姐在生气时直言不讳当面对我说的。我不否认,当时我是气得发疯,狂奔而去,追风逐电地策马去找凯特林报仇雪恨……一个人在丧失了一切之后,是容易产生报复心的;而我,说句实话,我曾是那么铭心刻骨地爱着你,而且不只像一个单身汉迷恋着一个大姑娘……因为,假如我结了婚,假如上帝赐了我一男半女,然后又将他们召回天国,他们的夭殇给我带来的悲哀也许远不如失去你时这样让我痛心疾首,让我五内如焚……”

说到这里,米哈乌骑士激动地有一阵儿失了音,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把他那八字胡抖动了好几次,接着又说道:

“唉,伤心归伤心,但这无法挽救。凯特林钟情于你,这毫不奇怪!谁又能不爱上你呢?!至于你倾心于他,这就是我命该如此,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我哪里比得上凯特林!当然在战场上,不妨让他自己说说,我绝不比谁差。但要知道,那是另一回事,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上帝把一个人装点得仪表堂堂,美如冠玉,却剥夺了另一个人的俊雅,可又给他以理性和决断作为奖赏。上帝对我就是如此。在我纵马飞驰于路上的时候,经旷野的风一吹,我原先的狂怒消失了,头脑冷静了下来,我的良知立刻对我说:你凭什么去惩罚他们?为什么要让一位挚友流血?他们彼此相爱,这是上帝的意旨。老人们常说,跟人的心作对,即便是统帅的号令也无所作为。这是上帝的意旨,才让他们相爱的。他们没有背叛我,这是他们的诚实……设若凯特林事先知道你曾对我许婚,也许我就能对他大喝一声:‘该你倒霉!’可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过错?什么过错也没有。而你又有什么过错?你也无过!他想远走天涯,而你想去伺候上帝……出差谬的是我的命运,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我命乖运蹇;显然这也是上帝的意旨,让我孤苦一生……哎,我已战胜了自己!我战胜了!……”

米哈乌骑士又住了口,开始急促地喘息,活像个长时间潜水猛然钻出水面、得以酣畅地舒口长气的人。然后他拉起克瑞霞的手,说道:

“如果一切都为自己着想,这算什么爱,我思量过,与其让我们三个都肝肠寸断,不如让一个人受苦,而给两个人慰藉。克瑞霞,愿上帝赐你福祉,让你跟凯特林在一起!阿门!……克瑞霞,愿上帝赐福,让你跟凯特林成双成对!……我会有点儿痛苦,但这算不得什么……上帝见怜……这没什么!……我战胜了自己!”

这个大兵嘴上说“没什么”,可他咬紧了牙关,开始发出咝咝声。而从房间的另一端,传来了巴霞的恸哭。

“凯特林,到这儿来,兄弟!”伏沃迪约夫斯基喊道。

凯特林走了过来,跪倒在地,张开双手,默默无言,以最大的崇敬和爱抱住了克瑞霞的双膝。

伏沃迪约夫斯基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对克瑞霞说:

“抱住他的脑袋!可怜的家伙,他也受了不少苦……愿上帝祝福你们!……你也不用去修道院……我宁愿你们来祝福我,而不愿你们诅咒我……上帝在天,可为我的诚意作证,虽然我这会儿心情沉重……”

巴霞再也忍受不住了,奔出了房间,见此情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转身对御膳官和姐姐说:

“你们到另一间屋子去吧,让他俩留在这里……我得为自己去找个别的什么地方,好跪拜祈祷,求圣主耶稣保佑……”

于是,他走了出去。

走到小过道一半的地方,在楼梯旁边,他遇到了巴霞,就是姑娘在恼怒和怨恨中泄露了克瑞霞和凯特林隐秘的同一个地方,但此时此刻她却背靠墙壁站着不动,哽噎着,哭得泪人儿似的。

米哈乌骑士见她哭得这么伤心,不禁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命运,也悲从中来,迄今竭力忍住的眼泪此刻就像溃堤的流水从他眼中奔涌而出。

“小姐为什么哭泣?”他一边垂泪不止,一边伤心地叫嚷着问巴霞。

巴霞抬起她那可爱的脑袋,像个幼童似的,捏起两个小拳头,一会儿用这一个,一会儿用那一个揉眼睛,一边哇哇哭着,一边张大嘴巴吸气,终于抽抽搭搭对他说道:

“我是这么伤心!啊,上帝!啊,耶稣!米哈乌骑士这么高尚,这么可敬,这么老实!……啊,上帝!”

那时他一把抓起了她的双手,开始又感激,又动情地亲吻了起来。

“愿上帝报答你!为你的好心,愿上帝报答你!”他说,“安静点儿,别哭!”

