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格沃巴爵爷听说凯特林要出远门,不知怎么地内心深处总感到很是惊奇,因为他脑子里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此中还有什么蹊跷,尽管对凯特林离去的原由不难做出如下的合理推测:查理二世想起了当年的王权岌岌可危的风暴时期,凯特林家族为护驾立下过殊勋,因之很想对功臣之家的最后子嗣有所恩赐,以示王室对他们家的谢忱。若非如此,便是咄咄怪事。加之,凯特林又曾向扎格沃巴爵爷出示了几封“海外来书”,使他对此猜测更是坚信不疑。
不管怎么说,毕竟凯特林的离去威胁到老贵族所有的计划谋算。考虑到下一步该怎么办,不免使他忧心忡忡。从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来信判断,这位小个子骑士随时都可能突然归来。
“在那辽阔的大草原,疾风迅雨想必早已涤尽他残余的哀思,他返回时必会变得比离去时更为刚毅、果敢。”老爵爷思忖道,“只是他似乎中了什么邪,对克瑞霞更为倾心,他一回来定会正式向她求婚……那么随后呢?……随后克瑞霞定会对他说‘行’,因为对这样一位骑士的求婚她除了欣然应允,又能说什么别的话呢?更何况他又是马科维耶茨卡夫人的胞弟。这样一来,可怜的最可爱的小侍卫的婚事就会搁浅,而她那意悬悬一片心到头来也只得落空!”
扎格沃巴爵爷以老年人特有的倔强,无论如何都要让巴霞和小个子骑士结成连理。
无论是斯克热图斯基的耐心规劝,还是他自己不时开导自己,最后全都会不起作用。诚然,有时他也曾向自己承诺,从此不再插手小姐们的婚姻大事。只要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可随后又情不自禁地以加倍的倔强,回过头来定要把这两人配成一对佳偶。他成天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冥思苦索:如何帮把手,让好事得谐;他制订出种种方案,又构想出多样妙招。他劳心费神到如此地步,以至有时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巧计良方,好像事情已经办妥,那时他便大声喊叫说:
“愿上帝祝福你俩!”
可如今老爵爷的一切心愿均已破灭,他见到的是自己的理想大厦行将倾覆,变成一片废墟。他已是一筹莫展,只有放弃一切努力,把未来托付给上帝,听凭上帝意旨的安排。老爵爷也曾怀有一线希望,以为凯特林在离去之前,定会在他和克瑞霞的关系上采取某种决定性的步骤,但由于这希望十分渺茫,老人也就没过多放在心上。只是由于伤怀,也由于好奇,他决定进一步探究这位年轻骑士,既询问他的行期,也询问他在离开共和国之前还打算做些什么。
于是他特约凯特林作一次叙谈。带着满脸愁云、满怀心事的神色对他说道:
“难呀!每个人只有自己最清楚他该怎么做,因此我不打算对你多唠叨,劝你留下不走,但至少我想知道你回国后要做些什么。”
“我怎能猜到我要去的那个地方等待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凯特林回答,“那边会有什么事情,会有怎样的奇遇?……如果将来某个时候我能回来,我定会回来;如果我不得不留下,我也只好永远留在那里。”
“你等着瞧吧,此一去山高水远,但你那颗心将会把你拉回到我们身边的。”
“但愿上帝保佑,让我的坟墓不要留在别的什么地方,而是留在凡能给我的都已给了我的这片土地上。”
“啊,你瞧!在别的国度,一个外国人即便生活了一辈子,至死仍然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外来者,而我们的祖国母亲对你却一下子就张开了双臂,把你当亲生儿子搂在怀中。”
“不错,这是千真万确的。唉!但愿我能……诚然,在这个古老的国家,我能享有所有的恩遇,只是幸福与我无缘。”
“咳!我早就对你说过:你得安身立命,你得结婚!你却不听我的话。若是你有了家室,哪怕是走到天涯海角,你也不得不回来,除非你舍得让娇妻远渡重洋,去涉那滔滔恶浪,我料定你是不会冒这个风险的。我给你出过主意,那又怎样!你不肯听我的良言相劝!”
说到这里,扎格沃巴爵爷开始认真地注视着凯特林的面孔,指望从他脸上能找到某种明白无误的诠释,但是凯特林却缄口不言,只是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地板。
“你有什么说的。嗯?”过了片刻扎格沃巴追问道。
“我倒是想言听计从,只是我福薄没有机缘。”年轻骑士慢悠悠地回答。
扎格沃巴在房间里踱起了方步,走了几个来回,然后突然站在凯特林面前,反背着双手,说道:
“我跟你说,机缘是有过的!如果不曾有过,就让我从今天起,这根腰带永远扣不上我这个大肚皮!克瑞霞就是你的朋友!”
