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涅斯特河两岸专事持械劫掠的各路松散的匪帮是由居住在临近各国的各族人员组成的。他们中占优势的总是那些从多布罗加和别尔哥罗德汗国部队逃亡的鞑靼人。这些人通常比他们自己的克里木盟兄弟还要野蛮得多,也要剽悍得多。在股匪里边当然不乏瓦拉几亚人、哥萨克人和匈牙利人,还有从德涅斯特河岸沿岸各哨所逃跑的波兰仆役。他们时而在波兰境内打家劫舍,时而在瓦拉几亚境内杀人越货。每当他们受到摩尔达维亚的市政长官的兵马或是共和国驻军司令们的追击清剿时,他们就在界河上渡来渡去。而在深沟峡谷的角落处,在森林里,在岩穴中,他们都各有别人几乎不可进入的隐蔽的藏身之所。
这些匪帮袭击的主要目标是各个哨所饲养的牛群和马群,这些畜群甚至在严冬岁月也不会离开草原,它们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地里自己觅食。除此之外,这些匪盗也袭击村庄、城镇、居民定居点和规模较小的警备队,抢劫波兰甚至土耳其商贾,掳掠带着赎金去克里木的中间人,总之,他们几乎无处不在,无恶不作。各路股匪都各有规矩,各有首领,他们彼此很少联合行动。甚至经常发生群斗,大股匪帮把小股团伙砍得七零八落。弱肉强食成了各路股匪遵循的自然法则。在罗斯地区,到处滋生的匪盗不计其数,尤其是在哥萨克–波兰战争期间,当那一带各类保安措施荡然无存之际,匪患更是日炽一日。横行于德涅斯特河上的各路匪帮,由于汗国兵马中的逃亡丁勇入伙而得以不断壮大,因此显得特别可怖。常见的股匪人数多达五百。他们的首领堂而皇之地被冠以别伊的头衔。他们常以彻头彻尾的鞑靼方式把一个地区洗劫一空,警备队的司令官们在征剿时每每都弄不清他们是在剿灭匪盗,还是在跟汗国兵马的鞑靼分遣队作正规的鏖战。跟正规部队,特别是跟共和国骁骑在开阔地面上打野战,这些匪帮都是难于对阵的。然而,一旦他们给逼进陷阱,便会绝望地拼命抵抗,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一旦被俘虏,等待他们的不是别的,必是绞索。他们的兵器各种各样,五花八门,却缺少弓箭和火枪,再说,夜间攻掠,这类家伙的用处也不大。因此,他们大部分装备为土耳其匕首、土耳其弯刀、短柄链锤、鞑靼马刀,还有用绳索绑在木棍头上的半个马颌骨。后面的这类兵器若是掌握在膂力过人的人手中,那是凶猛可怕的,因为它足以荡落或击碎伸过来的刀剑。有些匪徒使用大叉,它非常长,叉尖又都包了铁;有的使用长矛。在猝然的遭遇战中,这些兵器是专门用于对付骑兵的。
此刻,匪帮正啸聚于孤儿浅滩,想必人多势众,他们或许在穆尔塔内那边处于困境,面临灭顶之灾,否则他们绝对不敢贸然逼近赫雷普蒂奥夫防区。何况,单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的赫赫威名,早已让德涅斯特河两岸的匪盗枭民们闻风丧胆,不寒而栗了呢。果不其然,另一支骑兵侦察小分队带来消息,说此股匪帮人数多达四百,由臭名远扬的江洋大盗阿兹巴–别伊带领,此人多年来在波兰一方和穆尔塔内一方为非作歹,百姓为之胆寒。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得知将要与之较量的对手是何许人物,内心喜不自胜,立即下达了相应的命令。除了派出梅莱霍维奇的立陶宛鞑靼兵和莫托维德沃校尉的兵马之外,又派出波多莱总兵和普热梅西尔监督属下的兵马。部队连夜开拔,佯装向各个不同方向进发,这就像渔人撒网,网口撒得老大,以便最后收网得鱼。因此各路部队布成了一个大圆圈,专等黎明破晓时收缩到孤儿浅滩,将匪帮一网打尽。
当部队开拔时,巴霞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着,因为这将是她平生第一次参与较大规模的征战,眼见这些草原老狼组织精良,行动迅捷,她那颗心兴奋得快跳到嗓子眼儿了。他们开拔时动作如此轻悄,以至整座塞堡都听不见任何声响,没有马嚼子窸窣的摩擦声,没有马镫碰撞马镫、刀剑磕碰刀剑的铿锵声,战马也不嘶鸣。夜色晴朗,亮得出奇,因为正好是满月。皓月临空,光明亮丽,照亮了哨所的山丘,照亮了向四面八方斜延开去的无尽草原;不过,一些活动情况还只是依稀可见,不时可以看到有个团队走出栅栏,月华映射的出鞘的刀剑闪烁着银色的反光,在眼前倏忽即逝,宛如成群的柳雷鸟潜入草海的波浪之间。在这行军中有某种神秘莫测的东西。
巴霞似乎觉得,这些出击兵勇倒像是围猎的猎人,他们相约于破晓时动手,因而他们的动作必须轻悄,处处小心翼翼,尽量做到无声无息,以免过早惊动猎物……对此,她心中漾溢出极大的兴致,渴望参加这样的狩猎。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不再反对她参与这次行动,因为扎格沃巴爵爷已说服他同意了。再者,他明白,迟早他得满足巴霞参战的愿望,尤其是这些匪徒还不习惯于使用弓箭和火绳枪,因此,他宁愿让她现在就去尝尝行军作战的滋味。
然而,在头一批兵马出发三个钟头之后,他们才动身,这是米哈乌骑士出于统筹谋划蓄意如此安排的。跟他们一起出发的有扎格沃巴爵爷和带着一名骑兵司务长及二十多名林克豪兹龙骑兵同行的穆沙尔斯基骑士。这些龙骑兵是清一色的马祖里人,个个身材魁梧,骁勇善战,他们走在前面,战刀熠熠生辉,妩媚的指挥官夫人就紧随其后。这种安全保障,让夫人就像待在夫妻内室似的。
巴霞所骑的战马配的是男用鞍鞯,穿着打扮也要与之相适应:于是她穿了一条珍珠色丝绒灯笼裤,它非常宽大,看上去就像裙子似的,裤脚则塞进了一双精致的黄色上等山羊革皮靴的靴筒里;一件灰色上衣,用克里木白色羊羔皮衬里,点缀着漂亮的滚边;她背了一只银质的制作精美的弹药盒,挎一把用丝巾吊着的土耳其战刀,马鞍两边挂着装有手枪的皮质枪套;她头戴一顶小巧的尖顶帽,帽面由威尼斯丝绒缝制而成,帽子上斜饰着一支苍鹭翎,帽沿镶了一圈猞猁皮。尖顶帽子下面,一张亮丽的、玫瑰般嫣红、几乎是孩子似的脸蛋儿向着前方,两只好奇的眼睛光芒四射,亮得犹如两粒炭火。
她如此打扮,端坐在一匹栗色的吉尔吉斯矮马上。这匹马有着鹿样的轻盈、迅疾,也有鹿样的温驯。她这副模样儿,看上去倒像是某位统帅的孩子在久经征战的军人护卫下交兵见阵,以体验头一次人生课业。她醉心于征战,而人们则对她的风姿惊叹不已:扎格沃巴爵爷跟穆沙尔斯基骑士不时彼此用胳膊肘相撞,不时各自举起拳头放在嘴边亲吻,以示他们对巴霞的异乎寻常的倾慕。他们两人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一起,向她耐心解释为何他们迟迟才出发,以安抚她的猜疑。
“你不懂得打仗,”小个子骑士说,“所以你才怀疑我们,说我们想等打完仗后再把你带到阵地上去,其实并非如此。一些团队径直奔赴阵地,另一些团队必须迂回,以便切断敌人的退路。一旦他们悄悄会合,完成铁壁合围,就会把敌人逼到绝境。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没有我们仗打不起来,在那儿每个钟点都是算好了的。”
“可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的谋划,从各团队的夹缝中溜走了,那怎么办?”
