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变得干燥了,青草蓬蓬勃勃地长了起来,克里木汗亲自统领五万克里木和阿斯特拉罕骁骑驰援陀罗申科和暴乱的哥萨克。汗本人连同与他有血统关系的各封国苏丹、所有比较显要的穆尔扎们和别伊们都穿上了土耳其苏丹赠送的宽松的土耳其长袍,他们来攻打波兰,已不再像往常那样是以掠夺战利品和虏获战俘为目的,而是为了“圣战”,为了肢解莱赫斯坦和消灭基督教。
另一场更大的暴风雨正汇聚于阿德里亚诺波尔,而抵挡这场洪灾的只有建立在巉岩峭壁上的卡缅涅茨要塞。其实,共和国已经躺倒了,像个开阔的草原或者像个病人,不仅无力抵抗,而且连靠自己的腿脚站稳脚跟都难。早前的兵戈扰攘,连天烽火,已使她精疲力竭,跟瑞典、普鲁士、莫斯科、哥萨克、匈牙利的连绵不断的战争,虽然最终都取得了胜利,却使这个国家元气大伤;各种彼此争斗的军事同盟,留下可悲记忆的卢博米尔斯基叛乱,弄得民穷财尽,使她雪上加霜。而今又因国内纷争,国王无能,豪门显贵不和,权臣倾轧,浮躁的中小贵族盲目自大,加之内战危机悬于一发,更使这个共和国实已孱弱到了极点。伟大的索别斯基徒然警告国家已到了生死关头,灭亡在即,但无人愿意相信战争会一触即发,从而放弃了筹措国防经费的努力,因此国库没有钱财,大统帅没有军队。强敌当前,即便所有基督教国家缔结同盟联合御侮,也只能勉强与之一战,而决心奋起一战抵御强敌的大统帅手中所掌握的兵马却不过数千之众。
与此同时,在东方,情况却截然相反,那里一切都听命于土耳其苏丹的意志,所有国家的民众聚合成了一个人手中的利剑。而当先知的大纛迎风招展,马尾旌挂上了土耳其王宫的大门和总司令部的塔楼,伊斯兰教的乌列玛宣告圣战开始的时候,半个亚洲和整个北非诸国就全都闻风而动。土耳其苏丹亲自出征,春天到来时便已驻跸丘库尔–恰伊雷牧场,那里也集结了人世间许久以来未曾见过的庞大部队。十万土耳其精选的重甲骑兵和正规步兵扎营簇拥“圣驾”,然后各路兵马从所有最偏远的国度和领地也均纷纷前来集结,那些散居欧洲各地的兵卒来得最早。来了由诸别伊统带的波斯尼亚各路骑兵队伍,他们旌旗招展,色彩鲜艳,灿烂如朝霞,他们猖獗恣肆,迅疾如闪电;来了阿尔巴尼亚剽悍、野蛮的军人,他们是专使土耳其匕首的步兵;来了皈依伊斯兰教的塞尔维亚帮伙;来了生活在多瑙河沿岸和稍往下的巴尔干南北两面各邦乃至更往下的希腊山区的居民。每一位土耳其帕沙麾统一个完整的军团,每一个军团都足以横行于无力自卫的共和国国土。来了瓦拉几亚人和穆尔塔内人;来了大批多布罗加和别尔哥罗德鞑靼人;数千名立陶宛鞑靼骑兵和车累米斯骑兵也已到达,他们由图哈伊–别伊之子、残暴的阿齐亚统领。由于他们通晓共和国的国情,也就成了上述各路兵马纵横蹂躏这个不幸国家的向导。
随后浪潮般汹涌而来的则是亚细亚诸地的民团。西瓦斯、布尔萨、阿勒颇、大马士革和巴格达各地的土耳其帕沙们除了率领来的正规部队之外,还带来了武装民众,从雪松覆盖的小亚细亚群山的野蛮山民起,至居住在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流域的肤色黝黑的枭勇为止,无所不包。阿拉伯人听从哈里发的召唤也发兵前来,他们的白色斗篷宛如积雪覆盖了丘库尔–恰伊雷牧场;他们中既有来自沙漠的游牧者,也有来自麦地那和麦加的城市居民。