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积雪几乎填满了哨所的壕堑,栅栏给裹成了一道冰雪的堤防。赫雷普蒂奥夫要塞外面是沉沉黑夜,暴风雪肆虐,而在哨所的主厅,此刻却是灯火明亮,笑语喧阗。为舞会伴奏的有两个小提琴手,一个低音提琴手,两个吹奏竖笛的乐师和一个圆号手。两位小提琴手是那么卖劲地演奏,以至不时走了调,而两位吹竖笛的乐师和那位圆号手都鼓起了腮帮子,眼睛都吹得充了血。军官和骠骑兵团队的贵族中,最年高德勋的人都沿墙边坐在长凳上,一个挨着一个,活像一群蹲在屋檐上的灰鸽,他们一边喝着蜜酒或葡萄酒,一边观瞧着跳舞的人们。
穆沙尔斯基骑士领着巴霞第一对出场,他虽已年近垂暮之年,但正如他是天赋奇才的射手那样,跳舞的能耐也是第一流的。巴霞身穿一件貂皮镶边的银色锦缎连衫裙,宛如一朵鲜活的玫瑰花插在那霏霏的新雪里。在场的人们,无论年老年少,眼看她那夺目的娇丽,莫不交口称赞,许多人不由自主地由衷喊出:“我的天!”因为尽管艾娃·诺沃维耶斯卡小姐和博斯卡小姐都比她年轻一点儿,而且都是超常的妩媚,可巴霞仍然是她们中最美的一个。她的双眼闪动着欢乐和喜悦的光,当她旋转着舞步来到小个子骑士面前时,便以迷人的微笑对他操持的这场娱乐表示谢忱。从她那半张半合的红唇里,闪露出洁白亮丽如珍珠的皓齿,她整个人儿则从自己银色的锦缎里放射出俨如火焰或星光似的朝晖,并以其童稚的美妇人和鲜花的娇艳,迷醉着人们的眼眸和心灵。
她那上衣的衩袖随着翩跹的舞姿飘曳,酷似巨大蝴蝶的双翅,当她用两手提起裙子的下摆向舞伴行屈膝礼致意时,你会以为她就像某个精灵要绝尘而去,或是像那股时隐时现的清流在晴朗的夏夜沿着谷峪边缘跳跃。
在室外窥看的列兵们,都把他们口髭浓重的威严面孔贴在明亮的窗玻璃上,以致把鼻子都挤压得扁扁平平。他们都感到莫大的欣慰,由于他们所崇拜的夫人美得如此超凡脱俗,使别的女子都显得黯然失色,而他们所有的人又都是最热切地跟她同心同德的,因此,无论是对诺沃维耶斯卡小姐还是对博斯卡小姐,他们都毫不吝惜肆意挖苦讪笑,而每当巴霞一接近窗口,他们则禁不住在窗外大声欢呼。
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情绪就像发了酵似的越来越高涨,应和着巴霞舞步的节奏,不住地点着头;扎格沃巴爵爷站在他身旁,手擎一只大啤酒杯,两脚轮番打着拍子,时不时把杯中的酒洒到了地板上,时不时又转过头来跟小个子骑士会心地相视一笑,两人都默默无言地望着翩然飞舞的巴霞,老人由于非同寻常的喜悦而喘着粗气。
巴希卡沿着整个大厅旋转着,旋转着,越来越快活,越来越兴奋,也越来越妩媚,璀璨夺目,光芒四射。这才是她心中的大荒原!一会儿打仗,一会儿狩猎,一会儿嬉戏,又是舞会,又是乐队演奏,和这么一大帮军人在一起,而她的丈夫则是这群人中最伟大的一个,而这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既是爱她的,同时也是她所爱的;巴霞意识到所有人都喜欢她,赞叹她,崇敬她,正是由于这一切,小个子骑士才越来越感到喜悦和幸福。于是她觉得自己真是三生有幸,就像那感受到春天莅临的鸟儿似的,精神焕发,在五月的晴空欢快地尽情啼啭。
跟在巴霞后面起舞的第二对,是身着一件猩红短上衣的诺沃维耶斯卡小姐和阿齐亚。年轻的鞑靼人对她漠然置之,一言不发,其实他已被辉耀在眼前的白色幻象陶醉得神魂颠倒了。可艾娃却在想,他一声不吭是由于感情激动的缘故,使他心里有话难出口,于是姑娘试图用按压手掌的动作向他示意,给他鼓励,开头用力很轻,后来越来越重。
阿齐亚有时也以按压回报她,他用力是如此之重,使姑娘痛得几乎忍不住要叫嚷起来,但他这么做完全是无意识的,因为此时此刻他什么也没想,一心想的只是巴霞,眼里看的也只是巴霞,除了巴霞他什么也看不见,而在灵魂深处他一再发着毒誓,哪怕是要他将半个罗斯烧成焦土,她也必须属于他。
