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林夫妇在赫雷普蒂奥夫逗留了大约三个礼拜。他们走后,巴霞尝试着下床走动,却发现她的两条腿还是没有力气,连站稳都有困难。她的健康比体力恢复得快些。医生吩咐她卧床静养,直到她先前的充沛精力完全恢复。

就在她卧床静养期间,春天姗姗而来。先是从大荒原和黑海方面吹来的阵阵强劲的暖风,它撕开、扯裂弥漫天际的厚重乌云,仿佛是将一件由于年长日久而霉烂的长袍扯破、撕碎,然后开始沿着天穹将那乌云时而聚拢,时而驱散,就像牧羊犬在牧场上时而聚拢,时而驱散羊群一样。乌云奔逃着,翻滚着,常常带来丰沛的雨水,将豆大的雨点倾泻到大地上。剩下的积雪和残冰已彻底消融,在平坦的草原上形成了纵横交错的湖泊;从密林深处默默流出的一条条小溪流开始汇聚成水量较大的河沟,沟壑底部水流湍急,潺潺然,而这一切都在喧阗着,叫嚣着,沸腾着,向德涅斯特河奔涌而去,宛如嬉戏的孩童欢快地扑向母亲的怀抱。

太阳不时从云层的缝隙间露出脸来,照射着大地。初春的丽日明亮而鲜活,它们仿佛是在这无边无际的海渊里沐浴过,显得湿淋淋的,璀璨夺目。

不久之后,浅绿色的草茎开始从松软的土地里伸展出来;树木和灌木的细枝上长满了丰润的幼芽。太阳越来越强劲地照暖大地;天空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鸟群:鹤、雁和鹳结对飞翔,排成变幻多端的鸟阵。接着风开始吹来成群的燕子;在晒热了的水中,蛙鸣阵阵,相互呼应,形成了雄浑的和声;各种体型小巧的灰色鸟儿唧唧喳喳、呖呖嘤嘤,忘情地歌唱——松林、树丛、草原、沟壑到处响彻了一片清朗的天籁之音,仿佛整个大自然都在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地欢呼:

“春天!乌哈!春天!”

然而对于那些不幸的地区来说,春天带来的是哀伤而不是欢乐,是死亡而不是新生。在凯特林夫妇离去的几天之后,小个子骑士收到了梅希利舍夫斯基爵爷送来的如下消息:

“在丘库尔–恰伊雷牧场正在集结越来越庞大的部队。苏丹已将数目可观的金币送到了克里木,克里木汗正统领五万汗国兵马驰援陀罗申科。只待草原上的积水干透了,各路敌军就会沿着黑色驿道和库奇曼驿道以排山倒海之势蜂拥而来。愿上帝保佑共和国!”

伏沃迪约夫斯基当即派遣自己的亲随平特卡把这消息送给了大统帅。

然而他自己并不急于撤出赫雷普蒂奥夫。首先,作为军人,没有大统帅的命令他不能擅自放弃那座警备要塞;其次,他富有跟鞑靼人长年“斗法”的经验,不能不知道汗国兵马是不会这么快就出动的。春汛的水位尚未降落,青草尚未长到足够高的地步,哥萨克兵马还驻扎在冬令营地。小个子骑士预料,恐怕要到夏天他才会跟土耳其人兵戎相见,因为虽然他们已结集在阿德里亚诺波尔,但是如此庞大的辎重队伍,如此众多的军队、营地仆役,如此繁重的负荷,还有那么多的马匹、骆驼和牛群,行军可能是非常缓慢的。他预计会更早见到鞑靼轻骑,因为他们在四月底或五月初就会倾巢出动。诚然,在数以万计的主力骁骑到达之前,会有松散的汗国兵马和相当数量的匪帮突然出现,这就像在倾盆大雨之前降落下的稀疏雨点。但是小个子骑士并不畏惧这些乌合之众,甚至鞑靼的精良轻骑在开阔地面的野战中,从来就抵挡不住共和国虎贲骑兵的攻击,这样的乌合之众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一听到波兰军队接近的消息就会作鸟兽散,宛如狂风卷走沙尘。

