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计有十数兵马的车累米斯人分遣队超前几波里作前哨,一是为探路,一是为预先通告各地哨所关于指挥官伏沃迪约夫斯基夫人将路过该处的事,以便在各个歇脚地点能安置好临时住所。前哨分遣队后面,便是立陶宛鞑靼兵主力,紧随其后的是巴霞和艾娃乘坐的雪橇,另有一架装载妇女用品的雪橇,还有小队兵马殿后。因为积雪成堆阻碍驿道,行路相当艰难。那些茂密的松林因冬日针叶不凋,所以树上的积雪落地较少,而沿德涅斯特河岸连绵不断的原始森林,其品种大部分是橡树和其他落叶乔木,如今林冠已荡然无存,失去了自己的天然拱顶,坠地的积雪竟深及低杈以下的半个树身。积雪也填满了那些较为狭窄的沟壑;许多地段雪堆起伏,形如汹涌的海浪,它们堆叠的浪尖倒挂着,仿佛眨眼之间就会崩塌,汇入整体的白色海面。每当旅程进入难行的沟壑或陡坡地段时,立陶宛鞑靼兵就会用绳索拉住雪橇;只有来到积雪已为大风掠平的高地平川,他们才能踏着早先从赫雷普蒂奥夫出发的纳维拉夫和两位有学问的阿纳德拉特的车队留下的辙迹快速行进。

道路难行,但和有时不得不行进于到处是裂崖、深沟、河川、溪流的蛮荒之境的艰苦相比,毕竟略胜一筹。令他们高兴的是,在夜深之前,他们便可抵达坐落在陡峭深谷底部的莫吉廖夫,何况可望有个持久的晴天。嫣红的朝霞显现之后,一轮旭日冉冉升起,在明丽的朝晖里,那些谷峪、雪原、林莽顿时显得光华灿烂。树木的枝柯仿佛裹满了火星,雪地上火星辉耀,那种璀璨的光芒足以刺痛人们的眼睛。居高临下俯视林中旷野地,一览无遗,恰似透过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的窗口眺望莽莽平川。朝着远方的穆尔塔内,目光的延伸则无掩无挡,无边无际!直至最后消泯于洒满阳光的地平线的白雪和蓝天之间。

空气干燥,清新。遇到这样的晴朗天气,不仅是人,就连兽类都会感觉到自身的健壮和力量。成排的马匹欢快地打起了响鼻儿,从它们的鼻孔里喷射出团团热气,而那些立陶宛鞑靼兵,尽管凛冽的寒气刺痛了他们的腿脚,使他们不停地把脚缩到长袍底下,可他们还是欢快地唱着歌儿。

太阳终于升到了天穹的顶点,天气变得暖和得多。呆在雪橇里裹在毛皮中的巴霞和艾芙卡都觉得过于暖和,于是她们便都松开了头部的御寒之物,把风帽撩到了背后,将她们红扑扑的脸蛋儿展露在艳阳之中,而且开始巡视四方:巴希卡是在观察周围环境,而艾芙卡却是在寻找不在雪橇近旁的阿齐亚。他已策马前行,跟那只探路的车累米斯人小分队在一起,因为在必要的时候,他们还得扫雪开道。艾芙卡开始为此闷闷不乐,蹙起了眉头,但通晓军务的伏沃迪约夫斯基夫人则耐心劝慰,她说:

“他们都是这样的军人。一旦军务在身,军务就是一切!我那亲爱的米哈乌每当执行军务,就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若不是这样,那就不配当一名称职的军官了。你如果要爱军人,就得爱上个好样儿的。”

“可在途中歇息的时候他会和我们在一起吗?”艾芙卡问。

“你瞧着吧,但愿你不嫌他在身边呆得太久了,撵都撵不走!你可记得,出发时他是多么欢快?他眼里射出了怎样的光芒?”

“我看到了!他是乐不可支!”

“等他得到诺沃维耶斯基爵爷的恩准,还不知会乐成个什么样儿哩!”

