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巴霞所料,小个子骑士一听到她的打算立刻就叫嚷起来,说他永远也不会同意她的设想,因为他自己不能去,而没有他亲自陪同,他决不能放她走。可当时立即就引来了来自各个方面的央求和劝说,很快也便使他的决心发生了动摇。
诚然,巴霞的要求并不像他所料想的那么坚决,因为她非常希望跟丈夫一起去,没有他在身边,在她看来这次旅行的魅力也就大打折扣。可是艾娃跪在他面前,亲吻他的双手,一再央求他看在对巴霞的情分上,允许她前往。
“别的任何人都不敢到家父跟前讲话,”她对小个子骑士说,“无论是我还是阿齐亚,甚至家兄都不敢向他提那件事;惟有巴霞夫人能这么做,因为家父对她是无事不依、有求必应的。”
对此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道:
“巴希卡可不是个以保媒牵线取乐的人!除此之外,你们不是还要回到这里来吗,就让她在你们回来之后帮这个忙吧。”
艾芙卡哭着回答:
“到回来这段时间会发生什么事,只有上帝知道,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我会因忧伤而死;不过,对于像我这样的一个孤女,既然无人发善心,最好还是死掉。”
小个子骑士向来有颗无比温柔的心,于是他开始抖动着他那两撇小八字胡,在屋子里踱起了方步。对他来说,最不情愿做的事就是跟自己的巴希卡分开,哪怕只是分开一天,更何况是要分开几个礼拜。
然而显然是姑娘的央告深深感动了他,因为就在那次风暴冲击几天之后,某个晚上他开口说道:
“若是我能一起去,我无话可说!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在这儿我有军务缠身!”
巴霞一步跳到他的面前,将自己娇艳的红唇紧紧贴在他的腮帮子上,一再重复说:
“去吧,亲爱的米哈乌,去吧,去吧!”
“无论如何办不到!”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又拖了几天。在这段时间里,小个子骑士曾多次向扎格沃巴老爵爷征求意见,但那位点子大王却拒绝给他出点子,只是说:
“如果没有别的障碍,只是你的温情从中作梗,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你自己去做决定吧!不错,小侍卫走后这里将会变得空落落的。要不是我已这么大把年纪,而且道路难行,我就会亲自陪她走一趟,因为没有她在身边的确不是味儿。”
“可你瞧,阁下!障碍的确没有,天气略嫌寒冷,这就是所有的障碍;再说如今形势已经稳定,沿途到处有警备部队,只是没有她在身边不是味儿。”
“所以我才对你说,你自己决定吧!”
这次谈话之后,米哈乌骑士又颇费踌躇,他从两个方面对这件事反复思量、斟酌。一方面,他怜惜艾娃,一再考虑让一个单身姑娘跟阿齐亚一道踏上如此漫长的旅途是否合适;另一方面,他更考虑到,对那些友善的人们岂能不伸出援手?既然有如此简便的办法,能为而不为之,这合适吗?困难究竟在哪里呢?在于巴霞得离开两三个礼拜。可哪怕是为了满足巴霞的愿望,让她能见见莫吉廖夫、扬波尔和拉什科夫,又何乐而不为呢?阿齐亚无论如何是要带领自己的队伍去拉什科夫的,这就保证了全程的护卫,鉴于盗匪已彻底剿灭,加之冬令时期又无汗国兵马侵袭,沿途太平无事,以这样一支队伍作庇护,甚至是多余的了。
小个子骑士愈来愈拿不定主意,两个妇女见此情景,重新恳求他应允;一个陈述理由,说这次远行既是做好事,又是自己的责任,另一个则是悲悲切切,哭诉命苦。终于图哈伊–别伊世子前来向司令官躬身行礼。他说,他自知不配得此殊荣,但既然此前他对伏沃迪约夫斯基伉俪表达过至深的忠诚和依恋,因此斗胆恳求这份恩宠。他说有责任报答他们俩对他的恩德,因为他们俩在无人知道他是图哈伊的儿子的时候,就曾庇护过他,使他免受别人的欺凌。说他永远难忘,司令官夫人曾多次为他包扎伤口,对他来说,她不仅是位仁厚的夫人,而且几乎就是慈母。他说在跟阿兹巴–别伊的恶战中,已经证明他的知恩图报,因此在未来,惟愿上帝保佑别再出现那种情况,但在必要的时候,他乐于为夫人献出自己的头颅、流尽最后一滴热血也会无怨无悔。
然后他开始诉说他早年对艾娃的不幸爱恋。失去那姑娘他生不如死!离别经年他从未改变初衷,虽说没有任何希望再续前情,可他无法挣脱对她的倾慕。但在和诺沃维耶斯基老爵爷之间又素有怨尤,早年的主仆关系就像条宽阔的深沟把他们分隔开。只有夫人才能让他们和好,即便她做不到这一点,至少也能庇护亲爱的姑娘,使她免受父亲暴戾的摧残,免遭禁闭和鞭挞之苦。
若按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本意,他倒宁愿巴霞不去参与这件事,但他自己素爱成人之美,因此对妻子的热心肠也不以为奇。可是他仍没有向阿齐亚表明同意,甚至顶住了艾娃再次的痛哭流涕,只是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冥思苦索。
直到有一天,他出来进晚餐,脸上云开雾散神态安闲,晚餐后,他蓦地向图哈伊–别伊的儿子问道:
“阿齐亚,你准备何时动身?”
