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赫雷普蒂奥夫到拉什科夫经过的两座城池彼此相距约十至十二乌克兰里,就是说走沿德涅斯特河岸的路线全程约三十乌克兰里。诚然,他们旅队天不明便出行,天不完全落黑不歇息,但整个行程却耗费了三天的时间,其中自然包括歇脚、绕过险路和翻山越岭的时间。当时无论是民众还是军队通常都不做如此快速的行进,但若有人决意或者必须,也能星夜趱行。考虑到这一点,巴霞暗自计算,返回赫雷普蒂奥夫一路耗费的时间应比去时少,特别是她骑马赶路,更何况她是在逃命,而自己的得救全赖于速度。

但头一天她便悟到这是空想,因为她不能沿德涅斯特河路线逃跑,只能进入大草原,绕来绕去地兜着圈儿走,这就大大增添了行程。此外,她很有可能会迷路,或者已经迷路了;她可能会碰上解冻的河川,碰上不可逾越的密林丛莽,碰上甚至严冬也不封冻的沼泽,还有可能碰上来自人或野兽的阻拦,因此,尽管她打算不分昼夜一路纵马奔驰,她却下意识地坚信,即便走得顺当了,也只有上帝才知道她何时方能抵达赫雷普蒂奥夫。

她好不容易从阿齐亚的臂膀里挣脱出来,但下一步该怎么办?毫无疑问,不管将发生什么事总比拥在那两条龌龊的、令人厌恶的臂膀里强,然而一想到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满腔热血顿时在血管里冻结成冰疙瘩。

她脑海里立刻想到,如果她怜惜马匹,就有可能被人追上。那些立陶宛鞑靼骑兵对草原的了解可谓了如指掌,若想在辽阔的草原藏匿自己,避开他们的视线,躲过他们的追缉,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须知他们成年累月都在追缉边境的鞑靼人,甚至在春天和夏天积雪消融,在软化的地面上马群不留痕迹,他们照样能跟踪并穷追不舍;他们看待草原,宛如在读一本敞开的书;他们巡察平川,像鹰隼那样目光敏锐,像猎犬那样能用鼻子嗅出一点儿蛛丝马迹;他们整个生命都是在追击中度过的。鞑靼人为了灭迹潜踪,有时顺着溪流涉水而行,可往往是徒劳之举,无论哥萨克兵、立陶宛鞑靼兵、车累米斯兵还是波兰的草原侦察兵,都熟知如何找到他们,总有“办法”对付他们的“办法”,他们会突然袭击鞑靼人,就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杀得他们措手不及。鞑靼人尚且如此,她又怎能逃脱这帮人的追缉?除非将这些追兵远远抛在自己身后,让距离本身使缉拿成为不可能。但要做到这一点,她的马匹就会倒毙。

“如果它们总是像迄今这样奔跑不息,它们必定会倒毙。”巴霞思忖道。见到坐骑潮湿的、热气腾腾的两肋,见到它嘴冒白沫和那大片滴落于地面上的痕迹,她内心充满了恐惧。

因此她不时勒住坐骑,放慢速度并开始凝神谛听,那时,在每阵轻风吹拂里,在长满沟壑的常绿树叶的沙沙声中,在草原牧草凋萎茎秆相互碰擦的枯燥窸窣声里,在过境飞禽鼓翮的瑟瑟声中,甚至在荒原静得令人感到耳畔嗡嗡作响的沉寂里,她都隐约听到追缉的声音。

那声音使她受到惊吓,重又策马奔跑,马匹立即奋蹄驰骤,直到马的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表明它们再也不能这样狂奔下去了。

内心孤独和体弱力衰的重负越来越强力地压抑着她。啊!她感到自己多么像个无助的孤儿,一股何等强烈而不当的怨恨在她心间油然兴起,她怪所有的人,怪那些她最亲近、最珍爱的人,怪他们如此弃她于不顾!

后来她又想到,这定是上帝对她的惩罚,怪她渴求冒险,怪她热衷于参加所有的狩猎活动,怪她不止一次违拗丈夫的意愿迷于出征,怪她不够娴雅和不够稳重。她一想到这些便真诚地哭了起来,于是她抬起头,两眼望天,开始边啜泣边祈祷:

“惩罚我吧,但不要抛弃我!千万别惩罚米哈乌,米哈乌是无辜的!”

这时已接近夜晚,而与夜俱来的是寒冷、昏暗、道路的不确定因素和焦虑不安。一切目标都开始消隐,变得模糊不清,失去了它们固有的形态,同时似乎又神秘地活跃了起来,窥伺着她。高耸的岩石边缘起伏不定,凹凸不平,看起来仿佛是带着尖顶帽和圆顶帽的人从那些巨大的石壁后面探出头来,悄无声息而又不怀好意地窥视着她,察看究竟是个什么人从它下方骑马走过。轻风拂动的树枝,看去也像人的动作:它们仿佛在向巴霞点头,似乎想召唤她,告诉她什么可怕的秘密;另一些似乎是在对她说话,警告她:‘千万别接近!’那些倒树的斜面酷似收缩着身子准备扑跃的巨怪。巴霞是勇敢的,非常勇敢,但也像当时所有的人一样——迷信。故而当昏暗完全笼罩大地,她便紧张得头上的发丝根根竖立,一想到这一带地方可能存在不洁的魔力,她便吓得浑身颤抖。她尤其害怕吸血的幽灵。对吸血鬼的迷信在整个德涅斯特河流域特别普遍,由于跟穆尔塔内毗邻,正是扬波尔和拉什科夫附近的地域,在相信吸血幽灵这方面广为人知。这一带日日夜夜不间断地有那么多人猝然暴毙而离开尘世,既未作忏悔,也得不到赎罪。巴霞回想起在赫雷普蒂奥夫骑士们晚间围着炉火所讲述的各种故事:他们讲到在那些深不可测的险谷里,阴风阵阵,往往会突然传出痛苦的呻吟……“啊,耶稣,耶稣!”她惊恐地发出声来。他们讲到在那些飘忽不定的鬼火里,常有什么鬼怪发出雷一般的鼾声;讲到会发出笑声的巉岩,讲到面色苍白的孩子、尚在吃奶的幼儿,他们闪烁着荧荧绿眼,脑袋畸形得吓人;这些雏儿哀求人带他上马,可一旦骑上马背,他就开始吸人的血。他们还讲到那些无头的躯干,用蜘蛛的腿脚行走。最后他们说:在所有的恐怖现象中,最可怕的是成人变的幽灵,也就是瓦拉几亚人所说的“拦路狼人”,他们一遇到行路者就扑上去吸人的血。