“哎!还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惟有听凭上帝的意愿!虽说我一想到父亲,我这颗心就要停止跳动。万一他大吵大嚷,万一他转不过弯儿来,万一他拒婚呢?那时我一回家就准没好日子过了。”

“艾芙卡,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

“跟阿齐亚打交道可不能闹着玩儿!你哥哥或许能动用武力抗拒他,可你父亲对部队没有指挥权。因此我想,如果你父亲固执不允,阿齐亚无论如何都会把你夺到手。”

“怎么夺?”

“瞧,再简单不过了,劫持你。大家都说,跟他不能闹着玩儿……他身上流着图哈伊–别伊的血……他会在劫持你的途中随便找个神甫主持你们的婚礼……在别的地方,婚前需要在教堂发布预告并出示出生证明,说明双方家长许婚,可这儿是蛮荒野谷,凡事都带点鞑靼味儿……”

艾芙卡阴暗的面孔豁然开朗。

“我就怕这一着!阿齐亚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就是怕他这么干!”她说。

巴希卡转过头来,更锐利地瞅着她,骤然爆发出一阵清脆而响亮的孩子般的笑声。

“你怕他这么干,就像耗子怕猪油!啊!谁不知道你!”她说。

艾芙卡的脸由于冷风的吹袭,本来就是红扑扑的,现在羞得更加红艳了。她回答说:

“我害怕父亲的诅咒,可我知道,阿齐亚准备把什么都不当回事。”

“还是往好的方面想吧。”听到此言的巴霞对她说,“除了我,你还有兄长帮忙。真正的爱总能遂心愿。这是扎格沃巴爵爷对我说的,那时候我爱上了米哈乌,可米哈乌连做梦都不曾想到会要娶我。”

话匣子一打开,她们俩就开始比赛似的抢着说个不停,一个讲阿齐亚,另一个讲自己的米哈乌。如此过了几个钟头,直到旅队停在了头一个临时歇息地雅雷舒夫。这里向来都是个相当贫穷的小镇,打自哥萨克暴动后,只剩下一家酒店,还是由于军队经常过往有利可图,人们这才重新恢复它的营业。

巴霞和艾芙卡在酒店里遇到了一个莫吉廖夫出生的亚美尼亚行商,他是运送精制的羊皮去卡缅涅茨的。

阿齐亚本想将他和与他同行的瓦拉几亚人和鞑靼人统统轰到酒店外面去,但女士们允许他留下,就只叫卫兵撤到店外去。商人得知旅行的女士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夫人,便向她躬身行礼,还把她的丈夫吹捧得天花乱坠,巴霞听着这些颂扬之词不禁心花怒放。

最后他来到他那些驮运的行囊旁边,返回时献给她一盒罕见的甜食和一只讲究的小匣子,里满装满了土耳其的芳香神药,据说那种神药包治百病。

“我的馈赠是为了表达我的谢忱,”他说,“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呆在莫吉廖夫,就连伸出脑袋探看一下外边的动静都不敢,那时阿兹巴–别伊肆虐,横行无忌,所有的深沟壑谷以及那边的草原地带到处都有那么多的绿林大盗在拦路抢劫,猖獗一时,而现在行路安全,集市也安全,我们又能来往做生意了。但愿上帝保佑赫雷普蒂奥夫的司令官守住太平日子,但愿上帝将每一天都变得那么长,让我们一天就能从莫吉廖夫赶到卡缅涅茨,但愿每个钟头都能长的像一天。我们的司令、战地书记官宁可呆在华沙,而赫雷普蒂奥夫的司令官却能独自守卫边疆并把盗匪清剿到如此地步,以至如今他们宁愿死也不肯到德涅斯特河沿岸为非作歹了。”

“这么说,热武斯基书记官不在莫吉廖夫?”巴霞问道。

“他只是将部队领到了莫吉廖夫,我不清楚他是否在那里呆上了三天。恭请尊贵的夫人赏脸,接受这一盒葡萄干,这种珍品不仅德涅斯特河这边没有,就是在土耳其也难找到。它们是从亚洲遥远的地方运送来的,而在那里葡萄藤是缠在棕榈树上生长的……书记官大人不在那里,而今那里根本没有骑兵,因为他们昨天突然开拔朝布拉茨瓦夫方向去了……这儿还有椰枣,敬请二位尊贵的夫人、小姐赏光收下,它们对二位的健康有益……那儿只留下带领步兵的指挥官戈任斯基,骑兵统统开走了……”

“所有的骑兵都开走了,我觉得此事太不寻常。”巴霞说着向阿齐亚投去疑惑的一瞥。

“骑兵开拔,想必是为战马不致闲得过久而疏于训练吧。”图哈伊–别伊的儿子回答,“眼下太平无事!”

