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沃迪约夫斯基夫妇完全没有料到,在赫雷普蒂奥夫竟碰上了那么多的客人。御膳官博古什来了,他决定选择这里作为临时官邸小住数月,以便通过梅莱霍维奇跟一些鞑靼连队长,诸如:亚历山德诺维奇、莫拉夫斯基、特沃罗夫斯基、克雷琴斯基以及其他一些立陶宛鞑靼骑兵或车累米斯骑兵中投靠了苏丹的连队长进行谈判。同御膳官博古什结伴而来的是老诺沃维耶斯基爵爷,他身边带着女儿艾娃,前来的还有庄重的博斯卡夫人及其女儿佐霞,后者还很年轻,而且非常标致。

在这荒凉而又野蛮的赫雷普蒂奥夫,见到这些夫人、小姐,人人欢天喜地,可就士兵而言,更是惊诧甚于欢喜。三位女性见到指挥官和指挥官夫人同样也是惊诧不迭。因为鉴于前者的尽人皆知的赫赫威名,她们想像这位指挥官定是一个身材魁伟的巨人,只要给他瞥上一眼就能把人吓死。至于他的夫人,在她们的想像中,定然总是皱眉蹙额,威风凛凛,说话的粗嗓门儿声如洪钟,总之,定是一位女巨人。可现在她们眼前见到的指挥官,竟是名小个子军人,一脸友善、性格开朗、平易近人;而他的夫人,则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脸蛋儿红扑扑的活像个玩具娃娃。她穿一条宽大的灯笼裤,佩一把小巧的战刀,看上去更像个漂亮得出奇的英俊少年,而不像个成年的妇人。他们夫妇二人张开臂膀热烈欢迎来客;甚至在引见之前巴霞就已真挚地亲吻了三位女宾,然后她们各自做了自我介绍,说明了身份以及来自何处,巴霞说道:

“我愿为各位女士和各位男士竭尽绵薄!见到各位我太高兴了!所幸的是,各位一路没有遇到什么凶险,因为在我们这荒原,不难碰上什么不虞之灾;不过恰好是今天,我们彻底歼灭了一大帮匪徒。”

博斯卡夫人望着她,显得越来越惊诧,见此情景,她拍了拍腰佩的战刀,以十分夸耀的口吻补充说:

“连我都参加了战斗!怎么样!我们这儿就是如此!敬请尊贵的夫人允许我告退,好让我换上适合我身份的衣衫,还得把我手上沾污的血迹稍微洗一洗,因为我们是刚从那可怕的恶战中回来的。嗬!若不是我们今天把那个阿兹巴给宰了,夫人恐怕很难顺利到达赫雷普蒂奥夫。我一会儿就回来,米哈乌在这段时间里会很乐意为夫人效劳。”

说着她就从门后消失了,而小个子骑士也跟御膳官博古什和诺沃维耶斯基爵爷寒暄过了,于是便来到博斯卡夫人跟前,对她说:

“上帝赐了我这么一个妻子,她不仅在家里是我甜蜜的伴侣,而且在战场上也能成为一位勇猛的战友。现在,我遵从她的指令,愿为尊敬的夫人效劳。”

对此,博斯卡夫人回答说:

“愿上帝赐她事事如意,就像赐她绝代风华一样。我是安东尼奥娃·博斯卡;我投奔阁下,并不是要求尊敬的阁下效劳,而是双膝跪倒,乞求阁下救我于危难之中。佐希卡!快来跪倒在骑士脚前,因为,如果他不能设法救助,那就谁也没有办法施救了。”

博斯卡夫人说完此话,果真双膝跪地,迷人的佐霞也学着她的样子,急忙跪了下去。她们两人泪如泉涌,悲怆呼喊道:

“救救我们吧,骑士爷!请可怜可怜不幸的人吧!”军官们看到两位跪着的妇女,深为所动,竟一窝蜂地拥了过去,特别是迷人的佐霞悲悲切切、涕泗涟湎的模样儿,更是吸引了他们。小个子骑士局促不安,同时也困惑不解,赶忙扶起博斯卡夫人,让她坐到靠背长凳上。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说,“夫人这是在做什么?要下跪也该是我跪倒在可敬的夫人面前。请夫人明示,我在哪方面能助夫人一臂之力。上帝在天,我决不迟疑。”

“只要他许诺,就定会办到;我也会从自己方面大力协助!在下扎格沃巴!单凭这姓氏,就足以让夫人知道我的分量了!”老战士为两个妇女的眼泪所感动,叫嚷说。

至此,博斯卡夫人朝佐霞点了点头,姑娘迅速从胸衣下面掏出一封信,把它递给了小个子骑士。

他把书信瞥了一眼,说道:

“是大统帅写的!”

