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凭小个子骑士那种凄怆愤激的语调,扎格沃巴爵爷和御膳官夫人就已猜出了他心中的隐秘。当他突然跳将起来,奔出餐厅,他们在惊愕和惴惴不安中彼此对视了一会儿,呆呆地无话可说,直到最后马科维耶茨卡夫人才开口打破了僵局:
“看在上帝的分上!阁下去跟着他,劝劝他,给他些安慰;要不,我就自己去。”
“别这么做,夫人,”扎格沃巴回答说,“无需你我掺和,他那边需要的是克瑞霞,如果办不到这一点的话,最好让他独自消解,因为不适时的安慰,只能导致更大的绝望。”
“他是看上了克瑞霞,这一点我已是了如指掌。瞧吧,阁下!我早知道,他非常喜欢这个姑娘,总是乐于找机会跟她做伴儿,只是竟然为她如此神魂颠倒,如痴似狂,这我倒连想都不曾想过。”
“想必他在返回时,就带着准备好了的求婚计划,从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幸福;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他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
“可他为什么对任何人都不曾提起过这件事呢?不对我讲,不对阁下讲,也不对克瑞霞本人讲?否则姑娘也许不会发誓要出家……”
“这真是件蹊跷事,”扎格沃巴说,“要知道他跟我很贴心,他信赖我的智慧向来胜过信赖他自己的,他不仅从未对我坦露过那份情爱,甚至曾经对我说,那只不过是友谊而已,别无其他。”
“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
“夫人,您尽管是他的姐姐,恐怕还不了解他。他那颗心,就像鲫鱼的眼睛,是露在表面的。我从未遇到比他更坦诚的人了。不过我得承认,这些时日他行事有异。只是夫人是否确信,他跟克瑞霞什么也没说过?”
“上帝呀!克瑞霞是自己意志的主宰,因为我丈夫,作为监护人曾对她说过:‘只要人可敬,门第高贵,财产多寡你可不予计较。’假如米哈乌临走前跟她讲过什么,她定有回话,行!或不行!她自知该如何处理,而他也就会知道能期待什么。”
“不错,这打击来得太猝然了,现在没有别的,对此事但求夫人运用女人的智慧。”
“哪里有什么智慧!这里需要的是商量个办法。”
“那就让他娶巴霞!”
“可他钟情的是那一个……嗐!对这件事我脑子里怎么就没有想到!”
“可惜夫人没想到。”
“我怎么能想到,既然聪敏如所罗门的阁下都不曾想到,何况是我?”
“夫人因何就想起我会想到呢?”
“因为你还给凯特林做过媒。”
“我?上帝可为我作证,我没给任何人做过媒。不错,我是说过,他倾心于她,因为这是事实;我也说过,凯特林是位可敬的骑士,因为这也是事实;可是保媒牵线的事,我留给妇女。我尊贵的夫人!我脑子里装着半个共和国的事务!即使我有闲心和时间考虑别的什么,那也只是de publicis,我是百事缠身,煎心焦首,忙得常常连吃口饭的时间都找不到……”
“上帝垂怜!给出个主意吧,阁下,我听见周围所有的人都说,没有哪个脑袋比阁下的更聪敏的了。”
“人们议论的总是我这个脑袋,没完没了,无止无休。正经他们也该歇会儿了。至于说到主意,无非两个:或者让米哈乌娶巴霞,或者让克瑞霞打消出家的念头。因为念头毕竟只是念头,不是盟誓!”
这时马科维耶茨基走进了餐厅,夫人立刻把所有的事由都对他讲了,这位贵族一时慌了神儿,不知所措,因为他对米哈乌骑士格外疼爱,也格外器重,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如果克瑞霞固执己见,”他摸着额头说,“你有什么办法?这种事甚至连劝说的余地都没有……”
“克瑞霞定会固执己见的!”御膳官夫人说,“克瑞霞向来如此,不撞南墙不回头!”