“在城里,人们议论纷纷,说是陀罗申科出乎意料地行动了。”商人言道。

阿齐亚冁然而笑。

“可他拿什么喂马?会拿满地的积雪吗?”他问巴霞。

“戈任斯基长官自会向尊贵的夫人做出最好的解释。”那商人补充说。

“我也认为,这没什么了不起,”巴霞思索了片刻后回答说,“因为一旦有什么事,我丈夫头一个就知道了。”

“通常一有风吹草动,在赫雷普蒂奥夫首先就会得到信息。”阿齐亚说,“请尊贵的夫人不要害怕。”

巴霞抬起自己光彩照人的脸蛋儿面对这鞑靼人,翕动着两个鼻孔。

“我会害怕!妙极了!阁下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你听到了吗,艾芙卡,我会害怕!”

艾芙卡没能立即回答,因为她天生好吃零食,特别爱吃甜物,此刻她嘴里正塞满了椰枣,尽管如此,却并不妨碍她贪婪地盯着阿齐亚不错眼,刚一咽下美食,她就急忙说道:

“呆在这样一位军官身边,我什么也不怕!”

然后她温情脉脉而又意味深长地望着图哈伊–别伊之子的眼睛,而他却顿时觉得,她在跟前已显得有些碍手碍脚了,对她只有隐忍的厌恶和愠怒,因此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低垂着眼睛回答说:

“到了拉什科夫自会看到,我是否值得信赖!”

他的音调里暗含着某种几乎是可怕的东西。只是两个女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认定这年轻的立陶宛鞑靼言谈行事与众不同,因此他这种言谈举措也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何况就在此刻,阿齐亚开始坚持立即动身,紧趱一程,因为在到达莫吉廖夫之前要经过的山岭异常陡峭,通行艰难,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过去。

很快他们就往前走了。

他们一路疾驰,势如追风逐电,终于到达了那些崇山峻岭之中。巴霞想换乘她的龙驹,但听从了图哈伊–别伊之子的劝说,留在了雪橇上跟艾芙卡做伴,雪橇用几条套马索拉着,极其小心谨慎地慢慢从高坡向下滑行。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阿齐亚始终徒步伴着雪橇走,但他几乎既没有跟巴霞也没有跟艾芙卡交谈,而是全神贯注于她们的安全和整个队伍的指挥。但他们尚未来得及越过峻岭,太阳就已西沉了。走在前面的车累米斯人小分队沿着他们开辟的道路点起了篝火。在每个火堆旁边留下一名车累米斯士兵,以便不停地往火里添加干树枝。他们就在通红的篝火和立在篝火旁边的剽悍兵勇的贴身捍卫下向前移动。在那些人影的背后,在夜色的幽暗中,在半明半暗闪烁不定的火光里,那些威严峻峭得令人胆寒的悬崖峭壁现出朦胧而可怖的轮廓。

这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奇妙,都类似某种危机四伏而又神秘莫测的远征,此情此景使巴霞心潮澎湃,整个灵魂飞上了九天。因为丈夫允许她作此旅行,进入这未知之境,一种感激之情在胸中油然而生,同时她也感谢阿齐亚,因为他把这次旅行安排得如此妥帖。直到此刻巴霞才理解到行军意味着什么,过去她从士兵们嘴里听到过那么多非同一般的体验:道路如何陡峭,如何险象环生,令人晕眩。如今她总算领略到了行军的艰难。可也有某种乐趣,有某种狂喜笼罩在她的心头。若不是坐在艾芙卡身边,能够跟姑娘交谈,还能吓唬姑娘逗乐,她定要骑上自己的龙驹,纵马驰骋。因此,当旅队行进在崎岖险峻的峡谷,走在前头的队伍从眼前消失,士兵们用野性十足的呐喊前后呼应,悬崖峭壁则以沉闷的回声应和,这时巴希卡转向了艾芙卡,一把抓住她的双手,说道:

“嗬!嗬!草原那边来了匪徒,要不就是汗国兵马!”