接着撕开了封印,读了起来:

最贴心也最亲爱的伏沃迪约夫斯基!我从旅途拜托博古什君给你送去我诚挚的爱并请他代传我的指示,这一切将由他亲口向你传达。我处理完一系列麻烦事后刚在雅沃鲁夫歇脚,立刻又有另一件事找上头来。这件事非同寻常地压在我的心头,这是由于我对军人一向怀有的情感,假如我忘记了军人,上帝也会将我忘记。博斯基团队长是位十分可敬的骑士,也是一位可爱可亲的战友。但是几年前,他在卡缅涅茨附近被汗国兵马掳去了。我把他的妻子和女儿收养在雅沃鲁夫,可是她们的心一直在哭泣,一个为丈夫,一个为父亲,终日以泪洗面。我曾修书由彼得罗维奇转呈我驻克里木使臣兹沃特尼茨基,请他在各处寻觅博斯基。似乎是找到了,然而鞑靼人随即又把他藏匿了起来,因此他就未能和其他战俘一起给赎回来,迄今他定是在大桡战船上划桨。这母女俩因为绝望、无助,已不再纠缠不休地央告我了。但我最近返回后,眼见她们那种难以排遣的悲苦,让我无法忍受,就不得不采取某种营救的步骤。你的防区是靠近那边的,据我所知,你和许多穆尔扎订有兄弟之盟。因此盼你鼎力相助。我把她们母女送到你的军中,希冀善待。彼得罗维奇不久即去克里木,请你速给与你结盟的各位穆尔扎修书,由他带去递交。我既不便写信给土耳其枢密大臣,也不便投书克里木汗,因为他们对我颇不友善,而且我担心,如果由我写信,他们定会认为博斯基是个特别显要的人物,赎金也必大大提高。请你委托彼得罗维奇火速办理此事,请转告他,如不带回博斯基,他也休想返回。望你动用所有的盟兄弟,他们虽然是异教徒,但颇能信守诺言,他们对你想必是十分敬重的。总之,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哪怕是你亲自去拉什科夫,向他们许诺:如果他们能放博斯基活着回来,我方愿以三个较知名的鞑靼战俘交换。对于他们的办事之规,再没有人比你更熟悉了,因为我听说,你已赎回了你的某些亲友。愿上帝祝福,而我这颗心如果由此不再为痛苦所折磨,自会更加爱你。我已听说有关你经营赫雷普蒂奥夫的情况,听说那边已经平静了,这正是我所期望的。只是你要密切注意阿兹巴。De publicis御膳官博古什会把一切告诉你。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们要仔细打探瓦拉几亚方面的动静,因为他们对我们的大规模入侵在所难免。我将博斯卡夫人拜托给你,愿你尽心筹划,勉力为之,写信至此,言不尽意……

小个子骑士读信的时刻,博斯卡夫人一直在泫然泪下,而佐霞小姐一边陪母亲哭泣,一边抬起自己碧蓝色的眼睛仰望天空。

没等米哈乌骑士把信读完,巴霞便已跑了进来,她换了一身女服,见到这儿母女俩眼中泪珠滚滚,便关切地询问缘由。于是米哈乌骑士又把大统帅的书信给她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她凝神听完信后,立即热情洋溢地大力支持博斯卡夫人的请求,并对大统帅的仁义表示由衷的感佩。

“大统帅有颗黄金般的心!”巴霞拥抱着丈夫高声说道,“但我们也不该显得比谁差,亲爱的米哈乌!让博斯卡夫人留在我们这里散散心,一直到她丈夫返回,而你在三个月内就能把他从克里木弄回来。花上三个月或两个月就能办到,不是吗?”

“或者是明天,或者在一个钟头之后就能办到!”米哈乌骑士调侃道。

说到这里,他转身对博斯卡夫人道:

“夫人请看,她是个怎样的急性子,干什么都想速战速决。”

“愿上帝祝福她,哪怕就为这一点!”博斯卡夫人说,“佐霞,还不快吻指挥官夫人的手。”

但指挥官夫人根本不想伸手给姑娘亲吻,而是再次跟佐霞拥抱在一起,似乎她俩一见面就彼此情投意合了。

“想办法呀,各位!请快想办法,要快!”