巴霞开始在胸前画起了十字,不停地画,直画到她的手发酸,而那时她就念起了祈祷,因为对付不洁的魔力,除此别无其他武器可用了。马匹却不时给她宽慰,两匹马都表现得毫无惧色,都精神饱满地打起了响鼻儿。有时她用手拍拍自己的龙驹的脖颈,似乎想以这种方式使自己相信,她是处在现实世界中。

开头夜色十分黑暗,逐渐变得越来越亮,终于透过薄雾繁星闪现了。对于巴霞来说,这可是十分顺利的情况了,因为首先,她的恐惧有所减弱,其次,望着大熊星座,她就能一直向北,也就是朝赫雷普蒂奥夫的方向走。她环顾四野,心里计算,离开德涅斯特河已相当远了,因为这一带巉岩少了许多,地面越来越开阔,出现了更多长满橡树的椭圆形山丘,还经常见到宽阔的平原。

但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经过沟壑,一进入里面她的内心总要发憷,因为在这些沟壑深处一片漆黑,而且伴有刺骨的酷寒。有些沟壑是如此陡峭,以致她不得不绕着路走,这样就耽搁了许多时间,也延长了行程。

然而更糟的却是那些拦路的溪流与河川,它们形成整个水网,由东流向德涅斯特河。所有的小溪与河流均已解冻,马匹夜间进入陌生的、深浅莫测的水中,往往胆怯地打起了响鼻儿。巴霞只好选择堤岸宽敞,坡度平缓,可以预计涌流的河水并不很深的那些地方渡河。确实大部分地方她就这么策马泅渡过去了;但在某些渡河的地方,水的深度达到马腹的一半,那时巴霞便按士兵的习惯跪在马鞍上,双手紧抓前鞍鞒,竭力不让两脚在水中浸泡。但她并非每次都能成功,不久她就从脚掌到膝盖都感到刺骨之寒。

“愿上帝赐我一个白天,我会骑得轻快些!”她不时这么暗自重复说。

终于她策马进入了一片长着稀疏林木的宽阔平原,看到马匹已是勉强挣扎着走,于是她便勒住坐骑歇息。两匹马几乎同时向地面伸长脖子,伸出一只前蹄,开始贪婪地啃食地面上的苔藓和枯草。林子里一派静寂,听到的只是马匹沉重的喘息声和它们有力的上下颚咀嚼草根的吧唧声。

待它们的饥饿得到缓解,或者说是骗过了头一阵饥饿感之后,两匹骏马显然都想在地面上打打滚,松快松快,但巴霞却不能满足它们的愿望。她甚至不敢下马给马匹松松肚带,因为她随时都在准备继续飞驰逃命。

不过她还是换乘到阿齐亚的吉尔吉斯马上,因为她那匹西班牙龙驹已自最后一次正午休息之后就一直驮着她走了许多路,虽说它坚忍不拔,血管里流的是高贵的血液,但它毕竟比吉尔吉斯马要娇嫩得多。

她换过马以后,顿感饥饿难挨,先前她感到过口渴,但在几次策马渡河时都曾饮河水缓解,如今饥饿感变得突出了,于是她就把从阿齐亚鞍架旁边找到的大麻籽放一些进嘴里嚼了起来。她觉得很好吃,虽说味道稍微有点儿苦,于是她边吃边感谢上帝赏赐给她这种意想不到的食物。

但她吃得很节省,以便能维持到她抵达赫雷普蒂奥夫。饥饿得到某种程度的缓解后,睡意立刻开始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粘着她的眼睑,但与此同时,当骏马的运动不再给她温暖时,她顿感一阵刺骨的寒冷浸透了她的全身。她的双脚已经完全冻僵了;她又觉得周身疲惫不堪,特别是因为她跟阿齐亚作过紧张的搏斗,她的腰部和两肩更是酸痛难忍。一种强烈的疲乏、困顿之感支配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睑。

但片刻之后她又竭力睁开了眼睛。

“不能睡!到了白天,在骑马行路的时候我就能小睡片刻;”她心想,“如果现在睡着了,我就会冻成冰……”

可是她的思绪却变得越来越紊乱,而且相互重叠,迷离恍惚,脑际间出现了杂乱无章的画面,在这些画面里,密林丛莽、逃跑、追缉、阿齐亚、小个子骑士、艾芙卡和最近发生的事件半梦半醒、若明若暗地混杂在一起。所有这一切都在向前奔跑,有如风逐浪涌,而她,巴霞,也在跟着一起奔跑,没有恐惧,没有欢乐,好像是约定了似的。阿齐亚仿佛是在追逐她,但同时又在跟她说话,为马匹担忧;扎格沃巴老爵爷怒气冲冲,说是晚餐都凉了,米哈乌在给她指路,而艾芙卡则在他们后边乘坐雪橇,边走边吃着海枣。

随后,所有这些人物越来越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有层雾幕或是昏暗开始将他们遮掩了起来,——他们逐渐消隐了。留下的只有某种怪异的黑暗,因为虽然目光完全看不透它,它却像是空的,延伸到无限遥远……它到处渗透,接着渗透进了巴霞的头颅,扑灭了她脑海里所有的幻象,所有的思绪,宛如一阵风吹熄了夜里在旷野燃烧的野火。

巴霞睡着了,但或许是她走运,就在酷寒把她周身血管里的每一滴血凝冻之前,一种不同于一般的嘈杂声把她惊醒。两匹马骤然尥起了蹶子,显然林子里发生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

巴霞霎时恢复了神志,她一把抓起阿齐亚的火枪,俯身在马背上,聚精会神、张大了鼻孔谛听这动静。她具有这样的天性,一旦面临什么危险,她在瞬息之间就能警觉起来,刚毅无畏,准备自卫。