可是艾芙卡一想到图哈伊–别伊的儿子阿齐亚,立刻就镇定了下来,回答说:

“匪徒和汗国兵马都敬重他,害怕他!”

稍后她靠到巴希卡的耳边,悄声说:

“哪怕是去别尔格罗德,哪怕是去克里木,只要跟他在一起!……”

他们下山时,月亮已高高挂在天上。那时他们居高临下看得很远很远,在下方,仿佛就在深不可测的悬崖底部,有一团亮光。

“莫吉廖夫就在我们脚下。”巴霞和艾芙卡背后有个声音这么说。

她们回头一看,阿齐亚正立在雪橇后边。

“那座城池就在山谷的底部?”巴霞问。

“可不是吗,四面环山完全掩挡了它不受寒风的侵袭。”阿齐亚把头伸到她俩的脑袋之间应答道,“尊敬的夫人,请注意,这儿连气候都与别处不同:立刻就会显得比别处更暖和也更寂静。这儿的春天要比山那边来得早十几天,树木更快就披上绿叶。山坡上看到的那片灰色是葡萄园,只是现时还掩盖在雪下。”

到处是积雪,可这儿确实显得要暖和得多,也静寂得多。

随着他们缓慢向下行驶,成排的亮光接二连三地闪现出来,越来越多。

“这是座很不错的城池,相当大。”艾芙卡说。

“这是因为农民暴动时鞑靼人没有将它焚毁,而哥萨克军队就把它作了冬令营地,至于莱赫们则几乎从未到过这里。”

“是些什么人定居在这里呢?”

“是鞑靼人,他们在这儿为自己建造木结构的清真寺,因为在共和国信仰自由,每个人都可以信仰自己的宗教。生活在这儿的还有瓦拉几亚人、亚美尼亚人和希腊人。”

“有一回我在卡缅涅茨见过希腊人,”巴希卡说,“他们虽然住得很远,可为了做买卖他们到处走。”

“这座城市的布局也跟其他所有城市不同,”阿齐亚说,“有大量不同民族的人来这儿经商,我们在路上远远看到的侧旁的一个居民点就叫塞尔维亚人村。”

“我们已是在进城了。”巴霞说。

他们确实进城了。一进城扑鼻而来的是一股皮革和酸溜溜的怪异气味。这是精制山羊皮的气味,莫吉廖夫所有的居民多多少少都从事鞣制山羊皮的行业,尤其是亚美尼亚人。正如阿齐亚预先说过的那样,这座城市确实与其他城市完全不同。房屋都是按照亚洲模式建造的,窗户上都安装了很密的木质窗栅。许多房屋根本没有临街的窗户,只有进入住宅的庭院才能见到室内闪闪的亮光。街道都没有铺砌,尽管这一带多的是石头。这里那里常常见到奇形怪状的建筑物,墙壁都给开成了格栅,透亮。这些都是干燥室,采撷的新鲜葡萄在这里制成葡萄干。精制山羊皮的气味始终弥漫着整座城池。

统领步兵的戈任斯基指挥官从车累米斯先遣队那儿得到传报,知道赫雷普蒂奥夫驻军司令官夫人莅临此间,立即骑马前来迎候。此人已有把年纪,说话结结巴巴而且口齿不清,因为脸上留有土耳其步兵的枪伤,因此当他开始结结巴巴地说“有颗……颗明亮……亮的星星出……出现在赫雷普蒂……奥夫的天……天空”时,巴希卡差点没笑出声来。可迎候她的却是他所能办到的最隆重的礼遇。在小塞堡里已准备了晚膳和最舒适的宿夜处所,床上铺了干净的新羽毛被褥,那还是以私产管制的名义从城里最富有的亚美尼亚人家中拿来的。诚然,戈任斯基指挥官说话结巴,但在进晚膳的时候,他讲述的某些奇闻怪事还是值得一听的。