“上帝保佑,她永远都会是我的朋友,哪怕汪洋大海把我们隔开!”
“进而言之,那又是什么?”
“没什么进而言之,也没有什么了。”
“你问过她吗?”
“阁下饶了我吧,让我安静点儿!事已如此,我行期在即,故而才如此伤感!”
“凯特林!你是否愿意,趁这会儿时间还来得及,让我去问问她?”
凯特林暗自思量,既然克瑞霞如此强烈希望把他俩之间的感情隐藏起来,掘土深埋,如果有机会让她公开否认,她可能乐于这样做。于是他回答说:
“我敢对阁下担保,这样纯粹是徒劳,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而且我深信,我已做过一切努力,把这份感情从我脑子里涤除干净。如果阁下期望出现奇迹,不妨去问问,在下只能悉听尊便!”
“哈!假若你已把她从自己头脑里涤除干净了,自然别人也就帮不了什么忙。”扎格沃巴爵爷说,语气里带着点儿苦涩的味道,“不过请容我直言,我是把你视为一条好汉,一位可信赖的骑士的。”
凯特林蓦地站起身,狂热地伸出双手举向上苍,以一种反常的强烈口吻叫嚷道:
“对我而言,渴求那璀璨星空的一颗明星有什么用?我既不能飞天就她,她也不能降地从我!谁要冲着那闪烁的银辉长吁短叹,活该他倒霉!”
扎格沃巴爵爷也顿时烦躁、恼怒起来,喘起了粗气。好一阵子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直到他消了点儿气,这才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亲爱的,你可别把我当成个老糊涂,你能给我说出个道理来,你就说,要知道,跟你交谈的是个靠面包和肉为生的大活人,而不是个靠吃毒芹活命的疯子……要是我这会儿精神有点儿失常,暗自说,我这顶帽子就是那银辉,无论我把手伸得多长都抓不着它,那我就只好光着自己的秃头满城转悠,严寒就会像条疯狗一样啃啮我的耳朵。我无需以这类不着边儿的道理跟你耍嘴皮子,我只知道那位小姐正呆在自己的卧室,距离这儿只隔三个房间;知道她也要吃,也要喝,她袅袅婷婷走路时也必是一脚前一脚后地交替着走;知道她在寒风里鼻子也会冻得发红,而在酷夏她也会感觉到炎热;如果有只蚊虫叮了她,她也会觉得发痒,至于说到什么‘银辉’,恐怕只有这么一点儿跟她相像:那便是两者都没有胡须。但是,如果照你的说法去评论她,同样可把一个萝卜说成是占星家。至于说到克瑞霞,如果你没有尝试过向她求婚,如果你根本不曾问过她的想法,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谁也插不上手。但如果你曾醉心于这位姑娘,而现在你要离开,就对自己说,那是挂在云霄的月亮,高不可攀,你只有一走了之。这是你的诚实,也是你的理智,说明你任何食物都能咽下。瞧,就这么回事!”
对此凯特林回答说:
“我咽下的食物不是甜的,由于吃这食物我满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我之所以要走,是因为不得不走;我之所以不去问她,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问的。但是阁下对我的评价不公……上帝明鉴,是多么不公!”
“凯特林!你是个正派人,是位谦谦君子,这毫无疑义,我对此心中有数。只是我无法理解你们那些做派。在我那个时代,一个男人若是相中了一个姑娘,就直接走向她,面对面以这样的韵律对她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就生活在一起;如果你不愿意,那我花钱也买不到你,我就不高攀了!’每个男人都知道事情该怎么办……谁若是个蠢货,笨嘴拙舌,自己没有胆量当面去讲,或总是为此踌躇不决,也可以请个口才比自己好的人代他去明说。我曾为你效过劳,我还愿意为你再效劳一次。我愿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去为你说合,我定会给你捎回答复,而你大可根据答复决定究竟是走还是留下……”
“我必须走!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永远不会有!”
“那你一定要回来。”
“不!求阁下对我略施恩典,让我们别再谈这件事吧。阁下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想去打听点儿什么,我悉听尊便,但是千万别以我的名义……”
“看在上帝的分上,莫非你已经问过她了?”
“让我们别再谈这件事吧!求阁下对我开恩,饶了我吧!”
“好吧,那就让我们谈谈天气……愿雷劈了你们,连同你们的做派!不错,你必须走,而我只有诅咒!”
“请允许我这就跟阁下告别。”
“你等一等,等一等!活见鬼,真叫人受不了!我的凯特林!你且等一等,因为我还有一些话要跟你说。你什么时候启程?”
“只等我把余事办完,立刻就动身。我想等一等从库尔兰收取的季度租金,而我们现在所住的这座庄院,假若能碰上合适的买主,我也是乐意把它卖掉的。”
“那就让马科维耶茨基出价买下吧,或者让米哈乌买下也成!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总不能不跟米哈乌告别就走吧?”