可是这一次,她仔细谛听之后,立刻就心定神安了。原来把她惊醒的嘈杂声是一群野猪在打呼噜,或者是大狼在偷袭猪崽,或者是公野猪为争夺母野猪在相互干仗,这就足够让整座森林立时喧闹起来。那骚动无疑离这儿还相当远,但在夜的静寂中,一切都在昏昏入睡,这喧闹声就显得近在咫尺了,以至巴霞不仅听到了呼哧声和尖叫声,而且还听到它们的鼻子高亢而沉重的喘息声。猝然又传来噼啪声、扑腾声、林木枝干折断的喀嚓声,这是整个兽群在骚动,巴霞虽然看不见,但狼奔豕突的声响就发生在附近,然后又消失在森林深处。

这个本性难移的巴霞,虽说身处如此险恶之境,刹那之间猎人的癖好却在她心中骤然苏醒,她感到遗憾的是,未能见到一闪而过的兽群。

“哪怕让人稍微看清一点也好。”她在心灵深处暗自说道,“不过没关系!我这样骑马穿林,肯定能看到点儿什么……”

才这么一想,她蓦地记起自己是在亡命途中,最好是什么都别见到,最好是全速奔跑,于是她策马继续上路。

还有一个原因使她不能久留,那就是酷寒更猛烈地在袭击她。而赶路起码能多少给她增加一点儿热气,疲乏感也能相对减轻。可是马匹只能少许啃到一点苔藓和枯草,因此极不愿上路,走起来总是耷拉着脑袋。在歇息时,马的两肋的汗水都结了冰,仿佛是给霜花覆盖了。现在它们似乎都是拖拉着腿勉强挣扎着前行。须知打自正午休息过后它们一直在奔驰而不曾歇过一口气。

她策马走过一片林中草地,两眼盯着大熊星座,进入了一座原始森林。这儿林木不太稠密,却是冈峦起伏,且横亘着一道道狭窄的深谷。光线也变得更加暗淡,不仅是因为枝叶伸展的树木投下了阴影,同时也因为地面升起的雾气遮掩了天上的星光。她不得不盲目地驰骤向前。惟有那些谷峪给巴霞某种指示,说明她是朝着正确的方向运动的,因为她知道,所有这些谷峪都是由东向德涅斯特河延伸的,故而她不断通过新的谷峪,就说明她总是朝北行进。但她思虑,尽管有这种指示,她仍是面临威胁:或是离德涅斯特河太远,或是离它太近。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可能构成危险,因为离德涅斯特河太远就得绕很长一段路,在相反的情况下——她就有可能闯进扬波尔,从而落入敌人手中。

她究竟是在扬波尔前边还是正置身扬波尔高地,还是已将扬波尔远远甩在了自己的身后,对此她毫无概念,糊里糊涂。

“待我过了莫吉廖夫,我就有办法辨识了,”她心想,“因为它坐落在一处延伸得很远的谷峪里,兴许我能把它认出来。”

然后她向天空瞥了一眼,继续想道:

“但求上帝助我绕过莫吉廖夫,因为过了莫吉廖夫便是米哈乌的辖区了,到了那里就没什么能吓唬我了……”

就在那时夜色变得更加黑暗了。所幸的是林间已是积雪皑皑,在白色的背景上可以分辨出黑色的树干、较低的树枝,从而避过它们。但巴霞却不得不勒住马走得更慢,由于这个缘故,那些对不洁魔法的恐怖感重又袭上了她的心头,那些恐怖的影像在夜色降临时曾使她周身热血冻成了冰。

“如果我低头看到闪闪发亮的眼睛怎么办?”她对自己战战兢兢的心灵说,“那也没什么了不起!那会是一条狼;如果有人那么高……”

就在此刻她突然高声大叫:

“以圣父和圣子之名……”

也许只是错觉,也许只是野猫蹲在树的枝桠上,总之,巴霞清清楚楚地见到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呆在足有人高的地方。

由于惊慌,她自己的眼睛给蒙上了一层雾,当她再次细看时,已是什么都看不到了,能听到的只是树枝间的某种沙沙声,只能听到她那颗心在胸中怦怦地跳动,它仿佛是要从她的胸口蹦出来似的。

她继续驱马前行,走了许久、许久,边走边唉声叹气,盼望天明。但黑夜却漫长得不可思议。不久之后,又有一条河挡住了她的去路。巴霞已经离开了扬波尔相当远了,此刻已到了罗萨瓦河岸,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只是猜到,既然碰上了一条未走过的河,这就是她一直在朝北走。她还猜到黑夜必定是快到尽头了,因为寒气大大增加,常言道,凌晨寒气最为凛冽;显然是出现了霜冻,雾却消散了,重新出现了满天星斗,只是比较苍白,闪烁着变幻莫测的光。

最后黑暗开始逐渐消退,呈现出一派苍白的树干,树枝和桠杈渐渐看得分明了。森林里笼罩着深沉的寂静——天已破晓。

过了一段时间,巴霞已能分辨马的毛色。终于在东方,在树木的枝柯之间露出了一条光亮的长带。天已大亮,是个晴朗的日子。

那时巴霞感到疲乏至极。她的嘴巴老是张着打不完的呵欠,眼睛闭拢了起来;很快她便沉沉睡去,但熟睡的时间很短,因为有根树枝撞击了她的脑袋把她惊醒了。幸好马匹走得很慢,沿路啃食着苔藓,因此这次撞击很轻,没有给她造成半点儿伤害。太阳升起来了,已经由红变白,它那绚丽的光辉穿过树木无叶的枝干射进了林中。眼见此景的巴霞内心颇受鼓舞,充满了希望;打自她开始逃避追缉,已骤马奔驰了一整夜,身后留下那么一大片草原,那么多的山地和谷峪。

“只要从扬波尔或从莫吉廖夫派出的追兵抓不到我,那些人恐怕已追不上我了。”她暗自说。

她还盘算,在她亡命的开头,她走的是石路,因此这一路是留不下蹄印的。

可是不久她又疑虑重重。

“立陶宛鞑靼骑兵即便在岩石和石头上也能看到马蹄的印迹,它们定会穷追不舍,除非他们的马匹倒毙。”

这最后的设想倒是最有可能发生。只要巴霞瞧瞧自己的坐骑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她的两匹马,西班牙龙驹和吉尔吉斯骏马的两侧都塌陷了,脑袋都耷拉着,目光全都暗淡无神。它们拖拉着腿挣扎着前行,一边走一边不时把头探向地面,为了揪起一点苔藓,或者捎带揪到这儿那儿低矮的椴树枝条上枯萎的红叶。它们定是还都在受热病的折磨,因为每次渡河时它们都在贪婪地饮水。

