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官夫妇和扎格沃巴爵爷看到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风驰电掣般策马而去,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憱憱不安的阴影,因此相互丢眼色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这么纵马疾驰要去哪里?

“伟大的上帝!”御膳官夫人叫喊说,“他莫非又要奔向大荒原?我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了!”

“或者是要学那可笑女子的样,把自己关进修道院!”绝望的扎格沃巴爵爷说。

“得在这儿商量出个办法来!”御膳官补充说。

就在这时,门突然给打开了,巴霞像旋风似的闯进了房间,情绪激动,脸色煞白,两手捂着眼睛,在屋子中央不住地顿脚,像个小孩子似的尖声叫嚷说:

“天啦!你们各位快救救他吧!米哈乌骑士杀凯特林去了!谁信仰上帝,就该飞驰去追赶他,阻止他!天啦!天啦!……”

“你怎么啦,姑娘?”扎格沃巴一把抓住她的手,高声问道。

“天啦!米哈乌骑士杀凯特林去了!由于我的缘故,眼看就要流血,克瑞霞也活不成了。一切都怪我,都怪我!”

“说清楚点儿!”扎格沃巴摇晃着她,吼叫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为什么是由于你的缘故?快说!”

“因为我在火头上告诉了他,说他们彼此相爱,说克瑞霞是为了凯特林要把自己关到修道院的铁栅门里去的。谁信仰上帝,就该飞驰去追他,阻止他!去呀,阁下!要快!大家都去,我们一起去!”

扎格沃巴爵爷遇到类似情况从不浪费时间,他火速奔到庭院,吩咐立即备好他的轿式马车。

御膳官夫人想把那惊人新闻向巴霞问个明白,因为迄今为止,她连想都没想过克瑞霞和凯特林之间会有什么感情纠葛,但是巴霞已跟在扎格沃巴爵爷后面奔了去,为的是监督配备挽具,帮忙从马厩里牵出马匹,让它们驾好辕,跟着就跳上了车夫座把车子赶到了门廊前。她光着脑袋,连帽子都没戴,两位男士都已穿戴整齐,在门廊前边等候上车。

“下来!”扎格沃巴对她说。

“不,我不下去!”

“我跟你说!给我下来!”

“我决不下去!你们要走就坐上车,要不,我自己赶车走!”

她这么说着就拿起了缰绳,他们看到姑娘如此执拗,只怕再催她下车会引起更大的麻烦,只好由她去了。

这时一个仆役拿着马鞭跑了上来,而御膳官夫人还来得及给巴霞送上一件小皮袄和一个尖顶小皮帽,因为天气寒冷。

一切准备停当,他们上路了。

巴霞留在了车夫座上,扎格沃巴爵爷很想跟她谈谈,就叫她换到车厢的前座上,可她连这点儿都不肯听,只当耳边风,也许她是害怕受到责骂。于是扎格沃巴爵爷不得不隔着老远向巴霞问事,而她答话时则连头都不回。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他说,“我问的是你对米哈乌讲的有关那两个人的事,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什么都知道!”

“是不是克瑞霞对你讲过些什么?”

“克瑞霞对我守口如瓶,什么都没说。”

“莫非是那个苏格兰人自己讲的?”

“不是。可我知道,他是为此而要去英国的。他骗过了所有的人,除了我。”

“真是咄咄怪事!”扎格沃巴说。

而巴霞却说:

“这可是阁下干的好事:完全没有必要把他俩撮合到一起,让他们彼此倾心。”

“你给我坐在那儿安静点儿!不关自己的事别多嘴!”扎格沃巴回答说。巴霞的话大大刺痛了他,尤其是当着拉蒂楚夫御膳官的面,这样指责他,叫他实在下不了台。

因此过了片刻,他又自我解嘲说:

“我撮合过谁!我出过主意吗?瞧!瞧!我喜欢这种臆测!”

“嗯?难道阁下不曾撮合过他们?”巴霞反问了这么一句。

接下来他们沉默不语地走了一段路。

然而扎格沃巴爵爷在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巴霞的指责是有道理的,对所发生的一切确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他的过错。这种想法在啃啮着他的心,且又挥之不去,加之路不平,轿式马车颠簸得厉害,老爵爷的情绪坏到了极点,毫不吝惜地反躬自责,自怨自艾。

“若能让伏沃迪约夫斯基和凯特林一起动手,一人削掉我一只耳朵,那才是天理昭昭!让一个人违反本意去结婚,那就像命令他骑在马上脸贴着马尾巴去奔跑一样。这小蝇儿说的话有道理!假如那两人干起仗来,凯特林的血债就会落到我的头上。唉,人到晚年还惹来这等尴尬事儿!呸!真是活见鬼!再说,他们最终差点儿把我也骗过去了,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想明白,为什么凯特林要漂洋过海,而那只寒鸦要进修道院;可小侍卫却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看来她早就看透这一切了……”

