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想到去寻找图哈伊–别伊世子,任他仰面朝天躺在旷野直到他自己恢复知觉。

他刚苏醒过来,立刻就坐直了身子并开始巡视左右,同时想弄明白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看到的周围环境似乎是一片昏暗;接着他发现自己只是用一只眼睛看东西,而且看得模糊不清。另一只眼球给打出了眼眶或是给血蒙住了。

阿齐亚把双手举到脸上摸来摸去。他的手指碰到了凝固在胡须上的血柱;他的嘴巴也给鲜血填封,使他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他就不得不咯吐,吐了好几回才把血吐尽;咯吐时他觉得脸部刺骨地疼痛;他把手指从胡须向上移动,痛得发出呻吟,他立刻将手指挪开。

巴霞那一记猛击将他的鼻梁上部击碎了,还击伤了他的颜面骨。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然后就用那只尚有残余视力的眼睛开始环顾周围,见到在一处岩缝里有那么一溜积雪,便朝它爬了过去,抓起一满把雪敷到自己被击破的脸上。

他立即感到松快了许多,而当雪团消融,殷红的血水流到他的胡须上,他就再抓一把雪重新敷到脸上。除此之外,他开始贪婪地吃起雪来,这样做同样给他带来一阵儿轻松。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头部的那种难以忍受的昏沉减轻了一些,使他能够依稀回忆起发生的一切。但在起初片刻他既没发狂,也没恼怒,也没绝望。肉体的痛楚压倒了其他的一切思想情感,剩下的只有一个愿望——尽快得到救援。

阿齐亚又吃下了几把积雪,然后开始察看他的马在哪里,哪儿也没有一匹马,那时他才明白,如果他不想呆在这儿等待那些立陶宛鞑靼兵来找他,那他就必须徒步离开这里。

于是他用双手撑着地面,尝试站立起来,但只是痛得大叫一声又颓然坐下了。

他坐了约莫有一个钟头的光景,又开始作出努力!这一次他多少获得了一些儿效果,他终于站了起来,将背部靠在一块岩石上,做到了用双脚支撑住身体;可当他想到他必须脱离那背靠的岩石,在无支撑的空间迈出一步,然后两步、三步,一种虚弱感和恐惧感立刻袭上心头,这感觉是那么强烈,使他几乎要重新坐下。

然而他克服了这种感觉并坚持住了,他抽出佩刀,拄着它,向前移动,他取得了成功。走了几步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双脚和整个身体都还是健全的,而且完全可以控制它们,只是感到他的脑袋似乎不是他自己的,是个重量特别大的物体,它时而向右,时而向左,一个劲儿地摆动着,时而向后仰,时而又向前倾。于是他又产生了这样的意识,他必须极其小心谨慎地带着这颗过于沉重、摇摆不定的头颅向前走,他特别害怕它会磕落在哪处石头上,碰得粉碎。

有时这颗脑袋似乎在引领着他打转儿,活像是要指挥他绕着圈儿走。有时他那只有视力的眼睛阵阵发黑,就不得不停步,双手扶着佩刀支撑住身子使其不致倒下。

他头部的眩晕在逐渐消减,但疼痛却一直在加剧——在额头上,在眼睛中,在整个脑袋里似乎有个钻子在钻孔,疼痛使阿齐亚从胸中发出了阵阵哀嚎。

巉岩的回声重复着他的呻吟。他在这荒漠蹒跚而行,满头满脸血污,模样儿狰狞可怕,与其说是像个人还不如说更像个幽灵。

当他听到自己前方传来单骑的蹄声时,天色已然发黑了。

这是个立陶宛鞑靼骑兵的十人长,他是来接受新的指令的。

这天傍晚阿齐亚尚有余力下令追缉巴霞,命令一发布,他立即躺倒在皮褥子上,接下来一连三天,除了给他裹伤的希腊理发匠和给理发匠当帮手的哈利姆之外,他没跟任何人见面。直到第四天,他才获得说话的能力,并且讲出他所记起的发生的一切变故。

他那狂热的思绪立刻追踪巴霞去了。他见到她在巉岩之间、旷野之上狂奔急跑,觉得她像只鸟儿飞走了,永远不再飞回;他见到她已抵达赫雷普蒂奥夫;见到她投入她丈夫的怀抱。见到那种情景,使他顿感五脏俱裂,那种痛楚比伤痛更为剧烈,与痛楚相伴而来的是悲凉,随着悲凉而来的是遭到惨败的耻辱。

