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严冬,白雪皑皑,厚重的冰雪覆盖了森林,成簇成串的积雪压弯了树枝,宛如垂挂枝头的璎络、流苏。成堆的积雪填满了深谷、沟壑,整个大地银装素裹,形成一派白茫茫的平川、雪野。常常突发一阵强烈的雪暴,在暴风雪肆虐的时候,牧人和畜群多在雪幕的裹挟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平日的通衢大道变得游移、迷茫而有危险,然而博古什御膳官却竭尽全力奔赴雅沃鲁夫,以便尽快把阿齐亚的雄图大略呈报给大统帅钧座。这位边区贵族是在哥萨克和鞑靼不停的骚扰中长大和受教育的,深知威胁自己国家安全的那些暴乱、入侵和来自整个土耳其强权的可怕凶险。他在阿齐亚的这些谋划中几乎看到了对国家的拯救,而且深信,受到他和所有边区人士爱戴和崇敬的大统帅定会毫不迟疑地表示赞同,因为这是涉及到壮大共和国实力的事儿。故而他满心愉悦,驱马前行,尽管狂风暴雪,天昏地暗,到处又是迷津错路,积雪成堆,他也全然不顾了。
终于在某个礼拜日,他带着一身风雪进入雅沃鲁夫,所幸的是适逢大统帅正在帅府。虽然有人提醒他,说大统帅日以继夜地忙于运筹出征要务、签发文告,几乎连进餐的时间都没有,但他还是要求径直给他通报。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大统帅命他立即进见。因此这位老战士在帅府等候的时间很短,便得以躬身于自己的首领膝前。
他发现索别斯基大统帅容颜憔悴,几乎变了一个人。蒿目时艰,令其痛心疾首,满面忧烦,这段时间几乎是他一生中最难度过的岁月。他的令名尚未在基督教世界各国普遍传扬,但在共和国内部,他已作为伟大首领和让异教枭逆胆寒的征服者而声威大震了。
正是由于这赫赫声威,当时才将大统帅的权杖和保卫东部疆土的重任托付于他,但在颁授大统帅高级职位的同时,既没有给他增添部队,也没有给他扩军的经费。尽管如此,至今胜利一直忠实地追随着他,如影随形。他率领少量部队取得波德哈伊策大捷,同样率领少量部队,势如烈火地纵横驰骋于乌克兰,将数千鞑靼骁骑碾成齑粉,夺取了叛乱者的巢穴,弘扬了波兰的威名,在叛匪中撒播了恐怖情绪。可如今悬在不幸的共和国头顶上方的是一场大战,是跟当前最可怕的强权,跟整个穆斯林世界作战。对于索别斯基,这已不是秘密。自从陀罗申科把乌克兰和哥萨克拱手送给了苏丹,苏丹已应诺调动土耳其、小亚细亚、阿拉伯、埃及乃至非洲腹部的穆斯林诸国兵马,打一场圣战,并且要御驾亲临,向共和国强求割地,建立新的“帕沙区”。毁灭的幽灵犹如猎逐牺牲的猛禽,已在整个罗斯上空鼓翮盘飞,可共和国内部此刻竟是乱成一团,贵族群情激动,吵吵嚷嚷要保卫自己无能的选王,纷纷聚集京城,武装、装备了营地,如果说他们准备打一场什么战争,那就必是兄弟阋墙的内战。由于近年来兵连祸结,战争频仍,加之形形色色的军事同盟、风尘之警早已把整个国家置于精疲力竭、民穷财尽、点金乏术之中。嫉恨遍于域内,彼此之间的猜疑腐蚀了人心。没有人愿相信会即将爆发一场与穆斯林强权的战争,竟然怀疑大统帅是故意散布有关战争的荒诞信息,以转移人们对国内问题的视线;更为险恶的是,甚至有人怀疑他随时准备引狼入室,招来土耳其骁兵悍将,以确保自己的派系在内部战争中获胜。有人甚至就把他贬斥为卖国贼。假如不是因为他掌有军权,他们早就想毫不犹豫地将他拉上法庭了。
而他面对未来的战争,面对届时从东方涌来的数十万蛮夷之众,自己手中却无一路大军可以御敌,仅有的只是少量兵马,人数还不如苏丹的宫廷奴仆多;他没有资金,无法修复毁损的塞堡,这使他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没有任何保疆守土的可能。即便他决心战死疆场,也无法自信他能像当年的茹凯夫斯基那样以一己的壮烈牺牲唤醒麻木的国家,催生复仇者。故此他才额露忧烦,而他那王者的雍容,那酷似头戴桂冠的古罗马凯旋统帅的脸上,却布满了潜隐的痛苦和夙夜无眠的皱痕。
然而一见到博古什御膳官,大统帅的脸上顿时绽放出慈祥的微笑,使得整个面孔熠熠生辉;他把双手亲切地搁在躬身至膝的下属肩上,说道:
“欢迎,老兵,欢迎!我没料到这么快就能跟你见面,尤其是在雅沃鲁夫这儿见到你,更加令我感到愉快。你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卡缅涅茨来的吗?”