“敌人是狡黠的,也很机警,可对我们来说,打这种仗并非什么新鲜事。”
“你要信任米哈乌,”扎格沃巴咋呼道,“论实战经验他是无与伦比的。是厄运把那些狗东西赶到这里来跟他交手。”
“当年在卢布内,我还是个小青年,”米哈乌骑士说,“上级就已把类似的仗交给我打了,如今,只因我想让你看场好戏,故而做了更精心的筹划,力求作到一切丝毫不爽而已。各路团队将会同时出现在敌人面前,动作一致,他们会齐声呐喊,会一齐纵马冲锋,一切都会迅如闪电,转瞬即逝。”
“啊!太棒了!”巴霞乐得尖叫起来,她站立在马镫上,一把搂住了小个子骑士的脖子,“我呢?我也能纵马冲锋,是吗?亲爱的米哈乌,是不是呀?”她瞪着一对闪闪发光的眼睛反复问道。
“人马拥挤的地方我可不许你去,因为拥挤中容易出现意外,不用多说,马就可能会失蹄。不过我已发出指令,在粉碎了敌人的抵抗之后,让他们把小股败阵的匪帮往我们这边驱赶,那时我们就纵马出击,这样,你也就能砍掉两三个。不过你得纵马从左边出击,这样一来被追击的敌人想伤害你就不那么便当了,而你反倒能够狠狠地砍杀他们。”
对此,巴霞说道:
“啊!我不害怕!你自己说过,我舞刀弄剑比马科维耶茨基叔叔还要强些,谁也把我没办法!”
“你要注意,缰绳要抓得牢牢的。”扎格沃巴爵爷插言道,“他们这些匪类有他们自己的办法,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你追击他,而他蓦地掉转马头,勒住坐骑,那时你在奔驰中须要绕过他,但没等你绕过去,他就已对你下手了。有经验的老兵从不让马奔得过快,总是按照自己的需要,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战刀永远别举得太高,才便于砍杀,”穆沙尔斯基骑士说。
“我会在她身边贴身护卫,以防不测。”小个子骑士说,“你瞧,在打仗的时候,整个难题就在于你必须把一切都牢牢记在心上,记住缰绳、战刀,记住如何砍,如何刺,一切全在转瞬之间见分晓。熟悉交兵见阵的人,这一切就会自然想到,但是,即便是出色的剑术家开头也常是呆头呆脑、笨手笨脚的,随便什么小人物,只要有实战经验,就能把一个武艺比他高超的新手打落马下……所以我将留在你身边。”
“只是你对我千万别包办代替,你要向众人表明,若非必须,我不要任何人包办代替。”
小个子骑士不觉莞尔,回答道:
“行!行!我们倒要瞧瞧,一旦出现什么紧急情况,你的胆量究竟如何!”
“或者看你到那时候,会不会扯住我们哪一个的衣襟求救!”扎格沃巴说。
“我们走着瞧!”巴霞气恼地说。
他们就这么交谈着,进入一处地段,这里那里长满了茂密的灌木丛。此时已近破晓,但天色却显得更加黑暗,因为月亮已经西沉,地面上升起了薄雾,遮蔽了远方的目标。在那淡淡的薄雾和晦暗中,近处影影绰绰的树丛在心潮澎湃、幻念翩跹的巴霞的印象里,都变成了活物的形态。有时她似乎觉得,自己清楚地见到了人和马。
“米哈乌,那是什么?”她悄声问道,同时伸出了一个指头指着那幻象。
“没什么,是灌木丛。”
“可我还以为是骑兵。我们快到了吗?”
“再过一个半钟头,就要开仗了。”
“啊,嗐!”
“你害怕么?”
“不,只是因为过于兴奋我的心跳得厉害!我会害怕吗?!不会,一点儿也不害怕!你瞧,这儿好像是蒙上了一层霜……看得出来,虽然很暗。”
他们策马进入了一条狭长的草原地带,那里已经干枯的杂草高高的茎秆儿,确实覆盖着一层白霜。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朝这片地带瞥了一眼,说道:
“莫托维德沃校尉刚从这儿经过。他的隐蔽处离这儿再远也不会超过半波里。天就要亮了。”
果然出现了第一道曙色。昏暗在消减。天地之间成了淡灰色的一片,天空逐渐露出鱼肚白,树林、丛莽的顶端仿佛镀上了一层银色。远方的树丛逐渐显露出来,仿佛是有人挨个儿揭开遮掩它们的帷盖似的。
这时,从前方的树丛中蓦地跳出一名骑者。
“是从莫托维德沃校尉那儿来的?”当这名王府哥萨克在他身边勒住马时,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问。
“正是,阁下!”
“有什么消息?”