就连埃及的附庸大军也没有留在自己的故乡。那些居住在人烟稠密的开罗的人,那些每天傍晚望着晚霞燃烧的金字塔的人,那些在底比斯废墟徘徊觅路的人,那些蜗居于圣尼罗河发祥地幽暗处所的人,那些久经烈日烤炙、肤色黧黑如烟炱的人——所有这些人如今武装麇集在阿德里亚诺波尔的土地上,每天傍晚祈求伊斯兰教的胜利,祈求毁灭这个国家,因为惟有这个国家在先知的信徒们面前世世代代有如中流砥柱护卫着世界上的其他邦国,使其免受先知信徒们的摧毁。
百万武装民众、数十万匹战马在牧场上喧嚣嘶鸣,数十万头牛、羊和骆驼在马群之侧放牧,几乎可以认为,这是天使遵从上帝的意旨把民众逐出亚细亚,就像当年把亚当逐出天堂一样。不仅将他们逐出故土还命令他们去到那遥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烈日烤晒,太阳显得苍白,冬天积雪覆盖草原。他们总是带着畜群走;蚂蚁般不可胜数的人众,白色皮肤、深色皮肤和黑色皮肤的战士遍布牧场。那儿能听到多少种不同的语言!能见到多少种不同的军装服饰在春日的阳光下呈现出不同的色彩;这群人对那群人感到惊诧,彼此的习俗相互感到陌生,他们彼此不懂对方使用的兵器,他们的作战方式也是迥然不同,只有共同的宗教信仰将这候鸟般漫游的几代人连在了一起。只有当伊斯兰宣礼教士开始召唤教徒做礼拜的时候,这些操着各种不同语言的队伍才一齐把脸转向东方,用一个声音呼唤“安拉”!
单是苏丹宫廷的仆役数量就比共和国所有部队的总数还多。在部队和武装的志愿牧兵的后面,又来了大批出售各种商品的小贩:他们的运货车辆和军车混杂而行,宛如大河奔流。
两位三马尾旌帕沙统领两路兵马,他们不承担作战任务,专为这飞蛾般庞大的人群供应粮秣,确保一应物资都要充裕。桑格里团队专门负责警戒整个庞大的火药辎重营。随军火炮两百余门,其中有十门称之为“摧毁一切”的火炮,其口径之大是任何基督教国家君王所拥有的火炮都望尘莫及的。亚细亚洲的贝格莱别伊们统军居右翼,欧罗巴洲的别伊们则拥兵居左翼,帐篷占据了那么大的空间,相形之下阿德里亚诺波尔看起来就像个不太起眼儿的设防居民点。苏丹的那些营帐都是紫红色的,饰有丝绦、锦缎和金线刺绣的图案,金碧辉煌,光彩夺目,看上去宛若一座单独的城池。帐篷之间来来往往的是蚂蚁般的武装侍卫和来自阿比西尼亚的黑人阉奴,他们都身着黄色和天蓝色宽松的土耳其长袍。来自库尔德部族的身躯魁伟的装卸人员负责承搬重物;而面容异常娇美的少年侍从则来自乌兹贝克的后代,他们头戴花帽,丝质的流苏将面庞半掩半露,还有许多其他仆役,服装色彩也很绚丽,姹紫嫣红,酷似草原的花朵。他们有的专管马匹和挽具,有的则在餐桌旁供使唤,有的负责提灯照路,还有的是专门侍候苏丹宫廷的高官显贵的。
体现苏丹宫廷的豪华与奢靡的中军大帐令人想起伊斯兰教向信徒们许诺的天堂。在它周围的宽阔广场上还扎有若干大帐,其富丽堂皇程度虽然不及苏丹的中军大帐,但堪与一般国王的御帐媲美。这些辉煌的大帐是属于土耳其苏丹的宰相、土耳其最高神学家和法学家以及安纳托利亚地区诸位帕沙的,年轻的土耳其苏丹副宰相卡拉·穆斯塔法的营帐也在其中,苏丹和整个营地所有的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将他视为未来的“圣战太阳”。
