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林跟扎格沃巴见面后,又去看望了马科维耶茨卡夫人,对她声称自己有要事必须留在城内,兴许在作长途旅行之前还要到库尔兰去,在那里逗留几个星期,因此他再也不能在自己的乡间小舍里亲身侍候御膳官夫人了。但他恳求夫人一切保持常态,像迄今那样,把这座宅院视为自己的别邸,不妨和她丈夫以及米哈乌骑士一起放心住下去,以等候那临近的新王选举。马科维耶茨卡夫人欣然同意,因为他们不住,宅院也只好空着,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

那次谈话以后,凯特林就消失了,待马科维耶茨卡夫人带着两位小姐返回乡下时,他就再也不曾在村中的小酒店里露过面,而稍后,即便是在莫科托夫一带也不曾发现过他的踪影。惟独克瑞霞感受到他的不在场,因为扎格沃巴爵爷已全身心投入即将到来的新王选举活动中去了。至于巴霞和御膳官夫人最牵挂的则是克瑞霞突然宣布的令她们意想不到的决定,使她们一时乱了方寸,再也没有那份闲心去考虑别的事情。

然而,马科维耶茨卡夫人甚至都不曾尝试过迈出去劝阻克瑞霞这一步,至于丈夫是否会劝阻,她也拿不准;因为在那个时代,人们觉得反对别人遁入空门去侍奉上帝,是一件冒犯天主的事,是会遭到报应的。

惟有扎格沃巴爵爷尽管信仰虔诚,但如果事情跟他的见解、意愿相违,他会有勇气挺身而出,拼命阻止,而此事跟他毫不相干,故而他采取了袖手旁观的态度;他在内心深处甚至庆幸事态竟是以这种方式发展,克瑞霞既然决心隐退,那么伏沃迪约夫斯基和小侍卫两人之间的事情就好办得多。现在扎格沃巴爵爷深信,自己最隐秘的愿望必能顺利实现,他也就毫无牵挂地献身于新王选举的事务了;他走访来到首都的贵族,或者把时间花在和副宰相奥尔朔夫斯基神甫的交谈上,最终他还真倾心喜欢上了此人,他们彼此成了贴心的合作者。

每次交谈过后,他回到家中,都成了更加忘我的“皮亚斯特派”游击战士,成了外国竞选者更顽强的敌手。遵从副宰相神甫的指示,他只能佯装置身事外,待在一旁不声不响;但他没有虚度时光,每天都能为他们保密的候选人争取到一个支持的贵族。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常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老爵爷精神亢奋到了如此地步,以至终日坐立不安,心急如焚。除了急于使巴霞跟伏沃迪约夫斯基结合之外,想方设法促成自己意中的候选人获胜,就成了他生活里的第二个力争达到的目标。

这时,自由选举的日期已越来越近。

春天驱走了严寒,把坚冰融化成水;强劲的暖风阵阵吹来,在和风的吹拂下,树木绽放出新芽,燕子张开了翅膀自由飞翔,不时成群结队掠过蓝天。这些朴素的生灵深信,总算冲出严寒之渊进入了阳光灿烂的世界。跟燕子和其他候鸟一起涌来的是受到自由选举吸引而来的客人。

首先到来的是商人,对他们而言,来到这里意味着有大利可图,这儿将汇聚近百万人丁,从权贵算起,加上他们的仪仗队、亲兵、仆役,还有贵族以至正规王军。纷纷赶来的还有英吉利人、荷兰人、德意志人、俄国人、鞑靼人、土耳其人,甚至还有波斯人,他们运来了呢绒、布匹、花缎、织锦、毛皮、珠宝、香料乃至糖果、甜食。沿着城市的街道和城郊到处搭满了带帐篷的货摊,里面万物皆备,琳琅满目。某些“商亭”甚至搭在了城外的村庄,因为众所周知,首都的旅店容纳不下参加选举的人的十分之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能在城墙外边安营扎寨。每逢新王选举的时期向来都是如此。