“要快,因为她的脑袋着火了!”扎格沃巴爵爷嘟哝道。

可巴霞抖了抖淡黄色的额发,回答说:

“不是我的脑袋着了火,而是这两位女士的心因悲伤才火烧火燎!”

“没有人反对你的这番好意,”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可我们首先得听听博斯卡夫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佐霞,你把一切都对各位讲讲吧,因为我止不住泪水,没法儿说。”母亲吩咐女儿道。

佐霞的眼睛垂向了地面,眼睑完全闭合了起来,接着脸面红得像樱桃似的,她不知从何说起,在大庭广众之中她羞怯难言。

伏沃迪约夫斯基夫人上前来给她帮忙。

“佐霞,博斯基团队长是何时被俘的?”

“五年前,一六六七年,”佐霞细声细气地说,长长的眼睫毛仍然抬也不抬。

接着她一口气背书似的讲起了往事:

“那时还不曾听说过鞑靼先遣支队的事,更不用说突然袭击了。爸爸的团队就驻扎在帕尼奥夫策附近,爸爸和布瓦约夫斯基那会儿是去巡视各个牧场并看望放牧的人的,哪知从瓦拉几亚的驿道突然来了鞑靼人,掳走了爸爸和布瓦约夫斯基骑士。但两年前布瓦约夫斯基骑士就回来了,而爸爸没有回来。”

说到这里,两颗细小的泪珠沿着佐霞的脸蛋儿滚落下来,扎格沃巴爵爷见此情景,也觉心酸,便说道:

“可怜的小鬼……别怕,孩子,爸爸会回来的,还会在你的婚礼上跳舞呢。”

“大统帅不是通过彼得罗维奇给兹沃特尼茨基捎信了吗?”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问。

“大统帅为了救爸爸曾通过彼得罗维奇骑士捎信给波兹南持剑官,”佐霞继续拖长声调说,“持剑官和彼得罗维奇在阿哈穆尔扎–别伊那里找到了我爸爸。”

“我的上帝!我认识这个穆尔扎–别伊!我跟他的兄弟结过盟。”伏沃迪约夫斯基叫嚷说,“他不肯交出博斯基团队长?”

“还有可汗的指令也让他交出爸爸,但是穆尔扎–别伊为人奸险、残暴,他把爸爸藏匿了起来,而对彼得罗维奇骑士说,早已把他卖到了亚细亚。但别的俘虏告诉彼得罗维奇,说那是不正确的,说穆尔扎是故意这么讲,目的是要折磨爸爸的时间能长一些,因为此人是所有鞑靼佬中对战俘最残酷的一个。很有可能,当时爸爸已不在克里木,因为穆尔扎自己有大桡战船,他需要人划桨。爸爸没有被转卖,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这个穆尔扎宁可杀死战俘也不肯将其卖掉。”

“的确如此,”穆沙尔斯基骑士说,“这个阿哈穆尔扎–别伊在整个克里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鞑靼佬腰缠万贯,富埒王侯,但他对我们民族却恨得咬牙切齿,残酷得出奇,因为他的四个兄弟都在跟我们作战的时候死了。”

“难道他在我们的人中就没有一个结义兄弟?”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这是可疑的事!”军官们从各方面回应道。

“请你们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结义?”巴霞说。

“你瞧,事情是这样的,”扎格沃巴回答,“战争结束后,往往要举行某些谈判,订立条约,那时双方部队的人互相访问,彼此交上朋友。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某位波兰贵族军官会喜欢上一个穆尔扎,而这名穆尔扎也喜欢他,于是他俩就盟誓结成生死之交,这就叫结义。越是声威卓著的人,就越是大家追逐的结义对象,例如米哈乌,我,或者是此刻镇守拉什科夫的指挥官鲁什奇茨骑士,鞑靼的穆尔扎都纷纷找上门来要求盟誓,成为结义兄弟。当然这号人物是绝对不会跟那些没有来头的无名之辈盟誓的,他们只跟那些最有声望的穆尔扎拜把子。盟誓的习俗是这样:把水泼在刀刃上,然后彼此宣誓忠于友情。明白吗?”