“不,尊贵的大统帅大人,我甚至都没到过卡缅涅茨,而是直接从赫雷普蒂奥夫到这儿来的。”
“我那小个子大兵在那儿干了些什么?他好吗?乌希查林区的匪盗是否给剿灭些儿了?”
“原始森林地区已是太平无事了,哪怕一名孩童从那儿走过也是安全的。匪徒给绞死了,而在最近几天,阿兹巴–别伊连同他那整个匪帮都已给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个见证他们惨败的残匪活口都没给留下。我到达的那天,恰好是他们覆灭之时。”
“我熟知伏沃迪约夫斯基。惟有拉什科夫的鲁什奇茨兴许还能跟他相比。草原的人们都在议论些什么?多瑙河那边有没有传来什么新的消息?”
“有,但都是坏消息。冬末期间,必有大部队在阿德里亚诺波尔集结待命。”
“这我已知道。如今除了凶险就没有别的消息:国内传来的是坏消息,克里木传来的是坏消息,斯坦布尔传来的也是坏消息。”
“也并非全是坏消息,尊贵的统帅大人,因为我带来的还会有喜讯,假若我是个土耳其人或鞑靼人,我也许就会埋怨给戴上了笼头。”
“你莫非就是给我从天而降的福星!说吧,快点儿讲,让我解解烦愁!”
“可我这一路顶风斗雪,最尊贵的大人,以至我那点儿神智都冻僵在脑袋瓜儿里了。”
大统帅拍了拍手,吩咐一名侍从去取蜜酒。过了片刻,便有人送来一只苔纹长颈玻璃瓶,同时还送来一对插有点燃蜡烛的烛台,因为虽说时间尚早,但乌云密布,大雪纷飞,天色已变得如此阴沉,以至在屋外和房间里都笼罩着一派晦暗,仿佛已是黄昏。
大统帅斟了酒,为客人干杯,后者深鞠一躬致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
“头一条新闻是,那个竭力策动立陶宛鞑靼兵和车累米斯兵的连队长们倒戈反正的阿齐亚,并不姓梅莱霍维奇,他是图哈伊–别伊的儿子。”
“是图哈伊–别伊的儿子?……”索别斯基大统帅吃惊地问道。
“不错,尊贵的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在他还是孩童时,涅纳希涅茨骑士就把他从克里木掳走,但在返家的路上,他却又把这孩子弄丢了,结果阿齐亚就落到了诺沃维耶斯基父子手中,被收养在他们家长大成人,可是人们并不知道他竟是那个老子的后代。”
“我也曾感到骇异,他虽如此年轻,却在鞑靼人中拥有这般拥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其实哥萨克也如此,就连那些忠心报母的哥萨克都还把赫麦尔尼茨基奉为神祇,且为他而沾沾自喜,引为骄傲。”
“正是,正是如此!我对阿齐亚也是这么讲的。”博古什御膳官说。
“上帝的裁决是多么奇怪,”过了片刻大统帅说道,“老图哈伊使我们的祖国苍生涂炭,血流成河,可小图哈伊倒是在为她效力,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是为共和国效忠的。如果他现在还不想去领略他在克里木的风光,这我就不明白了。”
“现在吗?现在他对共和国更是忠心耿耿了。我在这儿正要讲到的第二条新闻,其中兴许还含有力量、韬略和拯救苦难的共和国的良方呢。愿上帝助我,正是为此新闻,我才不顾鞍马劳顿和长途跋涉的凶险,以期尽快亲口禀报这条新闻,宽慰大人的烦忧之心。”
“我极愿聆听。”索别斯基大统帅说。
博古什于是开始陈述图哈伊–别伊世子的种种筹谋,他是那么热情洋溢,真正成了一个口若悬河、谈锋甚健的人。时不时他用激动得颤抖的手给自己斟酒,竟让稀有的醇香佳酿流溢出杯口而不顾,还是这么一个劲儿地说着,说着……
从大统帅惊异的眼前掠过一幅幅明朗的未来图景:成千上万的鞑靼人携妇将雏,赶着畜群,为土地和自由蜂拥而来;惊魂未定的哥萨克见到共和国因这股新生力量而国威大振,于是便纷纷臣服,在共和国、国王和大统帅面前躬身下拜,泥首谢罪;于是乌克兰便再无叛乱,再无敌军铁骑通过古道涌向罗斯,再也不会有像烈火、洪水那样摧毁一切的情况。于是在波兰和哥萨克兵马旁边,漫道行进在无际草原上的都是乌克兰新贵,也就是那些吹着喇叭擂响半圆鼓的沸反盈天的鞑靼人……
就这样年复一年,克里木游牧者的四轮大车一辆接着一辆辚辚就道,车上载着他们的老幼人等和全部家财,尽管可汗和苏丹严令遏止,但芸芸庶众宁取乌克兰的黑土地和面包,而不愿守在他们迄今的饥饿的家园……于是昔日的敌对势力转而为共和国效劳。由此克里木人丁星散;早年的逼人强势也就从可汗和苏丹手中消失了。于是恐惧也就袭上了他们的心头,因为他们看到,有位鞑靼新贵族的新统领正从大草原、从乌克兰威严地注视着他们,这位新统领已成为共和国忠心不贰的保护人和守卫者,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威名显赫的父亲的著名世子——小图哈伊–别伊。