不管怎么说,时间是足够的,而一旦时间紧迫来不及充分备战,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也并非不能扫荡几股鞑靼兵马,给他们以致命的打击,叫他们痛彻肺腑,永记不忘。

他是位地地道道的职业军人,一位能征惯战、英勇绝伦的骁将,因此在大战临近的关头,他心中激起的渴望是要让来犯之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与此同时也让他的心境恢复了平静。

扎格沃巴爵爷虽说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对各种艰难险阻早已习以为常,但在大战前夕,他的心境却不那么安宁。在猝然出现的危急时刻,他往往能做到胆识超群;这种胆识只是通过漫长的、虽说经常是并非自愿的实践锻炼出来的。他在自己那些辉煌的年代,赢得过无数闻名遐迩的功绩,但每逢刚一听到战争威胁的消息时,他总免不了有点儿惴惴不安。可当小个子骑士向他坦陈了自己的观点,他由衷地感到了更大的慰藉,甚至还开始向整个东方挑战,威吓说要让它万劫不复。

“一旦各基督教民族相互厮杀,”他说,“圣主耶稣就会忧心忡忡,所有的圣徒也都会痛心疾首,因为事情往往是这样:主人着急,仆人也跟着抓耳挠腮;但是如果谁去揍土耳其佬,那就是对天国干了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我曾听到某个神职人员说,圣徒们只要一见到那些狗种,立刻就恶心反胃,即便是天国的美食琼浆他们也消受不了,甚至连永恒的幸福也要遭到破坏。”

“肯定就是如此!”小个子骑士说,“只是土耳其大军实力雄厚,而我们的兵马却少得可怜。”

“可他们毕竟征服不了整个共和国。当年Carolus Gustavus拥有的兵力小吗?那时共和国兵连祸结,烽火连天,不仅跟瑞典作战,还跟北方居民作战,跟哥萨克作战,跟拉科奇作战,跟选帝侯作战,可今天他们都在哪里?而我们还让他们的老家领略到了火与剑的滋味儿……”

“不错,Personoliter我并不惧怕这场战争,尤其是,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必须建立一番像样的功业,以报答圣主耶稣和最圣洁的圣女对巴希卡的垂怜。只求上帝赐我机会!……可我考虑的是这片国土,一旦卡缅涅茨失守,这片国土极易落入异教徒的手中,哪怕是暂时的失陷。阁下不妨设想一下,那许多天主教堂会受到怎样的侮辱,基督教民众又将受到怎样的迫害。”

“只是你别跟我提哥萨克!那些恶棍!他们竟敢动手对付自己的慈母,就让他们碰到他们想要的厄运好了。如今最紧要的事,就是卡缅涅茨必须坚守住!米哈乌,你怎么想,能坚守住吗?”

“我以为,波多莱总兵没有给它足够的供给,而那里的居民安于现状,以为地势险要就给他们保了险了,不肯去做他们理应去做的事。凯特林说过,到那里增援的特热比茨基主教神甫的几个团队兵员就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天啦!想当年在兹巴拉日战役,我们只凭简陋的壕堑就顶住了数十万敌军的围困,而今我们也应坚守得住。因为这卡缅涅茨是座鹰巢……”

“哈,鹰巢!但不知蹲在巢里的是只像维希涅维茨基那样的雄鹰,还仅是一只乌鸦?你熟悉波多莱总兵吗?”

“他是位豪门贵族,也是名好兵,但有点儿大大咧咧,对事满不在意。”

“我知道,我了解此人。我曾不止一次指责过他的漫不经心。当年波托茨基家族曾请我带他去外国受教育,以便在我身边养成好的习惯、举止、风度。但我对他们说:‘我不去,正是由于他的粗心大意,他的每双皮靴都缺两个提靴环,他要进宫廷便只好拿我的皮靴穿,而我的皮靴是上等山羊革的,很贵重。’后来在路易·玛利亚的宫中,他穿法式服装,但是他的长筒袜总是往下掉,常常露出两条光亮的小腿。他怎么长也达不到维希涅维茨基的腰部!”