“她逃跑了,逃掉了!”他无止无休地反复着说,狂怒使他窒息,有时他似乎觉得自己要丧失神志了。

哈利姆竭力宽慰他,一再向他担保说,巴霞绝对逃不过追兵。可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嚷:“倒霉!”他还用两脚踢腾老鞑靼人盖在他的身上的毛皮,用刀威胁这老头儿和希腊人,像野兽似的嚎叫着,他还试着跳将起来,亲自飞马去追捕她,抓住她,然后出于狂野的爱和愤怒,用自己的双手卡住她的脖子叫她窒息而亡。

他不时发出热病的谵语:呼唤哈利姆,赶紧送来小个子骑士的头颅,还吩咐他们把司令官夫人捆绑起来,关进隔壁的房间里。有时他跟她说话,乞求她,威胁她;有时他张开双臂要把她搂进怀中;最后他沉入了深深的梦境里,酣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可是当他醒过来时,竟然完全退了烧,也能看到克雷琴斯基和阿杜罗维奇。

他们两个心急如焚,因为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尽管城内由小诺沃维耶斯基管带的兵马已经开拔,不会少于两个礼拜才能返回,但某些突发事件也能加速他们的归期,那时就该知道应采取何种态度。诚然,克雷琴斯基和阿杜罗维奇只是表面上反正为共和国效力,但整个事务是由阿齐亚通盘筹划的,惟有他一人能指示他们暂时该怎么做;也惟有他能向他们说清站到哪一边他们得到的好处最大:是立即返回苏丹统辖的地面,还是继续佯装愿为共和国效劳,还要佯装多久?他们两个都很清楚,归根结底阿齐亚是要背叛共和国的,但他们揣测阿齐亚兴许会令他们等待,直到大战开始之前不要暴露叛变阴谋,如此叛变才能最有效益。同时他的指示对于他们就是命令,因为他们不得不拥戴他,将他作为首领看待,他是策划通盘事务的首脑,是最狡诈、最有影响的人物,何况,他是所有汗国匪帮中最英勇的斗士、煊赫一时的图哈伊–别伊的儿子。

他们匆匆忙忙赶到他的床边,向他鞠躬如仪,他则以虚弱之身迎接他们,脸上仍打着绷带,露出一只眼睛望着他们,不过他的健康已经恢复。一见面他立即就对他们说:

“我病了。我想劫持并留在身边的妇女从我手中逃脱了,还用手枪柄把我击伤。她是要塞司令官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妻室……但愿瘟疫降到她和她整个种族众人的头上!……”

“愿阁下的诅咒应验!”两位连队长说。

“愿真主赐予忠诚的你们以福祉和顺遂!……”

“也赐予你,阁下!”

然后他们立刻就议论他们该怎么做。

“现在事不宜迟了,不能等到大战爆发再投奔苏丹。”阿齐亚说,“在那妇人出事之后,他们再也不会相信我们了,还会动刀子来攻打我们。但在他们来攻打之前,我们要拿下整座城池,让我们把它烧成灰烬为真主扬名!这里留下的那一小撮士兵我们要生擒活捉,臣服共和国的所有市民我也要将其俘虏为奴,而瓦拉几亚人、亚美尼亚人和希腊人的财物我们要统统分光,然后我们渡过德涅斯特河,进入苏丹统辖的地面。”

克雷琴斯基和阿杜罗维奇眼里闪射出凶狠的目光,他们曾在最野蛮的汗国匪帮中间长年游牧,跟匪帮一道掳掠抢劫,无所不为,他们已完全野化了。

“多谢你,阁下,”克雷琴斯基说,“让我们进入这座城池,真主立即就把它赐给了我们!……”

“诺沃维耶斯基不会给你们制造障碍吗?”阿齐亚问。

“诺沃维耶斯基知道我们已归顺共和国,而且知道阁下你来这里是为了跟我们联络的,因此他们把我们当做自己人,如同把阁下当做自己人一样。”

“我们驻扎在穆尔塔内那边,”阿杜罗维奇插言道,“但克雷琴斯基和我两人是到他这里来做客的,他把我们当成贵族接待,因为他说:‘你们以今天的举动消弭了过去的罪行。既然大统帅由于阿齐亚的担保宽宥了二位,我自不该再斜着眼睛看你们了。’他甚至想让我们驻扎在城内,可我们说:‘在图哈伊–别伊世子阿齐亚给我们带来大统帅的指令之前,我们不能这么做……’毕竟在他开拔之前,还给我们举行了宴会,要求我们给他守护城池……”

“在那次宴会上,”克雷琴斯基补充说,“我们见到了他的父亲,见到了盼望被俘的丈夫归来的老妇人,还有那位诺沃维耶斯基打算娶她为妻的小姐。”

“啊!”阿齐亚说,“我还没想到他们所有的人都在这里……而诺沃维耶斯基小姐我也带来了!……”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手,哈利姆立即出现,他说:

“让我的立陶宛鞑靼兵一见到城里的火光立刻就去攻打这小要塞的守兵,去抹他们的脖子、把那些妇女和那老贵族捆绑起来,严加看管,听候我的命令。”

说罢他又转向克雷琴斯基和阿杜罗维奇,说道:

“我是不能亲自助战了,因为我体弱,尽管如此,我还会骑马督战,而你们,亲爱的伙伴,你们就动手吧,开始吧!”

