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除了站岗的哨兵和小个子骑士,所有的人都睡到很晚才起床,伏沃迪约夫斯基从来不曾为了任何娱乐疏漏军务。年轻的诺沃维耶斯基骑士也起得相当早,因为对他来说,佐霞比休息更加重要。于是一大早他就穿戴整齐,打扮得漂漂亮亮,走进了昨晚跳舞的那个大房间,想听听毗邻的女眷住房是否有什么动静。
他果然听到在博斯卡小姐的房间里已经有了响动,这冒失的青年急于见到佐霞,猛地抽出匕首,在搭建墙壁的原木之间扒剜糊缝的青苔和泥土,为的是掏出一道缝隙以期能用一只眼睛看到佐霞。
他正干得起劲的时候,不巧手拿念珠串儿的扎格沃巴爵爷正好打这儿经过,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便踮着脚尖来到他跟前用手中的檀香木念珠对准这骑士的后背抽了一下。
那位一心只想开溜,看似在笑着避让,实际上是惊慌失措,可老爵爷一个劲儿穷追不舍,边追边打,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唠叨:
“哪里来的这么个土耳其佬!瞧瞧这个小鞑靼!看我不收拾你!看我不收拾你!exorciso te!你把军纪放到哪里去了?竟敢偷窥妇女?看我不收拾你!看我不收拾你!”
“我的恩人!”诺沃维耶斯基骑士叫喊道,“不该拿神圣的念珠当鞭子使!您饶了我吧,因为我没有罪恶的意图!”
“你说,不该拿神圣的念珠揍你?此话差矣!棕榈在棕枝主日也是神圣的,可还是常用它来揍人。哈!这串儿念珠早前还是异教徒的,属于苏巴哈吉,是我当年在兹巴拉日从他手上夺过来的,而后由罗马教廷圣使净化了它。你瞧,是真正的檀香木!”
“如果是真正的檀香木,那就应该有香味儿。”
“我闻到的是念珠的香味儿,而你闻到的是姑娘的香味儿,我必须狠狠抽你的后背,揭掉你一层皮,因为从身上驱走魔鬼没有比净化了的念珠更有效的了。”
“我没有罪恶的意图,我敢拿健康赌咒!……”
“莫非你只是因为虔诚才凿墙掏洞?”
“我不是因为虔诚,而是因为爱,这爱炽烈得如此离奇,我不知道它是否会像颗手榴弹一样将我炸得粉碎!既然真有此事,又何必假装正经!夏天马蝇折磨马匹,也没有爱情这般折磨我!”
“你看看,难道这还不算是罪恶的欲望?我来这里的时候,见你站都站不稳,只是踮着脚尖儿,摇摇晃晃,仿佛是站在刀尖上似的。”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说的是实话,就像我最真诚地爱上帝一样,因为我刚开始凿缝!”
“哈!年轻人!……沸腾的热血不是水!……我至今有时也是不得不自我克制,因为我内心仍然蹲着一头Leo,queit quem deroret。如果你真有纯洁的意图,你就该考虑结婚。”
“我是否考虑过结婚?全知全能的上帝!我还能考虑别的什么呢?我不仅是在想这件事,而且这想法简直就像有把锥子这么在扎我!阁下大概还不知道,昨天我已向博斯卡夫人求过婚了,而且我已得到家严的konsens。”
“这汉子真是硫磺火药性儿!真见鬼!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另当别论。不过你得跟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晚,博斯卡夫人回到房间给佐霞取手帕,我跟在她后面!她转过身来问:‘谁在那儿?’而我,猛地一下扑倒在她脚前!‘岳母大人,您揍我一顿吧,但您得把佐霞给我,她是我的幸福,我的爱!’博斯卡夫人平静下来后,说道:‘所有的人都夸赞阁下,都认为阁下是位可敬的骑士;但我丈夫仍在受奴役之苦,而佐霞在这个世界上又无主事之人;故而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我都没法儿作出肯定的答复,只好等以后再议了。再说阁下也必须得到令尊的允许。’她说完此话便径自走了,心里也许在想,我这么做是由于喝醉了酒的缘故。说真的,我当时头脑里确实有点儿醉意……”
“这倒没什么!所有的人头脑里都有点儿醉意!你可注意到,那位纳维拉夫和两个阿纳德拉特头上的尖顶帽子最后全都戴歪了?”