“要是以后又打仗该怎么办?”

“会战之时他们自然也会出战,但如果单独相遇,或者作为决斗兵要在开战之前进行拼杀,那时他们就会互致问候,然后友好分手。如果一方被俘,另一方就应将其释放,而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就得出赎金给他赎身。嗯!确实也有人彼此分享财富的,为给结义兄弟付赎金不惜倾家荡产。一旦涉及朋友或相识者,或为寻找某人的下落,或给某人提供帮助,那时结义兄弟总是去找结义兄弟。说句公道话,我们得承认,世间任何民族没有比鞑靼人更忠于誓言的了。真可谓一诺千金!对这样的朋友,你是完全可以信赖,可以指望他帮个忙的。”

“米哈乌有许多这类结义朋友吗?”

“有三位权势显赫的穆尔扎是我的盟兄弟,”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其中一个还是卢布内时代结义的,我还引他谒见过耶雷梅王公。他有个绰号叫阿哈–别伊,这个人,现在哪怕是要他为我掉脑袋,他也会把脑袋奉上的。其他两位也都同样可靠。”

“哈!”巴霞说,“这样我倒想跟大汗本人结义了,这样也就能释放所有的俘虏。”

“他才不会干这种事哩,”扎格沃巴爵爷说,“再说还不知道他会从你这方面要求怎样的承诺。”

“各位,”伏沃迪约夫斯基说,“让我们商量商量,该怎么做才好。现在请你们听我说:我得到卡缅涅茨方面的消息,说最迟两个礼拜后,彼得罗维奇将带领一大帮人来我们这儿。他从卡缅涅茨去克里木为几个亚美尼亚商人赎身,这些人参加新汗登基大典时受到劫掠,当了俘虏。瞧,事情也涉及到塞费罗维奇,普雷托尔的兄弟。所有这些人都是家财万贯的大富翁;他们不会吝惜金钱,彼得罗维奇此去自然是装备颇丰。他也无须担心任何凶险,因为首先寒冬已近,鞑靼分遣队出动已非其时;其次,跟他同行的有乌兹米亚疆长老的代表纳维拉夫,还有从卡发来的两位阿纳德拉特,他们手中握有汗国新王签发的通行证。届时我会将写给共和国使臣和我的那些盟兄弟的书信交给彼得罗维奇。除此之外,各位都很了解的是,镇守拉什科夫的指挥官鲁什奇茨有亲人在汗国军队中,他们儿时就给掳到克里木去,以后彻底鞑靼化了,现在都已擢升显贵。他们大家将动用一切手段,力争达成协议,即使穆尔扎本人固执己见,他们也能挑动可汗收拾他,或者也有可能在什么地方不声不响地拧掉这个穆尔扎的脑袋。因此,我满怀希望,如果博斯基团队长活着,但愿上帝开恩,但愿他活着,这样,几个月后我定能把他救出来,就像大统帅和我在这儿的顶头上司吩咐的那样。”说到这里,伏沃迪约夫斯基向妻子深深鞠了一躬。

这位“顶头上司”一步跳上前去,再次拥抱了小个子骑士。博斯卡夫人和佐霞小姐双双合掌感谢上帝,让她们遇上了这样真心实意的好人。他们两个因此也高兴了起来。

“若是老可汗活着,”涅纳希涅茨骑士说,“一切也就会顺利得多,因为他对我们非常友善;据说,年轻的可汗恰好相反,跟我们水火难容。事实上,扎哈里亚什·彼得罗维奇要去花钱赎身的那些亚美尼亚商人,就是在新可汗登基之时发生的事,没准儿就是按照他可汗的命令干的。”

“年轻的可汗也会变,就像老可汗当年发生的变化一样,在老可汗确信我们与邻为善的国策之前,一提起波兰这个名称他就恨得咬牙切齿,也曾是我们最顽固不化的敌人。”扎格沃巴说,“对此我最清楚了,因为我在他那儿当过七年的俘虏。”

说完此话,他坐到了博斯卡夫人身边。

“但愿我的景况能给夫人增添慰藉。七个年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而我之所以能回来,是因我干掉了那许多狗东西。在我当俘虏的那些日子里,每天我至少能送他们两个人下地狱,礼拜天和节日又打发掉他们多少,谁说得清,不是三个或者四个才怪呢。哈!”

