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明斯基神甫年轻时当过兵,并且是位胆略过人的骑士,进入老年便待在了乌希查重建教区。但是教堂还躺在瓦砾之中,又缺少信众,于是这位没有羊羔的教区牧师就经常去赫雷普蒂奥夫,在那里一呆就是几个礼拜,向骑士们宣讲虔诚的道理、主张,弘扬基督精神。

他认真地听了穆沙尔斯基骑士的故事,过了几个晚上,他对聚集在一起的众位骑士说:

“我常爱听这类遇险的故事,在这种故事里总是以悲痛的经历开头,而以幸福的结局结束,因而从中可以看到,谁有上帝的圣手指引,谁就能挣脱猎人布下的种种罗网,获得自由;上帝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庇护虔诚的信徒,哪怕是从克里木也能把他引领到平安的屋顶下。

“各位,你们中每个人都要牢记心中,对于上帝来说,没有不可能的事,愿你们即便是在最艰难的处境中,也不要丧失对上帝的慈悲的信赖。

“瞧,这便是信仰!

“值得称赞的是,穆沙尔斯基骑士以手足之情爱一个普通人。救世主自己就已给我们做出了榜样,他自己出身于王家血统,却爱芸芸众生,点化他们中许多人成为使徒,帮助他们提升到圣者行列,因此,如今他们在天国的枢密院里都有一把金交椅。

“但人间私人间的爱是一回事,而普遍的大爱,如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爱却是另一回事。爱应是普及各方的,我们的主,我们的拯救者要求人们认真观察的毕竟是这种普遍的大爱。可我们能到哪里找到这样的爱呢?唉,人哪!你环顾人世,可你到处见到的是充满冷酷、仇怨的心,仿佛人们听见的是魔鬼的符咒而不是上帝的圣训似的。”

“不过阁下,”扎格沃巴爵爷说道,“阁下恐怕很难说服我们,让我们去爱土耳其佬,鞑靼佬或是别的什么野蛮人,对这些人圣主上帝自己想必也是厌恶的。”

“我并不是劝说阁下做到这一点,我只是坚持一种看法,那就是eiusdem martis的孩子应该彼此相亲相爱。可事实并非如此,自赫麦尔尼茨基作乱算起,三十年来,所有这些地区人们流淌的鲜血就没有干过。”

“可这是由于谁的过错?”

“谁头一个承认过错,谁就是头一个蒙上帝赦罪的人。”

“阁下今天穿上了僧侣的长袍,可年轻时你也曾经常打杀叛乱者,据我们所闻,一点也不手软……”

“不错,我确实曾经有过不少打打杀杀,因为作为一名军人那是我应尽的责任,这不是我的罪过,但我也有过错,就是我曾像憎恨瘟疫一样憎恨他们。当时我有我个人的道理,只是我不愿意提及那种缘由,因为那都是早年的事了,何况那些创伤现在已经愈合了。现在我要忏悔的是,我在履行天职以外的过火行为。当年我在涅沃陀夫斯基的团队指挥一百多名骁骑兵,我经常带领我的兵马单独出击,经常烧、杀、绞死叛匪……各位清楚,那是怎样的时代。赫麦尔尼茨基将鞑靼人引入国门助战,他们又烧又杀,肆无忌惮。我们也烧杀无忌。那些暴乱的哥萨克所到之处片瓦不存,留下的只有土地和血水,他们行为之残暴远远超过了我们,甚至超过了鞑靼人。再也没有什么比内战更可怕的事了……那种世道今天已无人去说。总而言之,我们和他们斗杀起来更像是疯狗而不像是人……