“他们已经过了孤儿浅滩;听到犍牛的嘶吼声就朝卡乌西克那边开始布阵,他们带走了那些犍牛,就停在了尤尔科夫旷野。”
“莫托维德沃校尉在哪里?”
“他在山丘这边扎阵,而梅莱霍维奇百夫长离卡乌西克不远,其他的团队我不清楚。”
“好了,我知道了。”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赶快去给我传令。让莫托维德沃校尉封闭包围圈,以散兵阵式半路接应梅莱霍维奇百夫长。快!”
这名王府哥萨克俯身在马鞍上,疾驰而去,快如追风逐电,以致左右马肋都跑得打颤,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继续策马前行,更加静悄,更加谨慎小心……此刻天已大亮。破晓时分地面升起的薄雾已经完全消散了。东方的天边露出一条灿烂辉煌的红色长丝带,那光灿灿、红艳艳的彩霞濡染着高朗的天空和连绵的山丘,濡染着深沟峡谷的边缘和岩石的巅峰。
忽然,骑者们听到从德涅斯特河那边传来阵阵嘈杂的哑哑叫声,在他们头顶上方的高空出现了大群渡鸦正朝着朝霞展翅飞翔。不时有个别的鸟儿失群落单,它们不是径直向前奋飞,而是在草原上方打起了盘旋,酷似那些鸢隼和苍鹰发现了猎物时所做的那样。
扎格沃巴爵爷举起了战刀,用刀尖指着渡鸦对巴霞说道:
“你该惊叹这些禽鸟的灵性。无论在哪里,只要有打仗,它们立刻就从四面八方飞来,仿佛是有人从猎囊里把它们抖落出来似的。只要有一支队伍开来,或者是友军会合,他们就知道要打仗了,虽说谁也不曾通知它们。没有人能比这些野禽更善于猜透人的意图了。单凭嗅觉灵敏我们无法解释这一点,因此你的惊叹是有道理的。”
这时,鸟群的聒噪越来越厉害,飞得也离他们更近了。于是穆沙尔斯基用巴掌拍了拍长弓,对小个子骑士说:
“指挥官阁下,为了让夫人高兴,射只鸟儿下来你不会制止吧?这不会有什么响动的。”
“阁下哪怕射两只也行。”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他知道这位老兵有喜欢显摆箭艺的弱点。
这位无与伦比的神箭手听罢当即从肩胛后抽出一支羽箭来,搭在弓弦上,抬起弓,也昂起头,他在引弓待发。
鸟群越飞越近。所有的人都勒住马,好奇地仰望天空。冷不丁弓弦响起嗖的一声哀鸣,就像燕子发出的一声啁啾,箭朝鸟群飞去,霎时就消失不见了。
有那么一会儿,可能有人在想,穆沙尔斯基骑士怕是失手射歪了,可是,却见一只鸟儿在人们头顶上方翻了一个筋斗,径直向地面降落。那鸟儿在不断地翻滚的同时,降得越来越低,终于大张着两个翅膀,俨如一片落叶顶着空气阻力,飘然而下。
过了片刻,那鸟儿掉落在巴霞坐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羽箭穿透了鸦身,箭镞在背脊上方闪闪发亮。
“是个好兆头!”穆沙尔斯基骑士向巴霞躬身行礼,说道,“我会从远处关注我的大恩主指挥官夫人,一旦出现任何突发的意外,愿上帝保佑,我将射出同样走运的一箭。哪怕咝咝叫着的箭镞离夫人很近,可我敢担保,绝对不会伤及夫人一根毫毛。”
“我可不想当阁下瞄准的那个鞑靼佬!”巴霞回答说。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岔断了人们的谈话,他指着前方几斯塔耶远的一处高坡说道:
“我们就在那里停下……”
话音刚落,他们便策马一溜小跑起来。跑到高地的半途,小个子骑士又命大家减速,终于在离高地顶点不远的地方勒住了坐骑。
“我们不可跑上顶点,”他说道,“这么明亮的清晨,老远就能看到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该下马,悄悄接近断层的凸缘,脑袋尽量不要露出来。”
他边说边跳下了坐骑,巴霞紧随其后,接着穆沙尔斯基骑士和其他几个人也都下了马。那些龙骑兵留在了顶峰下边牵马,而他们则攀爬向上,一直走到高地断层的地方,那里像一面墙几乎是垂直向下降落。
在这堵墙的下面,约莫几十肘的高处,有个狭长地带,蔓生着稠密的灌木丛,再往下延伸便是低平的草原。凭借着地形,他们从高处能一眼看到开阔的平川。
这平川,为一条流向卡乌西克的小溪所切断,和悬崖下方的地段一样,也是覆盖着丛生的荆棘。在那稠密的灌木丛里,有几缕淡淡的烟柱升向天际。
“你瞧,”伏沃迪约夫斯基对巴霞说,“敌人就埋伏在那里。”
“我见到了烟,但没见到人,也没有见到马。”巴霞回答,她那颗心禁不住怦怦地跳。
“因为他们都藏身在灌木丛中,可是有经验的眼睛还是能看到他们的。瞧!那儿有两匹,三匹,四匹,不是见到了整群的马匹吗?一匹是花斑马,一匹是洁白的,但从这里看像是浅蓝色的。”
“我们很快就会下去揍他们吗?”
“要把他们撵到我们这儿来。不过我们还得等一会儿,因为从这儿到那片灌木丛距离约摸有四分之一波里。”
“我们的人现在在哪?”
“你瞧,就在那儿,没见到有片松林吗?监督大人的兵马此刻该到了松林边缘。梅莱霍维奇管带的立陶宛鞑靼兵很快将从另一边出现,第二支联合团队的兵马就要从这岩壁下方对匪帮发动攻击。瞧那些兵马,他们发现这边有人,定会向我们这边靠拢,以为从这儿可以经过崖下那片灌木丛生的地带朝河的方向快速前进,而那边是峡谷,陡峭得可怕,谁也别想从那儿通过。”
“这么说,他们落入了圈套?”
“你就瞧着吧。”
“我的上帝!我几乎是呆不住了。”巴霞叫嚷道。
但过了片刻,她又问道:
“米哈乌,如果他们比较聪明,该会怎么做呢?”
“要是聪明,他们就会向监督的兵马进攻,会像穿过一缕烟似的踏着他们的肚皮过去。若是那样他们就可自由自在地溜走,可他们绝不会这样做。首先,他们不喜欢往正规骑兵眼里钻;其次,他们也害怕会有更多的兵马在林子里埋伏,等着他们上钩,因此他们会朝我们这边逃走。”
“哦!可我们是顶不住的,我们只有二十个人。”
“莫托维德沃校尉的兵马呢?”