“这我倒没注意,因为我一门心思在盘算我该用什么最简便的办法得到家严的同意。”
“事情难办吗?”
“今早,我和家严一起回到我们的住所,我想事情自该趁热打铁,起码要摸清家严对此事会采取什么态度。于是我对他说:‘父亲,请您听我说,我想立即娶到佐霞,刻不容缓。这需要得到您的允许,如果父亲不给我肯定的答复,我恐怕只好远走高飞去给威尼斯人当差,那时您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落进我耳中的是一声怒气冲冲的:‘不!’他说,‘嗬,你这个崽子惯于没有我的允许为所欲为!你自可去威尼斯,或者娶那个姑娘,这关我什么事!不过我得告诉你,我是一个大子儿都不会给你的,不光我的钱,连你母亲的钱也不会给你,因为所有的钱财都是我的!’”
扎格沃巴爵爷噘起了下嘴唇。
“啊,这可就不妙了!”
“请稍等,阁下,我听他这么讲,立刻就说:‘难道我跟您要钱,或者我需要钱?我只需您的一声祝福,别的一无所求。我靠手中的一把战刀从异教徒那儿夺得的财富,其实已足够买下一座小贵族村庄或者租赁一处像模像样的地产!母亲名下的财产就留给艾娃将来作陪嫁吧,我还要给她添上一两捧绿松石,外加一两匹丝绸和锦缎,遇上年成不好,我还能拿出现款给父亲救急。’家父这才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莫非你已是个什么富翁?’他问,‘我的上帝,你这笔财富是从哪儿来的?莫非是抢劫来的不成?因为你走的时候身无分文,穷得像个土耳其圣徒!’我说:‘得了吧,父亲,快别说这种渎神的话了!十一年来我挥起这拳头,大家都说我干得不错,难道我就不能挣到点儿什么?我曾参与攻打一些被哗变部队占领的城池,在那些城池里,哗变匪帮和鞑靼人都聚集了大量最珍贵的虏获物。跟穆尔扎打仗,跟叛乱匪帮打仗,战利品也就源源不断落到我们手中。我只取自己应得的一份儿,从不亏待任何人。这样一来财富也就越聚越多。假若我不是大手大脚地胡乱花掉,我现有的财富恐怕要比您祖传的家产还要多一倍。’”
“那么令尊大人又怎么说呢?”扎格沃巴开心地问。
“家父大为惊愕,因为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于是他又开始抱怨我的奢靡,他说:‘你本该有出息,可你却是这么一个轻浮儿,这么个浪荡子,只会摆阔气,只会冒充豪门显贵,穷奢极侈,暴殄天物,挥霍掉手中的一切,什么都留不住。’后来他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便开始详细追问我手中还掌握着些什么,而我则看到,用这蒙心油涂抹,事情进展会快捷得多,于是我不仅没有向他隐瞒什么,相反还吹了点儿牛皮,虽说我通常并不喜欢夸夸其谈,大肆渲染,因为我总在想:‘真情是燕麦,而谎言只是切碎的麦草。’家父抱住了脑袋,陷入了筹思:‘想添置的田产可以添置’他心里说,‘想打赢的官司可以打赢,我们父子可以田连阡陌,毗邻而居,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什么都能给你照看好。’想着想着我那忠厚的老父竟然热泪盈眶,终于他拉大嗓门儿说道:‘亚当,其实那个姑娘能嫁给你,我是喜出望外的,何况她又得到了大统帅的关怀,没准儿因为这个你也会得益。’‘亚当,你听着!’他说,‘只是我那第二个女儿你要给我多多敬重,千万别给我把她糟践了,否则,我死的时候绝对不会宽恕你!’而我,我的恩人,我自己还担心佐霞会受委屈呢,一听到这番话我也放声大哭起来!我们父子终于彼此投入了对方的怀抱,相拥着啼哭,acurate一直哭到鸡叫头遍!”