有时,当他从迷醉中稍许恢复了一点神志,心中就兴起一股欲念,恨不得一把掐住艾娃的脖颈让她窒息,为她按压他的手,为她成了他和巴霞之间的障碍而狠狠地折磨她。那时他便用自己鹰样凶狠的目光凝视着可怜的姑娘,而她的心却跳动得更加厉害了,因为她以为他是出于爱才这么凶狂地盯着她。
年轻的诺沃维耶斯基骑士和佐霞·博斯卡成了第三对舞伴。她,宛如一束“勿忘我”花,低垂着眼睛,贴在他身边迈着细碎的舞步,而他看上去酷似一匹狂放不羁的野马,蹦蹦跳跳亦神似野马。地板在他那钉了铁后跟的皮靴下面常常木屑飞溅,他的额发随着旋转翘翘地拂动,脸上染了一层绯红,鼻孔张得老大,活像一匹土耳其龙驹。他搂着佐霞团团转,像旋风在空中卷着一片落叶。他心潮澎湃,兴致勃勃,欢乐无垠,因为他呆在大荒原边陲地带,成年累月见不到一个女人,于是一见到佐霞立刻便合了他的心意,不一会儿就发疯似的爱上了她。
他时不时朝她那低垂的眼睛、她那绯红的面颊、她那滚圆的胸脯瞧上一眼,这赏心悦目的景象常使他禁不住要打个响鼻儿,于是他那蹄铁溅起的火花也更加炽烈,他把她搂得更加用力了,在旋转时,他就更加把她紧贴到自己宽阔的胸膛上。他兴高采烈,心花怒放,甚至开怀大笑起来,他的激情沸腾了,而爱她也爱得更加疯狂。
但佐霞那颗温柔的心却不免感到畏怯,不过这畏怯并非令人不快的恐怖,因为这个领着她、搂着她作旋风式的急转的人,同样是令她称心如意的。这纯粹是条龙!在雅沃鲁夫她曾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骑士,迄今还从未见过如此刚烈之人,没有一个像他这么跳舞,没有一个像他这样搂过她。确实,这纯粹是一条龙!……既然无法抗拒,对这样的人又能怎么办呢?……
接下来的一对,是卡明斯卡小姐跟一位彬彬有礼的贵族在跳舞,而随后进入舞池的是勒雷赛维卓娃和凯雷莫维卓娃两位女士,她们虽是属于市民阶级,但仍被邀请来参加舞会,因为他们两人都具有上流社会的风度,雍容尔雅,而且都是家赀巨万。
乌兹米亚疆东正教大牧首公署代表、神态庄重的纳维拉夫和两位阿纳德拉特看着人们跳这种波兰舞,越来越觉得好奇;老人在啜饮蜜酒,声音越来越响,酷似待在麦茬地里的蟋蟀㘗㘗鸣叫。但乐队的演奏却淹没了其他的声音,在大厅的中央,人们心中欢快的情绪不断高涨。
这时巴希卡离开了自己的舞伴,气喘吁吁地跑到丈夫跟前,向他伸出了双手。
“亲爱的米哈乌!”她说,“窗外那些士兵太冷了,你下令赏他们一桶烧酒吧!”
异乎寻常的兴高采烈的他吻遍了妻子的双手,高声应答道:
“只要让你高兴,我连血都不吝惜!”
说罢他就三步两步奔出了屋子,为的是亲自告诉士兵们,由于谁的倡议他们将得到一桶烧酒,因为他希望他们对巴霞怀着感激之情,从而更加热爱她。
回应他的是一阵欢呼喝彩,声音之大把屋顶上的积雪都震落了下来,小个子骑士还叫喊道:
“让火枪都轰响起来!向夫人致敬!”
待他回到屋内时,见到巴霞正跟阿齐亚跳舞。这立陶宛鞑靼人,当他用双臂搂着这甜蜜的身躯,立刻就从她那扑面而来的鼻息里感受到一股暖意,他觉得两只眼瞳几乎完全逃离了眼窝,整个世界都在他眼中旋转;他在灵魂深处放弃了天堂,放弃了永恒,放弃了所有的欢愉,所有的伊斯兰神话中的天女、美人在他看来都只如粪土,他要的只是这一个。
巴霞匆匆瞥见了诺沃维耶斯卡小姐猩红的短上衣,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阿齐亚是否已经向姑娘表白了爱情,便问道:
“阁下没有向她求婚?”
“没有!”
“为什么?”
“还没到时候!”鞑靼人回答,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
“阁下不是爱得很深吗?”
“是爱得要命,爱得要死!”图哈伊–别伊世子压低了嗓门儿说,声音沙哑,活像只渡鸦在哑哑地叫。
他俩继续在跳舞,刚刚还在后面的诺沃维耶斯基移到前边成了第一对。别人都已换了舞伴,但他一直没有放开佐霞,只是有时让她坐到长凳上稍为休息,喘口气,紧跟着又和她狂舞起来。
终于他站到乐队前面,一手搂着佐霞,一手叉着腰,冲乐师们大声叫嚷道:
“给我奏克拉科夫舞曲!马上奏!”