“过一个礼拜,司令官阁下!”鞑靼人忐忑不安地回答,“哈利姆在那里想必已经跟克雷琴斯基达成了协议。”
“去吩咐人把大雪橇铺盖备齐,因为你要带两位女士前往拉什科夫。”
一听此言,巴霞立刻拍起了双手,心怀感激地扑向了丈夫,接着艾芙卡也蹦跳着奔了过去,阿齐亚内心爆发出一阵狂喜,紧随其后,来到司令官跟前躬身行礼,头低到了他的膝盖,弄得小个子骑士不得不驱散他们。
“你们让我安静点吧!”他说,“这又是唱的哪一曲!能给人帮助的时候,不伸援手这才是真难,除非这人是铁石心肠;而我又不是什么tirannus。至于你,巴希卡,亲爱的,你要赶快回来,而你,阿齐亚,你要诚心诚意保护她,这才是对我最好的报答。罢了,罢了!让我安静点儿吧!”
说到这里他开始猛烈抖动他那两撇小八字胡,然后又以更快活的口气,仿佛在给自己鼓劲儿似的说道:
“最糟糕的是女人的眼泪。我一见到眼泪立刻就毫无办法!而你,阿齐亚,你要感谢的不仅是我和我的妻子,还有这位姑娘,她简直就像影子似的跟着我,把她的伤心事不断地摆到我的眼前。对她的这份爱你必须报答。”
图哈伊–别伊的儿子用古怪的腔调回答说:“我定会报答她,我一定会报答。”随后他抓起了艾芙卡的双手开始狂吻起来,看到那股犷悍的劲头,令人以为他更像是在乱啃那双手。
“米哈乌!”扎格沃巴老爵爷突然指着巴霞叫嚷道,“缺了这只可爱的小猫,我们在这儿的日子该怎么过?”
“当然,日子不好过!”小个子骑士回答,“的确,不好过!”
随后老爵爷便用轻悄的声音补充了一句:
“不过,或许将来圣主上帝会为你们的善举祝福……你明白吗,阁下?……”
这时“可爱的小猫”把她那发泽亮丽的脑袋探到了他俩中间,好奇地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
“说……唉,没什么!”扎格沃巴回答,“我们是说,春天一到,鹳群定会飞来……”
巴希卡开始用自己漂亮的脸蛋儿蹭丈夫的脸颊,活像只真正的小猫。
“亲爱的米哈乌!我不会在那儿呆久的。”她悄声说。
这次谈话过后,又开始了持续数日的商讨,不过商讨的已是有关出行的事。
米哈乌骑士事必躬亲,关照一切准备工作,他吩咐人当着他的面装备雪橇,把秋猎获得的狐皮铺在雪橇里。扎格沃巴老爵爷拿来了自己的厚呢毯,以便路上好用来护腿脚。随行的有几辆装载被褥卧具和食物、饲料的大车;巴霞的坐骑——善跑的小龙驹也要随行,以便遇到弯曲和险峻的地段,她便可以从乘雪橇转为骑马了。因为米哈乌骑士最担心的是通向莫吉廖夫那段路程,走那段路确实要冒折断脖子的风险。
虽说遭遇任何袭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小个子骑士还是嘱咐阿齐亚要采取一切措施加强防范,要经常派出十几名士兵打前站,至少要超前几斯塔耶距离,不得在途中任意选择停驻点,宿夜必须是有警备部队指挥所的地方;必须在天亮后出行,入夜前找到驻地,路上不得延搁。小个子骑士就是这样事事考虑周到,甚至亲手给固定在巴霞马鞍上皮套里的短枪填好弹药。
终于到了出行的时刻。天还未大亮,两百名立陶宛鞑靼骑兵已站立在广场待命了。司令官家的主厅已是一派繁忙。壁炉里多脂的松柴熊熊燃烧,闪射出明亮的火焰。所有的军官,即:小个子骑士、扎格沃巴老爵爷、神箭手穆沙尔斯基骑士、涅纳希涅茨骑士、赫罗梅科骑士、莫托维德沃团队长,而跟他们一起的还有贵族团队的军官,全部都聚集在那里告别。巴希卡和艾芙卡刚从熟睡中起床,身上还留有被褥里的余温,脸上泛起了红晕,因为要上路,她们都喝了添加葡萄酒的热汤。