据他所说,偶或从草原那边会出人意料地刮来一阵猝然出现的不安宁的风。传闻不胫而走,说是跟陀罗申科联防驻扎的一支庞大的克里木汗国鞑靼部队突然向哈伊森开拔,并从这座城市逆索布河向上进发,配合鞑靼部队进兵的则有数千哥萨克匪徒。除此之外还有莫名其妙地突然传来的许多令人不安的消息。但戈任斯基指挥官并不怎么相信这些传言。

“因为现在是寒冬,”他说,“而打自上帝营造了这片土地以来,鞑靼人进兵总是选择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此刻他们无法安营,只有不带辎重的轻骑,再说他们哪儿也筹不到粮秣,也不可能得到给养喂马。我们大家都知道,跟土耳其强大武装的决战势在必行,只是严寒绊住了他们的手脚,只待第一批青草长出来之后我们才得迎接客人,可此刻就会风云突变,我怎么也不相信。”

巴霞耐着性子等了许久,戈任斯基指挥官才把自己要说的话讲完,而他结巴着,时不时抖动着嘴巴,活像是在吃下什么似的。终于他问道:

“尊敬的夫人,对汗国部队进军哈伊森那件事该如何理解?”

“我的理解是,他们在驻扎的地方,马匹已把蹄下埋在雪里的草芽都刨出来啃光了,于是他们就想换个地方扎营。同时,也有可能是驻扎在陀罗申科近旁的汗国兵马跟他们发生了摩擦,这种事经常会发生。他们彼此看似盟友,也共同作战,但只要鞑靼部队挨着陀罗申科的兵马扎营,他们立刻就会在牧场或集市上干起仗来,大打出手。”

“定是这个缘由。”阿齐亚说。

“另外还有一点,”戈任斯基指挥官接着说道,“那些消息都不是经侦察兵directe通报来的,而是农民口口相传的,这里的鞑靼人也开始无缘无故地议论纷纷。就在三天前,雅库博维奇从草原带来了几名活口,他们都肯定了传言属实,所以整个骑兵部队立即就开拔了。”

“那么阁下就只跟步兵一起留下了。”

“上帝垂怜!总共只有四十名步兵!这点儿兵力勉强只够守住塞堡,假如居住在这莫吉廖夫的鞑靼人有个风吹草动,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自保。”

“阁下说‘假如’,意味着他们不会起事对付你?”巴霞问。

“他们不会闹事,因为他们有所不同。他们中许多人都娶妻生子,拖儿带女在共和国永久定居了。这些人都是我们的自己人,而那些外来户,他们呆在这里是为经商不是为了打仗。他们都是老实的百姓。”

“我决定从我的立陶宛鞑靼骑兵中抽出五十兵马留给阁下。”

“愿上帝报答阁下!阁下可真是给我帮了大忙,因为这样一来我就能从我们的骑兵里派人出去打听消息。不过你真能留下这许多兵马?”

“我能办到。那些当年投靠了苏丹而今想反正向共和国投诚的连队长的兵马都会来到拉什科夫。克雷琴斯基肯定会率领三百兵马到来,兴许阿杜罗维奇也会来,至于其他连队长稍后也会赶到。我奉大统帅的指令接管对所有部队的指挥权,看来春天我就能聚集整整一个师团的兵力。”

戈任斯基指挥官向阿齐亚躬身行礼。他俩算是老相识了,不过由于此人出身可疑,他一向对他不甚看重。但前不久,纳维拉夫率领的头一个车队带来了消息,说阿齐亚是图哈伊–别伊的世子,现在既然已知他的身份,戈任斯基指挥官便对这年轻的立陶宛鞑靼人的高贵血统肃然起敬,虽说这血统出自一名敌军战将。除此之外,还因为此人是一位受到大统帅信赖并委以重任的军官,他更是不胜钦仰。

这时阿齐亚却走了出去,以便发布命令,他叫来百夫长达维德,对他说道:

“达维德,你这斯坎德尔的儿子,你将管带五十兵马留在莫吉廖夫,你要睁大眼睛看,竖起耳朵听,关注你周围发生的事。如果那只小雄鹰从赫雷普蒂奥夫派人在我后边传送什么文书,你要扣留下信使,从他手上夺下文书,派你自己的人把文书捎给我。你必须留在这里,直到我送来新的命令让你归队;假如我派的信使告诉你‘此刻是黑夜’你就悄悄撤走,如果他说‘天快要亮了’你就纵火焚城,而你自己就过河去穆尔塔内那岸,到了那里,自会有人给你发布命令……”