对此御膳官说道:
“米哈乌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为何在临行前没有把事情敲定?他这一走,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在这段时间内或许有别的什么人赢得了姑娘的芳心……”
“如果是这样,她就用不着下决心进修道院了,”御膳官夫人说,“须知她是自由之身。”
“这倒也是。”御膳官说。
扎格沃巴这时脑子里豁然开朗。假如克瑞霞和伏沃迪约夫斯基私订终身的秘密让他知道了,他对一切自会一目了然,但既然他对此毫不知情,确实对什么就都难以理解了。
尽管如此,扎格沃巴爵爷敏锐的心智开始拨开了重重迷雾,猜到克瑞霞出家念头和伏沃迪约夫斯基绝望的真正原因。
过了片刻,他已有十分把握,认为所有麻烦的发生,都是由于凯特林的介入。对这种设想,他所缺的只不过是佐证而已。于是他决定去找米哈乌,进一步探究他心事的来龙去脉。
走在路上,他又心中忐忑,惴惴不安,因为他暗自思忖:
“在这件事上,我也做了不少手脚。我原指望在巴霞和米哈乌的婚礼上痛饮蜜酒,可到头来,事与愿违,谁知我会不会没酿出蜜酒反倒酿出了酸啤酒?如果是这样,如今米哈乌没准又要故伎重演,跟着克瑞霞去穿上修士的僧袍……”
想到这里,扎格沃巴爵爷浑身打了个寒战,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少顷便来到了米哈乌骑士的卧室。
小个子骑士此刻像关在笼子里的猛兽,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的前额可怕地皱着,眼神呆滞,好像蒙上了一层玻璃,他在忍受着莫大的熬煎。见到扎格沃巴,他蓦地站在了老爵爷面前,双手交叉在胸口,吼叫道:
“请阁下告诉我,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米哈乌!”扎格沃巴回答,“你该想想,每年有多少姑娘进修道院。这是件平常事。有些女孩违背双亲的意愿进修道院,确信天主耶稣会站在她们一边,更何况这个姑娘是自由之身……”
“如今再也无需保什么密了!”小个子骑士嚷道,“她不是自由之身,因为她向我许诺过爱情,临行前她跟我订下了终身!”
“嗬!”扎格沃巴说,“这我可不知道。”
“就是如此!”小个子骑士重说了一遍。
“若是如此,兴许她会听从劝告?”
“她关心的已不是我!她不想见到我!”伏沃迪约夫斯基怀着深重的悲凉叫嚷说,“我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往这儿赶,可她竟连看我一眼都不肯!我做过什么错事!究竟我犯下了何种罪孽,让上帝迁怒于我,让我总是如同风卷残叶,摇摇欲坠?一个死了,一个要进修道院,上帝把两个都给我夺走了,显然,我是受到了诅咒,因为上帝爱每个人,对每个人都恩宠有加,惟独不对我!……”
扎格沃巴爵爷在内心深处打了个哆嗦,惟恐这小个子骑士会因悲伤迷了心窍,忘乎所以,亵渎上帝,就像当初阿露霞·博若博哈塔去世后那样,于是,便设法把他的思路引到别的方面。
“米哈乌,”他说,“你不该有此疑虑,上帝对你也是仁慈的,怀疑上帝是罪过!何况,你怎能知道,明天等待着你的是什么?或许这个克瑞霞,自己会想起你的孤苦,还会改变意图,对你信守诺言?再者,你听我说,米哈乌,即便是上帝,我们慈悲的天父从你身边夺走了那些温柔的鸽子,也胜于某个在大地上行走的男人对你这么做,这对你而言难道不是一种慰藉?你自己说说,这样是不是更好些?”