克雷琴斯基和阿杜罗维奇立即奔向门口,他则跟着他们大步流星走了出去,传令给他牵马来,他跨上坐骑来到栅栏跟前,从居高临下的要塞大门观望城里发生的事件。

许多立陶宛鞑靼兵勇也纷纷翻过栅栏爬上要塞的围墙,观看屠城景象以饱“眼福”。那些没有开往草原的诺沃维耶斯基的士兵,见到成群结队的立陶宛鞑靼兵勇,还以为城里有什么可看的东西,立即跟他们混做一处,没有丝毫畏惧或猜疑。再说这些步兵只有二十人左右,其余的都在城里泡酒店。

这时,阿杜罗维奇和克雷琴斯基的丁勇在转瞬之间就散布在整座小城各处。这些丁勇中几乎清一色都是立陶宛鞑靼人和车累米斯人。他们早先都是共和国的居民,大部分还是贵族,但由于他们早就离境外出游荡,在游荡期间,他们变得跟野蛮的鞑靼人已非常相像。他们早先的贵族长袍都破烂了,如今他们普遍穿的都是不挂面的羊皮袄,都一律毛朝外,贴肉穿在他们饱受草原风吹日晒、篝火烟熏的干瘪身子上;但他们的武器却比野蛮的鞑靼人的兵器强得多;他们所有的人全都装备着战刀,所有的人都有火中炼过的弓弩,许多人还有火绳枪。他们和那些来自多布罗加、别尔哥罗德和克里木的鞑靼兄弟一样,脸上现出的都是残酷和嗜血的神情。

现在他们已散布全城,开始向各方奔袭,同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呐喊,仿佛渴望以这种呐喊相互激励,鼓动屠戮和掳掠。虽然他们中许多人按照鞑靼习俗嘴上都咬着刀,可城内居民像在扬波尔那样由瓦拉几亚人、亚美尼亚人、希腊人和部分鞑靼商贾构成,他们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竟没有丝毫疑惧。商店照常开门营业,商人按土耳其方式坐在店前带有靠背的长凳上,手里数着念珠。立陶宛鞑靼兵的呐喊只引起他们更大的好奇心,看到那些人东奔西突,还以为是在玩什么游戏。

但突然从市场的各个角落升起的烟柱和所有立陶宛鞑靼兵发出的狂嚎是那么可怕,终于使瓦拉几亚人、亚美尼亚人、希腊人连同他们的妻子儿女受到了惊吓,一种可怕的恐怖气氛笼罩了他们。

所有战刀一下子全亮了出来,箭矢如倾盆大雨泼向了小城的和平居民。人们的叫嚷声、仓促关门和关闭百叶窗的哐啷声与杂沓的马蹄声、掳掠者的嚎叫声混成一片。

浓烟迅速覆盖了市场。到处发出“失火了!失火了!”的叫喊声,与此同时,开始有人破门闯入商店,闯入民居,揪住吓得半死的妇女的头发拖出屋外,把那些家什、器皿、上等山羊革、店铺的货物统统扔到街上;羽绒被褥被人用刀戳破,羽毛像白云似的飞向空中。传来了被屠戮的男人的呻吟声、惨叫声、犬吠声和牛哞哞叫的声音,它们给困在后边的建筑物中受着烈火的炙烤,发出绝望的悲鸣。即使在白昼,在滚滚成团的黑色烟阵上,仍可见到殷红的火舌直冲天际,越升越高。

在塞堡里面,阿齐亚的骑兵在大屠杀开始的时候,立即就扑向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兵卒。

在那里几乎没有发生战斗,十几把尖刀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波兰人的胸膛,然后砍下不幸者的头颅抛到阿齐亚的马蹄前。