终于,贵族们开始蜂拥而来,他们人数之多,真是无法计算,假若有如此之多的兵马守卫共和国告急的边陲,凭其声威,就足以使任何敌国的铁蹄永远都不能越境作乱。

各种流言不胫而走,都说本届自由选举将是一场急风暴雨似的争斗,因为整个国家由于分别拥戴三位候选人而分成了三派,即康狄公爵派、诺伊堡公爵派和洛林公爵派,据说各派都竭力要把自己拥戴的候选人推上波兰王位的宝座,哪怕是兵戎相见也在所不惜。

于是时局纷乱,人心涣散,朋党之间的无情较量,更是对动荡局势火上浇油。有些人预言会爆发内战,而种种信息也促使人们信以为真,因为眼见随侍权贵们的竟是庞大的作战队伍,且他们都提早到达,以便有时间做好各种实战准备。

当共和国处于危急关头,当外敌将利刃置于她的颈前之际,无论是国王还是各路统帅,都无法调集部队,只能以少得可怜的小股兵马抵御披坚执锐的强敌;可现在,仅拉吉维尔家族就置国法和种种律令于不顾,带来的亲兵竟达一万多人之众。帕茨家族也不甘示弱,继之也带来了差不多同等数量的兵马;威名显赫的波托茨基家族准备的兵力也不相上下;其他波兰本土、立陶宛和罗斯的各路王侯带来的扈从兵力也不过略逊于他们而已。“祖国,你这条负载过重、疲劳不堪的大船竟要漂向何方?”奥尔朔夫斯基神甫越来越频繁地发出这种哀叹,可他自己内心也有私念;那些豪门权贵,除极少数之外均已腐败到了骨髓,他们考虑的只是自己,只是自己家族的显赫,他们准备随时掀起内战的狂飙恶浪。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贵族人群与日俱增。显然议会召开后,自由选举就要开场,中小贵族的集群力量足以压倒哪怕是最位高权重的豪门显贵。但是这个群体却无力驾驭共和国这条大船顺利地驶进风平浪静的水域,因为他们混沌蒙昧,因为他们脑子里漆黑一片,而他们的心灵又大半已经受到了伤害。

自由选举被预测为龙争虎斗,热闹非凡,谁也不曾想到,其结果却只能是无比凄凉。因为除了扎格沃巴爵爷之外,甚至那些为“皮亚斯特派”效力的人们,也无法预料中小贵族的愚拙和豪门贵族的权谋在多大程度上能为他们所用,因此没有多少人对推举这么一个米哈乌王公做候选人会获胜抱有希望。惟独扎格沃巴在人海中泅游,活跃得如鱼得水。自议会开幕时起,他就长住城内,只有在想念小侍卫时才回到凯特林的宅院,但巴霞由于克瑞霞决意出家,失去了许多快乐的劲头。为了让她散心解闷,扎格沃巴爵爷不时把她带进城去,逛商肆店铺,开眼界取乐。

他们通常一大早就出门,往往玩到很晚老爵爷才用马车把她送回宅院。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城里,姑娘总是兴头十足,因为见到那许多货物,那许多从未见过的外宾。到处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的人群和服装华丽、仪容严整的军人,真令她目不暇接。

那时,姑娘的眼睛就闪闪发光,犹如两粒炭火,脑袋转来调去,仿佛在作回旋运动;她总是看不够,左顾右盼总还不称心,而且有上千个问题抛向老爵爷,而他也乐于回答,因为借此他能充分施展自己的经验和学识。他们坐在轿式马车上,不止一次有那许多华服倩装的军人把他们团团围住;骑士们对巴霞的俏丽和聪慧、幽默赞不绝口,扎格沃巴爵爷还把姑娘如何用猎野鸭的弹丸射杀鞑靼兵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军人们更是惊诧不迭,加倍夸赞她的机敏和她的果敢。

那天,由于观看菲利克斯·波托茨基的仪仗队,他们在城里耽搁了一整天,回家时分已经很晚了。夜色清明,和风习习;牧场上飘散着白色的雾霭。扎格沃巴爵爷虽然一向机警,遇到这种到处是仆役士兵汇聚的时刻,更是小心谨慎,事事留神,惟恐碰上流氓恶棍或者违法之徒,但这时他却在马车里酣然入睡;马车夫也在打盹儿,只有巴霞一个人没有睡,她脑子里闪过数以千计的画面和形形色色的念头。

冷不防一阵嘚嘚马蹄声传到了她的耳畔。

于是,她拉了拉扎格沃巴爵爷的衣袖,说道:

“有队骑马的人在跟踪我们!”