“卡缅涅茨的小市民们同样非常惧怕围困,因为在围城期间商家都得停止营业,他们宁可归顺土耳其人,只要商店不关门。”

“那些恶棍,混蛋!”扎格沃巴说。

他和小个子骑士两个都在为卡缅涅茨的未来担心着急,烦恼透顶,这其中也有私心,因为他们关心巴霞,一旦要塞陷落,她就得分担所有居民的厄运。

过了片刻,扎格沃巴爵爷猛地拍了拍额头。

“真的!”他说,“我们干吗在这儿伤脑筋?我们干吗一定要去那个该死的卡缅涅茨,而且把自己关在里面?你就留在大统帅身边,在野战中收拾来犯之敌岂不更好?若能如此,巴希卡总不能赖在团队里吧,这样她就不得不离开你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但不是去卡缅涅茨,只是去某个很远的地方,哪怕是去斯克热图斯基夫妇家也好。米哈乌!上帝在看着我的心,上帝会见到,我是多么渴望收拾那些异教鬼子,但为了你,为了巴希卡,我愿带她远走高飞。”

“多谢阁下。”小个子骑士回答,“当然,假若我不能在卡缅涅茨,巴希卡就不会死乞白赖要到那里去,可是,如果大统帅的命令下达要我去卡缅涅茨,那时我该怎么办?”

“如果下达命令,怎么办?……让魔鬼把所有的命令劫夺了去!……怎么办?你等一等!我得赶紧加快地思考一下。对了,我们必须赶在命令下达之前行事!”

“怎么行事?”

“给索别斯基大统帅写封书信,表面是向他通报信息,而在信的结尾,你就说:coram大战迫在眉睫,而你出于对他的敬爱极愿留在他的身边,在野战中建功立业。我的天!这是个绝妙的点子!因为首先,不可想像他能把一个像你这样的奇袭能手关在城墙里边而不让你在野战中抖擞精神大显身手;其次,看到这样一封书信,大统帅只会对你更加垂爱,而乐意有你在左右。再说他身边也需要忠诚的战士……你给我听着:如果卡缅涅茨坚守得住,名望降落到波多莱总兵头上,如果你在野战中立下大功,光荣将归于大统帅。你别担心,大统帅绝不肯把你交给波多莱总兵!……他宁愿调拨一名别的什么战将到那儿去,但无论是你还是我,他都绝对不会交出去!……写封信吧!你自己出面提醒他!哈!我的机巧良谋还真有点儿价值,太妙了,借此机会我们很值得喝上一杯吧——或者干点什么别的!你快去写信吧!”

伏沃迪约夫斯基确实从心里乐开了花;他拥抱了扎格沃巴,然后思忖了片刻,说道:

“在这件事上我既不想哄骗天主,也不想哄骗祖国,也不想哄骗大统帅,当然在野战中我会大有作为,成就一番事业。我打心眼里感谢阁下!我也这么想,大统帅是乐意让我留在他的手下的,特别是看了我的书信之后。但我们也不能对卡缅涅茨甩手不管。阁下,你知道我想怎么干吗?我想自费装备一支步兵派到卡缅涅茨去。我这就去给大统帅写信,信中也要提到这件事。”

“这就更好!不过,米哈乌,你到哪儿去挑人手呢?”