“这个老恶棍!”扎格沃巴嘟哝道。
然后他大声补充道:
“哈!马上就要办喜事了,赫雷普蒂奥夫会有新的娱乐,特别是碰上了谢肉节。”
“若能由我做主,喜事明天就办。”诺沃维耶斯基激动地叫嚷道,“可问题是,我的爵爷,我的假期马上就要满了,而军务毕竟是军务,我必须回到拉什科夫去。嗯!鲁什奇茨团队长应当会另外准我事假,这我知道!但我没有把握:两位女士方面是否会要求推迟。因为我一对女方母亲提亲,她就说‘丈夫在受奴役’;而一对女儿提起婚事,她就说:‘爸爸在受奴役’,这叫我怎么办?又不是我俘虏了这位爸爸,我能有什么办法?对这些障碍我真怕得要命,如果不是为了这些麻烦,我早就会揪住卡明斯基神甫的僧袍,他不将我和佐霞结合在一起就不放他走。可一旦妇女往自己的头脑里塞进了什么念头,你就是用镊子也别想把它夹出来。我倒愿意豁出最后一个大子儿,亲自去赎回岳父,可还是没有办法!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许已经死了,你还不是白忙活!如果她们命我等他归来,我也只好等了,直等到末日审判的那一天!”
“彼得罗维奇一行和纳维拉夫以及两个阿纳德拉特明天就可上路;很快就会有消息。”
“耶稣,救救我吧!我要等待的仅仅是消息!开春之前也许什么消息也等不到,而这段时间我就会枯死了。就像我爱上帝,我说的是实话!好心的爵爷,所有人都相信您的智慧和阅历,求您把这些妇女只想等待的念头从她们的脑子里抠出来吧。我的恩公,春天一到便要开战!上帝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何况我只是想跟佐霞结婚,而不是跟岳父结婚,干嘛我要为他唉声叹气?”
“你去劝说两位妇女去拉什科夫,居住在那里。在那儿更容易得到消息,如果彼得罗维奇找到博斯基,那他去你们那儿也近得多。其次,我将竭尽所能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你何不去求巴希卡夫人,请她出面为你讲情。”
“我决不放弃,决不放弃,因为我给鬼……”
这时吱喽一声,门开了,博斯卡夫人走了进来。扎格沃巴爵爷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看,年轻的诺沃维耶斯基已经轰的一声扑倒在夫人脚前,他那魁伟的身躯在地板上占了好大一片地方,他连声叫嚷说:
“我已得到家严的同意了!求您把佐霞给我吧,岳母大人,给我佐希卡!给我吧,岳母大人,给我佐希卡!给我吧,岳母大人,给我佐希卡!”
“您就把佐希卡给他吧,老人家!”扎格沃巴低声应和。
那种嘈杂声把邻近房间里的人都招引过来了。巴希卡走了进来,米哈乌骑士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在他俩之后,很快佐霞也出现了。姑娘似乎不曾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面孔立刻蓦地羞得通红,她急忙握紧双拳搁在胸前,微微噘起了嘴唇,低垂着眼睛,规规矩矩地站立在墙边。巴希卡马上就对棒小伙的请求表示支持,而米哈乌骑士则赶忙跑过去找来老诺沃维耶斯基,此公一来就火冒三丈,说儿子没有请他向博斯卡夫人求亲,没有借重他的口才把事情办好。尽管如此,他还是参与了向老太太请求恩准。
博斯卡夫人生活在世上形单影只,确实缺少近亲的关怀和照顾,她哭得涕泪滂沱,终于同意了亚当骑士的请求,同时也答应跟随彼得罗维奇一行去拉什科夫,并在那里等待丈夫。泪流满面的她,于是转向了自己的女儿。
“佐希卡,”她问道,“诺沃维耶斯基父子的想法合乎你的心意吗?”
所有的人此刻都把眼睛转向了佐霞,而她,遵照习俗,立在墙边,两眼盯着地板,浑身火烧火燎,面红耳赤,沉默片刻之后,这才用轻得勉强可闻的悄声回应道:
“我愿去拉什科夫。”
“我的至爱!”亚当骑士发出雷鸣般的吼叫,一步跳到小姐跟前,将姑娘紧紧搂在怀里。
后来他开始高声叫嚷,声音之洪亮把墙壁都震得发抖:
“佐希卡已是我的啦,她是我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