乐队服从指令,立即奏将起来。诺沃维耶斯基骑士用脚打着拍子,又用洪亮的嗓音唱了起来:
清澈的泉水缓缓流淌,
倾注在德涅斯特河中,
我也一样,啊姑娘,
我的心倾注在你的身上!
乌–哈!
他吼嚷的那一声:“乌–哈!”完全是一副哥萨克的腔调,把那可怜的佐霞吓了一大跳。站立在附近的庄重的纳维拉夫也大吃一惊,两位有学问的阿纳德拉特同样惊愕不已,而诺沃维耶斯基骑士却领着跳舞的行列继续往前走了。他沿着大厅转了两圈,就再次在乐队前面止步,重又唱起了心灵之歌:
倾注只是倾注,可并没有消失,
哪怕德涅斯特河有天大凶险,
仍能在河的深处,
捞取一枚金戒指。
乌–哈!
“这旋律可真美!”扎格沃巴爵爷嚷道,“对此我可是个行家里手,因为我自己也编过不少这样的歌曲!尽量捞吧,小伙子,尽量捞吧!什么时候你捞到金戒指,我定会照这意思唱下去:
每个姑娘都是火石,
每个小伙儿都是火镰,
你只需着意撞击,
准会撞出火星成串!
乌–哈!
“万岁!扎格沃巴爵爷万岁!”军官们和贵族骑士们众口一词呐喊起来,沸天动地,庄重的维纳拉夫大吃一惊,两位有学问的阿纳德拉特也同样惊愕万分,他们带着非同寻常的骇异面面相觑。
诺沃维耶斯基骑士搂着佐霞又跳了两圈,终于把舞伴安顿在长凳上坐下;姑娘吁吁喘着气,同时也被骑士的大胆所震惊。这骑士非常合她的心意,他是如此英武,如此坦诚,真正是一团烈火,只缘于她迄今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因此不免心慌意乱,茫然失措,于是把眼睛垂得更低,悄无声息地坐着,像只家兔。
“小姐为何沉默不语?为何这样忧伤?究竟是为什么?”诺沃维耶斯基骑士问道。
“因为家严失去了自由,成了战俘!”佐霞用纤细的嗓音悄声回答。
“这算什么!”剽悍的小伙儿回答,“小姐有烦心事正该好好跳舞!小姐不妨瞧瞧这屋里,这儿有我们数十位骑士,可没哪个会死于天年的,不是给异教鬼子的箭射中,就是给他们俘去为奴。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谁也逃不脱!在这种边陲地区,每个人都失去过自己的亲人,可我们还得有乐且乐,要不,天主会以为我们在抱怨为国效力呢!就这么回事!就该跳跳舞。小姐!笑一笑,抬起眼睛让我看看,否则我还以为你在嫌恶我哩。”
诚然,佐霞并没有抬眼,但她的嘴角开始动了动,在她那红晕的香腮上露出了两个小酒窝。
“小姐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儿喜欢我?”骑士又问。
佐霞用更加纤细的嗓音回答:
“是的……不错……”
诺沃维耶斯基骑士一听此言,倏地从长凳上跳将起来,一把抓住佐霞的双手,开始热烈地亲吻了起来,边吻边嚷嚷:
“喜欢!没得说的!我爱小姐,爱得要命!我谁也不要,只要小姐!我最亲爱的美人!天啦!我是多么爱小姐!明天我就拜倒在你的母亲脚前!干吗要明天!今天我就去拜倒在她的脚前,只要我确信,你我心心相印!”
窗外一阵轰隆的枪声淹没了佐霞的回应。那是欢快的士兵们在放枪向巴希卡致敬,轰隆隆的枪声将窗玻璃震得格格作响,墙壁都打起了哆嗦。神态庄重的纳维拉夫第三次受到惊吓,两位有学问的阿纳德拉特也是心惊胆战,但是站立在他们身边的扎格沃巴却开始用拉丁语抚慰他们:
“Apud Polonos,”他对他们说,“nunquam sine clamore et strepitugaudia fiunt。”
似乎所有的人都只是在等待那火枪齐射的轰响,以使晚会的欢乐气氛达到最高潮。通常的贵族文雅现在开始让位于草原的粗犷。音乐重新如雷鸣般奏起,跳舞重新像旋风似的展开,人们的眼睛都在冒火,闪闪发光,人们的额发都蒸腾起汗雾。就连年纪最大的人也跳起了舞,欢呼喝彩声彼伏此起,震耳欲聋。人们饮酒、嬉闹,沸反盈天,有人为巴霞的舞鞋祝酒,有人举着手枪朝艾娃的软木鞋高跟射击。赫雷普蒂奥夫就是这样轰鸣,喧嚣,歌唱,直到翌日清晨,以至邻近原始森林中的野兽都吓得躲进了密林深处。
此刻几乎已是处于跟土耳其大军进行恶战的前夜,悬在所有的人头顶上方的是恐怖和毁灭,对波兰军人的临危不惧神态,庄重的纳维拉夫感到无比骇异,而两位有学问的阿纳德拉特的惊愕也绝不逊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