尽管如此,巴霞来到坐落于两处松林之间的一片没有长树的旷地之后,她又催逼疲惫不堪的良驹奋蹄疾驰,就这样一直奔到前面那座松林。

穿过这座松林,她来到另一处林间旷地,这处旷地更大,也更冈峦起伏。在那些山丘后面,相距约四分之一乌克兰里左右,可以看到有柱正在升起的炊烟,它笔直,宛如一棵松树袅袅升向天空。这是巴霞遇到的头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因为这地域除了沿河一带之外已是一派荒原,或者说是人祸使之变成了荒漠,不仅是由于鞑靼人的侵袭和抢劫,更由于连绵不断的波兰与哥萨克间的内战。自从查尔涅茨基总兵最后那次征讨,布沙成了战争牺牲品之后,这一带的小城镇就变成了破败的居民点,村舍的废墟上都长起了茂密的幼林。而在查尔涅茨基总兵之后,这区域又经历了那么多的征剿,那么多的鏖战,那么多的屠戮,直至最近,还是伟大的索别斯基才成功地把这地带从敌人手中夺了回来。自此在这里生命又开始缓慢繁衍。然而巴霞骑马所走的这条路线,却是这一带最空旷的;只有匪盗在这儿藏身,甚至就连这些人,也已被在拉什科夫、扬波尔、莫吉廖夫和赫雷普蒂奥夫驻扎的各路警备部队剿灭殆尽。

见到那炊烟,巴霞头一个念头是策马向那儿走去,设法找到个田庄,或者是窝棚,哪怕只是堆简单的篝火,也好暖暖身子,弄点吃食!但很快她又想到,在这一地带,遇到一群狼要比遇到一群人安全。在这儿人比野兽更狂暴,也更残忍。不错,她该做的是策马疾驰,以最快的速度绕过这森林深处的人的藏身之所,因为那里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在对面松林的紧边上,巴霞发现了一小堆干草,于是便不顾一切地在干草堆边勒住了坐骑,让马匹吃个饱。两匹马贪婪地吃起草来,整个脑袋连同耳朵都埋进了草堆里,将大把大把的干草扯出草堆。不幸的是马嚼子大大妨碍了它们的咀嚼;但巴霞又不想给它们去掉马嚼子,这自有她正确的思虑:

“有炊烟的地方,想必就有个什么田庄,这儿有个干草堆,就是说田庄里养有马,他们骑上马就能尾追我,因此我必须作好准备以防万一。”

但她在干草堆旁还是耽搁了约莫一个钟头,因此两匹马都吃得够饱了,而她自己却只能以大麻籽充饥。于是她策马前行,走了约莫几斯塔耶远,猝然见到在自己马前站立着两条汉子,各背一捆干树枝。

其中一个还不老,却也不太年轻,满脸麻疤,一双斜眼,相貌丑陋得吓人,一脸凶神恶煞的神色;另一个还是少年,呆头呆脑,像得了疯癫病似的,单凭他那傻乎乎的笑容和游移不定的目光,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点。

他们两个见到骑者和马匹,立刻就把背上的那捆干树枝扔到了地上,显然他们都大吃一惊。由于相遇是如此突然,出乎意料,彼此又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他们没法子逃避。

“赞美上帝!”巴霞用乌克兰话说。

“永远赞美!”他们也用乌克兰话回答。

“那处田庄叫什么名称呢?”

“哪有什么名称!只是一间茅屋。”

“这儿离莫吉廖夫远吗?”

“俺们不晓得……”

说到这里,年长的一个开始仔细打量巴霞的脸。因为她身上穿的是男装,他就把她当成个小伙子。这时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大变,再也没有先前的畏葸,代之而出现的是蛮横和残忍。

“你怎么这样年轻,骑士老爷?”

“你管得着吗?”

“就你自己独个儿上路?”这汉子又问道,同时向前迈出了一步。

“军队就在我后面。”

那人止了步,望了望偌大的林间旷地,回答说:

“撒谎!一个人也没有。”

说罢又向前迈出了几步;那双斜眼阴郁地闪着凶光,同时把手窝在嘴边,开始模仿鹌鹑的啼鸣,显然他是想以这种方法把什么人招引来。

所有这一切在巴霞看来都充满了恶意,因此她毫不迟疑地拿起一支短枪瞄准了这汉子的胸口:

“给我闭嘴,要不,我一枪崩了你!”

这汉子住了口,更有甚者,他立即扑倒在地,放平了身子。那个呆头呆脑的少年也照着他的样儿趴下,但他惊恐得像狼那样发出了哀嚎。或许当初他的脑子正是这样被惊吓而致疯的,因为此刻他的嚎叫充满了极度恐惧与惊慌。

巴霞纵马飞驰,像离弦的箭矢一闪而过。幸好松林没有林下灌木丛,且树木稀疏。不久又出现了另一处林间旷地,虽然狭窄,却很长,马匹因在干草垛旁饱吃了一顿,体内增加了活力,奔跑起来有如风驰电掣。

“他们定会跑回家骑上马来追我。”巴霞心想。

惟一能使她感到宽慰的是,两匹马都跑得不错,而她跟那两个人相遇的地方离田庄也相当远。

“没等他们回到茅屋,没等他们牵出马来,照我这种走法,我起码比他们超前一乌克兰里,甚至两里。”

果然如此。几个钟头过去了,巴霞确信,他们没能跟上来,于是放慢了奔速,可极度的恐惧、极度的沮丧情绪重又笼罩着她心头,泪水不可抑制地积满了她的眼眶。

那次相遇使她懂得,这地区居住的都是何等样的人物,对他们又能指望些什么。诚然,那次遭遇对她而言并非出乎意料。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在赫雷普蒂奥夫听到的别人的讲述,她知道昔日和平的垦殖者若不是相继撤离了,在这广阔的荒原早就为无情的战火所吞噬。那些侥幸存活的人,处在持续的战争恐怖之中,在内战和鞑靼人侵袭、抢劫的可怕漩涡里偷生,出于这种情势,人对人而言就像狼似的。苟活在这儿的人们没有教堂,没有信仰,除了杀人放火,没有别的生活准则,他们不知任何律令,动辄挥拳相向,在他们身上一切人的情感均已丧失殆尽,他们变得野性十足,酷似森林里的野兽。巴霞对这一切原是熟知的;但一个孑然一身的孤独者,一个荒原迷路摸索着行进的人,一个受到饥饿和寒冷折磨的人,常会不由自主地首先想到自己的同类,期盼人的帮助。因此她一见到那个表明人的家园的炊烟,便不由自主地听从心灵的头一阵冲动想朝那儿奔去,以上帝之名向那里的居民致候并在他们的屋顶下觅得一席之地,歇一歇她那疲惫的心身。可残酷的现实像条恶狗龇牙咧嘴向她扑来;因此她的内心充满了酸楚,悲哀和失望的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