“有一次消息传到我们的指挥部,说有匪帮围攻鲁谢茨基的塞堡。我受派遣带领我的兵马前去救援。我到达时已经太迟了,那塞堡已被他们夷为平地。但我却袭击了那些喝得烂醉的乡巴佬,砍倒的人马无数,只有部分藏进了庄稼地里;我下令将他们活捉,一个个绞死以儆效尤。可在哪里绞杀呢?计划容易,执行起来就很难;整座村庄既没有留下一栋房屋,也没有留下一棵树木,甚至连孤零零地立在田塍上作地界标志的梨树也被砍光了。我没有时间竖绞架,而在这草原地带,附近哪里也见不到一座森林。怎么办?我只好押解战俘随军开拔。我指望在什么地方总能找到一颗有杈桠的橡树。我走了一里又一里,走了一片草原又一片草原,地面总是平整得尽可拿球在上面滚。终于我们碰到了某个村庄的残迹,当时已近黄昏,我纵目四望,这里那里到处是成堆的炭块,仔细一瞧,其实是灰色的灰烬;又是什么也没有!在一处小小的山丘上,倒是立着个十字架,大而坚牢,是橡木的,显然刚竖立不久,因为木质尚未变黑,在晚霞中闪闪发亮,呈现出火焰般的色彩。十字架上还有基督的圣像,是用铁板切割成的,绘成这种金黄的颜色。如你从任何侧面看,只能看到铁板的薄片,而不知上面还真有圣像的形象;可从正面看,圣像脸上的面容就显得栩栩如生了,这是由于受难而显露出的苍白的面容,圣像头上戴着一顶荆冠,两眼仰视,显出极度的悲痛和凄怆。我一看到那十字架,脑海里不由闪出一个念头:‘瞧,既然没有别的,这就算是吊死俘虏的一棵树了!’但我顿时吓了一大跳。以圣父、圣子之名!我不能把他们吊在十字架上!可我转念又想,这是些让无辜者流过那许多血的歹徒,如果我下令当着圣主的面砍掉他们的脑袋,想必能让基督的眼睛感到宽慰。于是我这么说:‘啊,亲爱的上帝!权且把这些人当作当年把你钉到十字架上的犹太人吧,因为这些为非作歹之徒并不比那些人好。’于是,我命令部下一个挨一个地把那些战俘拽到小山丘上的十字架前,依次斩杀。这些俘虏中,有年老的、白发苍苍的庄稼汉,也有少年!第一个给带上来的,见到了十字架就嚷:‘看在圣主的蒙难上,看在基督的面上,饶了我吧,老爷!’而我只是说:‘砍下他的脑袋!’一名龙骑兵挥刀就砍,那颗脑袋立即滚落尘埃……又拽来了一个,又发生了同样的事,那人求告:‘看在慈悲的基督面上,可怜可怜我吧!’而我的回答仍是:‘砍下他的脑袋!’如此,结果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直到第十四个,他们每个人都曾以基督的名义向我求饶……当我们结束了行刑,晚霞已经熄灭,天完全落黑了。我下令把这些尸体摆在十字架的四周围成一圈……蠢哪!我以为至高无上的圣子会乐于见到这般情景,那些尸体还在动,这一个的手在抽搐,那一个的脚在打颤,有的还在扑腾,像出水的鱼似的,可挣扎的时间很短,很快他们体内的活力耗尽,他们就静悄悄地围躺在十字架下,宛如一个花环。

“由于天已完全黑了,我决定留在那儿宿夜,虽然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烧堆篝火。但上帝垂恩,赐了我们一个暖和的夜晚,我的士兵就都躺在马披上睡觉,而我重又来到十字架下,照常跪倒在基督脚前背诵主祷文,把自己托付给上帝的慈悲。我以为,我的祈祷会得到上帝更愉悦的接纳,以为我的一天是在辛劳中度过,可以把这一天的所作所为看成是一种功业。

“疲惫不堪的士兵经常会在作完晚祷后酣然入睡,我也遇到了这种情况。龙骑兵们见我跪在那儿,把头靠在十字架上,都以为我在作虔诚的默祷,没有任何人想打扰我;我的双目立刻闭合了起来,就靠着那十字架,我做了个奇异的梦。我不敢说我见到了上帝显灵,因为我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不配见到上帝,我只是睡得太沉了。可我竟像醒着似的见到了上帝蒙难的全过程……眼见到无罪的羔羊受苦受难的情景,我的心一下紧缩了起来,眼泪扑簌簌地从眼中滚落,无尽的哀伤攫制了我;‘主啊!’我说,‘我手下有一撮好小伙儿,你是否想看看我们是怎样的骑兵,我们能干些什么?只要你点点头,我们便挥动战刀,眨眼之间就能把那些魔鬼的子孙,那些给你行刑的刽子手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刚刚这么说,眼前的那一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十字架,上面的基督眼里血泪长流……于是我一把抱住了圣十字架的脚柱,泣不成声。我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知过了一段时间,我略微平静了一些,便又说道:‘主啊,我们的天父!为什么你偏要在硬心肠的犹太人中间宣讲你神圣的学说?倘若你从巴勒斯坦来到我们的共和国,我们是绝对不会把你钉上十字架的,还会最隆重地接待你,向你敬献各类厚礼,授予你贵族封号,极大地增添你的神圣荣耀。主啊,为何你不走出这一步?’