博古什脸上泛起红晕,仿佛为他自己的言谈所陶醉,最后他竟高高举起了双手,喊叫了起来:
“瞧,这便是我带来的喜讯!瞧,在那赫雷普蒂奥夫蛮荒的密林中孕育出的是个何等样的龙崽!如今只要给他一纸文书,只需尊贵的大人准许他把消息散布到克里木和多瑙河畔。尊贵的大人!哪怕图哈伊–别伊世子什么也不干,只是在克里木和多瑙河畔散布惊慌情绪,制造不和,让他们互相仇视,就会在那里唤醒九头恶龙,挑起一场内战,一些营寨就会武装起来反对另一些营寨,只要做到这一点,那么在大战前夕,我再说一遍,在即将爆发的大战前夕,他就为共和国做出了伟大而不朽的贡献!”
索别斯基大统帅却一言不发,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那雍容儒雅的面孔是阴沉的,甚至差不多是严峻冷酷的;他大踏步走着,但看得出来,他内心在商酌,不知是跟自己,还是跟上帝。
可敬的大统帅,你终于在自己心坎里撕碎了不可思议的一页,因为你向进言者作了如下的回应:
“博古什,即便我有权签发这样的文书,给他这样的许可,但只要我还有三寸气在,我是绝对不会签给他的!”
这些话掷地有声,其分量宛如用熔化的铅或铁浇注成的那样沉重,压得博古什喘不过气来。好一阵儿他耷拉着脑袋,哑口无言,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结结巴巴地问道:
“为……为什么,尊贵的大……大人,这……是为什么?……”
“首先,我作为一名国务活动家对你讲:图哈伊–别伊之子的名字诚然有可能吸引certum quantum的鞑靼人,假如同时应允给他们土地、自由和贵族特权,是会有人向往的,但拉过来的人数绝不会如你想的那么多。再者,当我们没法收拾哥萨克时,却召唤鞑靼人来乌克兰,让一个新的民族到这儿屯田定居,这或许是个疯狂的举措。据你所言,如此一来,立刻就会给他们中间引起纷争和战端,而且还会在哥萨克的脖颈上准备了一把利剑,问题是谁能向你保证,给哥萨克准备的利剑就不会沾满波兰人的鲜血?对这么个阿齐亚,迄今我并不了解,而现在我却看到,在他的胸中蛰居着一条傲慢和充满野心的恶龙,故此我再重问一遍;谁能向你担保他不会居心叵测,想成为第二个赫麦尔尼茨基?不错,他会去揍哥萨克,可一旦共和国在某些事儿上没让他称心,或者因他某种狂暴的行为国法难容,使他面临被惩罚的威胁,那时他必会与哥萨克联合起来,从东方招来新的蚁群似的鞑靼兵马,就像当年赫麦尔尼茨基邀集图哈伊–别伊的兵马一样;他会像陀罗申科那样去投靠苏丹,到那时就不是给我们增添新的力量,而是让我们重新付出血的代价,遭受新的挫败。”
“尊贵的大人!可鞑靼人一旦成为贵族,他们定会矢志忠于共和国的。”
“立陶宛鞑靼人和车累米斯人中早已成为贵族的难道还少吗?可他们照样投靠了苏丹。”
“那是因为立陶宛鞑靼人的贵族特权没有得到保障。”
“如果我们的贵族预先就反对将他们的特权扩散给他人,而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时又该怎么办?如今,你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把权益拱手奉送给那些野性十足而又掠夺成性的人众,可恰恰是他们,迄今一直在不断地摧毁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祖国。要让我们不记前仇倒也罢了,而要让他们决定我们这个国家的命运,由他们选举我们的世代国王,让他们派代表进入议会,我们这么做,脸面何在?良知何在?为何要给他们如此厚酬?这个立陶宛鞑靼人脑子里怎么会产生如此疯狂的念头?又是何方恶魔钳制了你?我的老兵!你竟如此易受愚弄,如此上当,竟然相信这样的不友善之人,相信这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妄想。”
博古什垂下了眼睛,以一种迟疑不决的口气回应道:
“尊贵的大人!我早已知道,议会必定要反对,但那个阿齐亚说,一旦鞑靼人得到尊贵的统帅大人的允许定居下来,他们是不会让人撵走的。”
“你这个人哪!好不糊涂!他这已是在威胁我们,已是在对共和国挥舞利剑了,可你竟没有识破!”