“当真!哈!他这会儿会在哪里??”
伏沃迪约夫斯基没有回答,他猝然发出一声长啸,像是苍鹰或是猎隼发出的凄厉的叫声。
紧接着在山丘脚下,竟有许多吱吱叫的声音与他应和。他们正是莫托维德沃校尉的王府哥萨克,这些人在灌木丛中隐蔽得那么严密,以致站立在他们上方的巴霞竟然没有发现他们。
因此,有那么片刻时间,她惊愕地望了望下方,又望了望小个子骑士,蓦地她的脸蛋儿火辣辣起来,一把搂住了丈夫的脖颈。
“亲爱的米哈乌!你是人世间最伟大的首领!”
“过奖了,我不过是有点儿经验而已。”伏沃迪约夫斯基笑着回答,“可你得给我稳重点儿,别在这里因高兴而飘飘然,你要记住,一名好军人最需要的是冷静。”
可这种提醒没有用处。巴霞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跨上战马,从这山丘上疾驰而下,去和莫托维德沃校尉的团队会合。但伏沃迪约夫斯基再次制止了她,因为他想把开始作战的情景让她好好见识一下。
此时,升起的朝阳已高悬于草原之上,它那并不怎么暖和的浅黄色光华盖裹了整个辽阔的平川。近处的灌木丛欢快地亮堂起来,而较远的那些轮廓不怎么分明的灌木丛,也显得更加清晰了;匍匐在低洼地这里那里的寒霜开始闪闪发亮,空气变得洁净透明,极目眺望,能见的远方几乎是无边无际的。
“监督的兵马正从松林开出,”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我看到了人和马匹!”
果不其然,骑兵开始从松林的边缘露出,在严霜覆盖的林下牧场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黑线,在人马和松林之间,白色的空间开始缓慢扩大。看得出来,他们并不十分匆忙,是想给其他团队留下充分的时间。
这时,伏沃迪约夫斯基转向了左侧。
“梅莱霍维奇的兵马也到了。”他说。
过了片刻他又说:
“普热梅斯克狩猎长的人马也来了。没有人会迟到念两遍主祷文的时间,各路兵马都到齐了。”
说到这里,他那两撇小八字胡活跃地抖动着。
“匪帮连一只脚都别想溜掉!现在上马!”
他们转身迅速向龙骑兵走去,跳上了马鞍,沿着高地的侧面走向下方成片的灌木丛,来到这里,他们发现自己已和莫托维德沃校尉的王府哥萨克合二为一了。
然后,他们以整体兵马队列开向灌木丛的边沿。队伍止了步,察看前方动静。
显然,敌方已看到正在接近的监督团队的兵马,因为刹那之间,从长满在平川中央茂密的灌木丛中奔涌出成群结队的骑马的人,就像有谁惊动了鹿群那样。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奔涌出的帮伙越来越多。他们排成了一条长链,开始沿着密林的边缘缓慢运动;骑者都趴在马脖颈上,远远望去见不到人,会以为是通常的马群沿着灌木林拉成一条长线。显然他们一时还吃不准这路团队的兵马是不是冲着他们来的?是否已经发现了他们?或者仅是一支侦察队在这一带巡逻?如果是后一种情况,他们还能指望藏身于灌木丛中也有可能避过迎面而来的队伍的眼目。
伏沃迪约夫斯基站在莫托维德沃兵马的前面,从他立马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到敌方队伍迟疑的行动,他们那种犹犹豫豫的样子,活像是已经嗅出了凶险的野兽的反应。他们走过密林的半个宽度,便开始纵马轻快地奔驰,马队的头几排到达了开阔的草原,突然勒住了坐骑止步不前,整个队列跟着都停住了。
因为他们见到了迅速接近的来自侧翼的梅莱霍维奇的兵马。
于是他们全队背向丛林,刷地展开一个半圆形的阵势,而紧跟着,出现在他们眼帘的又是驰骤而来的整个普热梅斯克团队。
匪帮至此完全明白,各路王军团队都已尽悉他们的动向,而且正是冲着他们来的。这时听到队列里的狂呼乱叫,匪盗群体开始出现了慌乱。各路团队也发出了震天的呐喊,同时策马疾驰,于是,整个平原响彻了轰隆隆的马蹄踹踏声。匪盗队伍见此情景,转瞬之间扩展为骑兵散兵线,用尽马匹的最后气力拼命向高地冲锋,而在高地下边,小个子骑士带领莫托维德沃校尉的兵马正严阵以待。分隔两者的空间正以惊人的速度缩小。
巴霞开头由于情绪激动,脸色略有点儿发白,心在她胸腔内跳动得越来越厉害,但她看到别人都在关注她,而且在任何一个人的脸上也看不到丝毫不安的神色,她也就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接着,匪众旋风般地奔涌而来,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只手紧握马缰,另一只手更有力地握牢佩刀,激烈的内心冲动,使她的热血飞速涌到了脸上。
“好!”小个子骑士说。
她只朝丈夫瞥了一眼,她的鼻翼在翕张。
“我们很快就要冲上去吗?”她悄声问。
“还有时间!”米哈乌骑士回答。
那些人一直在狂奔,狂奔,活像只感觉到有狗在其后边穷追不放而仓皇逃命的灰兔。现在间距在缩短,他们距离灌木丛已不足半斯塔耶远,那前伸的马头和后贴的马耳已清晰可见,同时见到的是马背上的鞑靼人的脸,那些脸仿佛是跟马鬃长在了一起似的,他们越来越近……听得见吉尔吉斯马打响鼻儿的声音,它们的牙齿龇露着,眼睛瞪得滚圆,表明它们在亡命奔跑,奔得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伏沃迪约夫斯基发了个信号,王府哥萨克齐刷刷端起手中的短管手枪,顿时形成一堵篱笆墙似的阵势,枪口瞄准了疾驰而来的匪群。
“开火!”