听了这番高论,小个子骑士开始拼命抖动他那两撇小八字胡,牙齿咬得嘎吱响,又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假如真有这么个活人?哼!我倒宁愿如此!宁愿出现这么个活人!……也就能报仇雪恨……”
“这样一来剩下的就只有祈祷!”扎格沃巴说,“你听我说,老朋友,因为再也无人能给你出更好的主意……兴许上帝还会让一切向好的方面转化。我本人……你知道……我是希望你娶到另一个姑娘的,但我看到你的痛苦,只得跟你一起痛苦,跟你一起祈求上帝赐你慰藉,促使那位绝情的小姐重新倾心于你。”
扎格沃巴爵爷说完此话便抬手擦眼泪;这是诚挚的友谊和同情的泪水。假如事情能由扎格沃巴爵爷做主,他在此刻就会弥补为甩开克瑞霞而做过的一切手脚,就会首先让克瑞霞投入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怀抱。
“你给我听着!”过了片刻,他说道,“你再去跟克瑞霞谈谈,向她表明你的悲哀和绝望,坦露你难以忍受的痛苦。愿上帝祝福你。假如她对你没有半点儿怜悯,那她恐怕就是铁石心肠。不过我想,她不会这么绝情。修女的僧袍诚然值得赞美,但不是由人的委屈、屈辱缝制的。你去把这话对她说,你瞧着吧……唉,米哈乌!今天你在这里哭天抹泪,没准明天我们就在订婚宴上喝酒。我确信,会是这样的!大姑娘恐怕是由于寂寞难耐,穿上僧袍的念头才进入她的心灵的。她将来会去某家修道院,而你将敲响这家修道院的钟声,为你们的孩子举行命名礼……也许她确实生了点病,故意对我们提起僧袍的事,为的是瞒哄我们,转移我们的视线。不管怎样,你并没有听到她亲口说要进修道院。上帝保佑,你永远不会听到!嚯!你们私订终身,相约保密,而她又不想背弃盟约泄漏秘密,才玩起了障眼法!障眼法!千真万确,没别的,无非只是女人的狡黠!”
扎格沃巴爵爷一席话,对于小个子骑士那颗伤透了的心,起到了镇痛香膏的作用;他又有了希望,两眼热泪盈眶,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待他收了眼泪,便一头扎进了老爵爷怀中,说道:
“这样的朋友多多益善!一切会像阁下所说的吗?”
“为你的幸福我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会像我所说的!你该记得,我何时做过虚假的预言?难道你不相信我的人生经验和智慧?……”
“因为阁下无法想像,我是多么爱这个姑娘。并非我已忘掉了那位可爱的死者,没有忘,每天我都在为她的灵魂祈祷!可是对这一个,我的心紧贴在她身上,就像菌菇黏附在树上一般。这就是我的爱!我在那草原上,所思所想都是这个冤家。我早上想,晚上想,中午也想!最后我竟然自言自语起来,只因我身边没有一个知交。真的,就是我在荒草地中追击汗国匪帮的时候,我也一边纵马奔驰,一边想的还是她。”
“我相信你说的。我自己年轻时就曾为思念一个姑娘哭瞎了一只眼睛,如果说没有全瞎,也是蒙上了一层白翳。”
“阁下别觉得奇怪,我一来到这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听到的头一个词儿就是:‘修道院’。其实我是相信劝说的,相信她那颗心,也相信那句话。阁下是怎么说的?修女的僧袍是好,但不是由……什么?”
