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沉默不语,一个令人恐怖的鞑靼枭雄的名字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深刻,须知正是这个图哈伊–别伊和残酷的赫麦尔尼茨基同恶相济,致使干戈扰攘,兵连祸结,震撼了共和国;是他使波兰血流成河;是他麾领鞑靼铁骑马踏乌克兰、沃伦、波多莱和加利奇广袤的土地;是他毁城掠寨,将无数村庄付之一炬,俘虏数以万计的人丁。就是这样一个人物的儿子,此时此刻就站立在赫雷普蒂奥夫哨所的众人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大言不惭地说:“瞧吧,我胸口确有两条深蓝色的鱼,我就是阿齐亚,正是图哈伊–别伊的亲骨血。”可是在当时,人们对显赫家族的血统是如此重视,以至尽管臭名昭著的穆尔扎的名字也让人胆寒,在每个军人的心中仍能引起震动。在他们眼中,梅莱霍维奇的形象高大了,仿佛其父的全部声威都赋予他一身。

于是人们都以惊讶的眼神望着他,特别是几个妇女,因为对于她们,一切神秘的事儿都能成为最大的诱惑;而那一位,似乎也由于披露了身世,在自己眼中也高大了起来,他傲慢地站立着,梗着脖子,高昂着脑袋,终于用手指着诺沃维耶斯基,说道:

“那位贵族说我是他的人,那么我就要对他讲:‘当年我的父亲马踏过许多人的脊梁,那些人比你要显赫得多。’没错儿,他的话是事实,我跟从过他,确实如此。可正是在他的皮鞭下,我的脊梁血流如注,我永远不会忘记,上帝为我作证!……我自称梅莱霍维奇,为的是逃避他的追捕。可是现在,虽然我能够逃回克里木,但我却愿以鲜血和生命为这个祖国服务,因此,我不属于别的任何人,而只在大统帅麾下尽忠。我父亲是可汗的近亲,在克里木有财富,有豪华的日子和无尽的享乐在等待着我;可我却留在了这里,在轻蔑和漠视里苦度时光,因为我爱这个祖国,爱大统帅,也爱那些从来没有蔑视过我的人。”

说到这里,他向伏沃迪约夫斯基鞠了一躬,又向巴霞躬身行礼,腰弯得那么低,以至脑袋几乎触到了她的膝盖,然后再没向谁看上一眼,腋下夹着佩刀,昂然退出了。

有好一阵子,全屋仍是一片沉寂;还是扎格沃巴爵爷头一个开口:

“哈!斯尼特科爵爷在哪里?我讲过的吧,说这个阿齐亚看人的眼睛像头狼,果不其然,他是狼的崽儿!”

“他是猛狮的崽儿!”伏沃迪约夫斯基道,“谁知他会不会步其父的后尘!”

“我的上帝!各位,你们是否注意到,他龇出的牙齿是怎样地闪闪发亮,跟发怒时的老图哈伊–别伊简直是一个样儿!”穆沙尔斯基骑士说,“单凭这一点我就能把他认出来,因为我经常见到老图哈伊–别伊。”

“次数再多也比不过我!”扎格沃巴爵爷回敬了他一句。

“现在我明白了,”博古什御膳官插言道,“为什么他在立陶宛鞑靼人和车累米斯人中间受到如此的拥戴。须知他们是把图哈伊–别伊的名字当作神圣来回忆的。天哪!假若这个人想干,他就能把这些鞑靼人一个不剩地全部领去为苏丹效劳,那时将给我们造成多大的灾难!”

“他不会干这种事的,”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因为他说,他爱这个祖国,爱大统帅,这是真话,否则他不会在我们这儿效力,他完全可以去克里木,在那儿他要什么有什么。在我们这儿,其实他没有领略过什么乐趣!”

“他不会干这种事,”博古什御膳官重复了一句,“因为假若他想干,他早就干了。再说,他干这种事什么阻难也不会遇到。”

“相反,”涅纳希涅茨骑士补充说,“现在我相信,他是在争取那些叛国的连队长反正,回来为共和国效忠。”

“诺沃维耶斯基爵爷,”扎格沃巴骤然问道,“阁下若是早就知道他是图哈伊–别伊的儿子,或许你就不会……或许还会……如何呢?”