“您是这么吩咐的,大人!”达维德回答说,“我定会睁大眼睛看,竖起耳朵听;扣留小雄鹰派来的信使,夺下他手中的文书,派我们自己的人把它送交给您。我定会留在这里,直到接受您的新命令,而那时,如果您派来的信使对我说‘此刻是黑夜’我就平静地撤走,如果他对我说‘天快要亮了’我就纵火焚城,自己过河去穆尔塔内那岸,到了那里,我再等候有人来给我新的命令。”

翌日凌晨,减员五十兵马的旅队继续趱程。戈任斯基指挥官将巴霞一直护送出莫吉廖夫峡谷。在谷口他结结巴巴发表了一篇告别演说后,便返回了莫吉廖夫,而他们一行则非常迅疾地朝扬波尔方向策马奔驰。

阿齐亚显出超常的快乐,他一个劲儿地催促旅队加速赶路,这使巴霞大惑不解。

“阁下为何如此着急?”她问。

而他回答说:

“每个人都急于得到自己的幸福,我的幸福要在拉什科夫开始。”

艾芙卡错把此话理解为是针对她自己说的,温柔地粲然一笑,鼓起勇气说道:

“只是家父……”

“诺沃维耶斯基爵爷岂能阻挡住我!”鞑靼人回答。

一道阴郁的闪光掠过他的脸庞。

在扬波尔几乎没有遇见任何军队——那里从来没有驻过步兵,而所有的骑兵又都开走了,小城堡里只留下了十几个人,这小城堡与其说是塞堡,不如说是一个塞堡的废墟……宿夜的地方是准备好了的,但巴霞却睡不着,因为那些消息开始使她惴惴不安。她思虑最多的是,如果陀罗申科的鞑靼部队真的行动了,小个子骑士在那边该有多么着急,可她转念又想,这传闻可能不是真的,她惟有以这种想法让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她脑子里也闪现过这样的念头,为安全起见是否让阿齐亚拨出部分兵马护送她返回赫雷普蒂奥夫,这样可能会更好。但这想法却遇到了各种障碍。首先,阿齐亚是奉命给拉什科夫城防增援的,只能分出少量兵力给她做护卫,一旦出现真正的危险,那点兵力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其次,路程已走过了三分之二,在拉什科夫驻防的军官是位故旧至好,他统领的警备人员也多,再有阿齐亚的部队和那些反正的连队长的兵马的增援,定会形成一支十分强大的武装力量。考虑到这些因素巴霞决定继续前行。

但她仍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这是此次旅行期间头一次让她忐忑不安,仿佛有某种莫测的凶险悬在她的头顶上方。或许是在扬波尔的宿夜导致了她内心的烦乱,因为那是个可怕和充满血腥味的地方。巴霞从丈夫和扎格沃巴爵爷的口中熟知这个地方斗争的酷烈。在赫麦尔尼茨基暴乱期间,这里曾是布尔瓦伊统领的波多莱杀手主力麇集的地方;战俘都送到这里,然后或将他们运往东方的奴隶市场贩卖,或就地残酷处死;终于到了1651年的春天,这里举行大规模的集市贸易,人群拥挤,这时布拉茨瓦夫总督斯坦尼斯瓦夫·兰茨科龙斯基突然麾师前来,大开杀戒,那种可怕的屠戮在整个德涅斯特流域无人不记忆犹新。

因此整座集镇到处都悬留着血腥的记忆,这里那里还残留着发黑的废墟,在半倒塌的小城堡颓垣残壁上,仿佛有被屠杀的哥萨克和波兰人惨白的面孔在相互对视。巴霞纵然秉性勇敢,但也惧怕鬼魂,人们都说,在扬波尔,在舒米乌夫卡河的出口,在附近的德涅斯特河的石梁瀑布旁边,每到午夜便会听到鬼魂的大声哀哭和呻吟,河水在月华的辉映下会闪显出赤光,仿佛是被血染红了似的。每想到这些,巴霞的心中便塞满了挥之不去的恐怖感。她常情不自禁地凝神谛听,不知在这沉寂的夜晚,是否会在石梁瀑布的喧嚣声中听到鬼魂的啼哭和呻吟。但她听到的只有夜间哨兵相互呼应的拉长的口令:“保持——警觉!”于是在巴霞的脑海里便出现了赫雷普蒂奥夫宁静的堂屋、丈夫、扎格沃巴爵爷,出现了涅纳希涅茨骑士、穆沙尔斯基骑士、莫托维德沃校尉、斯尼特科爵爷和其他友善的面孔,而且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他们竟是很远,非常遥远,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种对赫雷普蒂奥夫的牵肠挂肚的深切思念,使她真想大哭一场。