“我打心眼儿里乐于跟他当面告别!”
“他随时都可能回到这里来!随时都可能!或许他能促成你跟克瑞霞……”
说到这里,扎格沃巴爵爷蓦地住了口,因为有某种忐忑不安的预感突然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暗想,“我倒是替米哈乌应下了一桩好差事!可这馊点子完全是违背了米哈乌的心愿的,简直是活见鬼!倘若在他和凯特林之间会因此事而产生discordia,那还是让凯特林走掉为好……”
想到这里,扎格沃巴爵爷竟犯了难,一时语塞,开始用手揉搓自己的秃脑袋。过了好一阵儿,他终于开口说道:
“颠来倒去讲这讲那,无非都是出自对你的好意。皆因我是如此爱惜你,才乐于想方设法再三挽留,这才把克瑞霞端了出来搁在你面前,仿佛那是一道可口的美味佳肴……而这只是出于好意……跟我这么个老头儿能有什么干系!……千真万确,这仅仅是好意……别无其他。要知道,我并不是个作伐的冰人,因为假使我想保媒牵线,早就给自己说合娶到一门妻室了……凯特林过来,让我亲亲你那副嘴脸……千万别生气……”
凯特林把扎格沃巴爵爷搂进了自己的怀中,老人真正动了感情,立刻吩咐上酒,说道:
“值此远离之际,每天我们都要喝光这么一大瓶才是。”
他们喝光了一瓶酒,凯特林起身告别,走了。这时,扎格沃巴爵爷乘着酒兴,不免浮想联翩;他很起劲地考虑着巴霞、克瑞霞、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和凯特林的终身大事,并且开始给他们配对儿,按照自己的愿望,让他们实现美满姻缘,还给他们祝福。最后想念起了两位年轻小姐,急于要跟她们见面,暗自说道:
“嗯,我这就去瞧瞧那两只羊羔。”
两位小姐此刻正坐在走廊另一边的房间里,在做针线活儿。扎格沃巴爵爷向她俩致意后,便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略有点儿步履蹒跚,因为他那两条腿,尤其是在喝过酒之后,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听使唤了。他边走边打量两位小姐,她们一个挨着一个坐得很近,以至巴霞淡黄色短发的脑袋几乎跟克瑞霞那深色秀发的头靠在了一起。巴霞的眼睛跟着他的行动在转,而克瑞霞则是在埋头飞针走线做女红,老爵爷那只完好的眼睛只能勉强看到她那根绣花针闪烁不定的银光。
“唉!”扎格沃巴叹了口气。
“唉!”巴霞也跟着沉沉地叹了口气。
“别装神弄鬼耍笑我,因为我正在气头上!”
“那肯定要拧断我的脖子了!”巴霞佯装恐惧,叫嚷道。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活像个哗啷棒!看我不割掉你的舌头!瞧你还厉害不!”
扎格沃巴爵爷这么说着,就来到两个姑娘跟前,突然两手插在腰眼上,冒冒失失地脱口便问:
“你想不想要凯特林做丈夫?”
“像他这号人五个都找得到!”巴霞当即回应道。
“你住嘴,小苍蝇,给我一边儿安静地待着,我又不是对你说的!克瑞霞,我是在问你,你想要凯特林做丈夫吗?”
克瑞霞的脸色有点儿泛白,虽然开头她以为扎格沃巴爵爷是在询问巴霞,而不是问她;听了此话,姑娘抬起自己那双漂亮的蔚蓝色的眼睛望着老贵族。
“不!”她平静地回答。
“咳,瞧吧!不!至少是干净利落,言简意赅!瞧吧!瞧吧!不过请小姐开恩说说理由,你为什么不想要他?”
“因为任谁我都不想要。”
“克瑞霞!你把这话讲给别的什么人听吧!”巴霞插嘴说。
“这不是厌恶不厌恶的问题,只因我决意进修道院。”克瑞霞回答。
她的语气是如此庄重,又是如此忧伤,以至巴霞和扎格沃巴爵爷一时间都来不及琢磨这是不是一句戏言。只是他们俩都惊诧万分,一会儿面面相觑,一会儿望着克瑞霞,茫然不知所措。
“嗯?”扎格沃巴爵爷首先打破了僵局,说了这么一句。
“我决意进修道院!”克瑞霞以她惯有的和婉口吻重复了一遍。
巴霞把她打量了一次又一次,冷不丁张开双臂,搂住克瑞霞的脖颈,把自己玫瑰似的红唇紧紧贴在她的香腮上。接着又快速地说:
“克瑞霞,我要哭了!快点儿说,你刚才讲的话不算数,它将随风飘散。要不然我会大哭起来。上帝在天,我这就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