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齐亚策动自己的坐骑靠近巴霞的西班牙纯种骏马,两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几乎是马镫碰着马镫。他在沉默中又驰驱了十几步。在这段时间里,他努力使自己彻底平静下来,同时令他惊诧不迭的是,既然巴霞已在他手中,既然没有任何人为的力量能把她从他手中夺走,他为何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竟是如此困难,如此费劲。他自己虽并不知道她对此事将会作出什么反应,但他还是不顾可能出现的后果,不顾可能出现的与其愿望截然相反的情况,他在心灵深处燃起了一星希望之火:说不定这位他寤寐以求的女子也能对他以同样的感情回报。如果这希望是渺茫的,而他的欲望又是如此强烈,这种忐忑不安自然会使他像发热病似的浑身打颤。他知道这名他所渴求的女子可能不会向他张开双臂,不会投入他的怀抱,不会向他说出他梦寐以求的那句话:“阿齐亚,我是你的!”也不会将她自己的朱唇贴到他的嘴巴上……不过,她将如何接受他的表白呢?她将说些什么?她会失魂落魄像只撞到猛禽利爪下的鸽子吗?她会让他就这么抓住,就像那无助的鸽子听从鹰隼的摆布吗?她会声泪俱下乞求他大发善心吗?这荒原会不会响彻她恐怖的惊呼号叫?……这些问题在这鞑靼人的头脑里如狂潮般汹涌激荡。然而不管怎么样,此刻时机已到,他该把所有的伪装、矫饰统统抛到一边,是该向她展示自己真实的凶狠而狰狞的面目的时候了……啊,多么可怕!啊,多么忐忑不安!啊,还有片刻……一切都将成为现实!

然而那种令人窒息的惶惑,终于在这鞑靼人心间开始发生变化,就像在野兽身上最常见的变化一样,那就是由恐惧变成疯狂……而且他自己也已开始激起这种疯狂。

“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思忖道,“她是我的,整个人都是我的,今天就会是我的,明天也会是我的,而以后她就再也无法回到丈夫身边去了,只能跟我走……”

他这么想着,一种野性的狂喜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拎了起来,猝然他开口说话了,那声调他自己听来都觉得陌生。

“尊敬的夫人迄今都不了解我!……”

“在大雾弥漫中,阁下的嗓音变得这么厉害,”略显不安的巴霞回答说,“以致确实令我觉得是另外一个什么人在说话。”

“在莫吉廖夫没有部队了,在扬波尔没有,在拉什科夫也没有!我是这儿惟一的主子!……克雷琴斯基、阿杜罗维奇以及其他那些人统统都是我的奴仆。因为我是王公,因为我是藩王的世子,对他们而言我是土耳其枢密大臣,是至高无上的穆尔扎,对他们而言我就是统领,就像图哈伊–别伊曾经是统领一样,对他们而言我就是大汗,惟独我有力量,这儿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阁下干什么讲这套大话?”

“尊敬的夫人迄今并不了解我……这儿离拉什科夫已经不远了……我原本想当个鞑靼部队统领为共和国效力,但索别斯基大人不许我走这条路……而我再也不想当个立陶宛鞑靼兵了,再也不想在任何人的指挥下服役,我惟有亲自统领一支强大的鞑靼兵马去对付陀罗申科,或者去对付共和国,只看尊敬的夫人的心愿,听凭尊敬的夫人吩咐!……”

“干吗要我吩咐?……阿齐亚,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这么回事,这儿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奴仆,而我是你的奴仆!大统帅对我算得了什么!我才不在乎他允许还是不允许!尊敬的夫人,只要你说句话,我立即让阿克曼和多布罗加臣服在你的脚前,在这儿建立了定居点的汗国牧民,所有那些在大荒原游牧的人,还有那些散居在各冬令营地的官兵,统统都是你的奴仆,就像我是你的奴仆一样!……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不会听从克里木汗的调遣,也不听从苏丹的调遣,还要举剑向他们开战,给共和国以有力的援助,我将在这一带建立新的汗国,我将是君临汗国之上的可汗,只许你一个人在我之上,我只向你一个人躬身行礼,乞求你的恩宠和垂爱!”