“哪儿也找不到救助,只好听凭上帝的圣裁了。”她想道,“但愿我再也别碰上人。”

然后她开始思索,为什么那汉子学鹌鹑叫:定是附近还有别的什么人,他是想把那些人招引来。接着又想到自己走的这条路线上必有匪盗,他们从靠近河岸的那些谷峪里给撵了出来,显然要藏进这个地区深部的原始森林里,由于这些原始森林毗连辽阔的大草原,能为他们提供更好的安全保障,在必要时也更便于逃跑。

“如果我遇到几名或者十几名匪盗,那该怎么办?”巴霞自问,“一把火枪——能解决一个,两把短枪——能解决一双,还有一把佩刀,就算还能解决两个,可是如果他们来得更多,我就会死得很惨。”

如果说先前在黑夜她担惊受怕,巴不得赶快天亮,那么现在她又如此渴望夜幕降临,使自己易于躲开恶人的眼睛。

在她艰苦卓绝的行程中,还有那么两三次她似乎觉得自己又穿行在人居的附近。有一次她甚至见到了一处高地的边缘有十几幢茅舍。兴许这些茅舍里面住的并非职业匪盗,但她宁可策马疾驰,一掠而过,因为她清楚,在这一带,即便是普通农民,也不比匪盗好多少;又有一次,斧头砍树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中。

她所期望的夜色终于笼罩了大地。巴霞已经是如此精疲力竭,以至当她进入光秃的、没有森林覆盖的一马平川的荒原时,她就自言自语道:

“在这里我不会撞在树上摔死,哪怕把我冻坏,也要立刻睡上一觉。”

当她一闭上眼睛,就觉得似乎见到那远处,在洁白的雪地上有几个黑点在向四面八方移动。有那么一阵,她战胜了睡意。

“那不是别的,定是狼群!”她悄声嘟哝道。

当她策马走了几十步,那些黑点消失了,于是她便酣然入睡,一直睡到胯下阿齐亚的吉尔吉斯马发出嘶鸣,才把她惊醒。

巴霞环视周围:发现自己已来到一座森林的边缘,幸好她醒得及时,否则会撞到一棵树上摔得头破血流。猝然她发现,自己身边那匹马不见了。

“出了什么事?”她大吃一惊叫喊了起来。

发生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巴霞将西班牙龙驹的缰绳系在她骑着的马的鞍鞒上,但是她的手发麻,不听使唤,没能系紧结扣,后来缰绳松开了,于是那疲惫的马匹就驻足不前,想在积雪下面找到点儿食物或是躺下休息一番。

所幸的是,巴霞的一管短枪没有装进皮套,而是插在腰带里;那一牛角火药和那袋剩余的大麻子,她全部都是随身携带着的。归根结底出现的灾难还不是特别可怕,因为阿齐亚的吉尔吉斯马即使在速度上不如她的西班牙龙驹,但在耐力和耐寒方面,毫无疑问是胜过那匹马的。但巴霞还是为了失去自己钟爱的龙驹而痛心疾首,在起初的片刻她甚至决定去寻找它。

可令她吃惊的是,她朝草原纵目望去,却不见它的踪影,虽说夜亮得出奇。

“它定是落在后面,就留在那里了。”她思忖道,“肯定不会跑到前头。它定是躺在了某处坑洼里让我看不见。”

吉尔吉斯马再次发出嘶鸣,同时抖了抖鬃毛,耳朵贴到了颈项上,但从草原方面回应它的只是沉寂。

“我这就骑马去找!”巴霞自言自语说。

她调转了马头,但骤然有种意想不到的惊恐制驭了她,完全像是有个人的声音在叫喊:

“巴霞,千万别回去!”

就在这一瞬间草原的沉寂突然被某种不祥的声音打破了,这声音就在附近,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那嗥叫声,呼哧声,呜咽声,呻吟声,最后是可怕的、短促的、断断续续的尖叫声……因为在草原上什么都看不见,故而所有这一切声息便显得尤其可怖。巴霞从脚到头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而从她那发乌的嘴唇里迸出了一声呐喊:

“这是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其实她立刻便猜出,这是狼群在咬杀她的马,但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她看不见这场撕咬?因为根据声音判断,这事发生在离她最远不过五百来步的地方。

已经不是飞驰救援的时候了,因为那马必定已给撕成了碎片,再说现在该想的是如何自救;于是巴霞为了吓唬狼群举起短枪开了一枪,便继续策马上路了。她边走边想发生的事故,想了片刻,脑子里忽然现出一个念头,既然听到那些声息仿佛来自地下,那么或许不是狼群糟害了她的龙驹。这么一想,她立刻感到她的腰上有万千蚂蚁在爬,不禁打了个哆嗦,但当她进一步思索之后,忽然记起她在熟睡时有过幻觉,似乎她是从上往下走,然后又向上攀爬。

“想必是这样,”她自言自语道,“我定是在熟睡时穿行过什么不太陡峭的谷峪,我的龙驹就在那里留下了,也就在那里受到狼群的攻击。”

这一夜余下的时间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吉尔吉斯马因为在前一个早上吃饱了干草,因此走起来颇为顽强,连巴霞对它的耐力都感到惊奇。这是一匹鞑靼马。出于高贵的血统,被称做“追狼马”,它的耐力几乎没有止境。巴霞常作短暂的歇息,在歇脚时它什么都吃,不分苔藓、枯叶,甚至连树皮都啃。它就这么走呀走,一直向前。到了林间旷地,巴霞就策马奔驰。那时马就有点儿哼哼唧唧喘着粗气;一旦勒马停步,它就喷气,周身打颤,低垂着脑袋疲惫不堪,但没有倒下。

那匹西班牙纯种马,即便没有在狼牙下丧生,也忍受不了这样的跋涉。

翌日清晨,巴霞作过了晨祷,念罢主祷文,便开始计算时间。

“我是礼拜四正午左右挣脱阿齐亚逃跑的,”她对自己说,“我策马一路狂奔到夜晚;后来一整夜在路上度过,接着是一整天,后来又是一整夜,那么现在就是第三天开始。即便有追兵,想必已经回去了。赫雷普蒂奥夫应该就在附近,因这许多时间我从来没有怜惜过马匹。”

过了片刻她补充说:

“啊咿,是时候了,已是该到达的时候了!愿上帝可怜我!”