这位图哈伊–别伊世子命令其手下大部分立陶宛鞑靼兵伙同他们的兄弟们去干这种血腥勾当,而他自己则立马一旁观望。

浓烟遮掩了克雷琴斯基和阿杜罗维奇的暴行;刺鼻的焦糊气味一直飘到了塞堡;城市像座庞大的火堆在熊熊燃烧,滚滚浓烟遮蔽了视野;有时只是在那浓烟中响起火绳枪发射的声音,就像是云层中爆发的雷暴,时而闪现出一个飞奔的逃命者,时而能见到一队立陶宛鞑靼兵在追击。

阿齐亚一直在立马旁观,内心充满了喜悦;他咧嘴露出狰狞凶残的笑意,唇下的白牙闪闪发光——这微笑夹杂着被粘住的伤口的疼痛,使他显得更加狰狞与丑恶。

除了喜悦,在年轻的立陶宛鞑靼人心间又涌起了一种狂傲。他总算从胸中剔除了佯装的重负,头一次如此放纵长年隐藏的仇恨;如今他觉得他才是他自己,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阿齐亚,无愧是图哈伊–别伊的儿子。

但与此同时他内心又萌发了一种野性的痛惜和遗恨,就是巴霞没有亲眼目睹这场大火、这场屠戮,没能见到他扮演的新的角色。他爱她,同时又有一种报复她的狂念在撕裂他的心。

“她本该在这里,站在我的坐骑旁边。”他暗自思忖道,“我本该揪住她的头发,她本该抱住我的双脚求饶,然后我就搂住她,将她的嘴巴亲个够。她本该是我的,我的,我的……女奴!……”

能使他不致陷入绝顶气恼、失望的只有那点儿微茫的希望:或许他派出的兵马还在追击她,或许他留在途中的分队正在把她押送回来。就像溺水者抓住一块救命的木板那样,他抓住这点儿希望不放,从而给他增添了力量。他不能仅仅只想自己如何失去了她,故而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重新俘获她、夺取她的时刻。

他始终立在大门旁边,直到屠城的活动结束,一切都归于沉寂的时候,因为阿杜罗维奇和克雷琴斯基的兵勇正忙着计算砍下来的头颅,这数目近乎整座城池居民的人数。只是大火持续的时间比人的呻吟更为长久,烈火焚烧直至昏暮。阿齐亚滚鞍下马,缓步走进一个宽敞的厅房,房间中央专为他铺好了羊皮坐垫,他在皮垫上坐定等候两名连队长到来。

不久他们便如约而至,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各路百夫长。所有的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因为战利品之多超过了他们的预期。这座小城在哥萨克暴乱之后迅速复兴,很富足。他们虏获了一百名青年妇女,一大群十岁以上的儿童,这些妇孺送到东方奴隶市场都能卖得高价钱。所有的男人、老年妇女和年龄太小不能走远路的儿童全部被斩尽杀绝。立陶宛鞑靼兵的双手沾满了热气腾腾的人血,他们不挂面的羊皮袄上都带有焦糊的气味。所有的人都围着阿齐亚坐下来,克雷琴斯基开口说道:

“我们身后只留下一堆灰烬……在要塞警备队返回之前,我们还可去攻打扬波尔。那里的各种财物跟拉什科夫一样多,说不定还更多。”

“不可。”图哈伊–别伊的儿子回答说,“在扬波尔已留下我的人马,他们自会在那里纵火屠城。此刻我们该开拔去汗国和苏丹管辖的地面。”

“遵命,阁下!我们将带着荣耀和战利品凯旋!”连队长和百夫长们异口同声说。

“这儿,在塞堡里还有几名妇女和那个曾经养育过我的贵族,”阿齐亚说,“他该得到应有的奖赏。”

他说过此话后,拍了拍手,命令将俘虏带上来。

有人立刻将他们带了进来:博斯卡夫人,泪流满面的佐霞,面色苍白如纸的艾芙卡,还有老诺沃维耶斯基爵爷。老人的手和脚都给用柳树韧皮编的带子五花大绑。所有的人都吓得魂不附体,但更甚于恐惧的是对意外处境的骇异,眼前发生的事他们完全不能理解。

惟独一个艾芙卡,虽然她揣摩不准伏沃迪约夫斯基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阿齐亚这么长时间不露面,为何有人在城里大开杀戒肆意屠戮,为何将他们当做奴隶捆绑了起来,但她猜想,事情想必是涉及到劫持她,是由于阿齐亚爱她爱得发狂,但出自他本人的傲慢,不肯低头向她的父亲求婚,于是就决定用武力将她夺走。所有这一切变故本身是可怕的,但至少艾芙卡不必为自己的性命胆战心惊。

带进厅室的众俘虏没能一下子认出阿齐亚来,因为他的脸几乎是完全给绷带缠住了。这样一来更是使妇女们吓得双膝发抖,因为起初她们还认为,是野蛮的鞑靼人以什么不可理解的方式消灭了立陶宛鞑靼兵,占领了拉什科夫。直到她们眼前出现了克雷琴斯基和阿杜罗维奇的面孔,这才深信自己是落到了立陶宛鞑靼兵的手中。

有一段时间他们沉默不语,面面相觑,终于老诺沃维耶斯基爵爷以一种犹疑,但很有力的口吻问道:

“我们落入了什么人的手中?”