“什么?怎么回事?谁?”睡意矇眬的扎格沃巴爵爷问道。

“有队骑马的人跟踪而来!”

扎格沃巴爵爷完全醒过来了。

“嗬!”一听到马蹄声立刻就说:“跟踪?兴许是有人跟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呢。”

“我确信,这是一伙强盗!”

巴霞之所以如此确信,是由于她在心灵深处非常希望出现非常事件,而遭遇强盗正是她显示自己胆略的良机。故而当扎格沃巴爵爷喘着粗气、嘟嘟囔囔开始从座位下边探取“以防不测”之用的常备短枪时,她立刻就恳求给她一支。

“只要强盗敢接近我们,我定会把为首的那个撂倒。婶婶用短管火枪射击,准得惊人,可她在深夜里就看不清目标。我敢打赌,这是一群强盗!唉!上帝!但愿他们敢对我们下手!把短枪给我,快点儿!”

“行啦,小姐!”扎格沃巴爵爷说,“但你得向我保证,我没说‘放’,你就不能射击。要不然我把武器给了你,你就会问都不问一声‘什么人?’就随便向某个贵族开火,那么接下来的就是麻烦事一大堆!”

“那我就先问:‘什么人?’好了。”

“罢了,但如果来者是个喝醉了酒的人,他听到发问的是个女人的声音,就回答些不成体统的话,那时你将怎么办呢?”

“那时我就举起火枪开火!行了吧?”

“嗐,人哪,谁叫你把这么个急性鬼带进城!我跟你说,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

“我会问‘什么人?’,我会把嗓门儿装得老粗,叫他们听不出是个女的。”

“就这样吧!嘿!我听到他们已贴近了。你该相信,这是些正经人,因为若是恶人就会埋伏在沟坎里进行突然袭击。”

不过,确实有过匪盗拦路打劫的事,不止一次听说过发生谋财害命的事件,因此扎格沃巴爵爷吩咐车夫不要把马车驾到拐弯处那些黑黝黝的树木中间,而是把马车停在能见度好的路段上。

这时四名骑者已接近,相距只有十几步远。于是巴霞压低了嗓门,装出一副男低音,她自己觉得很像个体面的龙骑兵。她威严地喝问道:

“什么人?”

“你们怎么把车子停在路上?”他们中一名骑者以问作答,显然他以为必是赶路人的马车出了毛病,或者挽具坏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巴霞立刻就把枪口垂下了,忙对扎格沃巴爵爷说道:

“嗬,确实,这是叔叔!……我的上帝!”

“哪个叔叔?”

“马科维耶茨基……”

“嗨,那边听着!”扎格沃巴嚷道,“来的是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吗?”

“是扎格沃巴爵爷么?”小个子骑士大声问。

“米哈乌!”

这边扎格沃巴爵爷急急忙忙将两只脚跨过车门,但他刚刚跨过一只脚,伏沃迪约夫斯基就已跳下了马背,来到了马车跟前。凭借月光照映,他认出了巴霞,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两只手,叫喊说:

“衷心欢迎小姐!克瑞霞小姐在哪里?姐姐呢?大家都好吗?”

“都好,感谢上帝!阁下总算是回来了!”巴霞嘴里说着,她那颗心儿怦怦地跳得厉害,“哦,叔叔也来了,叔叔!”