但是巴霞抽搭得更厉害了,眼看又要放声大哭起来。因为悲伤,姑娘的每根血管都在颤抖。她哭得几乎要窒息了,就张着嘴巴越来越急促地吸气,最后,她激动得捶胸顿足,连哭带嚎,擂天捣地,声音大得响彻了整条走廊。

但听她叫嚷说:

“愚蠢的克瑞霞!如果是我,我宁愿要一个米哈乌骑士,也不要十个凯特林!我爱米哈乌骑士,以我的全部力量,全心全意……胜过爱婶婶,胜过……爱叔叔……胜过爱克瑞霞!……”

“我的上帝!巴霞!”小个子骑士叫嚷道。

同时他想抑制姑娘的激动,将她搂进了怀中,而她以自己的全部力气紧紧偎依在骑士的胸口上,于是,他感觉到她的心跳——就像一只疲惫的鸟儿的心跳。他把姑娘搂得更紧,他俩就这样久久地站立着。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巴霞!莫非你想要我?”小个子骑士问道。

“是的!是的!是的!”巴霞一连声地回答。

听到这种回答,轮到他激动了。他精神振奋,热情洋溢,将嘴巴贴在了姑娘玫瑰般鲜嫩的朱唇上,就这样,他们又站立了许久。

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轿式马车的辚辚声,少顷,扎格沃巴爵爷风风火火地奔进了门厅,接着又奔进了餐厅,御膳官和夫人正坐在那里。

“哪儿都没有见到米哈乌的身影!”他一口气嚷道,“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克瑞茨基总兵说,他曾见到过他们,见过米哈乌跟凯特林在一起。肯定,他们得干仗!”

“米哈乌就在这儿,”御膳官夫人回答说,“是他带回了凯特林,还把克瑞霞交给了他。”

变成了盐柱的罗得妻子脸上的惊愕,也远不及此刻扎格沃巴爵爷惊愕的神情。有一段时间,餐厅里笼罩着一派寂静,然后老贵族揉了揉眼睛,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问道:

“嗯?怎么回事?”

“克瑞霞跟凯特林在一起,这会儿正坐在隔壁的房间,而米哈乌自己找地方祈祷去了。”

扎格沃巴爵爷不作片刻犹豫,径直走进了那个房间,尽管他已经知道了一切,但见到凯特林和克瑞霞头挨着头坐在一起的亲热劲儿,他又一次惊愕得哑口无言。见他进来,他俩一跃而起,神色惶遽,局促不安,尤其是看到扎格沃巴爵爷后面跟着御膳官夫妇,更是慌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此生难报米哈乌的大恩大德!”凯特林终于说道,“是他成全了我们的幸福!”

“愿上帝赐你们福祉!”御膳官说,“我们不会违逆米哈乌的心意!”

克瑞霞投入了御膳官夫人的怀抱,她们俩哭成了一团。扎格沃巴爵爷仿佛是惊得发呆。凯特林跪倒在御膳官的脚前,俨如儿子向父亲行大礼,御膳官把他扶了起来。看得出是由于思绪烦乱,或者是由于处境尴尬,他说:

“可毕竟是德伊马骑士砍死了乌贝什骑士!你该感激的人是米哈乌,而不是我!”

过了片刻,他问道:

“夫人,你可记得,人们给那个女的起了什么绰号?”

但御膳官夫人没有工夫回答他,因为这会儿巴霞跑了进来,气喘得异乎寻常。她三脚两步跳到凯特林和克瑞霞跟前,伸出一个指头,一会儿在这个,一会儿在那个的眼睛前边晃来晃去,指指点点,同时叫嚷说:

“啊哈!好得很!任你们长吁短叹,任你们热烈相恋!任你们结婚去吧!你们是不是以为米哈乌骑士会独自一个留在世上,伶仃孤苦?才不会哩!因为我在向他招手,因为我爱他,是我亲自告诉他的。是我头一个对他说的,可他还问,我想不想嫁他,而我对他说,我宁可要他一个,别的十个我都不放在眼里,因为我爱他,我将是他最理想的妻子,我永远也不会跟他分手,我将和他同甘共苦、形影不离,哪怕是打仗,我们也会一起奔赴疆场!我早就爱上了他,尽管我对他什么也没有说过,因为他是最高尚、最优秀、最可敬、最亲爱的人!……现在各有所属,你们自己结婚去吧,而我要嫁米哈乌骑士,哪怕是明天……因为……”

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不知她是发了疯,还是说出了真情;接着人们开始相互对视,仿佛在彼此寻求答案,直到在巴霞背后,在门口突然出现了伏沃迪约夫斯基。

“米哈乌!”清醒过来的御膳官扬声问道,“我们听到的话,可是真的?”

小个子骑士极其庄重地说:

“上帝创造了奇迹,她是我的慰藉,我的爱,我价值最大的珍宝!”

话音刚落,巴霞便像头麋鹿蹦跳着来到他身边。

这时,扎格沃巴爵爷的惊愕神色已像面具似的从他的脸上掉落了,他那雪白的美鬓开始抖动,他张开了双臂说道:

“我的上帝,我可要乐得哭了!小侍卫,米哈乌,到我这儿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