轰隆巨响,硝烟弥漫,宛如飓风卷起成堆的糠秕。
眨眼之间,匪帮给打得作鸟兽散,哀号着,狂喊着,四处奔逃。
突然,小个子骑士跃出密林,而同时出现的有监督团队、普热梅斯克团队的兵马和立陶宛鞑靼兵,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包围圈,驱赶跑散的匪帮向中心集拢,让他们重新聚成一堆。汗国匪众想单个儿落荒逃命已是徒劳,转来转去左奔右突,前闯后退都是白费劲,包围圈已完全把他们封死了。众匪无望,下意识地往一处收拢,挤得越来越紧。各路团队的兵马一齐冲将上来,杀声震天,开始了一场可怕的混战。那些巨盗枭匪都明白,惟有拼死突围的人才能从这漩涡中求得一条生路,因此,虽说混乱无序,而且人自为战,各顾各的,却都在绝望地疯狂顽抗,拼命厮杀。鏖战一开始,阵地上立刻密密麻麻布满了人马,形成了可怕的打击力量。
各路团队的士兵仍在逼攻,无视敌阵的密集兵力,横刀跃马向前。他们以其特有的冷酷无情和可怖的熟练技艺,连劈带砍,又捅又戳,那种威风杀气只有职业军人才能具备。在这密集的人团上方,响彻了隆隆的击拍声,活像是在打谷场上众人飞速用连枷拍打谷物那样劈劈啪啪地响。汗国匪众有的给斩掉了脑袋,有的给削落了肩臂,有的给抹下脖子,还有的用手抱头,便连手带头给一起过刀的。打击来自四面八方,无止无休,毫不客气,毫不手软,毫不怜悯。他们也以自己手中的一切利器回击:用土耳其匕首,甩土耳其弯刀,用短柄链锤,有的用长矛,有的用马的颌骨。他们的坐骑被推向垓心,有的跌坐在地,有的仰面朝天躺倒在地。另一些马匹在相互啃咬,有的在咴咴哀嘶,有的四脚踹踢,在人群中尥蹶子,导致无法形容的混乱。在短暂的默默无言、埋头厮杀之后,蓦然间,从所有鞑靼人的胸腔里迸发出凄厉的长嚎;对方人数上的优势,兵器上的优势,打斗技艺上的优势压得他们吐不过气来。他们明白,他们没救了,没有一个能逃脱,他们不仅得抛下抢夺到手的财物,而且还得抛下他们的性命。各团队的士兵越打越精神激愤,斗志昂扬,越来越猛烈地歼击他们。有的匪徒跳下马鞍,想从马腿间溜走。于是,他们中有的被马蹄踩死,有时王军士兵转过身子,用匕首从上面把逃命者的脑袋戳穿;有些匪徒匍匐在地,指望各路团队向垓心推进时,他们会落在包围圈外,或许由此能逃得性命。
果然,匪众的人堆在不断缩小,因为他们的人员和马匹每时每刻都在减少。阿兹巴–别伊见此惨状,便竭尽所能收拢残部,将人马排成楔形队列,倾其全力,不惜代价,猛攻莫托维德沃的王府哥萨克,妄图杀出一条血路,突破包围。
但是,莫托维德沃的兵马就地将他截住,开始了骇人听闻的屠戮。恰在此时,梅莱霍维奇像团烈火,发疯似的冲入敌阵,砍得匪众人仰马翻,将敌人剩下的一半人马交给另外两路团队的兵勇去收拾,自己却跟踪歼击那些在与王府哥萨克厮杀的匪徒。
诚然,有部分强人乘战场那种混乱的运动之机,溜出了包围圈,像秋风中的落叶,在平原上四散飘零。由于战场过于狭小,双方兵马拥挤不堪,有些团队的后路兵勇未能投入战斗,恰好与这些逃匪狭路相逢,便立刻纵马去追击他们。有的追击两个,有的追击三个,有的追击单个逃匪,直到把他们收拾干净。那些未能逃脱的匪众,即便拼死抵抗,还是在刀剑下丧生,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地。战场变得犹如庄稼地,收割谷物的人从两头儿一道开镰。
巴霞跟王府哥萨克一起出动,为了给自己壮胆,她用尖锐刺耳的嗓音叫喊着,在起初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有点儿发黑,既是由于马奔得太快,也是由于太激动。当她冲到敌人跟前的时候,起初映入她眼帘的只是黑压压的波翻浪涌的人群。突然一种难以遏制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使她情不自禁地闭眼不看,诚然,她在极力摆脱这狼狈相,但还是将手中的战刀盲目地乱劈乱砍。幸好这样持续的时间很短。终于她的勇气占了上风,克服了慌乱,摆脱了狼狈,顿时神安气定,眼目清明。首先她看到些马头,随之又看到一些烧得通红的狂野的人脸,其中一张就在她面前晃动,越来越近;巴霞一刀挥去,那张人脸就像幻影似的消失了。
这时,丈夫平静的声音传到巴霞耳中:
“好!”