阿齐亚动手解开缠在头上的绷带,他的脸很快从绷带下面显露了出来。曾经是那么俊美、虽说野性十足的一张脸,现在一下子变得永远畸形而且丑陋不堪,鼻梁断裂,一只眼睛完全瞎了,代替眼球的是青灰色瘢疤;那张脸狰狞可怕,凝聚着冷酷的仇恨,掺和着器官歪扭的痉挛的笑。

他还沉默了片刻,突然瞪起自己一只燃烧着仇恨之火的独眼凝视着老贵族,说道:

“在我的手里,在图哈伊–别伊世子的手里!”

在他说出此话之前,诺沃维耶斯基老爵爷已经认出了他,艾芙卡也把他认了出来。见到他那副丑陋的尊容,惊怵和厌恶使她的心抽搐了起来。

姑娘用她那双未经捆缚的手捂住了双眼,而老贵族惊诧得张大了嘴巴,眨巴着眼睛,反复说:

“阿齐亚!阿齐亚!”

“就是那个曾受阁下养育、曾认阁下为父的人,就是那个阁下曾以严父之手无情鞭笞,直抽得脊背血流如注的人!”

热血涌到了老贵族的头顶。

“叛徒!”他说,“你要在法庭面前为自己的恶行承担责任!……毒蛇!我还有个儿子……”

“你还有个女儿,”阿齐亚回答说,“为了她,你曾吩咐下人练膂力将我往死里打,现在我要把你这个宝贝女儿赏给一名最低下的金帐汗国人,让他拿去尽情享用,逍遥一番!”

“头儿!把她赏给我吧!”阿杜罗维奇蓦地叫嚷道。

“阿齐亚!阿齐亚!我对你是一往……”艾芙卡叫喊着扑倒在他的脚前。

他却一脚把她踢开,阿杜罗维奇乘机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顺着地板往自己这边拉。诺沃维耶斯基爵爷的脸色由通红变成铁青。他将捆手的韧皮带子绷得那么紧,以致发出了吱吱的响声,而从嘴里吐出的则是一长串难于理解的话语。

阿齐亚从皮毛坐垫上站起身来,朝他走去,开头走得慢,而后越走越快,活像一头渴望扑向猎物的猛兽。最后他走到老人跟前,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上扭歪了的指头揪住他的胡须,用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痛打老人。

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叫,最后,老贵族摔倒在地,图哈伊–别伊世子用膝盖顶住他的胸口,冷不丁尖刀的闪光照亮了室内的昏暗。

“发发善心吧!饶命哪!”艾芙卡发出了悲号。

但阿杜罗维奇却一拳重重打在她的头上,而后又用自己那只宽大的巴掌捂住她的嘴巴;此时阿齐亚已开始残杀诺沃维耶斯基爵爷。

那情景是如此可怕,就连在场的各个立陶宛鞑靼兵百夫长都吓得心惊胆寒。因为阿齐亚是以其深思熟虑的残忍手段特意用刀缓慢切割这不幸贵族的喉咙,那人发出可怕的嘶哑声、呼噜声。鲜血从割开的血管喷涌而出,越来越猛烈地溅射到屠戮者的手上,并且在地板上汇成了一道血流。终于嘶哑的声音和呼噜声逐渐衰弱,只有空气开始在割开的喉管里啸鸣,而垂死者的两脚在痉挛地颤抖,蹬踢着地板。

阿齐亚站了起来。

他的那只独眼现在落到了佐霞·博斯卡苍白而甜美的脸蛋儿上,她似乎已经死去,因为她晕倒了,毫无知觉地挂在扶住她的立陶宛鞑靼人的肩膀上。只听他说:

“这个丫头我给自己留着,直到我将她赏给别人或者卖掉。”

然后他转身对那些鞑靼人说:

“现在只等追缉的兵马回来,我们就进入苏丹管辖的地面。”

两天后追击者返回,却是两手空空。

于是图哈伊–别伊世子怀着绝望和狂怒的心情去了苏丹管辖的地面,身后留下一堆灰色和带点儿浅蓝色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