想往德涅斯特河靠近的愿望不时制御了她,因为在岸边她能比较容易判断自己置身何处。但她又想起有五十名阿齐亚的立陶宛鞑靼骑兵留在了莫吉廖夫,由戈任斯基指挥官管带,就害怕向河边靠近。考虑到自己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兴许尚未超过莫吉廖夫。诚然,这一路,只要睡意没让她闭上眼睛,她一直竭力观察,是否碰上了一个很广阔的谷峪,莫吉廖夫就坐落在这样的谷峪里,但她并未见过类似的谷峪;再说谷峪也可能变窄,在莫吉廖夫旁边看到的可能与在深部看到的完全不同,它可能结束或是在城外十几斯塔耶处拐弯。总而言之,巴霞对自己置身何处毫无所知。

她只有不断地祈求上帝,让她的归程接近终点,因为她感到,这种艰辛、寒冷、无眠、饥饿,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三天以来她仅仅是靠一点大麻籽维持生命,虽说她着意吃得很节省,但这个早晨她已吃掉了最后一粒,袋子里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如今,她只靠赫雷普蒂奥夫就在眼前的希望来给自己果腹和暖暖身子了。除了希望,能给她暖身的肯定还有热病。巴霞十分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发烧,因为虽然世上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冷,甚至简直是寒冷彻骨,她的双手和双脚在逃命的开头就都冻得发僵,可现在却变得滚烫了,而且折磨她的还有极度的口渴。

“千万别晕倒!”她暗自说,“但愿我能赶到赫雷普蒂奥夫,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但愿我能见到米哈乌,而以后如何,一切就听凭上帝的安排了……”

她又渡过了许多小溪与河流,但这些溪流的水都较浅或是上了冻;有些溪流虽然表面有水流动,而水下的冰结得并不坚实。所有的艰难险阻中她最畏惧的就是涉水渡河,只因那匹吉尔吉斯马虽说能履险如夷,却怕水,面对溪流显然有些胆怯。每逢进入水中或踏在冰上时,它总要嘶叫,耷拉着耳朵,有时还要耍脾气不肯走。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它只能小心翼翼地进入水中,晃晃悠悠慢慢腾腾地走着,用张大的鼻孔呼吸。

这天正午已经过了许久,巴霞策马穿过一片稠密的松林,来到一条河边站定,这条河比别的河都要大些,尤其是河面要宽得多。根据她的推测这可能是拉达瓦河或卡乌西克河。见此情景她不禁心花怒放。不管怎么说,离赫雷普蒂奥夫定是不远了;哪怕巴霞错过了这座要塞,她也能认为自己已经得救,因为在那左近地带,人烟比较稠密,民众也不太叫人害怕。这条河就像巴霞极目所见的那样,堤岸陡峭,只有在一个显然是浅滩的地方河水受到冰凌堵截有些儿溢上堤岸,仿佛是漫进了一只巨大无比的宽敞容器里。两岸都已彻底封冻了,只在河心处有一大条宽带似的水在流动;但巴霞预料,流水下面像通常那样已经封冻结了冰。

坐骑起步了,它稍微抗拒了一下,像每次涉水渡河那样,弯着脖颈,低垂着脑袋,用两个大鼻孔嗅着自己面前的积雪。当坐骑进入了表面流动的水中时,巴霞按照习惯跪在了马鞍上,双手紧紧抓住前鞒。

马蹄下的河水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水下的冰凌尚且坚硬;马蹄踹踢在上面就像踹在石头上一般。马蹄铁上钉的防滑钩显然是磨钝了,因为马匹长途行走,而许多地方走的又是岩石道路,故而不太久这匹吉尔吉斯马脚下就开始打滑,它的四条腿不断闪失,仿佛总要从它身体下方开溜;突然它向前扑倒了,它的鼻孔没入了水中,于是它用力一跳,可它的臀部又扑落水中,它再次用力一跳,情况更糟。它给吓坏了,开始胡蹦乱跳,马蹄急促地拼命蹬踹。巴霞猛地一拉辔头,立刻听到一种沉闷的喀嚓声,马的两条后腿直到臀部整个儿落入深水中。

“耶稣,耶稣!”巴霞惊叫起来。

骏马还用两条腿立在坚硬的冰块上,在作拼命的挣扎,但它作为支撑的那块冰凌显然已开裂,正在它的蹄下流动起来。因为它在水中越陷越深,并开始发出嘶哑的呻吟。

巴霞此刻神志还算清醒,也还有点儿时间,来得及抓住马鬃,顺着马的脖颈冲到躺在马前的一块没有破碎的冰凌上。在那里她跌倒了,周身浸泡在水中。但她站了起来,感到脚下是坚硬的基础,她知道,自己得救了。她甚至想去救马,于是弯腰前倾,抓住了缰绳,然后朝对面河岸倒退着走去,同时竭尽全力拉扯着那匹马。

但吉尔吉斯马已陷进了深水之中,它已不能靠自己的力量从水中拔出前腿跃上稳实的冰块了。缰绳越绷越紧,而它也就越陷越深。终于它完全没入水里了,只有脖子和脑袋还伸在冰凌上面。最后它开始发出几乎是人样的哀号,同时龇牙咧嘴,它的眼睛饱含难以描述的悲凉,凝望着巴霞,似乎是想对她说:“我已没救了,你快放开缰绳吧,要不,我会把你也拖下水……”