“七年哪!”博斯卡夫人叹息道。

“如果我多算一天,就让我立地气绝身亡!我在鞑靼可汗的宫殿里整整待了七年。”扎格沃巴爵爷肯定地说,同时神秘地眨巴着眼睛,“得让夫人知道,这位年轻的新可汗,正是我的……”

说到这里,他把嘴套到博斯卡夫人的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随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还伸出巴掌一个劲儿地拍打自己的膝盖,随着热情高涨,巴掌竟然拍到了博斯卡夫人的膝盖上。说道:

“那是些好时光!不是吗?人正处在韶华青春,一上战场,就是敌人,可在平常日子里,少不了一次次地戏谑,胡闹,哈!哈!”

庄重、拘谨的夫人心慌意乱,十分尴尬,她移了移身子尽量离这位谈笑风生的骑士远点儿;在场的年轻妇女都垂下了眼睛,她们很容易猜出,扎格沃巴爵爷所说的“胡闹”指的必是某些有悖于她们天生意趣的事,必是不堪入耳、不合礼仪的,特别是因为所有的军人都在哄堂大笑,她们就更加羞涩了。巴霞这时急忙说道:

“现在得赶快派人到鲁什奇茨团队长那里去,让他准备好相应的书信,以便彼得罗维奇一到拉什科夫就能拿到手。”

对此,博古什御膳官说:

“各位,在寒冬到来之前,各事都得赶快做,事不宜迟,因为首先,一到冬天任何鞑靼分遣队都不会出动,路上是安全的;而其次,其次就是一旦春天降临,只有上帝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

“莫非大统帅从沙皇格勒那边探听到什么消息了?”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他的确是探听到了消息,不过有关这些消息我们得另外再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们得赶快结束跟那些连队长联络的事。梅莱霍维奇何时回来?许多事还得依靠他哩。”

“他正在忙于歼灭残匪,然后打扫战场,掩埋尸体。他应在今天回营,至迟明天早上。我命他只掩埋我方牺牲者的残骸,而不必去管阿兹巴的部下。寒冬很快就来了,无需害怕暴发疫情。何况狼群也会把他们收拾得一干二净。”

“大统帅表示,”博古什御膳官说,“希望梅莱霍维奇在这里的工作不要受到任何干扰;不管他想去拉什科夫多少次,都请给予方便。大统帅还要求,无论何事都要信任他,因为我们确信他对我们的爱。还说他是位了不起的军人,也许会办出许多了不起的事情来。”

“他要去拉什科夫,由他去,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小个子骑士回答说,“打自我们消灭了阿兹巴,他对我甚至已没有太大的用处。在头一茬青草起来之前,任何较大规模的匪帮都不可能出现。”

“这就是说,阿兹巴给肃清了?”诺沃维耶斯基爵爷问道。

“已将众匪一网打尽,不知是否有二十五人逃脱,不过即使梅莱霍维奇还没将他们全部捕获,以后也会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抓住的。”

“听到这消息我太高兴了,”诺沃维耶斯基爵爷说,“现在去拉什科夫,路上就安全了。”

说到这里他转向巴霞说:

“尊敬的夫人提到的给鲁什奇茨团队长的书信,我们可以捎去。”

“多谢,”巴霞回答,“捎信的机会这儿一直都有,因为常常派专人去送信。”

“所有的警备队彼此之间必须保持经常的联系,”米哈乌骑士解释说,“不过,冒昧问一句,阁下打算带着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姐去拉什科夫吗?”

“她不过是匹普普通通的马驹子,哪里是什么美人,尊敬的指挥官!”诺沃维耶斯基爵爷回答,“不过拉什科夫我们是要去的,因为我那不肖的儿子在鲁什奇茨团队长的旗下应卯。打自他从家中溜走,已近十年,除了通过书信,他一直不曾叩谒过我这为父的慈颜。”

伏沃迪约夫斯基竟然拍起了巴掌。

“我一下就猜测到,阁下准是年轻的诺沃维耶斯基骑士的父亲,我本来是要询问的,只是我们都给博斯卡夫人的悲伤弄得晕头转向。我之所以能猜到,是因为你们的相貌太相像了!这就是说,他是阁下的儿子!……”

“他那过世的母亲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而她是个很有德行的女人,因此我没有理由怀疑这一点。”