他说过这番话后,便从马鞍上倾过身子,将似乎被他的言辞吓得魂不附体的妇人拦腰抱住,继续用他那沙哑的嗓门飞快地说着:

“难道你看不到,我只爱你一个!……而我一直受尽了相思之苦!……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得到你!……你已是我的了,从此以后你永远是我的!……这儿谁也不能把你从我手中夺走!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耶稣,马利亚!”巴霞叫嚷起来。

可他用双臂将她搂得那么紧,似乎是想将她窒息……从他的唇间喘出粗气,他的眼睛罩上了一层雾,变得朦胧而混沌,终于将她曳出了马镫,从鞍鞒上把她举了起来,而后,面对面将她按到了自己的坐骑上,将她的前胸紧贴自己的前胸,他那发乌的嘴唇贪婪地张着,酷似大张的鱼口开始寻找她的嘴巴。

她并未发出一声喊叫,却以出乎意料的力量进行反抗。他们彼此之间开始了一场搏斗,在这搏斗中能听到的只有他们剧烈的喘息。他的暴烈行径和他那贴近的面孔,使她的神志复苏了。瞬息之间她有了如此超凡的洞察力,就像溺水者死前所具有的那样。她立刻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首先,她感到她脚下的土地断裂了,豁开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他正拼命将她往那深渊里拽;她瞥见了他的爱恋,他的背叛,瞥见了她自己可怕的处境,自己的柔弱无力和孤立无援。她感到惶窘,感到莫大的痛苦和悲哀,与此同时,她胸中腾起了一股大得难以置信的愤怒、狂暴和复仇的烈焰。

这位骑士后代,这位共和国最勇猛的军人缘定三生的妻子,灵魂深处就是如此刚毅果敢,在这恐怖的一发千钧之际,首先想到的是:“复仇!”然后想到的才是:“自救!”她所有的思维都紧绷到极限,正如恐怖使她头上的发丝根根直立那样。那种溺水者的洞察力在她身上几乎变成一股神力。在相互拉扯过程中,她的双手开始在他身边搜索兵器,终于碰到了东方手枪的骨质枪柄;同时她神志清醒地想,即使枪弹已经上膛,即使她已扳住了枪栓,但在她顺过手来,将枪管对着他的脑袋瞄准之前,他必然会抓住她的手,剥夺她自救的最后一招,因此她决定采用另一种打击方式。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他果然预见到了她的企图,立刻伸出一只手,疾如闪电去抓她的手,但他未能准确估测她的动作方向,致使他们两人的手交错而过。巴霞趁机奋起她那年轻人的果敢的臂膀,以浑身力气孤注一掷,用手枪的骨质枪柄对着阿齐亚两眼当中迅猛地狠狠一击。

这一击是如此沉重,以至阿齐亚都没来得及叫喊一声便已滚鞍落马,仰八叉扑跌在地,把她也拖下了马鞍,摔倒了。

巴霞以电光火石的迅疾立刻站了起来,跳上了自己的龙驹,犹如一阵旋风,取道跟那德涅斯特河的流向不同的方向驰骤而去,奔向了辽阔的草原。

雾幕在她身后垂落下来形成密闭的屏障。巴霞胯下的龙驹耷拉着耳朵,在巉岩、断壁、深沟和豁口之间盲目奔跑。它随时都可能坠入某处裂罅,随时都有可能碰上某处岩角,将自己和背上的骑者撞得粉身碎骨,但巴霞对此已是全然不顾;因为对于她来说,此刻最可怕的凶险是立陶宛鞑靼骑兵和阿齐亚……真是咄咄怪事!此刻,当她已从恶徒手中将自己解脱了出来,当那人正仰面朝天躺在岩石堆中多半已经死去时,统辖她所有感情的竟然是恐惧。她伏在马背上,将脸埋进龙驹的鬃毛里,在浓雾笼罩下追风逐电,绝尘而驰,活像一头受到狼群追逐的豹子仓皇逃命。现在她开始害怕阿齐亚,这种惶悚更甚于在他强行搂抱中的时刻,她感到心惊胆寒,软弱无力,她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迷路的虚弱孩童一样听凭上帝的意旨,漂泊人间,形单影只,无依无靠。她心中涌起阵阵哭喊,带着呻吟,带着哀叹,带着恐怖,带着悲凉,呼求庇护:

“米哈乌,快来救我!……米哈乌,救救我……”

那匹西班牙纯种马像支离弦的箭矢向前方奔驰,奔驰,凭借它神奇的本能蹦过豁口,以它敏捷的动作纵身一跃避过怪石嶙峋的狭道,直到终于听不见马蹄踹踏石板路地面发出的响声。显然,它已来到散布于各条沟壑之间的这片或那片开阔的“牧场”了。

马匹浑身大汗淋漓,鼻孔开始喘起很响的粗气,但它一直在奔跑,奔跑。

“往哪里逃?”巴霞思忖道。

就在这一瞬间她回答了自己:

“去赫雷普蒂奥夫!”