她刚说出此话,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就已来到了车旁,她一把搂住了叔叔的脖颈。这时扎格沃巴爵爷也张开了双臂,拥抱了伏沃迪约夫斯基。一阵长久的嘘寒问暖之后,小个子骑士就向扎格沃巴介绍了御膳官。双方相互热烈致意。随后,两位来者将马匹交给了仆从,登上了马车。马科维耶茨基和扎格沃巴占了上位,而巴霞和伏沃迪约夫斯基就安置在前座上了。

于是,开始了简短的询问和简短的回答,就像久别的人们重逢时通常采取的交谈方式那样。

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反复询问妻子近况,而伏沃迪约夫斯基则又一次问起了克瑞霞的安康;他对凯特林的即将远行颇为惊诧,但没有时间深究原因,话题一下子就转到了别的方面去了。他必须立刻诉说自己在边防哨所的活动,谈他怎样突袭汗国匪帮,谈他如何想家,而品尝旧日生涯则成了排遣思念最有效的良方。

“瞧,我仿佛觉得,”他说,“似乎卢布内时代并未过去,似乎我仍然跟斯克热图斯基、库舍尔、维耶尔舒乌在一起……直到清晨有人给我拎来一桶洗脸水,见到水中映照出我两鬓的白发,这才突然醒悟:时过境迁,如今的我已不是昔日的那个我了,尽管如此,从另一方面我又想到,只要我今昔的心境、情趣相同,我这个人就还是昔日的那个人。”

“哎!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扎格沃巴应声道,“看得出来,在那鲜活的草原上,你吃胖了,连你的心智也有所增长,因为此前你没有这么机灵。心境、情趣是根本!治疗忧郁症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灵丹妙药了。”

“不错,千真万确,”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补充说,“在米哈乌的哨所那一带,因为缺少活水,得凿井建井架。他开凿的水井那么多,不妨对阁下讲,只要士兵一早把辘轳摇得嘎吱嘎吱响,阁下便会带着如此的兴致醒来,立刻就想感谢上帝,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你悟到人活着的乐趣。”

“哈!但愿我能到那里去,哪怕呆上一天也好!”巴霞嚷道。

“要去那边,你只有一个办法,”扎格沃巴回答道,“嫁给一个边防骑兵大尉。”

“诺沃维耶斯基君或早或迟就会当上骑兵大尉。”小个子骑士插言道。

“又来了!”巴霞气恼地叫嚷说,“我可没请阁下把诺沃维耶斯基当做见面礼带给我!”

“我也带来了别的东西,上等甜食。对于巴霞小姐它将是甜的,而对于那个可怜的家伙,他在那边尝到的只能是苦味。”

“那就更应该把甜食给他,让他在长出胡子之前吃个够。”

“阁下难以想像,”扎格沃巴爵爷对马科维耶茨基说,“这两个人总是针尖对麦芒!幸有俗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巴霞没有吭声,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则仿佛在等待她的回答,同时舒心地望了望她那张给月亮的清辉照亮的姣美的脸蛋儿,这张脸是如此俊俏,使他不由自主地想:

“这小鬼头太标致了,简直能让人看得眼球都迸出来!……”

显然,必是有另一种思绪袭上了他的心头,因为他把脸转向了车夫。

“给我用鞭子狠抽那些马匹,”他说,“把车子赶快点儿。”

话音刚落,轿式马车便快速疾驰,快得让坐在车子里的人们有段时间都默默无语。直到马车驶上了沙地,速度减慢了,伏沃迪约夫斯基才又开了口:

“凯特林离去的事总在我脑子里打转!他总是有什么事,他的行期恰巧选在我返回之时,又值新王选举之际……”

“那些英国佬既不会顾及我们的选举,也不会顾及你的归来,”扎格沃巴回答说,“凯特林本人精神恍惚,就差没晕倒了,因为他不得不走,不得不抛下我们……”

“特别是抛下克瑞霞。”这话已涌到巴霞的舌尖,但突然有点儿什么使她心中一怔,使她遽然憬悟,这件事不可提,克瑞霞决心出家的事也不可提。她以女性的本能料到,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可能在见面时立刻刺伤米哈乌骑士,使他痛心疾首,顿时她也感到自己内心在隐隐作痛。因此,尽管她天生火爆性子,竟没吭一声。

“克瑞霞的出家意图,总归他会知道,”她暗自思忖,“但此刻以不说为好,何况扎格沃巴爵爷对此一字未提。”

这时,伏沃迪约夫斯基又转身冲车夫叫道:

“给我把车子驾快点儿!”