“尊贵的大人!”博古什神情沮丧地说,“或者可以这么办,不是把所有鞑靼人都擢升为贵族,只给那些最著名的头目授予贵族封号,余皆宣布为自由人。即便如此,他们仍会听从图哈伊–别伊儿子的指挥的。”
“那么把所有哥萨克人都宣布为自由人岂不更好?在胸前画个十字架吧,我的老兵,我跟你说,你是给恶魔缠住了。”
“尊贵的大人……”
“我愿再给你说明白点儿,”这时索别斯基大统帅那狮子样的额头蹙皱着很深的纹路,双目闪闪发光,“即便一切都能像你说的那样,即便我们的势力由此而大大增强,即便跟土耳其的战争由此受到遏制,即便贵族主张呼吁做出这样的安排,可只要我的手尚能操刀挥剑,尚能举起来划个十字,我就绝不会签署这样的文书!愿上帝助我!我决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尊贵的大人,这是为什么?”博古什御膳官急得直搓手,一再这么问道。
“因为我不仅是位波兰统帅,而且还是位信奉基督教的统帅,因为护卫十字架是我的立身之本。哪怕哥萨克比早先更加残暴地撕扯共和国的五脏六腑,我也绝不会假手异教之剑去砍削那些虽然迷失,但仍是基督信众的脑袋。因为如果这么做,我就必须面对我们共和国的列祖列宗,面对我自己的先人,面对他们的遗骸,面对史前整个共和国所有的血和泪,最严厉地诅咒我自己,称自己是名‘恶棍’,是‘不义之徒’。天哪!如果等待我们的是毁灭,如果我们的名字只该是死者的名字而不该是活者的,那就让我们留下哀荣,把上帝赋予我们的职责留给后世去回忆吧;愿百代儿孙见到那些十字架和墓冢,会说:‘这儿留下了基督教精神,正是在这儿他们护卫了十字架,只要他们胸中还有三寸气在,只要他们血管里还有一滴血,他们就会清除异教的污浊、捍卫十字架的纯洁,并为其他的基督教国家壮烈牺牲。’这就是我们的神圣责任,博古什!我们是堡垒,基督就将自己受折磨殉难的过程悬挂在堡垒的墙壁上,而你却对我说,让我这个上帝的大兵,不,应该说是,让我这个堡垒司令官,带头开门揖盗,让那些异教徒像饿狼似的冲进我们的羊栏,给他们献出耶稣的羔羊,由他们任意屠宰?!我倒是宁愿让我们遭受鞑靼骁骑的蹂躏,宁愿让我们承担暴乱之痛苦,宁愿投入残酷的战争,宁愿你我血洒疆场,宁愿让整个共和国玉碎,也不愿玷污我们的令名,毁坏我们的声誉,背叛护卫共和国的职责,背叛对上帝的效忠!”
索别斯基大统帅这么说着,挺直了身子,显出自己的全部伟大人格和庄重,脸上光彩熠熠,酷似那立在耶路撒冷城头高呼“主愿如此!”的戈德弗瓦·德·布荣。博古什御膳官听到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语,觉得自己似乎成了贱如尘芥之物了,同时这年轻鞑靼人的火热雄图也变得黯然失色,并且在博古什的眼中猝然变成了某种欺骗,某种厚颜无耻的行为。
大统帅慷慨陈词,宁愿战死,也不愿背叛上帝赋予的职责,在聆听如此豪言壮语之后,他还有何话可说?他还有何言辞可辩?这可怜的贵族一时竟不知该跪倒在大统帅的膝前,还是该捶着胸脯自惭自悔才好。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反复说:“Men culpa,mea maxima culpa!”
就在这时,附近的多明我会大教堂响起了钟声。
听见这钟声,索别斯基大统帅说:
“晚祷的钟声敲响了!博古什,让我们去把自己托付给上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