“能接待这样的贵客,我是加倍高兴的!看在上帝的面上!只是阁下在我面前千万别把令郎称作‘不肖子’,因为他是一位卓越的军人,一位可敬的骑士,他已为阁下带来了最大的荣耀。除了鲁什奇茨团队长,他是全团队最著名的奇袭能手;恐怕阁下还不知道,他已成为大统帅额上的一只眼睛!军中很信赖他,交给他独立指挥权,而他也能以无与伦比的声望完成每样军务。”

诺沃维耶斯基爵爷感到满意,面部涌上了一抹红潮。

“指挥官阁下,”他说,“常见做父亲的人总爱责备孩子,为的是让别人出面批驳他的指责;我想,对于做父母的来说,再也没有比听到有人批驳他们的责备更开心的事了。有关亚当办差得力的种种溢美之言,早已传到了我的耳中,可真正让我感到欢欣鼓舞的是这一次,因为这是我头一次从一位名扬天下的人物嘴里听到对这种传闻的证实。有人说,他不仅是个英勇的军人,而且为人稳重,这倒令我诧然,因为他一向性子暴烈,有如旋风。这小子从少年时起就酷爱打仗,而最好的证据就是,当年尽管是个孩子,可他竟从家里出走了。我承认,那会儿假如我抓住了他,我不会轻饶他,定要给他pro memoria,但是今天,我只得住手了,若不宽容,他就会躲起来再撇开我十年,而我这老头儿真的就要想念死了。”

“这许多年他从来没回家看看?……”

“没有,因为我不许他回家。可我受够了!如今既然他有公务缠身,走不开,我就只好头一个不辞车马劳顿去找他了。我原本打算恳求指挥官夫妇,赏我这个丫头一个庇护之所,而我独自去拉什科夫,但既然阁下说,如今路上到处安全,我便想带她一起去。这只小喜鹊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那就让她好好看看吧。”

“同时也让别人好好看看她!”扎格沃巴插言道。

“我有什么好看的!”姑娘回答道,可她那双勇敢的眼睛和噘起来像要接吻的嘴巴,仿佛是在说完全相反的话。

“一匹普普通通的马驹子,大不了是匹小马驹!”诺沃维耶斯基爵爷说,“不过若让她见到个英俊的军官,没准儿会闹出点儿什么事情来。由于这个原因,我宁愿把她带在身边,而不想扔下不管。特别是一个小女孩儿单独留在家里总是危险的。因此如果我独自去拉什科夫,但求可敬的夫人拿根绳索拴住她,要不然她随时都会尥蹶子。”

“可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巴霞说。

“给她纺车纺线,”扎格沃巴应声说,“而她却跟纺车跳起了舞,好像没有别的更好的舞伴!不过阁下是个愉快的人,诺沃维耶斯基爵爷。巴希卡!我倒想跟诺沃维耶斯基爵爷喝上一杯,因为我有时也喜欢逗乐儿……”

这时,就在晚餐上桌之前,门打开了,梅莱霍维奇走了进来。诺沃维耶斯基爵爷起初并没有注意他,因为正好在跟扎格沃巴爵爷聊得起劲儿,但是艾娃瞥见了他,陡然一阵红晕涌到了她的脸上,接着刷地又变得惨白。

“指挥官大人!”梅莱霍维奇对伏沃迪约夫斯基说道,“谨遵军令,那伙逃匪全给拿获了。”

“好!他们在哪里?”

“根据命令我已吩咐把他们绞死了。”

“好!你的兵马都回来了吗?”

“部分人留下掩埋尸体,其余的都跟我一起回来了。”

就在这时,诺沃维耶斯基爵爷抬起了头,脸上露出非同寻常的惊愕。

“天哪!我见到了什么!”他说。

然后他站起身,径直走到梅莱霍维奇的面前,叫嚷道:

“阿齐亚!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这条恶棍!”

他抬起手正想揪住立陶宛鞑靼人的衣领,但那一个顿时就像有人抓了把火药扔到了烈焰上那样,立即炸开了,他暴怒异常,脸色顿时惨白得犹如死人,他用一副铁掌抓住了诺沃维耶斯基爵爷的手,说道:

“我不认识阁下!你是什么人?!”

说着,他使劲儿推了诺沃维耶斯基一把,老爵爷一个踉跄倒退到了屋子中央。

气得发疯的诺沃维耶斯基有好一阵儿说不出一句话来,但他回过神来就开始喊叫说:

“指挥官阁下!此人是我的,而且是名逃奴!他自幼就生活在我家里……这条恶棍!无赖!竟敢翻脸不认人!他是我的!艾娃,他究竟是谁?你来讲!”