这声喝彩给了她非比寻常的鼓舞,她的叫喊变得更尖更刺耳了,而且开始以完全清醒的神智,给敌方打开灾难之门。她眼前又出现一张狰狞的面孔,龇牙咧嘴,鼻子扁平,颧骨突出,煞是可怕,巴霞战刀一挥,不见了!……又有了只手刚拿起短柄链锤,巴霞战刀一挥,也不见了;她又看到从羊皮袄上探出的一张人脸,她狠狠地捅了一刀。接着她左劈、右砍,正面攻杀,她一动手,就必有人滚鞍落马,摔向地面。巴霞觉得好不奇怪,这一切竟是如此轻而易举。之所以如此便当,是因为左右两侧都有人跟她马镫贴着马镫合力拼杀,一边是小个子骑士,另一边是莫托维德沃校尉。前者严密地注视着自己的爱妻,同时砍杀敌人如同吹熄蜡烛,时而刀锋一伸就把敌人手臂连同兵器砍落在地,时而把刀尖往巴霞和敌人之间一插,敌人的战刀便突然飞向半空,犹如展翅凌空的飞鸟。
莫托维德沃校尉,一名头脑冷静的军人在另一侧护卫英勇杀敌的女杰。他活像一个勤快的园丁,在林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剪掉这处干枝,一会儿掰断那处枯杈,就是这样,时不时把敌人撂倒在鲜血淋漓的土地上。他杀得那样冷漠,那样平静,仿佛心里在想着别的什么事儿,而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他们两个都知道,何时该让巴霞自己去进攻,何时该赶在她前面动手或是替她砍杀。
远处还有第三人,在暗中给她护卫。他就是那位无与伦比的神箭手。他故意离她远远的,不时把羽箭搭在弦上,向密集的敌群送去万无一失的夺命使者。
因为敌人挤成了堆,特别是汗国匪众的野性烈马又是踹踢,又是撕咬,战斗变得异常酷烈,伏沃迪约夫斯基便要求巴霞带几个人撤出混乱的漩涡。巴霞毫不迟疑地听从了命令,虽然她的战斗热情如此高涨,骁勇的血性鼓舞着她继续拼杀,但女子的天性毕竟占了上风,压倒了精神的亢奋。面对这场屠戮,面对这血流成河的景象,在嚎叫、呻吟、濒死者断气前的喘息声中,在弥漫着汗臭肉腥的氛围里,她也开始犹豫起来。
于是她调转马头缓慢后退,不久便置身于酣战人群的圈子之外了。米哈乌骑士和莫托维德沃校尉由此也从护卫她的羁绊中解脱出来,终于得以放开手脚,完全听凭自己作为军人的兴致行事。
这时,一直勒马站在远处的穆沙尔斯基骑士来到巴霞跟前。
“尊敬的夫人表现得可真英勇,”他说,“不知道内情的人定会以为是天使长米迦勒从天而降,帮助王府哥萨克狠揍那些狗东西呢……对他们来说,能死在这样的手底下也该是何等的荣幸!我希望能借此机会亲吻这样一只手,请别阻止。”
穆沙尔斯基骑士说着就抓起巴霞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大胡子上。
“阁下见到啦?我当真表现得不错吧?”巴霞边问,边用张大的鼻孔和嘴巴吸气。
“就是猫捉老鼠也没法儿比夫人干得更利落的了。见到夫人这般英武,我简直是心花怒放!这是真话,就像我爱上帝一样千真万确!不过夫人撤出战斗做得很好,因为仗打到最后,通常容易发生意外。”
“是我丈夫命令我撤出的,而我在离家时曾对他承诺,听从他的调遣。”
“我是否带弓箭留在夫人身边?不!不!此刻弓箭已完全无用了,何况我也该挥刀上阵了。我看到三个人骑马来了,定是指挥官派他们来护卫尊贵的夫人的。他们不来,我也会派人来;不过,我要到高地脚下去,因为那儿战斗很快就要结束了,我必须赶去出把力。”
果然来了三名专为护卫巴霞的龙骑兵,穆沙尔斯基骑士见此,立即策马疾驰而去。巴霞犹豫了片刻,不知该留在原地还是绕过险峻的峭壁,登上他们开战前瞭望平川的那个山丘。但是她自感异常疲惫,就决定留下了。
女子的天性越来越强烈地在她心中兴起。在相隔约两百步的距离之外,人们正无情地斩杀匪帮残部,犹作困兽斗的黑压压群体在血染的战场痉挛地旋转,越来越拼命顽抗。绝望的呼号震天动地,而巴霞,不久前还热情充沛、斗志昂扬,这会儿竟感到恶心和发虚。心头涌起一阵巨大的恐惧,生怕完全晕厥过去。只是因为羞于在龙骑兵面前丢人现眼,她才勉强稳坐在鞍鞒上:但她还是极力背过脸去,以免他们看到她面色的苍白。野外新鲜空气使她逐渐恢复了力量,也逐渐使她的精神振奋,但还没有达到这种程度,让她有兴致重新杀回战场冲锋陷阵。她倒很想为汗国兵马残部求情,给他们一条生路,若能做到这一点,她愿重返战场。不过她明知这样做毫无用处,她只好一旁观望,急切地期盼战斗尽快结束。
那边仍在厮杀。刀剑劈砍声、呐喊声、呼号声片刻不停。如此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各路团队的兵马越战越勇,不断收缩包围圈。冷不丁有一群匪徒,为数二十人左右,从屠戮的重围中冲杀出来,随之旋风般地奔向了山丘。他们沿着峭壁逃窜,他们实际上有可能逃到山丘和草原之间的平缓坡地,然后爬上草原高处逃命。恰恰在这里,站着巴霞和三名龙骑兵,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一见凶险临头,巴霞刹时平添了力量,头脑也立即清醒了。她明白,留在这里就意味着毁灭,因为单是匪群的狂奔,也能把他们撞倒,遭受马蹄践踏,更不用说会受到刀剑的劈砍了。
龙骑兵的老司务长显然也持同样的看法,他上前一把揪住巴霞的马缰,调转马头,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嗓音喊道:
“催马,尊敬的夫人,快跑!”
巴霞纵马飞驰,像阵疾风,不过只是她独个儿离去,其余三名忠心的士兵都留在原地,像堵墙似的扎在那儿,为的是阻挡匪众,哪怕能挡住一阵儿也好,这样他们就好给心爱的夫人以回旋的时间,让她跑得更远点儿。
这时,追击那伙逃匪的王军驰骤而上,但迄今对匪众的严密包围圈因此而断裂,于是众匪开始三三两两夺路而逃,后来逃窜的人数越来越多。匪众大部分已陈尸战场,但尚有数十人马,包括阿兹巴–别伊,看来有可能逃得性命。所有逃命者拧成一体,都以马的最大速度狼奔豕突冲向山丘。