扎格沃巴爵爷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他嘟哝道:

“这小精灵哪里像个姑娘!米哈乌准是从螃蟹那儿借了双眼睛才会为那种木头人儿把这么一个妞儿给忽略了……”

这时,他们已经到达了京城,可到了这儿,他们的烦难才算真正开始,因为他们中谁也不知道凯特林如今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伏沃迪约夫斯基会到哪里去,在这样的人海里要找到他们,就像要从一斗罂粟籽中挑出所要找的那一粒同样麻烦。

于是,他们首先去了大统帅的府邸。在那儿有人对他们说,凯特林正好这天早上要开始海外旅行。伏沃迪约夫斯基确实来打听过那位骑士的去向,然后他去了哪里无人知道。有人猜测,他可能到驻扎在城外的连队营地去了。

扎格沃巴爵爷吩咐马车掉头,向营地驶去,可是到了那儿连个知情人都找不着。他们还沿着长街找遍了所有的酒肆、客店,甚至还去了布拉格区,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这时夜已降临,而要找家旅店住宿连想都不用想,因为到处人满为患,于是他们只得回家。

在返回的路上大家忧心忡忡,巴霞哭哭啼啼,虔诚的御膳官在念着主祷文,扎格沃巴真的惴惴不安。但他还想试着安慰自己和同伴。

“嘿!我们在这儿担忧着急、费心劳神,”他说,“米哈乌会不会已经回家了?”

“或者是给砍掉了!”巴霞说。

这时她在马车里因痛苦而痉挛,含着眼泪反复说:

“割掉我的舌头吧!都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啊耶稣!我怕是要疯了!”

而扎格沃巴则说:

“安静点儿,姑娘!这不是你的过错!而且你该知道,如果谁给砍掉了,一定不是米哈乌!”

“就是砍掉那一个我也会伤心的!为他的好客精神,为他的慷慨招待;而我们竟是这样以怨报德!没什么好说的啦,啊,上帝!上帝!”

“这倒是真的!”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补充说。

“活见鬼,你们都安静点儿!凯特林这会儿肯定离普鲁士比离华沙还要近得多。你们难道没有听人说,他已经走了吗?当然,我还寄希望于上帝保佑,即便他跟伏沃迪约夫斯基相遇了,他们也会想起彼此间的老交情,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生死与共的时光。他们日间总是并辔而行,马镫挨着马镫,夜间睡觉枕着同一副马鞍,他们总是在同一个骑兵侦察队奔袭来犯之敌,他们在同一摊血里染红过手。在全军他们的友谊是如此出名,如此受人赞颂,以至凯特林由于长相俊美,人们都把他称之为伏沃迪约夫斯基之妻。即便他俩果然见面了,双方不念旧情而大打出手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可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审慎的御膳官说,“恰恰正是好得割头换颈的朋友会反目成仇,誓不两立。在我们那边,就有个德伊马骑士砍死了乌贝什骑士,虽然他们两个情同手足、友好相处了二十年。我可以把这个不幸事件详详细细讲给阁下听听。”

“要是我这会儿心绪比较宁静,倒是很乐意听一听的,就像乐于去听我的女恩主、阁下的贤夫人所讲的故事一样。她同样习惯于详细地讲述一切,还引经据典,娓娓动听,甚至连历代家谱也不会搁在一边不提;至于阁下所说的好友反目的事,确实刺痛了我的心。但愿上帝保佑!但愿上帝出面阻止!千万别让这类悲剧在现在重现!”

对此,御膳官说:

“两位骑士,一位姓德伊马,另一位姓乌贝什,两位都是可敬的人,而且是同壕战友……”

“呣,我知道了!”扎格沃巴爵爷阴郁地说,“让我们相信上帝的慈悲,如今不会发生这种事,而一旦发生,凯特林便没救了!”

“不幸啊!”御膳官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不错!不错!是德伊马和乌贝什!我想起来就像是今天的事!也是为了争夺一个女人。”

“永远是那些女人!随便是只什么寒鸦,给人酿出的那种酸啤酒,谁喝下去都消化不了。”扎格沃巴嘟哝道。

“阁下请不要攻击克瑞霞!”巴霞蓦地叫嚷道。

对此,扎格沃巴回应道:

“但愿米哈乌爱上你,所有这一切也就万事大吉了。”

就这么谈谈说说,他们到达了家门口。看到窗口的灯光,他们的心顿时跳得怦怦响,因为他们思忖,兴许伏沃迪约夫斯基已经回来了。

但是,起身迎接他们的只是御膳官夫人独自一人,她满脸的不安和忧虑的神色。当她听说一切寻找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后,顿时泪如泉涌并开始抱怨,说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兄弟了;巴霞立刻陪着她一起哭,扎格沃巴爵爷也难抑制自己的忧伤。