“但不是由人的委屈、屈辱缝制的。”
“说得太好了!我是永远也编不出一句像样的格言来。若是我有这本领,在哨所也就有了现成的娱乐消遣。只是我心中总是感到惴惴不安,就像装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如今阁下给了我安慰。我和她确实有约在先,要对我俩之间的事保守秘密,因此这样理解是正确的,姑娘可能是为了装样子才说要穿上僧袍……阁下还给我提出了那有力的argumentum……使我感到松快多了。”
“那就去我那儿吧,或者就在这里,我让人送瓶酒来。长途跋涉之后,也该喝上一杯!……”
他们一道走了,二人相对痛饮到深夜。
翌日,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盛装华服打扮一新,而面容却是严肃的。他搜索枯肠想出了所有雄辩的论据来武装自己,外加扎格沃巴爵爷给他杜撰的格言。如此装备停当,他走进了餐厅,通常大家聚集在那里用早膳。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惟独缺少克瑞霞,但她并未让人们久候,小个子骑士刚来得及吞下两匙开胃汤,从洞开的门边,就响起了连衫长裙的窸窣声,姑娘走进了餐厅。
她走得很快,应该说是奔了进来。她两颊烧得绯红,眼睑低垂,脸上显露出慌乱、勉强和畏怯。
她来到伏沃迪约夫斯基跟前,一下子把两只手伸给了他,却根本不曾抬眼看他。当他热切地亲吻她的双手时,她的脸色徒然变得煞白,这时从她嘴里竟说不出一句问候的话来。
他的内心充满了爱,同时也有些儿惶惑,眼见到她这柔美、色彩多变、酷似一幅精美绝伦的肖像画上描绘的娇容,不由神魂颠倒;她那匀称秀丽的身材婀娜多姿,还散发着不久前睡眠的温馨,更使他心醉神迷;甚至显现在姑娘脸上的那种慌乱和畏怯,也都引起他的怜爱和动情。
“最可爱的一朵小花!”他在心中暗想,“你怕什么?我愿意为你献出生命和鲜血……”
但他没有把这话高声说出,只是长久地、深深地吻着她的双手,以至他那两撇硬撅撅的八字胡在姑娘丝绸般的手上留下了道道红色的印痕。
巴霞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故意把自己淡黄色的额发往眼睛上收拢,为的是不让人发现她的激动,但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所有的人都在朝那一对张望。出现了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米哈乌骑士头一个打破了沉寂。
“我在悲伤和烦乱中度过了一夜,”他说,“因为昨天我见到了所有的人,就是没见到小姐,听到有关小姐那么可怕的消息,我哭都哭不够,哪里谈得上睡觉。”
克瑞霞听到如此坦率的话语,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以致刹那间伏沃迪约夫斯基猜想,她怕是就要晕倒了,于是赶紧说:
“至于那件事的因由,我们少不得有次交谈,不过此刻我什么也不会问,好让小姐能平静点儿,稳稳神儿。我既不是什么野蛮人,也不是头狼,我对小姐怀有怎样的善意,上帝自会看到的。”
“谢谢。”克瑞霞喃喃说。
扎格沃巴爵爷、御膳官和夫人开始不停地相互丢眼色,仿佛是在彼此敦促,该开始一般性交谈了,但很长时间竟没有一个敢于挑头,最后还是扎格沃巴爵爷开了口。
“今天我们该进城瞧瞧,”他对两个新来的人说,“那边,在自由选举前,沸腾得就像水烧开了锅,因为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候选人拉选票。走到路上我会告诉二位,我认为我们该把自己的一票投给谁。”
谁也没有回应,于是扎格沃巴爵爷瞪起一只茫然的眼睛,环顾左右,终于转向了巴霞。
“嗨,花小姐,你跟我们去吗?”
“哪怕是闯罗斯,我都去!”巴霞粗鲁地回答。
又是一派寂静。就是在这种试着让谈话顺利进行而又始终谈不到一块儿去的气氛下,早餐结束了。
用罢早餐,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伏沃迪约夫斯基立即走到克瑞霞跟前,说道:
“我必须跟小姐单独聊聊。”
接着就把膀弯儿伸给了她,把她领到了毗邻的一个房间,也就是当初见证了他们第一次接吻的那个房间。
他把克瑞霞安顿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她身边,就像抚弄小孩子那样抚摸着她的头发。
“克瑞霞!”终于他以一种温柔的嗓音说道,“你的慌乱是否过去了?你能平静地、清醒地回答我的问题吗?”
她的慌乱已经过去了,此外,还为他的善良深受感动,因此抬眼向他凝望了片刻。这是自他俩见面后,她第一次看他。
“我能办到。”她悄声说。
“你要献身修会,难道是真的吗?”