三名龙骑兵未能堵住所有的逃命者,其实他们经过短暂的战斗后,就已全部落马而亡了。而那伙匪众跟在巴霞后面继续纵马疾奔,且转向了山丘坡地,奔向了高地草原。追击的波兰兵马中,奔跑在最前面的是立陶宛鞑靼兵,最接近他们的离匪众不过数十步远,正以全速飞驰。
在这变幻莫测的沟壑、深谷交错密布的高而无树木的草原上,这驰骤的马队恰好形成了一条巨大的长蛇:巴霞为蛇头,蛇颈是逃命的匪众,蛇身便是,由梅莱霍维奇带领的立陶宛鞑靼兵,还有龙骑兵,在龙骑兵前头飞驰的是伏沃迪约夫斯基。他几乎把马刺钉在了马的两肋上,内心充满着惶悚和恐惧。
当那一小撮匪徒突破包围圈的时候,他恰好在另一边杀敌,因此在转入追击时,梅莱霍维奇便赶在了他的前面。此刻小个子骑士想到,巴霞可能会被逃匪劫持,他的头发不禁根根直立,因为巴霞可能会昏头昏脑直接往德涅斯特河的方向奔去,那么任何一名匪徒都可能边逃跑边用战刀、土耳其匕首或者短柄链锤伤及她。一想到亲爱的人有性命之忧,他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他几乎贴伏在马脖子上,面色惨白,牙关紧咬,种种可怕的想法,不祥的预感,在他脑子里旋风似的肆虐,他用带踢马刺的后跟拼命刺马,不时还用战刀平着拍一下,真可谓快马加鞭,那种狂奔如兔起鹘落,迅捷异常。在他的前方,晃动着立陶宛鞑靼兵的羊皮帽子。
“愿上帝垂怜,让梅莱霍维奇赶上去。他有匹宝马,愿上帝助他一臂之力!”他心里带着绝望一再这么祈祷着。
然而他的担心却是多余的,凶险也并不如热烈相爱中的骑士想像的那么大。鞑靼匪徒过于关心自身的皮肉,他们觉得立陶宛鞑靼骑兵已紧追在他们的脊梁后面,离他们太近,他们哪有闲心去追一名单身骑者,哪怕这名逃跑的骑者身披锦绣,珠光宝气,俨如伊斯兰天国最美丽的女神,他们也只好任其逃之夭夭。其实,巴霞只须绕个圈子向赫雷普蒂奥夫的方向奔去就能摆脱追逐,因为那些人绝不会为她再让自己返身落入猛狮口中。再说,就在他们的正前方有条河,那儿茂密的芦荡足以让他们藏匿。立陶宛鞑靼骑兵有比他们更好的马匹,故而跟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而巴霞乘骑的宝马良驹,跟匪众的那种普通长毛的汗国吉尔吉斯马匹相比,速度也是天壤之别。汗国马匹虽然非常耐跑,但论快捷远不如纯种龙驹。还有一点,巴霞此刻不仅没有昏头昏脑,反而是豪迈天性在她身上得到了最有力的体现,骑士的热血又在她的血管里沸腾了。
她那匹善跑的西班牙纯种良驹一路飞奔,像鹿那样轻捷,她只听到风在耳边呼啸,她感觉到的与其说是恐惧,莫如说是某种欣愉,陶醉。
“他们就是追我一年,也别想追上我。”她心想,“我且再跑一阵,然后突然转弯,要么让他们直往前跑,放他们走,要么……假若他们不停止追我……就让他们从我手下过刀。”
她暗自思忖,如果她身后匪众是零星散布在草原上,她转弯就可能会遇上其中的一个,这样就能个对个打一仗白刃战。
“噢!这算什么!”顺着这个思路她对自己英勇的灵魂说,“米哈乌已教会了我使用战刀,我可以大胆一试身手,否则他们就会认定我是由于害怕才拨马逃跑的,那么下次打仗他们就不会再带着我了。再说,扎格沃巴爵爷还会嘲笑我,拿我寻开心……”
她就这么自言自语,后又回头朝追击的匪众扫视了一眼,哪知他们那马队竟不是分散的,而是密集成群的,想个对个打白刃战断无可能。但巴霞决意要在全军面前证明她并不是盲目逃跑,也不是狂乱失态。
忽然她记起,她在马鞍上的皮囊里还有两支手枪,它们的性能极佳,出发前,米哈乌亲自非常仔细地给她填足了弹药,于是,她把马鞍紧了点儿,让马放慢速度,其实是让马转到赫雷普蒂奥夫的方向。
但是,啊,奇了!整群匪徒见此情景也略微改变了逃跑的方向,更加往左倾斜,向山丘的边缘狂奔而来。巴霞让他们接近到相距几十步,跟着就冲最靠前的马匹开了两枪,然后拨马转变方向,全速向赫雷普蒂奥夫疾驰而去。
这匹西班牙纯种龙驹奔得像燕子凌空那样迅捷,但刚跑出几十步,冷不防只觉得眼前发黑,一道宽阔的草原裂罅横在了马的前面。巴霞不假思索地用踢马刺刺马加速,这第一流的牲口也不拒绝冲天一跃,它的两只前蹄刚够着对岸的边缘,忽然有那么片刻,它拼命挣持,想用后蹄在陡峭的沟壁上寻找支点以图站稳,无奈壁面没有冻实,它的脚下滑了,连马带人一起跌入了裂缝中。所幸的是,马没有压在巴霞身上,她得以顺利地从马镫里抽出双脚,并竭力向沟边倾斜,终于跌落到覆盖着厚厚的一层苔藓——犹如铺上了一层毛皮的沟底,但是震荡仍然太强烈,她晕厥了。
伏沃迪约夫斯基没有看到这场事故,因为立陶宛鞑靼骑兵遮住了他的视线,而梅莱霍维奇这时一边扯起令人胆寒的大嗓门儿喝令部下继续追击逃匪,一边自己飞速冲向出事地点,拼命纵马一跳,落进了深沟。
眨眼工夫,他滚鞍下马,倏地抱起了巴霞。他那双鹰样锐利的眼睛瞬间查遍了巴霞全身,留神看她是否哪儿出了血,然后他的目光又闪电般地落到了苔藓上。他明白,正是这苔藓救了巴霞和骏马的命。
这年轻的鞑靼人迸发出受到压抑的狂喜,兴奋得大声叫喊了起来。
他手上感觉到巴霞的重量,于是便更使劲地把她贴在胸口,紧紧地抱住了她,然后用他那苍白的嘴唇一次又一次亲吻她的眼睛,接着,把嘴巴紧贴在她的嘴巴上,仿佛渴望吸吮出她的灵魂。可是,整个世界跟他一起旋转了起来,他仿佛腾云驾雾,眩晕在狂烈的漩涡之中。迄今隐匿于内心深处,犹如恶龙藏于洞穴的欲念,突然向他袭来,其势如暴风骤雨不可阻挡。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传来了马群杂沓的蹄声,蹄声回响在高地草原上,而且越来越近了。许多条嗓门儿在叫嚷:
“这儿!就在这深沟里!在这儿!”
梅莱霍维奇慌忙把巴霞放在苔藓上,向奔驰而来的人们招呼说:
“快来!在这里,快到这里来!”
顷刻之间,伏沃迪约夫斯基纵马跳进了深沟,紧跟着,扎格沃巴爵爷、穆沙尔斯基、涅纳希涅茨和其他几位军官也纷纷跳进了沟中。
“她没事!”鞑靼人叫嚷道,“是苔藓把她救了。”
伏沃迪约夫斯基一把将晕厥的妻子抱在手中,有的人就匆忙奔去取水,可附近没有水。扎格沃巴用手捧住这不省人事的女人的太阳穴一个劲儿地大声呼喊:
“巴霞!最亲爱的巴希卡!巴希卡!”