直到黎明时分她才入睡,却做了个离奇的梦。布尔瓦伊、凶恶的杀手、鞑靼人、血腥的屠戮场景,逐一掠过她那昏昏沉沉的头脑,而在那些血淋淋的场景里她不断地见到阿齐亚的面孔,但那似乎又不是这个阿齐亚,似乎只是个哥萨克,似乎是个野蛮的鞑靼佬,似乎就是图哈伊–别伊本人。

她起得很早,让她高兴的是,黑夜已经过去,那些噩梦也终于消逝了。剩下的路程她决定骑马走完,一是为了充分享受运动的乐趣,其次也为给阿齐亚和艾芙卡提供机会,让他俩可以自由交谈。鉴于拉什科夫已近在眼前,他们大概需要商酌用什么办法向诺沃维耶斯基老爵爷说明一切,以赢得他的允婚。阿齐亚亲手帮她踏上马镫,自己却不肯和艾芙卡一起坐到雪橇上去,而是立刻策马飞驰,跑到队伍的前头,然后又放慢速度,保持在巴霞近旁行走。

她顿时警觉起来,发现他们的扈从骑兵数量比到达扬波尔时又少了许多,于是她调头对年轻的鞑靼人说道:

“我看,阁下在扬波尔又留下了自己的部分人马。”

“留下了五十人马,跟在莫吉廖夫一样。”阿齐亚回答。

“为什么这样做?”

他神情古怪地笑了笑;两片嘴唇咧开了,酷似恶狗在龇牙,过了良久他才回答说:

“我希望这些地方的警备队都在我的威力控制中,这样才能确保尊敬的夫人返回时一路平安。”

“如果部队从草原撤回,那儿不就都有兵力了。”

“部队撤回不会是那么快的。”

“阁下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首先必须亲自证实陀罗申科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就将占用他们三四个礼拜的时间。”

“若是果然如此,那你留下人马就做得对。”

他们在沉默中骑马走了一段时间,阿齐亚不时偷眼去看巴霞红扑扑的脸蛋儿,她那罩袍竖起的皮领和尖顶皮帽把她的脸遮掩了一半,他每次偷看之后都要眯缝起眼睛,仿佛是想把她这幅妩媚的肖像牢牢地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阁下该去跟艾芙卡聊聊,”巴霞重新拾起了话头,“阁下跟她的谈话实在是太少了,以至她都感到奇怪。不久你们就要站在诺沃维耶斯基爵爷面前……连我都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你们应该商量商量,如何对他开口。”

“我倒情愿首先跟尊敬的夫人聊聊。”阿齐亚以一种怪异的腔调回答说。

“那么,为何阁下不开个头呢?”

“因为我在等待拉什科夫来的信使……我原以为在扬波尔就能见到他。我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他。”

“信使跟谈话有什么相干?”

“我想,他正好来了!”年轻的鞑靼人回避正面回答就这么说了一句。

随之他便策马向前奔驰而去,但过了片刻,他又返回来。

“不!那不是他!”他说。

他的整个模样,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他说话的腔调都蕴含着某种极端焦躁和狂热的东西,那种不宁情绪也感染了巴霞。但在她的头脑里仍未产生丝毫疑虑。阿齐亚的不安完全可以解释为拉什科夫近在眼前,就要见到艾芙卡暴戾的父亲的缘故,然而巴霞却感到压抑,心情沉重,好像这是关乎她自己的命运似的。