“马匹和行李我们都留在了布拉格。”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对扎格沃巴说,“尽管天已落黑,我们还是带两名随从出发了。因为无论是我,还是米哈乌都归心似箭,心急如焚。”

“我相信,”扎格沃巴说,“阁下已见到,首都已是怎样的人山人海,城关外到处是营帐,到处是市场,挤得水泄不通,想要穿过去可得费些周折。有关即将到来的自由选举,人们众说纷纭,奇闻迭起,待回到住处,我挑个适当的时机跟阁下聊聊……”

至此,他们的话题转向了政治。扎格沃巴爵爷巧妙地试探御膳官的主张,最后转向米哈乌骑士,开门见山地问道:

“米哈乌,你这一票投给谁?”

但是伏沃迪约夫斯基代替回答的却是浑身一抖,仿佛从梦中醒来,说道:

“我想知道,她们是不是在睡觉?今天我们能不能见到她们?”

“她们肯定都睡着了,”巴霞以一种甜蜜的但似乎是睡意矇眬的嗓音回答,“但她们会醒过来的,定会起身恭迎二位。”

“小姐是这么想的?”小个子骑士喜悦地问。

他又朝巴霞瞥了一眼,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道:

“这小鬼头在月光照耀下可真迷人!”

车已驶近凯特林的宅院,过了片刻他们就到了。

御膳官夫人和克瑞霞已经睡了,只有部分仆役没睡,他们已备好晚餐等待巴霞和扎格沃巴爵爷回来。他们的到达,霎时在屋子里弄出不小的响动:扎格沃巴吩咐唤醒更多的仆役,以便为来客送上热饭热菜。

御膳官想立即去找妻子,可她已经听到屋内不同寻常的响声,而且也猜出是谁来了。少顷,夫人急奔下楼,身着匆忙披上的长袍,气喘吁吁,眼含欢乐的热泪,嘴上漾满了笑意;开始了见面的嘘寒问暖,拥抱,杂乱无章的交谈不时为欢呼声打断。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不断地抬眼去瞥那扇门,巴霞正是打那儿消失不见的,而他热切地期望随时都可能看到心爱的克瑞霞从那门口出现。指望见到她由于心中暗喜而容光焕发的明亮的面孔、闪闪发光的眼睛,还有那因仓促出迎而略显凌乱的云鬓;然而,立在餐厅的格但斯克大钟却一个劲儿不紧不慢地滴滴答答地走着,时间在流逝,晚餐已呈上,可是米哈乌骑士心爱而又珍重的姑娘却没有出现在餐厅。

终于巴霞走了进来,但她是独自一个人,神态庄重,也显出点儿阴郁。她走近餐桌,一边动手调整蜡烛,一边对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说:

“叔叔,克瑞霞有点儿不舒服,她不能来,但她请求叔叔过去,哪怕就到门口也好,让她能向叔叔问安。”

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立刻起身,走出餐厅,而巴霞也跟着他走了。

小个子骑士面色突变,郁郁不乐,说道:

“我不曾料到,今晚见不着克瑞霞小姐。她真的是病了吗?”

“咳,她好好的,哪有什么病,”马科维耶茨卡夫人说,“但她现在不便见人。”

“这是为什么?”

“难道扎格沃巴爵爷不曾对你提起她的决定?”

“什么决定?天啦?!”

“她要去修道院……”

米哈乌骑士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别人对他说了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眨巴着眼睛,然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站起来,又坐下;顷刻之间,他额上就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于是他用两个巴掌去抹汗。餐厅里一片寂静。

“米哈乌!”御膳官夫人冲他叫了一声。

可他只是茫然地望了望姐姐,又望了望扎格沃巴爵爷,最终以一种令人胆寒的声音说道:

“难道降祸的鬼神总是盘桓在我的头顶上?!”

“你心中要有上帝!”扎格沃巴吼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