听了此话,克瑞霞两手交叉,以乞求的口气悄声说:
“只求阁下别记恨我,别诅咒我,可那是真的。”
“克瑞霞!”伏沃迪约夫斯基说,“践踏人的幸福,就像你现在践踏我的幸福这样,难道是应该的吗?你的千金一诺如今在哪里?你我之间私下商妥的约定如今又在哪里?当然我不能跟上帝作对,我不能跟上帝争夺你,不过,首先我得告诉你,昨天扎格沃巴爵爷对我说过什么话。他说,僧袍不应是由人的委屈、屈辱缝制的。你不能用我的屈辱为上帝增光,因为上帝君临天下,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世上所有的民族都属于他,陆地、海洋、河流都属于他,空中的飞禽、林间的走兽,甚至日月星辰都是他的;他拥有一切,凡是你能想到的,甚至比你能想到的更多东西全都属于他,而我只有你一个,你是我所钟情的、珍爱的姑娘,你是我的幸福,你是我所拥有的一切。难道你能设想,天主上帝,他如此富有,还需要剥夺一个可怜的大兵手中仅有的珍宝吗?你以为大慈至善的上帝会同意你这么做,会为此而感到高兴,而不是恼怒吗?瞧,你把什么献给了他,是你自己。可你原来是我的,因为这是你自己亲口许诺我的,故而你奉献的实是属于别人的,而不是你自己的东西;你奉献给他的,是我的眼泪,我的痛苦,也许是我的死亡。难道你有权这么做吗?请用你的心和你的头脑考虑考虑,最后问问你自己的良知……若是我欺侮了你,若是我践踏了你的爱,若是我把你忘于脑后,若是我犯下了什么过错或罪愆,嗐!那我无话可说,只得一声不吭!可我是去侦察汗国兵马的动向,去袭击敢于犯境的匪帮的,我以自己的鲜血,以我的健康和休整的时间为祖国效力,保土守疆,而我是爱你的,我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是你,有如麋鹿思念清泉,有如飞鸟思念天空,有如婴儿恋母,有如父母思念儿女,我就是这般思念你的!……对这一切你给了我怎样的见面礼,又给我准备了怎样的奖赏?……最亲爱的克瑞霞,我的朋友,我心中的爱,请告诉我,这念头是如何突然产生的?请你以同样的坦诚、同样的直率把你的道理告诉我,就像我在你面前坦诚提出自己的道理和自己的权利一样;请为我信守前言,矢忠不二,别扔下我,让我独自忍受不幸。是你亲自把这权利给了我的,请你不要处我流刑!……”
不幸的米哈乌骑士责怪变心的恋人,殊不知有一种超越时空的法则比人类的一切制度规范都更高也更古老,依照这个法则,人的心灵必须而且只是跟着爱情走,一旦人心中的爱情之火熄灭了,同时也就会做出最深刻的负心薄幸之举,尽管这样做经常是无辜的,如同油尽灯灭一样自然而无辜。
正因伏沃迪约夫斯基不明此理,所以他抱住了克瑞霞的双膝,乞求着,哀告着,可姑娘回应他的,只是泪如泉涌,因为她那颗心已经不能给出他所期望的回答。
“克瑞霞,”骑士说道,同时站起身来,“在你的泪水中淹没了我的幸福,我不再逼你说出道理,只求你救救我!”
“阁下请别问我道理!”克瑞霞啜泣着说道,“别问我缘由,因为事情只能如此,别无他法。我配不上像阁下这样可敬的人,我从来不值得……我知道,我使阁下蒙受了怎样的屈辱,为此我痛彻肺腑,可是,你瞧,我自己也毫无办法!……我知道,这是屈辱……啊,伟大的上帝,我的心都碎了!但求阁下宽恕我,不要在愤怒中离我而去,求阁下赦免我的罪愆,千万别诅咒我!”
说完此话,克瑞霞跪倒在伏沃迪约夫斯基脚前。
“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但我乞求你的恩典和慈悲!”