“她没事!”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的梅莱霍维奇又重复了一遍。
这时,扎格沃巴蓦地往腰上一拍,抓出一只行军酒壶,往手心里倒了些许烧酒,开始擦巴霞的两边太阳穴,接着他把酒壶朝她的嘴里倾倒,显然这很有效,因为没等取水的人回来,巴霞已睁开了眼睛,开始大口吸气,同时咳嗽起来,因为那烈性烧酒让她的两腭和喉咙烧得难受。几分钟后,她完全恢复了元气。
伏沃迪约夫斯基全然不顾有多位军官和士兵在场,把她紧紧搂在怀中,把她的双手吻了个遍,边吻边说:
“你呀,我亲爱的。你把我吓得差点儿没灵魂出窍。你没事吗?伤着哪儿没有?你哪儿也不疼吗?”
“我什么事也没有。”巴霞回答,“哎呀,现在我知道了,是沟边的土体坍塌了,马带着我滑落了下来,我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仗打完了吗?”
“打完了。阿兹巴–别伊给宰了。现在我们快点儿回去,只因我担心你可别累病了。”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巴霞说。
然后,她敏锐地朝在场的众人扫视了一眼,鼓起了鼻翼,说道:
“只是各位请别以为我是因为害怕而撒马逃跑。哼!怕!我压根儿就没想过害怕。说真的,就像我爱米哈乌一样千真万确。我策马在他们前面奔驰纯粹是为了取乐,而后我才用手枪开火。”
“那两枪打中了一匹马,我们把那个匪徒活捉了。”梅莱霍维奇插言道。
“而这算什么?”巴霞接着说,“跳马时出了事故并不罕见,每个人都有可能碰上这种意外。不是吗?哪怕久经征战的人也不能幸免,因为马有时是会滑倒的。哈,好在各位及时发现了我,否则我会在这儿躺上很长一段时间。”
“头一个发现你的是梅莱霍维奇百夫长,是他头一个救了你,因为我们是在他后面奔跑的。”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巴霞听到此言,把脸转向了年轻的立陶宛鞑靼人,向他伸出了手。
“多谢阁下的关照。”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她的手贴在了嘴边吻了吻,然后俯下身子,谦卑地抱住了她的双脚,像个乡下人。
这时,越来越多的团队兵马聚集到了裂口的边上;战斗已经结束,于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只吩咐梅莱霍维奇安排兵马围歼那十几个汗国匪徒,那些人在逃避追击时隐藏了起来。指令下达后,他便领兵返回了赫雷普蒂奥夫。途中,巴霞还从高地再次看了看厮杀的战场。
人马的尸体在一些地方堆成了堆,有的地方则是横七竖八单个儿躺着。在蔚蓝的天空上,成群结队的渡鸦浪潮般地向此间涌来,越飞越近,发出哑哑狂噪。在不远处,已有渡鸦在下落,它们准备扑食了,只待仍在平川转悠的兵马快快离去。
“瞧,它们就是战斗人员的掘墓者!”扎格沃巴用马刀的弯头指着那些禽鸟说,“只要我们一走开,狼群就来了,它们将嚎叫着,像乐队似的给这些死者安魂,他们将用牙齿撕咬这些尸体。这次胜利可大了,即便只是消灭了这么一个卑鄙的顽敌,胜利也很可观,因为那个阿兹巴在这儿那儿烧杀抢掠、肆无忌惮已有多年。各路指挥官像猎狼似的追捕他,可总是白费力气无功而返。直到他终于碰上了米哈乌,他倒霉的时日也就临头了。”
“阿兹巴–别伊给宰啦?”
“梅莱霍维奇头一个追上他,我跟你说,当时不是齐耳朵把他的脑袋削掉了,就是刀将他从脑后一直捅到了牙齿。”
“梅莱霍维奇是个好军人。”巴霞说。
说到这里,她把脸转向了扎格沃巴爵爷,说道:
“想必阁下也是斩获颇多?”
“我可没像蟋蟀那样吱吱叫,也没有像跳蚤或马蝇那样蹦蹦跳,因为这种乐趣我要留给虫豸去找,不过正是由于我没有这么做,人们自然就不必像寻蘑菇似的在苔藓上寻我,自然就没人捏着我的鼻子灌酒,也没人向我嘴里吹气儿……”
“我不再爱阁下了!”巴霞说道,同时噘起了嘴巴,还下意识地摸自己的鼻梁,那鼻梁是红扑扑的。
而他望着她,眯眯地笑着,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只是没完没了跟她逗趣儿。
“你杀得英勇,”他说,“你逃得同样英勇,跟头也翻得英勇,而现在由于骨头疼你也会英勇地用麦糁湿敷;可我们就不得不来照看你了,免得你连同你的英勇都给麻雀啄光,因为它们太喜欢麦糁了,简直是贪得无厌。”
“阁下只瞄准了一点,那就是想让米哈乌再也不带我去打仗。这我太清楚了!”
“不错,不错,我会劝他经常带你去摘核桃,因为你很精细,不会连同树枝一起将其扯下。我的上帝,这就是你对我的感激!可到底是谁说服了米哈乌,让你跟我们一起走的?是我!这会儿我正后悔得要命,狠狠责备自己,尤其是因为你是这样来报答我的一番好意的。你给我等着吧!从今以后,你只能呆在赫雷普蒂奥夫的场院里,用木头小刀割草秆儿!瞧,一场战争对你而言就是这样!要是别的女人早就拥抱我这个老头儿了,可你这个尖酸刻薄的小鬼,先是让我吓得半死,现在又跟我作对!”
巴霞没作多想,立刻就靠上去拥抱了扎格沃巴爵爷,这个举动让老爵爷打心眼儿里乐开了花,于是他又说道:
“得啦,得啦!我必须承认,今天能打胜仗,你帮的忙不小。因为所有士兵都想在你面前露一手,所以都像发疯似的勇猛作战,个个争先。”
“说得对,简直是至理名言!”穆沙尔斯基喊叫道,“有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作战,一个人即便是牺牲也在所不惜。”
“我们的夫人万岁!”涅纳希涅茨骑士欢呼道。
“万岁!”成百条嗓门儿应和着。
“愿上帝赐她健康!”
扎格沃巴爵爷探身向巴霞嘟哝道:
“该说:产后健康!”
他们继续策马前行,兴高采烈,欢呼声不绝于耳,他们相信,晚上必会有盛大的酒宴。天气变得异常晴朗。各团队的号手一齐吹响了军号,鼓手擂响了军鼓,人们热热闹闹进入了赫雷普蒂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