“我或许会下令抽他三千皮鞭,而不是三百皮鞭。如果我不这么做,就让雷霆劈了我!我尊敬的各位长官!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既然知道自己是图哈伊–别伊的狗崽子,为何不逃回克里木?恐怕他是最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因为当日他在我身边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这令我奇怪,我得对各位说:千万别相信他!我认识他比各位早,我敢肯定即便是魔鬼也没有他那么奸诈,一条疯狗也没有他那么猖狂,一头恶狼也没有他那么凶狠残酷。他会给我们这儿所有的人制造麻烦,让我们大伤脑筋!”

“阁下在说些什么!”穆沙尔斯基说,“我们见过他打仗,在卡尔尼克、乌曼、布拉茨瓦夫以及其他大小上百场战斗中,我们目睹过他的能耐。”

“他是不会轻饶自己的仇敌的!他是定要报仇的!”

“可今天他是那样砍杀阿兹巴匪众!阁下又怎么说!”

这时,巴霞给梅莱霍维奇的故事搅和得烦躁不安,浑身像着了火。她想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此,她摇着艾娃·诺沃维耶斯卡,套着她的耳朵悄声问道:

“艾娃,你爱过他吗?说实话,别否认!你是爱过他的,是吧?现在你还爱他,唔?我确信,你是爱他的!你对我要坦率。我也是个女人,你有心事不对我倾诉,还能对谁倾诉呢?你瞧!他血管里流的差不多是王家的血!大统帅定会给他办理授予贵族封号的事儿,别说一个封号,就是十个也不在话下。诺沃维耶斯基爵爷自然就不会反对了。想必阿齐亚现在还是爱你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别怕!他对我是信任的。我马上就去问他。无需施加压力他就会把什么都告诉我。你爱他爱得很深吗?你现在还爱他吗?”

艾娃给问得晕头转向,如醉如痴。阿齐亚第一次向她表示爱慕之情的时候,她几乎还是个孩子,自那以后,这许多年她没有再见到他,也就不再想他了。留在她记忆中的,他只是个烈性少年,是他兄长的一个半友半仆的玩伴。可现在,阔别多年之后再见到他,站在她面前的竟是一位相貌堂堂的豪杰,犹如雄鹰一样威猛,一位著名的军官和奇袭能手,而且出身高贵!诚然,他是外国人的子嗣,但毕竟出自王公家族。因此,对于姑娘来说,似乎年轻的阿齐亚跟过去大不相同了。他的模样儿使她惊愕,使她头晕目眩,同时又令她心醉神迷。种种回忆随之如梦如幻地出现在她眼前。不能说她那颗心在当时就爱上了这狂妄的汉子,但在那一瞬间,她体验到一种谐和,她已做好了爱他的准备。

巴霞见对艾娃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便将她连同佐霞·博斯卡一起领进了一处套房,又开口固执地追问起来。

“艾芙卡!快点儿说,要赶快说!你爱他吗?”

一道鲜艳的红晕涌到了艾娃的脸上。她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姑娘,有一腔热血,一提到爱情什么的,血就涌到了脸上。

“艾芙卡!”巴霞已是第十次询问了,“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诺沃维耶斯卡小姐迟疑了片刻回答道。

“可你并不否认,是吧?嘿!这我已然知道了!只是你别发抖呀!我当初就是头一个对米哈乌说的,说我爱他,这没什么不好!好得很!早前你们必是爱得发狂!哈!现在我明白了!他是因为对你的思念才总是那么愁眉苦脸,闷闷不乐,像头狼似的走来走去。这可怜的大兵差不多彻底凋萎了!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讲!”

“当初在库房,他对我说,他爱我。”诺沃维耶斯卡小姐悄声说道。

“在库房!……有意思!……那么后来又怎么样?”

“后来他一把抓住了我,开始吻我……”她接着说,声音更低了。

“真是看不透!怎么能这样,这个梅莱霍维奇!那你又怎么办呢?”

“那时我不敢叫嚷。”

“不敢叫嚷!佐希卡!你听见了吗?……那么你们的恋情是何时给揭穿的呢?”