“我在地窖里关有四十来个强盗和土匪,我可把这些人利用起来。每次我要下令绞死他们中的某一个,巴希卡总是苦苦求我饶他一条性命。不止一次她还劝我把这些匪盗训练成士兵,我不愿那么干,因为我想的是要杀一儆百。可现在大战压到了脖子上,什么事都是可行的。那些都是暴烈的汉子,且都闻过火药味儿。同时我还可到处宣扬:那些来自深沟、峡谷的亡命之徒,但凡自愿加入步兵团队的,过去的匪盗劣行都将得到赦免。这样的人将能收集到百十来个。巴希卡对此也会满意。阁下从我的心间搬掉了一块大石头!……”

就在这一天,小个子骑士派出一名新的信使去了大统帅行辕,同时向众强盗宣布了赦令,凡自愿加入步兵团队的给予活命,既往不咎。他们都喜不自胜,而且许诺要去找来更多的人。巴希卡乐得心花怒放。于是从乌希查,从卡缅涅茨,从一切能去的地方招来裁缝,给他们缝制制服。过去的盗匪每天在赫雷普蒂奥夫广场上列队操练,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满心欢喜,认为自己将能在战场上杀敌立功,而妻子也能避免受围困的凶险,而这也将对卡缅涅茨和祖国做出有价值的贡献。

那项工作已经进行了几个礼拜,某天傍晚信使返回,带来了索别斯基大统帅的书信。

大统帅是这么写的:

我亲爱的和最喜欢的伏沃迪约夫斯基!你如此急切地不断给我送来新的信息,我对此满怀谢忱,祖国也应对你感激不尽。大战已成定局。我也从各方面获得情报,说是在丘库尔–恰伊雷牧场确有重兵结集;连同汗国兵马计有三十万之众。汗国部队随时都在整装待发。苏丹最想夺取的就是卡缅涅茨,对其重视超过一切。立陶宛鞑靼叛兵定将向土耳其人指明所有通道,向他们提供夺取卡缅涅茨要塞的方略和诡计。我希望上帝会将那条毒蛇,那个图哈伊–别伊的儿子交到你的手中,或者是交到诺沃维耶斯基的手中,对他所受到的损失和打击我表示诚挚的同情和悲伤,Quod attinet你留在我身边的问题,上帝明鉴,我该有多么高兴,但此事却不可能成为现实。诚然,自选举新王之后,波多莱总兵曾一再向我表示善意,而我同样打算把最优秀的军人给他派去守城,因为我关心那座卡缅涅茨要塞胜过关心自己的眼珠。在那里,虽毕生只有过一两次领略过战争的滋味,却像曾经尝过特殊菜肴一样,事后反复回味以自炫终身者则大有人在;而那种能把鏖战这类特殊菜肴当做每日的面包享用,能贡献出自己丰富的经验和谋略的人,则非常缺乏,即便是有,也缺少应有的声望。因此我决定把你派遣到那里去。凯特林是名优秀的军人,但知者甚少,而那边的守城军民将把眼睛转向你,尽管指挥的是别人,但我想,你说的话他们是乐意听从的。这次在卡缅涅茨服役可能凶多吉少,但我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我们将在那场滂沱大雨中浇得浑身湿透,而别人则是避之而犹恐不及的。对于我们,光荣、轰轰烈烈和感恩的记忆便是足够的奖赏,而主要之点仍在于国难当头,责无旁贷,拯救祖国是我们的天职,这些对你我均无须赘言激励。

这封书信是在军官集会上宣读的,给众人留下了至深的印象,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宁愿驰骋疆场,报效国家,而不愿困守在要塞里。伏沃迪约夫斯基垂下了脑袋。

“你在想什么,米哈乌?”扎格沃巴问。

那位却抬起已经是平静宁和的面孔,回话时的声调同样平静宁和,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希望破灭。

“我们去卡缅涅茨……我还能想什么?”

似乎在他脑子里从来不曾产生过别的念头。

但过了片刻他抖动着自己的两撇小八字胡,说道:

“嗨!亲爱的战友们,我们去卡缅涅茨,我们一定要守住要塞,除非我们自己壮烈牺牲!”

“除非我们壮烈牺牲!”军官们同声应和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忠心碧血振军魂!”

扎格沃巴爵爷沉默了一段时间,只用眼睛扫视了在场众人,见到大家都等待着他要说些什么,蓦地他喘了一口粗气,说道:

“我跟你们一起去。真是活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