确实,要搭救它已是无能为力了,巴霞不得不放掉缰绳。

待马完全没入冰水下面消失后,巴霞才向对岸走去,上了岸她就坐在一丛枯叶凋尽的灌木下边,孩子似的嘤嘤啜泣。

她的毅力一时完全被摧毁了。加之她和人相遇给她内心留下的苦涩和悲哀,此刻更加迅猛地泛滥开来。一切都在与她为敌;道路的扑朔迷离、黑暗、变幻莫测的自然环境、人、野兽,样样都在跟她作对,似乎只有上帝的手在赐她以庇护。她曾以孩子般的天真信赖这仁慈、甜蜜、父亲般的关怀,可如今连这也让她失望了。这是一种感觉,对于巴霞这种感觉还不清晰,她虽未明确地说出口,但内心的痛苦也就尤为强烈。

她还剩下了什么?只剩下抱怨和眼泪了!一个可怜的孱弱生命所能达到的那种刚毅、胆略和耐力的极限,她已全部都献出来了。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如今她那最后的得救希望,她那惟一的救命木板,她那与之同生共死的惟一活物——她的坐骑沉入了深渊!没有了这匹马,她不仅感到面对那片把她和赫雷普蒂奥夫隔开的陌生荒野,面对那许多松林、沟壑和草原一筹莫展,不仅面对人和野兽的追袭无法自卫,而且比先前更加痛感那种深沉的孤独,更加痛感自己被亲人弃之不顾的悲哀。

她哭个不停,直到把泪水哭干。随之出现的则是精疲力竭和困顿。那种孤立无援和束手无策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几乎是近似于心静无澜。于是她深深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自言自语说道:

“我无法违抗上帝的意志……那就死在这里吧……”

她把眼睛眯缝了起来,过去那双眼睛是多么明亮、有神,多么欢愉,而今完全凹陷了下去,变得空漠无神了。

巴霞毕竟是位奇女子!虽然她的躯体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愈来愈沉重,愈来愈无力自持,但她头脑里的思维却仍像受惊的鸟儿那样活跃,她那颗心也在怦然跳动。如果世上确实没有一个人爱她,那她也就死而无怨了,但事实是所有的人都如此疼爱她!

她在想像,阿齐亚的背叛和她的逃跑一旦为人所知,那时情况又将会如何呢?人们将怎样纷纷出动去寻觅她?如果人们最终找到的她,已是嘴脸发青,冻成了冰凌,永远沉睡在河岸上那株灌木丛下,情况又会怎样?一想到这些她蓦地大叫起来:

“啊!要是这样,亲爱的米哈乌定会绝望死了!哎呀!唉!”

“亲爱的米哈乌!”她在想像中用双手搂住丈夫的脖颈,对他说,“我已竭尽所能,做了我该做的一切,可是没办法,我亲爱的,因为上帝的圣意不肯……”

就在此时,对心爱的丈夫的一片痴情支配了她,使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他那颗珍爱的脑袋旁边,这么一想,竟让她聚集了浑身的力量,从河岸上霍地站立起来,接着又迈步向前了。

开头她走得异常艰难。因为长途骑马,她的双腿已不习惯于步行了,她感到自己是在低一脚高一脚地走着,仿佛是在用别人的腿脚行走似的。幸好她并不觉得冷,甚至觉得相当暖和,因为发烧的热度片刻也不曾消减过。

她深入了森林,顽强地向前走着,时刻注意让太阳总在自己的左侧。实际上太阳已经转到穆尔塔内的方向去了,因为这时已是下半天,或许已到了午后四点钟。现在巴霞并不十分在意是否靠近德涅斯特河,因为她总是觉得,自己已经避过了莫吉廖夫。

“要是我能确知已经过了莫吉廖夫,要是我能知道就好了!”她抬起自己那张发青而同时又是滚烫的脸蛋儿仰望天空,嘴里一个劲地反复说:“假若有头什么野兽或者有棵什么树能说话,能告诉我:到赫雷普蒂奥夫只差一哩或者两哩,兴许我就能走到了……”

但是树木沉默不语,相反,她觉得它们似乎也很不友好,总是用它们的根茎挡住她的路。巴霞不是绊上了覆盖着一层积雪的错综的根结,就是绊着了根的分叉,不断地打着趔趄。过了一段时间,她感到难以忍受的沉重,实在无法继续往前走,于是甩掉了肩上暖和的罩袍,只穿一件束腰小棉袄。由此减轻了负担,她走得稍快一些,她就这么走着,磕磕绊绊,不时倒在深深的积雪中。她那双挂毛皮里子的上等羊革长筒皮靴,坐雪橇或骑马可是舒服极了,但是这种皮靴没有特别的加厚鞋底,每逢踩上石头或冒出地面的树根,就不能很好地保护脚掌,再加上多次渡河,给水浸湿了,现在经发烧的双脚热气烘烤,变得潮乎乎的,在森林里行走,这种皮靴自然就更容易破损。

“就是赤脚,我也要走到赫雷普蒂奥夫,要不,就走向死亡。”巴霞心想。

一丝凄凉的笑意闪露在她的脸上,因为让她感到慰藉的是,她如此受尽煎熬还在顽强地向前走去,如果她死在路上,米哈乌无论如何也不能抱怨她心志不坚。

因为此刻她已是在不间断地跟丈夫交谈,于是她说:“啊咿,亲爱的米哈乌,别的女人是做不到这么多的,譬如说艾芙卡……”

在整个逃命的时间内她不止一次想起过艾芙卡,也不止一次为艾芙卡祈祷过,如今一切都已明白,如果阿齐亚根本不爱这个姑娘,那么她的命运和留在拉什科夫的其他所有俘虏的命运一样自然都是悲惨的。

“他们的处境会比我的处境更糟。”她不时这么颠三倒四地说,一想到这一点也给她增添了新的活力。

但是现在,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过去了,每走一步,她周身的力量都在相应减损。太阳逐渐在向德涅斯特河沉落,漫溢于天际的红色霞光跟着也就消退了。雪原闪耀着紫罗兰色的反光。不久,那一片汪洋的金色和紫红色的晚霞开始变得黯淡了,而且越来越变得狭窄;由充溢于半边天的霞光大海逐渐变成了湖泊,由湖泊变成了河流,由河流变成了小溪,最后变成了一线璀璨的残霞辉耀在西边的天际——终于为黑暗所取代。

夜幕降临了人间。

又过了一个钟头。松林变得幽暗而神秘,它挺立着,纹丝不动,沉寂无声,似乎是在聚精会神冥思默想,该把这个迷路的可怜生灵怎么办。然而在它这休眠的呆滞的寂静中毫无善意可言,相反,一切都是冷漠的、麻木的。