“父亲过来了,立刻就用斧背敲了他,然后就打我,而且命人用鞭子狠狠抽他,抽得他皮开肉绽,躺了两个礼拜起不了床!”

说到这里诺沃维耶斯卡小姐放声大哭,部分是因为伤心,部分是因为难为情。见此情景,多情的佐霞·博斯卡小姐蔚蓝色的眼睛顿时也热泪盈眶,于是巴霞开始劝慰艾娃:

“一切都会有个好结果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还要套住米哈乌和扎格沃巴爵爷,让他们也参与出把力。我会说服他们的,你别怕!单凭扎格沃巴爵爷的机智,没有一件事是办不成的。你对他还不了解!别哭啦,艾芙卡,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梅莱霍维奇没去进晚膳。他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在壁炉的火上热着烧酒和蜜酒,然后倒进一只较小的白铁杯里,喝着酒,啃着干面包。

午夜时分,博古什御膳官来到他那里,想跟他谈谈各种新闻。

鞑靼人立即就把他安顿在包了羊皮的凳子上,在他面前放上了满满一杯热酒,问道:

“诺沃维耶斯基爵爷还想把我变成他自己的奴仆吗?”

“这件事儿完全不值一提,根本就不可能。”诺沃格罗德御膳官回答说,“涅纳希涅茨骑士倒是更加有权认定你是他的人,可这件事儿对他已毫无意义,因为他的妹妹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根本就不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诺沃维耶斯基爵爷当时不知你是何许人物,才因你和他女儿的私情惩罚了你。这会儿他正像个被打昏了头的人在那儿团团转呢,因为你的父亲虽然给我们这个国家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可他毕竟是个大名鼎鼎的枭雄,血统终归是血统。我的上帝!只要你忠心为这个国家效力,这儿就没有人会动你一根小指头,特别是你到处都有朋友。”

“为什么我会不忠心为这个国家效力呢?”阿齐亚回答,“我父亲攻打你们,可他是一名异教徒,而我是信仰基督的。”

“就是这么回事!是这样!你已不能返回克里木了,除非你丧失了信仰,可一旦丧失信仰,也就要丧失灵魂得救的机会。任何尘世的财富、尊荣、官爵都不能给你补偿。老实说,你应感谢涅纳希涅茨骑士和诺沃维耶斯基爵爷,因为前者把你从异教徒中搭救出来,而后者培育了你对基督教的信仰。”

对此,阿齐亚回答说:

“我知道,我应感激他们,我定会努力报答他们的恩德的。阁下所言甚是,我在这儿有一大帮恩人!”

“你说这番话时,似乎你感到嘴里有的只是苦涩,不过你自己心中也该有数,多少人对你是友善的。”

“对我友善的首先要数大统帅钧座和阁下,至死我都会这么说。其他还有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这儿的指挥官呢?难道你以为他会把你交给随便什么人?即便你不是图哈伊–别伊的儿子,他会这么做吗?而她!伏沃迪约夫斯卡夫人,对你又怎么样呢?要知道,我亲耳听到,在晚餐桌上她是怎么说你的……哦!甚至在这之前,就在诺沃维耶斯基认出你的时候,她立刻就站了出来帮你讲话!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为了她什么都会干,因为他满眼看到的只有她;可她喜欢你,就连姐妹对兄弟都没有那么喜欢。整个晚餐期间,你的名字一直挂在她的嘴边……”

这个年轻的鞑靼人蓦地垂下了脑袋,冲着那半夸脱滚烫的饮料吹气儿;就在他噘起发乌的嘴唇吹气的时候,他的面孔变得那么粗野,显现出那么浓重的鞑靼特征,以至博古什御膳官惊叫了起来:

“我的上帝!你的模样儿这会儿跟老图哈伊–别伊是多么相像,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须知我对他十分熟悉,在可汗的宫廷里我见过他,在战场上我也见过他,而我去他的鞑靼营地少说也有二十次。”

“愿上帝祝福公正的人,让瘟疫灭绝压迫者。”阿齐亚回答道,“为大统帅的健康干杯。”

博古什御膳官喝完了杯里的酒,说道:

“祝他健康和长寿!诚然,我们这些跟他志同道合的人为数不多,但都是真正的军人。上帝保佑,别指望我们会屈从那些不劳而食的寄生虫,他们只会在议会里耍奸使计,钩心斗角,千方百计向国王诬告我们的大统帅。那些无赖!我们在大草原日日夜夜面对敌人严阵以待,而他们却一天到晚尽享美酒佳肴,捧着满盆满钵的比戈斯和粟米羹,用汤匙一个劲儿地在里面鼓捣!瞧,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大统帅派遣一个又一个使者,请求增援卡缅涅茨。他像卡桑德拉预言伊利昂城的没落和普里阿摩斯臣民的毁灭那样,发出了警告,那些人却充耳不闻,他们置国家的安危于不顾,一门心思只想追究是谁冒犯了国王。”

“阁下在说些什么?”

“唉,没什么!我是把我们的卡缅涅茨跟特洛伊作了个比较,但你多半没听说过特洛伊。只要时局稍微平静,大统帅定会给你解决授予贵族封号的问题。我敢拿脑袋担保!在这金戈之世的多事之秋,你若真想身披荣耀,机会对你是不会少的。”

“我要么用荣耀裹体,要么就用泥土掩盖。阁下将会听到有关我的消息,就像上帝在天看到的一样清楚。”

“可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克雷琴斯基是怎么回事?他们会回头吗?还是不会回头?他们如今都在干什么?”

“他们分散在各处营地,一些人在乌德日根草原,另一些人的营地可能更远。他们彼此之间很难相互联系,因为隔得太远了。他们得到命令,一到春天所有部队都要开赴阿德里亚诺波尔,还要携带一切可以带走的给养。”

“我的上帝!这件事儿太重要了,因为如果在阿德里亚诺波尔集结大军,那么跟我们打仗就必不可免。这消息应立即呈报大统帅。他也认为,战争已迫在眉睫,不管怎么说这该是准确的信息。”

“哈利姆对我说,他们军中盛传,好像苏丹本人将亲临阿德里亚诺波尔。”

“赞美上帝!可我们这儿只有一小撮兵马。我们的全部希望都寄予卡缅涅茨要塞。莫非克雷琴斯基又提出了什么新条件?”

“与其说是提出条件,莫如说是申诉,他们要求:普遍大赦,恢复他们原有的贵族权利和特权,保留骑兵大尉的军衔。可苏丹表示要给他们的好处更多,因此他们都在迟疑不决。”

“你说什么!苏丹答应给他们的,怎么能比共和国给的更多?在土耳其是absolutum dominium,一切权利都依赖于苏丹一人的好恶。即使当今的苏丹活着,在位,他应允的一切都算数,可他的继承者只要灵机一动,就会随意撕毁所承诺的一切,把一切都踩在脚下。可在我们共和国,特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谁只要成为贵族,就是国王也不能动他一根毫毛。”

“他们抱怨说,他们都是贵族,可给他们的待遇只等同于龙骑兵,那些地方官员经常命令他们承担各种义务,那些苦差事不仅是贵族不干,甚至贵族领地的农民也不干。”

“既然大统帅对他们作出许诺……”

“他们中任何人都不怀疑大统帅的宽宏大量,大家都打心底里悄悄爱着他,但他们都在暗自考虑:大统帅本人受到大帮贵族的诬陷,他们吵吵嚷嚷定要把卖国贼的罪名加之于他;在宫廷,国王身边也有一批人对他怀恨在心;大贵族同盟威胁要对他进行弹劾。在这种情况下,他纵有三头六臂又能怎么办事呢?”

博古什御膳官开始捋额发。

“那又怎样?”

“他们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他们会留在苏丹身边吗?”

“不。”

“哦!但谁能命令他们反正,回到共和国的怀抱呢?”

“我!”

“为什么呢?”

“我是图哈伊–别伊的世子!”