“明早天亮前我还要去,不过是独自去,”他说,“有关他们俩的情况,兴许我能打听出点儿什么来。”

“最好是我们两个一起去找。”御膳官插言道。

“不,阁下还是留在夫人和小姐们身边吧。如果凯特林活着,我会让你们知道的。”

“天啊!我们竟是住在这个人的家里!”御膳官又说,“无论如何,明天得去找家什么旅店,哪怕是到野外去搭个帐篷,只要不再住在这里,好歹都行。”

“请你们在这儿等我的消息,否则我们又要走散了,到时候谁也找不着谁!”扎格沃巴说,“如果凯特林给砍……”

“天啊!阁下说话轻声点儿,”御膳官夫人叫道,“如果让仆役们听见,再去告诉克瑞霞……而她现在就剩下一口气了,只能勉强说是活着。”

“我去陪她。”巴霞说。

随后她三脚两步就跑到楼上去了。楼下的那些人都忧心忡忡,提心吊胆。这夜整个宅第无人入睡。想到凯特林或许已经横尸某处,他们的心中就充满了恐惧。加之,这又是个沉沉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滚,电光霍霍,灼亮的闪电不时撕裂黑暗的夜空。子夜时分,春天第一场暴风雨不期而至,肆虐大地,甚至把仆役们都惊醒了。

克瑞霞和巴霞都吓得离开了卧室奔到了餐厅。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开始虔心祈祷,然后屏声息气地默默坐着。每阵雷霆过后,人们都习惯性地重复:“道成了肉身!”

在飓风的呼啸声中,是不是可以听见某种类似奔马踹蹄的声音,无论是巴霞,还是御膳官夫人,抑或是两位上年纪的骑士,心中都充满了一种恐怖感,吓得毛发竖立,因为他们似乎觉得,每时每刻院门都会洞开,伏沃迪约夫斯基闯进屋来,浑身上下沾满凯特林的鲜血。

一向温厚善良的可敬的米哈乌骑士,平生第一次竟如巨石般压在人们的心头上,只要一想到他,谁都感到不寒而栗。

但这一夜终于过去了,没有小个子骑士的任何消息。天亮时,暴风雨有所缓和,扎格沃巴爵爷第二次动身进城。

这一整天,成了人们更加不安的一天,大家怀着更加沉重的心情,急不可待地期盼着什么。巴霞从早到晚不是坐在窗口,就是来到院门前边向大路张望,盼着扎格沃巴爵爷由那条路上返回。

这时,仆役们听从御膳官的吩咐,正在有条不紊地慢慢收拾箱笼,准备搬家。

克瑞霞忙着照料这件事,她以这种方式跟御膳官夫妇和扎格沃巴爵爷保持一定距离,又能使关系生分不致过于显眼。

尽管御膳官夫人在她面前一个字也没提到自己的兄弟,但这种沉默本身就足以让克瑞霞确信米哈乌骑士对她的爱恋、他们间先前私订的婚约以及她新近拒绝的缘由,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因此,很难想像那些跟米哈乌骑士最亲近的人们对她不会心怀痛惜和怨愤。可怜的克瑞霞早已感觉到事情必会如此,而且已经如此了。那些迄今疼爱她的人们的心,都已远离了她,因此她只有躲在一旁独自忍受煎熬。

黄昏时,所有的箱笼都已收拾停当,万不得已时当天就可搬家。但是御膳官还在等待扎格沃巴爵爷捎来的消息。晚餐已端上了桌子,可是没有谁有胃口去吃点儿什么。夜晚的时间过得很慢,沉闷得令人难以忍受,无声的寂静笼罩了餐厅,似乎大家都在凝神谛听大立钟的低语。

“我们都到客厅去吧,”御膳官终于开了口,“这儿简直叫人受不了。”

人们走进了客厅,大家就座,谁都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窗外就传来了狗叫声。

“有人来了!”巴霞叫嚷起来。

“这些狗好像是冲着自己人吠叫!”御膳官夫人说。

“安静!”御膳官说,“听到有马蹄声!”

“安静!”巴霞重复道,“不错,听得越来越清楚……准是扎格沃巴爵爷。”

巴霞和御膳官从座位上跳将起来,奔了出去;御膳官夫人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她和克瑞霞一起留在了屋里,为的是不致显得过分慌忙,从而暴露出扎格沃巴爵爷带来的消息过于重要,这样克瑞霞也就不会认为出了什么大事。

这时马蹄声已到了窗下,跟着便戛然而止。

门厅里响起了某种声音,少顷,巴霞便风风火火闯进了客厅,她那副脸蛋儿神色大变,仿佛她见到了幽灵。

“巴霞,怎么回事?是谁来了?”御膳官夫人心惊胆战地问道。

但巴霞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尚未回答她的问话,门就敞开了,从门口进来的人头一个是御膳官,接着是伏沃迪约夫斯基,最后进来的是凯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