巴霞一直在向前走,张着干得冒火的嘴巴越来越急促地吸气,因为天黑,也因为浑身乏力,她跌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她昂着头,仰望着上方,但已不是看那指路的大熊星座,因为她已完全丧失了方向感。她是为走路而走,她这么走着,是因为临死前的那种非常清晰的甜美幻象已开始向她飞来。

在她的想像里,松林从四面开始迅速地聚拢起来,连成了四堵墙,形成了赫雷普蒂奥夫的那个游艺室。她自己就在里面,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壁炉里的炉火正在熊熊燃烧,军官们像平常那样坐在带靠背的长凳上;扎格沃巴爵爷在跟斯尼特科爵爷互相开玩笑;莫托维德沃指挥官坐着一声不吭,眼望着壁炉里的火焰,每逢火里有什么东西烧得咝咝响,他就曼声低语:“地狱的灵魂,你想要什么?”神箭手穆沙尔斯基骑士和赫罗梅卡骑士在跟米哈乌一道掷骰子。巴霞朝他们走了过去,这么说:“米哈乌,我要在靠背椅上坐坐,跟你亲热亲热,因为我感到不好受。”米哈乌当即把她搂在怀中,说:“你怎么啦,我的小猫?莫不是?……”于是他把头靠到她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话,而她回答说:“哎呀,我是多么地难受!”这游艺室是多么明亮,多么宁和,这个米哈乌又是多么可爱——只是她巴霞怎么就这样难受,以至于让她吓了一跳……

巴霞实在难受得要命,高烧的热度蓦然间消退了,因为临死前的虚弱已经制服了她。幻象消失了,神志恢复了,随之而来的是记忆。

“我是从阿齐亚的面前逃跑的。”巴霞自言自语说,“我身在森林里,现在是夜晚了,我走不到赫雷普蒂奥夫,我就要死了。”

高烧之后寒冷很快包围了她,她感到浑身剧寒彻骨。她下面的两条腿在打弯,她终于跪倒在一棵树前的雪地上。

此刻,她的心神竟没有半片云翳遮掩。她无限怜惜自己的生命,但她深知,自己已是死到临头,她渴望将自己的灵魂托付给上帝,于是开始用断断续续的声音作起了祷告:

“以圣父和圣子之名……”

她接下来的祷告突然为某种古怪、尖锐、刺耳的嘎吱声所中断;在寂静的夜里那声音传得很远,很响亮,震得耳朵生疼。

巴霞的嘴张得老大。

“这是什么?”疑问凝固在她的嘴唇上,发不出声来。有那么一会儿她将颤抖的手指搁到自己的脸上,似乎是想让自己醒来,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从嘴里猛地发出了一声叫喊:

“啊,耶稣!啊,耶稣!这是水井上的辘轳在嘎吱响,这是赫雷普蒂奥夫!啊,耶稣!”

接着,这个片刻之前还是垂死的生灵骤然振作起来,喘息着,颤抖着,两眼泪水汪汪,胸口起伏如潮涌。她穿林奔跑,摔倒了,爬起来再跑,嘴里反复说:

“那儿在饮马!这是赫雷普蒂奥夫!这是我们的井架!哪怕是我能奔跑到大门前边也好!哪怕是跑到大门口!……啊,耶稣!……赫雷普蒂奥夫,赫雷普蒂奥夫!……”

这儿的树林稀疏,敞开了一片积雪覆盖的田野和山丘,十几对闪闪发亮的眼睛从山丘上望着奔跑的巴霞。

但这不是狼的眼睛……啊,这是赫雷普蒂奥夫的窗户,它闪烁的是甜蜜、明亮和拯救的光——这是一座坐落在山丘上的要塞,它的东侧恰好朝向森林。

大约还有几斯塔耶的路程,但巴霞已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跑完这段路程的。站在通向村庄那面的大门旁边值勤的士兵们在黑暗里并未认出她来,而是把她当成了某个派出去送信的勤务兵回来向他们的司令官交差的,因此也就让她入内,没作阻拦;她拼出最后一口气冲进了大门,奔跑着穿过广场。广场边上便是竖着取水吊杆的水井,一队刚刚巡逻回营的龙骑兵正在井边忙着晚间的饮马——她跑到主营房的门口站定了。

小个子骑士和扎格沃巴爵爷正在炉火前边岔开双腿骑在一条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汤,谈论的话题就是巴霞。他们都认定,她早该到了远处的拉什科夫,正在那儿操劳那边的事。二人都愁眉苦脸,他俩都因想念巴霞而寝食难安,每天都在为她的归期争论不休。

“上帝保佑,千万别突然解冻、下雨、化冰,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扎格沃巴爵爷阴郁地说。

“严冬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小个子骑士回答,“大概要过八天或十天,我可是越来越不耐烦了,只能不断向莫吉廖夫那边张望。”

“我倒宁愿她没有走,在这赫雷普蒂奥夫,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真没法过。”

“那你干吗出点子让她走!”

“你可别捏造事实!米哈乌,那全是出于你自己头脑里的主意……”

“但愿她能健健康康地返回!”

说到这里,小个子骑士叹了口气,补充说:

“但愿她能平安回来,越快越好!……”

忽然吱喽一声门开了,一个委顿、小巧、破衣烂衫、浑身沾满积雪的生灵靠在门槛边哀声尖叫道:

“米哈乌!米哈乌!……”

小个子骑士从长凳上跳将起来,但在最初的瞬间他惊呆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活像是个泥塑石雕的一般。他张开双手,眨巴着眼睛,就这么站着。

她走近前来,与其说是费劲地嚷着,毋宁说是呻吟道:

“米哈乌!……阿齐亚叛变了……他要劫持我……可我逃了……救……救我!”

说出此话后,就开始摇摇晃晃,接着就像死了似的扑倒在地板上。那时米哈乌骑士一步跳上前去,抓住了她,把她像根羽毛似的捧在手上,同时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号叫:

“慈悲的基督啊!”

但她那可怜的、发乌的脑袋毫无生气地挂在他的胳膊上,于是他以为自己搂在怀中的已是一具尸体,便以恐怖的声音吼叫:

“巴希卡死啦!……她死了!……我的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