“说完此话我抬眼望天,各位,你们都该记得,我是在梦中。那么我又见到了什么?瞧啊,我们的天主竟是威严地望着我,双眉紧锁,忧形于色。蓦然间,他朗声对我说:‘如今你们这种贵族在掉价,因为在波–瑞战争时期,每个小市民花钱就能买到这种封号;但这还是次要的方面!你们杀人都不分青红皂白,你们和那些匪类堪称伯仲,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比犹太人更坏,因为你们在这里每天都把我钉在十字架上……难道我不曾训喻你们要普爱众生,甚至爱你的仇敌,宽宥他的过咎?可你们相互开膛破肚,像疯狂的兽类似的。我看着这种无法忍受的苦难,心痛欲裂。而你自己,想把我从十字架上救下来,还邀请我去你们的共和国,可你自己却做了些什么?瞧,在我的十字架下,四面人尸枕藉,淋漓鲜血溅满了十字架的脚柱。须知这些人中无辜者大有人在,那些孩童,或者那些盲从者,他们并非蓄意跟别人一起作恶,而是像迷途的羔羊一样随大流卷入了作乱的浪潮。你怜悯过他们吗?在处死他们之前你审讯过吗?没有,统统没有!你下令把他们斩尽杀绝,还以为这样做为的是安慰我。诚然,申斥和惩罚是两类不同的概念,例如,儿子犯过,父亲惩罚;稚弟犯过,兄长申斥,都不失人伦之道。但报复又是另一回事了,不作审讯,惩处无边,残暴无度,便是无道。如今到了这般地步,以至在这片土地上狼都要比人慈悲得多;在这里润草之露已成为血露,风不是在吹,而是在嚎呼,河流流淌的是泪水,人们伸手求死,叫着:‘啊,这就是我们的出路!……’

“‘主啊!’我号叫道,‘难道他们比我们好?是谁犯下了最残酷的暴行?又是谁引来了异教鬼子?’

“‘甚至在惩罚他们的时候也该有爱,’主说,‘到那时他们眼中的白翳自会消失,冷酷无情自会从他们心中消融,我的慈悲也将泽披你们。否则,一旦鞑靼人狂潮般涌来,势必将绳索套在你们身上,也套在他们身上,你们将同样忍受折磨,你们都将在痛苦、受蔑视和流不完的泪水中被逼事敌,直到有一天你们彼此相亲相爱,共同御侮。如果你们顽梗不化,夙仇日增,那时上天既不会垂爱你们,也不会垂爱他们,异教徒们就必将占领这片土地,永生永世!’

“听到这样的预言我毛骨悚然,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伏地叩首,问道:

“‘主啊,我该怎么做方能洗刷我的罪过?’

“对此,天主训诲道:

“‘你去,对别人重复我说的话,去宣扬爱!’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的梦消失了。夏夜是短暂的,我醒来时天已破晓,浑身朝露晶莹。我抬眼望去,见到围绕十字架花环般陈列的人尸,头颅都已发青。奇怪的是,昨天见此情景我还得意扬扬,乐在其中;今天却望而生畏,不寒而栗。尤其是见到一名少年,他可能只有十六七岁,模样儿俊美异常,真令人心灵震撼。我命令士兵厚葬这些死者,就埋在十字架下。从那日以后,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开头,有时我还想:梦毕竟是一种幻觉!可这梦却牢牢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似乎是越来越紧地控制了我整个的身心。我不敢妄自揣测,这是圣主亲自点化了我,因为我已说过,我自认不配,但也有可能。打仗时,像鞑靼隐于草丛那样隐于我灵魂深处的良知,现在突然向我宣告上帝的圣意,令我遽然憬悟。这样,我就去教堂忏悔,神甫肯定了我的猜测,说道:‘显然这是上帝的圣意和警告,你应遵从,否则你必遭殃。’

“从此,我便开始宣扬爱。

“可是我的战友和军官们都当面嘲笑我。他们竟说:

“‘怎么啦!莫非你是神甫在向我们布道?那些狗东西对上帝的凌辱还少吗?他们烧毁的教堂还少吗?他们的铁蹄践踏的十字架还少吗?他们恶贯满盈、天怒人怨,为此我们还要爱他们?’

总而言之,没有人肯听我的。

于是,我在别列斯捷奇科会战之后,便穿上了僧侣的长袍,以便在宣扬上帝的圣谕和圣意时显得更加端庄凝重。

二十多年来,我克尽厥职,夙夜匪懈。如今我已是垂暮之年,白发苍苍……时至今日,我的声音仍在对着荒原呼号,可鲜有应者,想必仁慈的上帝不会为此而惩罚我。

各位骑士爷,爱你们的敌人吧,即使惩罚他们,也该如父责子,如兄诲弟,否则,他们必遭殃,而你们也必遭殃,整个共和国必遭殃!