在土耳其苏丹的那些营帐前面,可以见到来自“战地”步兵的威武禁卫,他们缠裹的头巾都是那么高高耸立着,以致他们看上去都像是魁伟的巨人。他们都装备有插在长杆上的矛和弯曲的短剑。他们的亚麻布制的帐篷和苏丹的工匠们的帐篷紧紧相连,稍远处是精良的土耳其正规步兵营帐,这些兵勇都装备有火枪和长矛,令人望而生畏,他们构成了土耳其强大武装力量的核心。无论是德意志皇帝还是法兰西国王都不敢吹嘘说自己拥有的步兵在数量和作战能力上与这支部队堪称伯仲。诚然,在跟共和国的历次交战中,一般而言苏丹所辖各邦各族的战斗力都相对较弱,在兵员数量相等的情况下,他们往往敌不过共和国的正规兵马,有时只有当他们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时他们才能在战争中占上风。但是土耳其的正规步兵甚至敢于跟共和国的正规骑兵团队一决雌雄。他们的威力曾使整个基督教世界胆战心惊,甚至就是在他们自己的沙皇格勒也会引起恐怖。即便是苏丹本人也常常在这些“近卫军”面前心存畏葸,因此统领这帮“羊羔”的大阿哈同时也跻身于御前会议上最显赫的高官之列。
正规步兵营帐后面是重甲骑兵的营帐,再后是诸位帕沙的正规部队,紧随其后扎营的则是武装民众。这整个大营早在几个月前就在君士坦丁堡郊外驻扎下来,为的是等候土耳其统治的最边远地区各路军团汇聚前来充实这强大的兵力,也在等待春天的太阳吸干地面的湿气,便于他们向“莱赫斯坦”进军。
太阳似乎也在屈从苏丹的意志,照得明光耀眼。从四月初到五月,整个时间只下过几场暖雨,其雨量也只稍微濡润一下丘库尔–恰伊雷牧场,这倒促进了牧草生长;其余的日子,真主竟是在苏丹营帐的上空悬垂着蔚蓝色的天幕,没有一丝云翳。白昼丽日的光芒照耀着白色的亚麻布帐篷,照耀着高耸的包头巾,照耀着五色斑斓的制帽,在头盔、旌旗、长矛尖顶上嬉戏,将所有的一切——营盘、帐篷、人群和畜群——淹没在灿烂辉煌的光海里。每到晚间总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轮皎洁的月牙儿巡游在晴朗的苍穹,静谧地护卫着这千军万马,他们正是在这种新月的标识下攻城略寨,胜利进军,扑向新的越来越辽阔的疆域;而后这轮新月在天空越升越高,在万千营火的辉映下,显得有些苍白。在这无边无际的广袤地面上,每当营火闪亮起来,每当来自大马士革和阿勒颇的被称为“火炬手”的步兵沿着苏丹的中军大账和正副两位宰相的营帐点燃绿色、红色、黄色和蔚蓝色的灯笼时,看上去真像是天空的一角垂落到地面上,像是璀璨的繁星掉落到牧场并变换着颜色在草原上闪烁。
在这些部队中奉行着一种模范的秩序和风纪。帕沙们宛如风中芦苇,躬身折腰听命于苏丹的意旨,全军又俯首听命于各路帕沙。人畜所需的粮秣业已齐备,一应军需物品全都异常丰足,而且都供应及时。军训的钟点、进餐的钟点和祈祷的钟点同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堪称楷模。每逢伊斯兰教的宣礼教士从仓促构建的木质塔楼上召唤教徒祈祷时,全军人众都脸面朝东、每人身前都铺下一张兽皮或小毯子,整个部队都跪倒在地,整齐得俨如一个人似的。见到那种秩序、那种风纪的人无不心潮澎湃,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四月末苏丹驾临营地,但他并未立刻发兵。他等待了一个多月,期望草原的积水完全干透。在这段时间里,他训练部队,使之完全适应营地生活,并对他们严加管束。他接见各方使者,并在中军大帐紫红色的华盖下执法行令。他那美如梦幻的正室卡塞卡也伴驾参加了这次远征,而跟随她的后宫队列,其豪华奢靡也酷似一场天国的梦。