她策马靠近雪橇,伴在艾芙卡身边走了几个钟头,跟她谈论拉什科夫,谈论老少二位诺沃维耶斯基,谈论佐霞·博斯卡,最后谈到她们所处的环境,已是越来越蛮荒,越来越可怕的一派荒凉了。诚然,一走出赫雷普蒂奥夫,立刻就是满目疮痍,但在那里至少时不时地平线上会升起一两柱炊烟,表明存在某个田庄,某个人类定居点。而在这里,哪儿也见不到人居的痕迹,假如巴希卡不知是前往拉什科夫,那儿有人居住,有一路波兰兵马在那儿镇守,她可能认为,这些立陶宛鞑靼兵是在把她带往一个未知的荒漠,带往域外异乡,进入世界的尽头。

她环视周围环境,不由自主地勒住了坐骑,很快她就落在了雪橇和部队的后面。过了片刻阿齐亚便来跟她会合,他对这一带很熟悉,于是便向她说明各地的情况,逐一说明各地的名称。

但这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地面开始变得雾气腾腾,朦胧飘渺。显然,南方的严冬威势比不得森林覆盖的赫雷普蒂奥夫。尽管在这儿的峡谷,在裂罅峭壁,在巉岩的边缘,在朝北的徐缓倾斜的山坡上,这里那里依然可见积雪皑皑,但总的看来,地面并未被积雪覆盖,到处露出发黑的茂密灌木丛,有的地方还见湿漉漉的枯草在闪闪发亮。

此刻正是从那些枯草上升起轻飘的乳白色雾气,它贴近地面不断铺展开来,直达远方,形成了酷似汪洋的海水。这云雾弥漫于峡谷,泛溢于平川,浩瀚汹涌,无边无垠。随之云层、雾气越升越高,终于遮天蔽日,朗朗晴天顿时变得云遮雾罩,黯淡昏沉。

“明天会下雨。”阿齐亚说。

“但愿不是今天。离拉什科夫还有多远?”

图哈伊–别伊之子看了看雾中勉强能见的最近地段,回答说:

“从这儿去拉什科夫已经比返回扬波尔的路程更近了。”

说着他深深舒了口气,仿佛胸间一块石头落了地。

恰在此时,从骑兵队列那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但见有名骑者在浓雾中忽隐忽现。

“哈利姆!我认出了他!”阿齐亚叫嚷起来。

来者果真是哈利姆。他一来到阿齐亚和巴霞跟前,立即滚鞍下马,在年轻的鞑靼人马镫下边磕头礼拜。

“从拉什科夫来的?”阿齐亚问。

“是从拉什科夫,我的大人!”哈利姆回答。

“那里情况如何?”

老头抬起他那张由于极度辛劳而憔悴不堪的丑脸,朝巴霞望了望,似乎是想问是否能当着她的面说出真情。可图哈伊–别伊之子当即吩咐道:

“大胆讲!部队都撤走了吗?”

“是的,大人!都撤走了。只留下一小撮兵马。”

“由谁管带?”

“诺沃维耶斯基骑士。”

“彼得罗维奇的人马是否去了克里木?”

“早已去了。只留下两名妇女,老诺沃维耶斯基跟她们在一起。”

“克雷琴斯基在什么地方?”

“在河的对岸待命!”

“还有谁跟他在一起?”

“阿杜罗维奇带领自己的喽啰兵。他们两个都向阁下的马镫叩首,图哈伊–别伊世子!他们,还有哪些尚未赶到的兵马,统统都在阁下的手下效命!”

“好!”阿齐亚说,眼中射出了烈焰,“立刻飞马传告克雷琴斯基,命他占领拉什科夫。”

“谨遵钧命,大人!”

过了片刻,哈利姆便跳上了马背,顿时在浓雾中像幽灵似的消失了……

阿齐亚的脸上射出一道可怕而不祥的闪光。决定性的时刻来到了,这正是他所期待的时刻,对他而言也是望眼欲穿的最最幸福的时刻……可他那颗心却跳得那么猛烈,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沉默不语地伴随着巴霞走了一段时间,直到他觉得自己并未完全倒嗓子,还能发出声来,于是便朝她转过脸来,用一双玄妙莫测而又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她,说道:

“现在我想跟尊敬的夫人坦率地谈谈了。”

“说吧。”巴霞回答道,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似乎是想从他那变了样儿的脸相上读出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