“我的阿齐亚!”博古什御膳官迟疑了片刻,说道,“我并不否认,他们有可能看在你高贵的血统和图哈伊–别伊的名声显赫上,拥戴你,虽然他们是我们国家的鞑靼族人,而图哈伊–别伊则是我们的敌人。这种事我明白,因为在我们中间也有那么些贵族,至今还带点自豪谈论赫麦尔尼茨基,说他是贵族,不是出身于哥萨克,而是出身于我们的民族,出身于马祖里……虽说他是条恶棍,即便到地狱也找不出比他更坏的人,但由于他是名卓越的军人,故而他们都乐于承认他。人的天性便是如此!但你以为单凭你是图哈伊–别伊的血亲,你就有权对所有的鞑靼人发号施令吗?照我看,这道理未必正确。”

有那么一段时间,阿齐亚沉默不语,将两只手支在大腿上,过后他说:

“那我就告诉阁下,御膳官大人,为什么克雷琴斯基和其他鞑靼连队长都听我的调遣。因为,除了他们都是鞑靼庶民,而我是王公之外,我还自有主意和力量……嗯!对此,不仅是阁下不知道,就连大统帅也不知道……”

“什么主意,什么力量?”

“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阿齐亚操起了罗斯语回答说,“为什么我准备做的事情别人不敢做?为什么我想到的事情别人没想过?”

“你说什么?你想的是什么?”

“我想的是,假如大统帅能满足我的心愿,给我权力,我就不仅能让那些连队长返回,而且还能让半数的汗国兵马前来投效于大统帅麾下。在乌克兰,在大荒原,渺无人烟的土地还少吗?只要大统帅发表个声明,凡是投奔共和国的鞑靼人,都能授予贵族封号,他们的信仰不受压制,他们都将在自己的连队里效力,所有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统领,像哥萨克有自己的统领一样。若能做到这一点,我敢担保,用不了多久整个乌克兰就会到处是人,到处熙熙攘攘。立陶宛鞑靼人会来,车累米斯人也会来,他们会从多布罗加来,从别尔哥罗德来,从克里木来,他们会赶着成群的牛羊来,他们会用四轮大车载着妻子、儿女来。阁下请别摇头,他们定会来的!就像那些早前来的、世世代代为共和国效力的人一样。在克里木,他们到处受到可汗和穆尔扎们的欺压,而在这里,他们却能成为贵族,他们手里有战刀,在自己的统领麾下驰骋疆场。我敢向阁下发誓,他们定会来的,因为在那里他们经常食不果腹,饥肠辘辘。只要我在鞑靼牧民中大肆宣扬,说我经大统帅授权召唤他们,说图哈伊–别伊的世子在召唤他们,那时就会有数以千计的人拥到这儿来。”

博古什御膳官双手抱头,说道:

“天哪!阿齐亚!你这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照此办理会是个什么局面?!”

“这样一来,在乌克兰就会有个鞑靼部族,如同有个哥萨克部族那样!你们对哥萨克既给特权又给统领,为何不能给我们?阁下问,会是个什么局面?到那时就不会有第二个赫麦尔尼茨基,因为一出现苗头,我们立刻就会把脚踩到哥萨克的喉咙上;那时再不会有农民暴动,再不会有杀戮,再不会有毁灭,也再不会有陀罗申科,因为只要他敢起事,我头一个就会用缰绳把他五花大绑牵到大统帅的脚前。土耳其兵马如果想开来进攻你们,我们就揍苏丹;可汗兵马一旦入侵,我们就连可汗也揍。立陶宛鞑靼人,车累米斯人,虽然都信仰伊斯兰教,他们不是老早就这么干了吗?为什么我们不能这样干?我们是共和国的鞑靼人!我们都是贵族!……现在阁下不妨算算这笔账:乌克兰太平了,哥萨克受到遏制,对付土耳其的入侵有了屏障,军队还能扩充好几万人。瞧,这就是我所想的,也是我头脑里谋划的。因此克雷琴斯基、阿杜罗维奇、莫拉夫斯基、特沃罗夫斯基才会听我调遣,因此,只要我登高一呼,克里木半数人口就会争相来归,并在草原安营扎寨!”