这时克瑞霞深色发泽的脑袋已低垂到了地板上。伏沃迪约夫斯基霎时强行扶起了这可怜的泪人儿似的姑娘,把她重新安顿在长沙发上,他自己则茫然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时而又突然止步,两手握拳顶住了两边的太阳穴,然后又迈开了双脚来回走动,最后,他在克瑞霞面前站定了。
“你给自己留点儿时间,而给我留点儿希望,”他说,“请你想想,我是血肉之躯,又不是石头人,你为何用烧得通红的铁烙我,全无半点怜悯之心?即使我有无法想像的耐性,须知皮肤烧焦,嘶嘶作响,我也会感到疼痛……我甚至无法告诉你,我是怎样钻心地痛……天啦!我无法说!你也看到,我是个粗人,没多少学问,我的岁月整个是在战争中度过的……啊,我的上帝!啊,亲爱的耶稣!正是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彼此相爱的。克瑞赫娜!克瑞赫娜!我本以为,过一百年你也会是我的人,可如今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你究竟是怎么了?是谁让你变了心?克瑞霞,我没有变,我还是那个我!……只是你怎知,这种打击对于我比对任何别的人都更沉重,更可怕,因为我已丧失了一次爱情。耶稣啊,我该对她说些什么,才能打动她的心?……人逢不幸只有独自备受煎熬,如此而已。哪怕给我留点希望!不要一下子就把一切全都夺走了……”
克瑞霞什么也没说,只是越来越厉害地抽搭着,哭得浑身发抖。小个子骑士站在她面前,起初是竭力隐忍内心的悲痛,而后则是拼命压抑满腔的气愤,直到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激动,才又说道:
“哪怕是给我留点儿希望!你听见了吗?”
“我不能,我办不到!”克瑞霞回答。
听到她的答复,伏沃迪约夫斯基走到窗口,把头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他在那里站了许久,一动不动,终于转过身来,朝克瑞霞走近了几步,用很低沉的嗓音说:
“别了小姐!我在这儿已毫无意义。但愿你能快乐,而我只能是伤心!让你知道,这会儿我亲口告诉你,我宽恕你的过错,上帝保佑,但愿我的心也能宽恕你……只是你对人的苦难也该多点儿善心,别再轻诺少信了。没什么可说的,我从这些门槛里得不到幸福!……别了!”
他说完此话,抖动着八字胡,鞠了个躬便走出去了。在隔壁的房间里他碰上了御膳官夫妇和扎格沃巴,他们立即迎了上去,似乎是想询问结果,但他只是摆了摆手。
“一切都是徒劳!”他说,“请你们让我安静点儿!……”
从这个房间有条狭窄的小过道通向他的卧室,小过道里有个楼梯,通向小姐们的闺房,就在楼梯边上巴霞挡住了小个子骑士的去路。
“但愿上帝给阁下慰藉,让克瑞霞回心转意!”姑娘以一种战栗的哭腔对他大声说。
他避过姑娘走了,一声不吭,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突然一股疯狂的怒气攫住了他,胸中充满着酸楚,于是他掉转身子,站立在无辜的巴霞面前,脸上改变了模样儿,完全是一副讥讽轻蔑的神情。
“小姐去向凯特林许婚吧,”他用嘶哑的嗓音说,“让他疯狂地爱上你,然后去践踏他,去撕碎他的心,最后逃进修道院黄卷青灯过一生!”
“米哈乌骑士!”巴霞惊骇地叫嚷道。
“去满足自己的欲望,去尝尝接吻的味道,然后再去忏悔!……你们这些天杀的东西!……”
如此恶言秽语在巴霞听来实在太过分了。只有上帝知道,姑娘需有怎样的自我牺牲精神才能强迫自己对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出这种违心的话:愿上帝保佑克瑞霞回心转意。就在姑娘准备哪怕是献出自己的鲜血,也要给这忘恩负义之徒以安慰的时候,得到的回报却是不公正的指责、讥诮、辱骂!
难怪巴霞顿时怒火中烧,七窍生烟,面颊绯红,鼻翼翕张,横眉怒目,抖动着淡黄色的额发,不假思索地喊叫道:
“阁下,你要知道,为凯特林进修道院的那个人不是我!”
说罢她便一个箭步跳上了楼梯,从骑士眼前消失了。
而他仍然站着一动不动,像根石柱,然后他开始用双手搓脸,揉自己的眼睛,活像个大梦初醒的人。
他浑身热血奔涌,怒不可遏,抓起战刀,用令人胆寒的声音吼叫道:
“该负义者遭殃!”
一刻钟后,他扬鞭策马向华沙疾驰而去,风在他耳畔呼啸,马蹄下踩碎的土块阵阵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