“阿齐亚!”艾娃小姐说着,浑身打起了哆嗦。

梅莱霍维奇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死死地盯住诺沃维耶斯基爵爷,鼻翼猛烈地翕张,发出呼呼的声响。他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仇恨凝视老贵族,一只手紧握着刀柄。同时由于鼻孔张合,他的胡须开始抖动,而在胡须下面,龇出的牙齿白光闪闪,活像是只狂怒的野兽露出的獠牙。

军官们站成了一圈。巴霞一步跳到了梅莱霍维奇和诺沃维耶斯基中间。

“这是什么意思?”她皱起了眉头问道。

看到她,两个对手略微平静了点儿。

“指挥官阁下,”诺沃维耶斯基说,“这意思是,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这名叫阿齐亚的人是我的,而且是名逃奴。他年少时在乌克兰服兵役,我在草原发现他时,他已是奄奄一息,于是我收留了这个小鞑靼人。他在我家里呆了十二个年头,跟我的儿子一起上学读书。我儿子出走后,这个人还曾替我管理过田庄,直到他爱上了小艾娃,跟她纠缠不清,我发现了就命人用鞭子抽他;随后他便逃跑了,从此不知去向。在这儿他叫什么名字?”

“梅莱霍维奇。”

“这是他杜撰的一个姓氏。他叫阿齐亚,仅此而已!他说,他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他,艾娃也认识他。”

“我的上帝!”巴霞说,“阁下的公子在我们这儿见过他多次,怎么认不出他呢?”

“我儿子可能认不出他,因为当年他离家出走时,他们俩都才十五岁,而这个崽儿又在我家里生活了六年,这段时间他变化很大,人长高了,胡须也长出来了,你们总该信赖一位领主而不该轻信这个从克里木混进来的流浪汉吧。”

“梅莱霍维奇百夫长是大统帅的军官,”巴霞说,“我们无权对他如何。”

“阁下,请允许我问问他。Audiatur et altera pars!”小个子骑士说。

诺沃维耶斯基爵爷却大发雷霆,吼叫道:“他不过是我的一名家奴,冒名顶替别人的姓氏。明天我就要让这个百夫长成为我的饲狗小厮,后天我就要命人狠狠鞭打这个百夫长,而在这件事上大统帅对我也无可奈何,因为我是贵族,我知道自己的权利!”

米哈乌骑士抖动着八字胡,对此的回应已是尖锐得多了:

“而我不仅是贵族,而且还是团队长,我也知道我的权利。是阁下的人阁下有权索要,但必须依法,阁下无妨去找大统帅寻求裁决,但在这里发号施令的是我,不是别的任何人!”

诺沃维耶斯基爵爷顿时想起,他不只是在跟一位指挥官说话,而且也是在跟自己的儿子的上级说话,更是在跟共和国的一位声誉卓著的骑士说话,于是立刻收敛了许多。

“团队长大人,”他用和缓得多的口气说,“我当然不会违逆阁下的意志把人弄走,我之所以提到自己的权利,只是为了以此求得阁下的信赖。”

“梅莱霍维奇,你有什么话要讲?”伏沃迪约夫斯基问道。

鞑靼人眼睛盯着地面,沉默不语。

“如此说来,你名叫阿齐亚,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伏沃迪约夫斯基补充说。

“这儿何需再找别的什么证据!”诺沃维耶斯基说,“如果他是我的人,他的前胸就必定刺有两条鱼,涂上了深蓝色的颜料。”

涅纳希涅茨骑士一听此言,顿时把眼睛瞪得溜圆,把嘴巴张得老大,接着双手抱头,叫嚷道:

“阿齐亚·图哈伊–别约维奇!”

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他,而他却在浑身颤抖,就像他的心灵所有的创伤重新都给撕开了似的,嘴里只是颠三倒四地说:

“这是我的俘虏!这是图哈伊–别约维奇!我的上帝!是他!”

可这年轻的立陶宛鞑靼人却高傲地抬起了头,用自己欧林猫似的目光扫视众人,突然,撕开长袍的大襟,袒露出前胸,说道:

“瞧吧,这就是用深蓝色颜料涂抹过的刺青的鱼!……我是图哈伊–别伊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