一乘带有金线绣花的紫红色丝绸顶篷的御辇乘坐着王后,紧跟着御辇后面款款而行的是其他车辆,还有叙利亚的白色骆驼同样是披红挂彩在驮运行囊。一些伊斯兰神话中的天女和能歌善舞的美人一路为她歌唱取乐。每逢她途中困乏,闭合起她那丝绒般的眼帘,耳畔立刻便响起轻弹慢拨的乐器甜美的旋律,伴随着她安然入梦。在天气炎热时,便有鸵鸟羽和孔雀翎的扇子给她扇风;在她的寝帐前边,产自印度的陶钵里焚烧着被视为无价之宝的东方香料。人间所有的奇珍异宝和财富,但凡东方和苏丹的强权能够夺到的,全都伴在她身边。天女,美人,黑人阉奴,丫鬟仆妇,美如天使的少年侍从,叙利亚的白色骆驼,产自阿拉伯沙漠的骏马良驹,总而言之,整个随从銮仪由于披挂名贵的维松布、锦缎、丝绸绫罗而花团锦簇,光彩照人。那些钻石,那些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闪闪烁烁灿烂如霓虹。各邦臣民都在它面前匍匐跪拜,没有谁敢朝它瞥上一眼,惟独土耳其苏丹有权对它细察个翔实。这个光怪陆离的随行行列,仿佛是非人间的幻象,又像是安拉大显神功使这些幻象和梦境落入人间,变为尘世的现实。
阳光越来越强烈地照射地面,炎热的日子终于到来。于是,一天傍晚苏丹的中军大帐前边的高旗杆上升起了一面大旗,一声炮响,向军队和民众宣告开始向莱赫斯坦进军。硕大的圣鼓发出了轰鸣,其他所有的战鼓也随之轰隆敲响,木笛吹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虔诚的半裸体伊斯兰教托钵僧发出震天呐喊。为避免烈日暴晒,浩荡的人流便开始涌动。但军队开拔却是在头一声号炮响过几个钟头之后。最先出动的是辎重营,它是为部队供应粮秣的各路帕沙兵马,是特种部队,整个工匠军团——他们的责任是为部队搭帐篷,然后便是驮运物资的畜群和用于宰杀的畜群。这一夜行军持续了六个钟头,此后夜夜如此。一切都进行得如此有条不紊,为的是让军队到达歇息地时食物和休息都能得到保证。
终于轮到了大军开拔的时候,苏丹纵马来到一处山丘以便鸟瞰各方,饱览盛大的军容,目光所及真乃赏心悦目。伴驾随行的有苏丹的宰相和众位伊斯兰教顶级神学家和法学家、年轻的副宰相、“东升的圣战太阳”卡拉·穆斯塔法,还有由步兵组成的“战地”警卫连。这天夜晚天色清朗而明亮,皎洁的月光普照大地,苏丹简直能够一眼看到自己所有的军团。如果不是任何人的眼睛都能将这些部队一览无余,那只能怪进军的队列走得过于密集,也延伸了好几哩路。
然而苏丹还是乐滋滋的,心花怒放,他手捻着芳香的檀木念珠串儿,抬眼仰望苍穹感谢安拉,使他成为如此庞大的军队和如此众多的百姓的主人。
当辎重营的前锋已经走得很远,他突然中断了祈祷,转身朝着年轻的副宰相卡拉·穆斯塔法说道:
“我倒忘了,打前哨的是什么人?”
“神圣的陛下!”卡拉·穆斯塔法回答说,“打前哨的是立陶宛鞑靼骑兵和车累米斯人,统领他们的是陛下的一条狗,阿齐亚,图哈伊–别伊的儿子……”