你们睁眼看看,那场战争,那场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苦斗产生了怎样的结果?瞧吧,脚下的这片土地路绝人稀,变成了茫茫荒漠,在乌希查,到处是孤坟野冢,见不到教区信众;教堂、城镇、村庄统统成了废墟,共和国的东部边陲,云愁雾惨,满目疮痍,而异教强权则迅速崛起,如大海之狂涛恶浪威逼着我们,随时准备吞噬我们这卡缅涅茨塞堡。”

涅纳希涅茨骑士听了卡明斯基神甫的话,激动不已,以至额头上冒出了汗珠,然后他在普遍的静默中开口说道:

“是的,哥萨克中间确有许多可敬的骑士,在座的莫托维德沃校尉就是个很好的例证,我们大家都爱他,尊敬他。至于卡明斯基神甫娓娓动听地宣扬的主张:普爱众生,我承认,迄今我仍沉溺在可悲的罪咎中,因为我从未心怀这种爱,也不曾为此努力过。此刻神甫阁下的谆谆告诫,使我略微睁开了眼睛。但我坦言,若非上帝特别的慈悲启迪我,在我心中要找到这类爱是难的,因为我心中塞满了可怕的记忆,残酷的屈辱的记忆,关于这种屈辱,我愿向各位坦述其详。”

“让我们先喝点儿什么暖暖身子吧。”扎格沃巴爵爷打岔说。

“往炉膛里添点柴火!”巴霞对在一旁侍立的亲随们说。

不久以后,宽敞的房间重又明亮起来,一名亲随依次在每位骑士面前放上一夸脱热啤酒。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地饮起酒来,很快胡须上就都洒满了酒。他们喝了一两口酒,涅纳希涅茨骑士再度开了腔,他说话的嗓门儿酷似车辆走动时发出的辘辘声:

“家母临终时,把舍妹托付给我照顾,要我小心呵护。舍妹名叫哈尔什卡。我没有妻室、子女,因此我爱那个姑娘如同珍爱自己的眼珠。舍妹比我小二十岁,我常把她抱在手上。简而言之,我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后来我去远征,而汗国兵马却把她掳走了。我回家时得知情状,悲愤至极,恼恨得直把脑袋往墙上撞。我的家产在汗国入侵时丧失殆尽,于是我卖光我拥有的一切,把最后一副鞍韂往马背上一扔,就跟亚美尼亚人一道骑马走了,为的是去替妹妹赎身。我在巴赫奇萨赖找到了她。她已落到一个穆斯林王侯后宫,但尚未成为权贵的姬妾,因为她刚刚满十二岁。我永远忘不了,哈尔什卡,我找到你的那一刻你怎样搂住我的脖颈,忘不了你怎样亲吻我的眼睛!可是有什么用!我带去的赎金太少了。小姑娘天生丽质,美貌如花。劫持她的那个叶胡–阿加,向我索要三倍的身价!我想卖身救妹补足差额,可无济于事。她被带到了奴隶市场,当着我的面让那个臭名昭著的宿敌图哈伊–别伊买走了。他想让小姑娘在他的姬妾中待上三年,然后正式娶她为一房妻妾。我只好回国,恼怒得捶胸顿足,发指眦裂。回国途中,我听说在滨海的一处鞑靼临时营地住有图哈伊–别伊的一房妻子,还带着他最心爱的儿子阿齐亚……图哈伊–别伊在所有城市和许多村庄都娶妻纳妾,以便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在自己家的屋顶下憩息。我获知有关那个崽子的消息后,便想,上帝在向我指明拯救哈尔什卡的最后办法,我当即决定劫持那个小阿齐亚,然后拿他交换我心爱的妹妹。可我单枪匹马办不成这件事。必须在乌克兰或者大荒原招集一伙勇敢者,但这并非易事。因为首先,图哈伊–别伊臭名昭著,秽德彰闻,在全罗斯地区人人畏之如狼虎;其次,他正帮助哥萨克对我们大动干戈。不过,在草原东奔西走、闯荡江湖的哥萨克豪勇不在少数,这些人眼中只有自己的利益,为了虏获物,随时准备到任何地方去一试身手。我招集到了相当可观的一队人马。我们乘双舵平底快船——恰伊卡出海之前,经历了怎样的凶险,无法叙说,因为我们必须避过那些哥萨克暴乱头目。感谢上帝赐福,我终于劫持了阿齐亚,还捎带获得了大量战利品。鞑靼人的追击没有赶上我们,我们平安到达了大荒原,我本想由此径直去卡缅涅茨,以便在那儿通过商人达成交换协议。