伏沃迪约夫斯基坐在妻子身边,将她拦腰抱住;扎格沃巴亲自给她盛酒汤,每添一次都要重复一遍:“再喝点儿,天冷!”巴霞和艾芙卡都是身着男装,因为在边区妇女旅行都是这样打扮;巴霞挎一柄佩刀,穿一件镶银鼠皮的猞猁皮袄;头戴附有耳罩的貂皮尖顶帽;下身穿一条非常宽大的灯笼裤,看上去倒像条裙子;她足蹬齐膝的长筒皮靴,内衬质地柔软的胎羔皮,除此以外,她们还要加上暖和的罩袍和带有护面风帽的毛皮斗篷。这时巴霞的脸尚未给遮掩起来,像惯常那样,许多军人都为她的花容月貌惊叹不已;也有人贪婪地盯着艾芙卡左看右看,她那滋润的红唇,似乎是摆好了架势要让人来亲吻的样子;还有些人竟然不知该看哪一个才好,在他们眼中她们两个都是天生尤物,光彩照人,满屋子的军人无不心旌摇曳,于是他们一个套着另一个的耳朵悄声说:
“人生活在这样荒凉偏僻的地方,真是苦不堪言。司令官有福!阿齐亚有福……嚯!……”
壁炉里的炉火欢快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栅栏外报晓的雄鸡开始啼鸣。天渐渐亮了,相当寒冷,但十分晴朗。马棚和士兵营房的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曙光照临,那上面更是现出一层淡淡的玫瑰红。
广场传来马打响鼻的声音和贵族团队及龙骑兵团队的士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纷纷从马棚和住宿的小酒店赶来,聚集在广场上,为的是跟巴霞和立陶宛鞑靼兵告别。
伏沃迪约夫斯基终于说道:
“出发时间到了!”
一听此言,巴希卡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投入了丈夫的怀抱。他将自己的嘴唇紧贴着她的嘴唇,然后竭尽全力把她搂在怀中,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的额头,又亲吻她的嘴唇。吻别的时间很长,因为他们俩伉俪深情,向来如胶似漆。
小个子骑士吻别后,接下来轮到了扎格沃巴爵爷,然后才是其他军官逐一走上前来,亲吻巴霞的手,而她则不时以自己银铃般的童音反复说道:
“各位军爷,祝你们健康!祝你们健康!”
她和艾娃终于套上了无袖的罩袍,披上了带风帽的毛皮斗篷,直到两个都隐匿在皮毛里有人才给她们敞开了屋门,这时一阵彻骨的寒气扑面袭来,随之所有的人都到了广场上。
由于积雪和朝霞,室外万物越来越清晰可见。立陶宛鞑靼骑兵的吉尔吉斯马匹鬃毛上和士兵的皮袄上都罩上一层白霜,乍一看仿佛整个连队士兵穿的都是白衣裳,骑的都是白马似的。
巴希卡和艾芙卡坐上了皮毛铺垫的雪橇,龙骑兵和贵族团队的士兵们齐声高呼,祝愿行者一路平安。
严酷的寒冬把成群的乌鸦和渡鸦都赶到贴近人居住的处所栖息,受到这喊声的惊扰,它们轰地从屋檐下飞起,大声聒噪着,盘旋在玫瑰色的空间。
小个子骑士俯身在雪橇上方,把自己的脸蛋儿塞进了覆盖妻子脑袋的风帽里。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终于离开了巴霞,用手画了个十字,高声说道:
“以上帝之名!”
这时阿齐亚在马镫上抬起了身子。他那副野性十足的面孔,因为欣喜和朝霞的映照而显得容光焕发。他挥舞着权标,用力之猛,使得他身披的氍斗篷飞了起来,形状犹如猛禽的翅膀。随即他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叫喊道:
“出——发!”
马蹄踹踏着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马群的鼻孔里均喷射出浓稠的热气。前列的立陶宛鞑靼兵马在缓慢移动,随之是第二列、第三列、第四列,在它们后边行进的是雪橇,雪橇后面接上来的是其余的兵马,整个连队的兵马顺着有坡度的广场渐行渐远,向大门的方向进发。
小个子骑士在胸前画着圣十字送别他们,雪橇终于驶出了要塞的大门,他把双手窝在嘴边,高声喊叫道:
“一路珍重,巴希卡!”
但是回答他的只有鞑靼的笛声和黑色鸟群的哑哑鸣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