博古什御膳官惊诧不已,而且给阿齐亚的一席话压得透不过气来,觉得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仿佛墙壁猝然蜷伏在地,在他眼前展现出一种全新的未知之境。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个年轻的鞑靼人,这时那一位正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最后又说:

“没有我这事可办不成,因为我是图哈伊–别伊的世子,而从第聂伯河到多瑙河,在鞑靼人中没有谁比他更声名卓著了。”

过了片刻他又补充道:

“克雷琴斯基、特沃罗夫斯基和其他人,对我而言算得什么!问题不在于他们这几个人,也不在于几千立陶宛鞑靼和车累米斯兵勇,而在于整个共和国的命运。他们说,一到春天,苏丹的大军就要浩浩荡荡地开来,进行一场大战,但只要允许我行事,我就会在鞑靼人中间搞一场大乱,犹如沸腾的开水足以让苏丹把手烫伤。”

“我的上帝!你是什么人?阿齐亚!”博古什御膳官叫喊了起来。

那一位猛地昂起了头,说道:

“未来的鞑靼统领!”

这时一道火光射向了阿齐亚,照亮了他的面孔,他那张脸显得既残酷又俊美,博古什御膳官似乎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另一个人,从这个年轻鞑靼人身上显现出令人吃惊的大气和傲慢。博古什御膳官也感觉到,阿齐亚说的是真话。设若大统帅签发这样的文告,所有立陶宛鞑靼人和车累米斯人必然都会返回,同时还能吸引众多野蛮的鞑靼人随之而来。这位老贵族对克里木十分熟悉,他曾两次作为战俘流落在那儿,大统帅把他赎回后,让他做了使者;他熟知巴赫奇萨赖的宫廷,他熟知从顿河到多布罗加的各个汗国,他熟知一到冬天许多鞑靼牧民定居点都在忍饥挨饿,他熟知可汗的八恩哈们的专横跋扈和敲诈勒索使各地的穆尔扎们恨之入骨,即便是在克里木也经常发生叛乱,因此他立刻就明白,肥沃的土地和特权定会吸引那些在自己的老巢感到不公正、受挤压或者不安全的人们。

特别是,一旦图哈伊–别伊的世子发出召唤,这种吸引力就更大了。惟有他一人能做到这一点,别人都做不到。他凭借父亲的显赫声威,就能鼓动牧民定居点的人,武装克里木的半数丁勇揭竿而起反对另一半,他能带领别尔哥罗德野蛮而剽悍的汗国兵马起来动摇整个可汗的强权,哼!甚至能动摇苏丹的权力!

假若大统帅想利用这个可乘之机,就会把图哈伊–别伊的儿子视为上天派遣下凡的天使。

于是博古什御膳官开始以另一种目光打量阿齐亚,而且越来越骇异,他头脑里如何滋生出这些想法?爵士的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珍珠般的汗水,因为这些设想对他似乎太过分了。毕竟他内心深处还有种种疑虑,因此,在片刻之后他又说道:

“你可知道,这么干会引起跟土耳其的战争?”

“这一仗反正是要打的!否则他们为何命令汗国兵马去阿德里亚诺波尔集结?一旦在苏丹的国家产生内乱,仗或许就打不起来;不过如果两国开兵见阵,一上战场就会有半数汗国兵马站到我们这一边来。”

“这无赖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的论据!”博古什御膳官暗自思忖,“弄得人晕头转向!”过了片刻他又说道:“你瞧,阿齐亚,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国王会怎么下诏,宰相会持什么态度,议院又会如何应对?而所有的贵族,如今多数人对大统帅也并无好感。”

“我不需要别的,只要大统帅的书面允诺;一旦我们在这儿安家落户,就让他们来赶我们好了!我倒要看看谁来赶,又用什么来赶?你们当初倒也想把扎波罗热哥萨克从谢契统统赶走,可不管如何,你们总归没有办法。”

“大统帅会害怕承担责任呢。”

“大统帅后边有五万把汗国军人的战刀跟他共进退,何况他自己手中还掌握着部队。”

“哥萨克呢?你把哥萨克忘于脑后了?他们立刻就会挺身而出表示反对。”

“有我们在这里还怕什么?需要我们到这里来,为的就是在哥萨克的头顶上方悬一把利剑。陀罗什是靠什么站住脚跟的?靠鞑靼人!只要让我把鞑靼人掌握在手中,到那时陀罗什就不得不向大统帅躬身下拜了。”