可她一想到这条要穿过可怕的荒原的漫漫长途,新的恐怖重又袭来,使她的心都揪到了一起。她顿时又记起阿齐亚在莫吉廖夫和扬波尔都曾留下了小股立陶宛鞑靼骑兵。所有的立陶宛鞑靼骑兵肯定已全都串通一气了;所有的人都在为阿齐亚效劳,因此他们定会捉拿她,把她送往拉什科夫;这样她就必须深入草原,避开德涅斯特河沿岸的屯兵据点,然后转向北方。

如有兵马追缉她,想必他们会沿河而行,因此她更应这么做,才能避开他们的追逐,而在辽阔的草原,兴许她会遇上某路返回要塞的波兰兵马。

马匹奔跑的速度逐渐缓慢了下来,巴霞原本富有骑马的经验,她立刻明白,该给它时间歇口气了,否则它就会倒毙。她也感觉到置身这样的荒原纵深处,没有一匹马她也就必死无疑。

于是她勒了勒缰绳,减慢马的行速,让马溜蹄走了一段时间。雾变得稀薄了,但从可怜的龙驹身上却冒出了成团的热气。

巴霞开始虔心祈祷起来。

骤然在她身后几百步处,雾中传来一阵马的嘶啸。

她头上的发丝顿时根根竖立。

“我的马会倒毙,可那些马也会倒毙!”她大声说。

她再度策马奔驰。

她胯下的龙驹又飞奔起来,活像一只受到猎隼追逐的鸽子。它奔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但在它身后远处,仍然不断传来马的嘶啸。在这雾中传来的嘶啸声里,既含有无限的思念之情,同时又带有某种恫吓之意。在起初片刻的惊恐之后,巴霞突然悟到,假若在那匹追来的马背上有人骑着,那马就不会嘶鸣,因为骑者不想暴露自己的追逐,而会遏制坐骑的嘶鸣。

“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阿齐亚的吉尔吉斯马在追赶我的龙驹。”巴霞想道。

为了有备无患,她从枪匣里取出她那两支短枪,可这种小心谨慎却是多余的。片刻之后在稀薄的雾霭里,显现出某种黑色的东西,它正是阿齐亚的吉尔吉斯马。它鬃毛飘散,鼻孔大张,疾驰而至,一见到巴霞的西班牙纯种马,立刻连蹦带跳向它靠拢,同时发出短促而不连贯的嘶鸣,巴霞的龙驹立刻以嘶鸣回应。

“喔!喔!”巴霞召唤道。

这畜生习惯了跟人亲近,来到巴霞的手边,让她揪住它的笼头。巴霞抬眼望天,说道:

“这是上帝的庇佑!”

确实,抓住阿齐亚的骏马,对她的处境而言真正是三生有幸!

首先,她掌控的这两匹马,是整个部队最优良的骏马;其次,她有马可以换乘;第三,这匹坐骑的出现,使她确信,追缉她的事不会很快发生。假若这匹吉尔吉斯马跟在整个队伍后面奔跑,那些立陶宛鞑靼骑兵一见到它定会大大不安,必然立即回头去寻找他们的首领。如今可以预见,他们头脑里绝不会想到阿齐亚会遇到什么不测之灾,只有发现他离开队伍的时间过长他们才会紧张起来,才会去寻找他。

“到那时我已跑得很远了!”巴霞内心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至此,她再度记起在扬波尔和莫吉廖夫都驻有阿齐亚的兵马。

“我必须绕道辽阔的草原,首先不是靠近德涅斯特河,直接进入赫雷普蒂奥夫周围地界。这可怕的恶徒行事诡计多端,但上帝会救我!”

如此一想,使她倍受鼓舞,精神振奋,开始作长途跋涉的准备。

她在阿齐亚的鞍架旁边找到了一支火枪,一牛角火药,一小袋子弹和一小袋鞑靼人习惯嚼个不停的大麻籽。巴霞缩短了吉尔吉斯马马镫的长度,使之能合自己的脚。她心想,整个路程她将靠大麻籽存活,有这许多大麻籽她能像鸟儿一样活下来。因此,她很小心地把这些大麻籽贴身收藏。

她决定避开人群和田庄,因为在这样的荒原遇见的坏人往往比好人多。她一想到将拿什么喂马时,恐惧又使她的心缩紧了。当然它们自会从雪下刨出草吃,会去啃岩石缝隙里的苔藓。只是行程是如此艰辛,马料又是如此缺乏,它们不会倒毙吗?而我又不能因顾惜它们放慢速度……

另一件事也让她胆战心惊,在这荒原她会不会迷路?沿着德涅斯特河岸走容易做到不迷路,可她不能选择这条路线。如果她闯进幽暗的原始森林,无边无际而又无路可走,那时该怎么办?如果遇上大雾弥漫、没有阳光的白天和没有星辰的夜晚,她如何辨别自己究竟是不是朝着别的方向纵马奔驰?至于原始森林野兽麇集,对此她倒并不十分在意,在她果敢的心间不乏胆量,再说她手中还有武器。荒原有狼出没,成群结队,当然可能构成莫大的危险,但总的来说她对人的畏惧,更甚于害怕野兽,而她最害怕的则是迷路。

“啊!上帝会给我指路,让我回到米哈乌身边!”她高声说。

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她那苍白的脸颊由于泪水濡湿冻得生疼。她用锐敏的双目将周围环境打量一番,便策马驰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