“我把所有战利品都分给了各路豪勇,自己只留下了图哈伊的小崽子。我对那些人如此诚挚,如此慷慨,因为我觉得跟他们一起经历过那许多凶险,一起忍饥挨饿,为他们我拼过命,我想我已永远赢得了他们的心,他们中每个人都会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可是,霎时灾祸临头,让我后悔莫及。

“当时我脑子里竟然没有想到,他们为了瓜分头领劫掠的财物,往往会把自己的头领大卸八块;我完全忘记了他们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有道德有良心的,是守信义、知恩图报的……在我们已快到卡缅涅茨的时候。从阿齐亚身上能捞取丰厚赎金的希望诱惑了这些亡命之徒。于是在黑夜他们像狼群似的袭击了我,他们用一根绳索勒住了我的脖颈,然后用刀在我身上一顿乱砍乱捅,他们料定我已死去,就把我抛在了荒原,自己带着那孩子逃之夭夭了。

“多亏上帝恩赐,让我得救,让我康复;但我的哈尔什卡却永远丢失了。兴许她还活在某个地方,兴许在图哈伊死后另一个异教徒娶走了她,兴许她已经接受了穆斯林信仰,兴许她已把自己的兄长忘于脑后,兴许她的儿子有朝一日还会让我流血……瞧,这便是我的故事!”

涅纳希涅茨骑士说到这里住了口,眼睛阴沉地盯着地面。

“为了这个地区,我们流了多少血和泪!”穆沙尔斯基骑士说。

“你将会去爱你的敌人。”卡明斯基神甫插言道。

“阁下康复之后,难道就没去寻访那崽子?”扎格沃巴爵爷问。

“后来我打听到,”涅纳希涅茨骑士回答,“又有另一帮匪徒袭击了我的那伙强盗,把他们斩尽杀绝了。想必是这帮匪徒掳掠了财物,把孩子带走了。我到处寻找,可他却如石沉大海,不见影踪。”

“会不会后来阁下在什么地方遇到过他,但已认不出他了?”巴霞夫人说。

“那孩子,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否有三岁。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阿齐亚。不过,我多半能把他认出来,因为在他的胸脯两边都刺了一条鱼,涂成了蓝色。”

一直坐着不声不响的梅莱霍维奇这时突然从房间的一个角落怪声怪调地开了腔:

“阁下仅凭鱼就想把他认出来是办不到的。因为许多鞑靼人身上都带有这种标记,特别是那些住在海岸附近的人。”

“并非如此!”白发皤然的赫罗梅卡骑士说道,“别列斯捷奇科会战之后,我们查验过扔在战场上的图哈伊–别伊的尸体,我知道,他的胸脯上就刺有鱼,而其他所有的死者身上带的是与他不同的标记。”

“可我对阁下说,许多鞑靼人身上刺的都是鱼。”

“不错,但那必是恶魔图哈伊的后代。”

莱尔齐茨骑士走进房来,打断了人们的谈话。他是伏沃迪约夫斯基一大早派出去侦察敌情的,恰在这时赶回来。

“指挥官阁下,”他在门口就开始报告,“在孤儿浅滩顺穆尔塔内那一边,出现了一帮兵马,正向我们而来。”

“是些什么人?”米哈乌骑士问。

“都是匪盗。有少数瓦拉几亚人,少数匈牙利人,大部分都是汗国散兵游勇,总共大约二百来人。”

“这是那同一批人,关于那些人我曾经得到消息,说他们沿瓦拉几亚方面一路抢劫,”伏沃迪约夫斯基说,“想必摩尔达维亚的某位市政长官在那边将他们逼得很紧,因此向我们这边逃窜;但那儿仅汗国兵马就有近两百。他们将在夜里渡河,天亮时我们就拦截他们。莫托维德沃校尉和梅莱霍维奇必在午夜准备停当。赶一小群犍牛去做诱饵。现在大家回到各自的住所去。”

军人们开始散场,但没等所有人离开房间,巴霞就跑到丈夫跟前,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开始冲他的耳朵小声说着什么。他笑着,一个劲儿地摇头;而她显然是坚持,不肯退让,她双手把他的脖子搂得越来越紧了。

扎格沃巴爵爷见此情景,说道:

“这次你就满足她的愿望吧,我这老头儿也陪你们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