说到这里,阿齐亚伸出双手,手指叉开撑成鹰爪的形状,然后他抓住了刀柄。

“我们就照着这办法办,向哥萨克亮出法规来!让他们都去当农民,而我们将掌管乌克兰。你听见了吗?博古什御膳官!你们以为我只是个小人物,可我并不那么小,似乎并不像诺沃维耶斯基眼里看到的那么渺小,不像这儿的指挥官、众位军官和您博古什御膳官阁下眼里看到的那么渺小!瞧吧,我日日夜夜谋划这件事,想得我人都变瘦了,脸也陷了下去,瞧吧阁下!这儿都变黑了。可我想出来的,都是好主意,因此我才对阁下说:‘我自有主意和力量’。阁下自己也看到,这都是些大事;回到大统帅那儿去吧,赶快去!向他陈述我的意见,让他给我颁发文书。至于议会什么的,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大统帅是深谋远虑的,大统帅会明白。力量和主意就在于此!请禀告大统帅,说我是图哈伊–别伊的儿子,别人办不到的事,惟独我一人能办到。请他首肯准行。只是但愿上帝保佑,事不宜迟,但愿来得及,趁草原还被积雪覆盖,趁春天尚未到来,这是最好的时机,一到春天就要打仗了!你要快去快回,以便我及时决定我该如何行事。”

博古什御膳官甚至没有发现阿齐亚说这话时用的是命令的口吻,俨然他已是一位统领,在向自己麾下的军官作指示。

“明天我休息一天,”他说,“后天我就动身。上帝保佑,但愿我在雅沃鲁夫能找到大统帅!他向来运筹帷幄,决策迅速,你会很快得到回音的。”

“阁下是怎么想的,大统帅会同意吗?”

“或许他会命你去他那儿,因此,目前你不要去拉什科夫,因为你由这儿去雅沃鲁夫要方便得多。他是否会同意,这我不知道,但对此事定会作刻不容缓的考虑,因为你提出的理由举足轻重。上帝作证,我没料到你有这一手,现在我看出,你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是上帝指派你来完成一件大事的。噢,阿齐亚,阿齐亚!你不过是立陶宛鞑靼部队的一名普通军官而已,可你头脑里却装着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儿。如今,哪怕是看到你的尖顶帽上插了一只苍鹭翎,看到你头顶上方伸出一杆马尾旌,我也不会感到惊诧了。我相信你说的话,你说的那些想法让你夜夜受煎熬,其言不虚……后天我就动身,我只需要稍微休息休息,而这会儿我该走了,夜已深了,我脑子里嗡嗡然,活像在磨坊里那样。愿你与上帝同在,阿齐亚……我两边的太阳穴都在怦怦跳,简直像是喝醉了酒……愿上帝与你同在,阿齐亚,图哈伊–别伊的世子!”

说到这里,博古什御膳官紧握着这鞑靼人瘦骨嶙峋的手,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但走到门槛旁,他又站定了,说道:

“有这等好事?……给共和国征集新的部队……悬一把利剑在哥萨克头顶上方……陀罗什给降服了……克里木内乱不止……土耳其强权受到削弱……终止了对罗斯的袭击……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他说完此话就走了出去,而阿齐亚还目送了他一会儿,嘴里喃喃说道:

“而给我的该是一杆马尾旌和一柄权杖,另外……不管愿意不愿意,还有她!否则你们就要遭殃!”

然后他把白铁杯里的烧酒一饮而尽,往立在屋角的盖着老羊皮的床上一倒。壁炉里的火渐渐熄灭了,但在冬日寒冷的天空高高升起了半轮明月,把它那清丽的银辉从窗口射进室内。

阿齐亚平静地躺了片刻,但显然无法入睡。于是他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窗口,凝望着那轮冷月,但见它像艘孤独的海船航行于寥廓、幽静的夜空。

年轻的鞑靼人对那月亮望了许久,许久,最后他攥紧了两个拳头放在胸口,又向上竖起两个大拇指,从他那一个钟头前还声称信仰基督的嘴里,涌出一连串半是吟唱、半是祈祷的悠长而又悒郁的声音:

“Lacha i Lallach,Lacha i Lallach-Mahomet Rossulla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